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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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的黄光炎炎地发闪,石子路上的沙土也晒得闪烁生光。拐动着一双尖尖小脚儿的松寿奶奶,额角上几十粒闪亮的小汗珠,渐渐汇成一大粒向着鬓脚边流下来。但她仍然两眼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捏定一根从后脑的发髻上抽下来的一头有着挖耳勺一头有着乌黑油腻的银针,举起来插进牙齿缝里扦着,口里自言自语地发着含糊的声音计算着:

“……孙二三块,他那天给我的利钱,还应该补我两个铜板呢,……张四十块,……水生八块,……陈幺七块,哼,陈幺!我不怕你的!这绝子绝孙的!——哼,投水,投水就给我赖得掉么!”她说得动情起来,两片薄嘴唇都喷出了唾沫星子,从牙齿缝里抽出那根银针来就向着前面戳了两戳。但立刻她却又转了口气:“不,不;我今天要好好的跟他说,陈幺这鬼东西倒喜欢高帽子的……”

她抬起脸来,在前面三丈远光景横现着一条小河,在闪动着银色的波光。一道黑石砌成的卷洞桥横跨在小河的波光上。桥头旁边三株倒垂着绿叶枝条的柳树下,现着三个人影——一个是背上有一条黑辫子,弓腰跪在一方石板上,右手挥动着一条白色木棒在打着她面前一堆湿衣服的大女孩;旁边是一个后脑有着发髻的女人,她也跪着两条腿,好像正磕下头去似的两手的指头提着一件衣服塞进河水里去;再旁边是一个白癞头疮的孩子。松寿奶奶两眼这样很快地一看,知道自己是已走到水生的房子面前了。她于是伸起左掌来揩掉额角上流下来的汗水,躲开太阳的黄光,赶快一拐地跨上有着凉阴的阶沿,脚踏得太重,两只耳朵下的一对黄金大圈圈都被震动得打秋千似的跳了起来。

隔壁的一家,坐在门槛上的塌鼻子孙二嫂一惊地站起来,转身,想赶快躲进去。但立刻听见松寿奶奶咳嗽了一声,她于是只得转过身来,红着脸,露着上下两排牙齿强笑地说道:

“呵,大奶奶,午饭吃过啦!”

“水生嫂!”松寿奶奶的一对眼光,却正集中地瞪着卷洞桥头旁边中间的一个人影,而且大声地喊,“你们今天的利钱呢?呃?”

水生嫂慌忙从闪光的水里把那件衣服咚的一声提了出来,她而前便动起半个粗大的浪圈,半圈套半圈地闪亮着圈了开去。她把水淋淋的衣服塞进旁边石板上的篾箕里,便赶快站起,两只滴着水珠的手就在小腹前的围腰布上揩着,嘴角笑嘻嘻地迎了过来。那站在旁边的癞头孩子,也噼啪噼啪地响着光脚板尾在她的腿后。

“呵唷,大奶奶,你老人家午饭吃过啦!”水生嫂一面走一面说。

“水生嫂!你家水生今天把钱……”

水生嫂伸出两只手爪去一把抓住松寿奶奶的左手说道:

“呵唷,你老人家请走过这边两步,你看,差点点儿,就踏在这破石板的缺口上了!——猪儿!……”她扭转头来望着她腿边那闪着一对眼光的癞头孩子,“去,去给大奶奶端一个凳子出来!”

松寿奶奶横横地移两步,就捏着那一根银针在水生嫂的脸前一划,说道:

“不坐了。我说,水生嫂,你们真是!说是上半天就送来。到这时候,你们还好像没那回事似的。”(水生嫂的嘴唇动一下。)“我放钱真是放怕了!昨晚上陈幺嫂还投水来吓人!哼,你看!”松寿奶奶说到这里,脸色就发紫,捏着银针的右手就在左掌心啪的击了一下。

“呵唷呵唷,你老人家晓得,我们从来……”

“你听我说呀,”松寿奶奶又把银针向前一划,划断她的话,“昨晚上那不要脸的!我想起来,真是整夜都睡不着,哼,投水?不要脸!”她兴奋得脸色更加发紫,一只小脚儿在阶沿上顿一下,同时深深地瞪了水生嫂一眼。(水生嫂忍不住地把脸向后退一下,好像觉得松寿奶奶骂投水就是骂自己似的,顿时两颊都热起来。)“你们以为我那是从哪里来的钱么?”松寿奶奶用力地把一对眼珠挺出,以致脸都摆动起来,“我们真是省油省盐积下来的呀!四分利,天晓得,现在真是打起灯笼火把到处都找不着这样的好事了!吴家村吴老太爷,吴四爷,还有刘三奶奶他们放的利息起码都是五分!”她说得口滑,索性再夸大一句:“吴老太爷还亲口告诉我,他放的就简直通通是六分七分!”于是她把眼光打水生嫂的脸扫到隔壁阶沿上的孙二嫂,看她是否也听到。

半张着唇怔了好一会儿的孙二嫂,这时也只得迎上来了,嘴角强笑了一下,但那笑纹立刻却又变成一条僵硬的痕迹,一颤一颤地好久才消了去。她那跪在河边捣着木杵的女儿宝珠,忽然一惊地望过来,以为又有什么事了,在石板上放下木杵,就也跑过来,把她的圆脸靠着孙二嫂的右肩旁,闪动着一双好奇的眼光。

“呵唷呵唷,你老人家,”水生嫂双手捧在胸前,笑嘻嘻地说,“猪儿他爹,天天都说,这回真是对不住你老人家。——猪儿啦!凳子还不端出来!你这鬼东西在做什么!”

“妈妈,来了!我手轧着了!”

“轧着了!还不快端出来!——你老人家晓得,今年上季的庄稼又是简直,嗯,真是!唉,伤心呵,真不要说了,总望你老人家……”但她立刻一惊地把嘴唇合住了,顺着松寿奶奶那一对发怒的眼光的方向,转过身来望去,就看见卷洞桥上正有一个穿着一条蓝布裤,赤裸着半身的汉子,红着脸,在太阳光下,踉踉跄跄地哼着过来。

这汉子哼的,是依照着他从前唱过的军歌的调子,随口编造的词句。他发着模糊的声音,愤愤地挥着一条黑红的胳膊哼道:

“我操你的爹。

我操你的娘。”

……

他两眼模糊地,刚刚要下桥头,知道就快要走进自己的家门了,于是那颧骨凸出的蜡黄脸上有着一双阴凄凄眼睛的老婆的影子,就在他脑子里闪了出来。

“嘿,妈的,还是不回来的好!”他迟疑地一下把脚步停住,回过身去,左脚却被右脚绞着了,使得他划着双手踉跄地跳了一下,两脚踏在桥板上虚飘飘地,于是又一踉跄,他就只得赶快伸出两手来了,一把抓住桥的石头栏杆。

“这没良心的陈幺,不晓得又在哪里灌黄汤去来了!哼,有钱喝就没有钱还!不要脸!”松寿奶奶气愤愤地咕噜着,拐着小脚儿就走下阶沿,脚触地太猛,震动得两手向前一划,身体也随着倾了一下。

“来,我扶你。”水生嫂说。

“陈幺!”松寿奶奶尖声地喊了起来,右手一挥,那捏在大指与二指之间的银针滑了出去,在孙二嫂的肩头闪亮了一下两寸长的白光,跳回来,丁的一声就落在乱石子的地上。孙二嫂赶快跨下阶沿,伸出右手弯腰俯下去,水生嫂也赶快前进两步,伸出右手弯腰俯下去,两个的黑发头顶就对着碰了一下。水生嫂见银针被孙二嫂拾起来了,她的脸色忽然沉一下;但她直起身来时,赶快就一把扶着松寿奶奶的左手。

这时亮着多毛胸膛,瞪着一对网满红丝眼球的陈幺已出现在面前了。他鼻孔里呼哈呼哈地出着粗气,一股酒臭味很猛烈地散布开来。

“陈幺,呵,发财啦,喝酒去来啦!”松寿奶奶沉着脸说。但她立刻看见陈幺的脸色一变,就像昨晚上的那样子,她于是竭力把自己的脸色和缓下来,并且昨晚上想到天亮才想好的那些话也记起来了。

“呃,喝酒来啦!嗨嗨,喝——酒——来——啦!”陈幺动着嘴唇用糊涂的声音答道;于是他就故意装着醉得很厉害的样子,脚绞着脚使自己赤膊的身子踉跄地偏了一下。

松寿奶奶的脸立刻又沉下来了,但她镇静着,拿着那银针在陈幺脸前一划一划地说道:

“陈幺,你是跑过队伍,见过世面的,你是明白人。不像你家陈幺嫂。”她一面说,一面看着陈幺那发红的脸色,看他是否在为自己的话感动,“实在说,这几块钱,并不是我天天逼你,实在,我这几天真是紧得要命。你晓得,我们孤孀人家,这几块钱,今天实在不能推过去了,……”

陈幺倒竖着两眉,瞪着一对眼珠,于是又一踉跄,索性扭歪着脸,从鼻孔发出模糊的声音:

“逼死我算了!呒呒,逼死我算了!”

水生嫂和孙二嫂两个大有深意地对望了一眼。

松寿奶奶的脸立刻变紫,一对眼珠挺出,两片薄嘴唇乌白,颤抖,厉声地叫了起来:

“做啥!你别在老娘面前装疯!你拿死就把我吓着了?别说一个投水,就是一百个一千个投水我还是要钱,噢?哼,你装疯,我们到公所里去!”她拐着小脚儿冲向前两步,“走!”伸出手去就抓着陈幺的左手臂,五片长指甲都陷进那黑皮肤去。

陈幺退后两步,抡起右手来,但他立刻觉得这不好,便很快就缩回去了;只是把左臂鼓起条条的青筋来,捏着拳头,一抽。松寿奶奶的手爪被震得一弹,身体向后一仰,两只粽子似的小脚儿就飘飘地退后两步。水生嫂赶快一把抓住松寿奶奶的肩头,急促地掉过脸来说道:

“使不得,陈幺哥!”

松寿奶奶忽然被提醒似的,厉声地吼起来了:

“呵呀!打死人!好的,你打我!好,好,你打得好!”她伸出两只长指甲的手爪又冲上来。

陈幺一下子怒得跳起来了,脸发青,额角上的青筋蚯蚓似的鼓起,伸出食指指着水生嫂的鼻尖喝道:

“妈的,我打她么?我打她么?我打她哪里?指出来!什么jiba叫做‘使不得’?有你屁相干!牛栏里都伸出马嘴来了!唔,唔,唔,还不是跟老子一样?要你来说我!峙!峙!你说我的这一根!”他把食指屈拢去,把中指伸出来向前戳两戳。(水生嫂脸涨红起来,嘴唇一动。)“老子欠钱还钱!不像那种偷人家过客的一只皮夹的烂货,狐媚子,去舐人家的屁股!妈的,你也配来说我!”

“呵唷呵唷,”水生嫂也脸发青,“你嘴巴放干净些,哪个不要脸的才偷过人家的稻草……”

“好的,欠钱还钱!就还来……”松寿奶奶抓着那一句话,就停止了吼叫,站住,把话向正面逼进去。同时伸出右掌,五指伸直,对着陈幺的胸膛上下地摇一摇,“还来!”

“妈的,你是什么东西!”陈幺又一跳,“我看你舐了人家的屁股人家就不问你要了么!峙!峙!妈的,老子穷是穷,穷得清高,饿得志气!妈的,老子吵架,你要来旁边浇油!峙!峙!”

水生嫂两眼发瞪,眼眶涨着泪水。她的嘴唇只是颤动,两条手臂就呆呆地搭在小腹前。

“好的,你硬气的,还来!”

“还你就还你,什么东西!”陈幺射出藐视的眼光,贬了水生嫂一下,同时在自己多毛的胸膛上拍了一掌,“妈的,偷人家的皮夹。孙二嫂都亲眼看见的!”

孙二嫂一惊地赶快伸出两只手掌来,翘起,摇了两摇,同时向后退两步。

“呵呵,我不晓得,我不晓得!”她说。

“哼哼!”陈幺脸向着地面马上呸了一下。

水生嫂可一跳地冲过来了,喊道:

“你给我弄清楚!我偷过哪个的东西?……”

松寿奶奶一把将她的肩膀抓住,说道:

“算了。你别岔!”水生嫂一怔地看着她;但她马上掉过脸去说道:

“要还就马上还来!我马上就要!”

“等着,马上就拿来还你!”陈幺说着,掉转身来,撒开腿便走。却见赤裸着上半身的阿狗子,张开着小嘴巴,骨碌着一双眼珠,站在面前,两只手五指扣五指地反搁在脑后,呆了似的;但终于凑前一步说道:

“爹,祥林叔叫你去打牌。”

“呸!滚你妈的蛋!”陈幺举起一个拳头来吼道,“滚回去!滚!”

阿狗子吓得一抖,倒退一步,就把那两手在头上一遮,转身就跑去了。

“哼,可恶!”松寿奶奶两眼盯住陈幺那红铜似的圆背膀,消失在孙二嫂的房子拐角时,说。

“嘿,我真晦气!”水生嫂叹一口气,说,望了孙二嫂一眼,但她立刻对着松寿奶奶愤愤的说道:“你看这挨刀的!遭天杀的!挨炮子的!我好意劝他一句,他倒骂起我来了,又不是为我的事情!咹?我为了什么?”她带着哭声说出最后的一句话,很注意地盯住松寿奶奶的眼睛,自己的嘴巴就张了开来。(她心里是在说着:“你看,我简直为了你!”)

“我看他真的会去拿钱来的吧?”松寿奶奶*(左目右夾)几*(左目右夾)眼,倒张开嘴巴来对着水生嫂的脸。

“他还有屁钱!一个‘空手犯!’人到兵,铁到针,一个当过兵的人,哪里有良心的!不要脸,他去年偷人家的稻草,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唔,唔,唔,……”她在脑子里竭力搜寻着那些最黑最黑的字句,来尽情的诅咒。

孙二嫂忽然凑前一步插进来一句:

“我看他一定又去逼他陈幺嫂的那一对银手镯。”

“呵唷呵唷,银手镯!我敢赌咒他没有法子从那娼妇手上勒下来的!你不信,你看!挨刀的!不要脸!挨炮子的!遭天杀的!”

松寿奶奶一怔,乌白着的嘴唇颤了几下,终于右手在左掌上一击,说道:

“可恶!我昨天说过的,他不还,我就先抬了他家那一套方桌条凳!哼,怕他!班房有得他坐!”

“……”

“……”

陈幺嫂正躺在床上,两眼阴凄凄地,时而望望那灰暗的挂满流苏似的蛛网的瓦椽,时而望望床旁边墙上的那只透着一片暗光进来小方窗洞,发呆,叹气。忽然她那颧骨突出的蜡黄脸一惊,立刻就从那污腻的枕头上抬起头来,尖着耳朵一听,那一片吵嚷声中果然有着陈幺的声音。“回来了!”她想,“我倒莫如就这样躺着死了去的好!”但她的两脚却已移下床,身子也直起来了。可是耳朵嗡的一声,两眼发黑,这昏暗的墙壁都像转动了起来,头就像铅似的沉重,又要躺下去;但她咬住牙,一手撑住板床心,即刻额上背上胸前的所有汗毛孔痒痒地,冒出微微的冷汗来,身体总算很快又回复原状,能够睁得开眼睛,可以看得见自己的左手背上那被打起的一个大青疙疸。“唉,活受罪!我怎么不死呵!”她喃喃地说着,就要走出房门;但一记起那埋在床下土里的两圈银手镯,她又赶快转身向床边走来了。“哼,你喝!一对银耳环你已喝干净!一根银簪子你也喝干净!还要来喝这一对银手镯?你居心把我母子俩饿死?哼,谁叫你要把那条牛让刘老太爷牵去的?吃屁,吃,吃,……”她眼圈一红,泪水都涌了出来,两腿一弯蹲下去,伸手到床下的黄土地面上在那埋银镯的那儿一摸;但她立刻又一惊地缩回手来了,因为从眼角梢她似乎觉得房门口挂的那片破席门帘在动;但立刻她就把那手掌在地上拍了两拍,说道:“你这老鼠!你这老鼠!嘘!”听听外面没有声音,她便轻轻踮着脚尖,走到门口来,抓着破席一掀,头向外探出。但门额上的绳子断了一条,哗的一声那破席片就打在她的脊梁上,压着她的后脑,她气愤愤地瞪着一对眼珠掉过脸来,那破席右边的一端还吊着一条绳子,她索性抓着席片一拉,绳子一断,弹出一阵灰尘下来。席子捏在手里,她便愤愤地向门边一甩,手指却在门框上碰了一个,痛得她赶快收回来放在嘴唇前吹着,同时报复地踢了门框一脚。——这一脚使她记起一个往事来了,那还是为那条牛挨了一顿,第一次跳下水去,被人拖了起来,而且强迫着拉着她的两手要拖进房来的时候,她哭号着向外翘着屁股挣扎,就曾经这么踢着这一个门框。但这只是电似的一闪在她的脑子里,很快就掠过了。她走到外边的一间屋子,大门外地上的黄色阳光,使她赶快闭一下眼睛,再睁开来时,看见的这屋子,还是那么零乱:一个圆口圆底的米箩仆倒在这身边的一角,一个三尺高圆口方底的背篼横倒在一条锄把上,锄把旁边就是那装满一大团监布衣的畚箕,那还是昨天当陈幺的拳头对着她后脑上一击的时候,她“呵呀”一声便失手丢在那儿的。盯住它叹一口气,摇摇头,她便无精打采地闯开那躺着的背篼,踢开那条锄把,还有那锄把旁边一把绿色的车前草和别的什么草药,(那是她前天在野外去化了半天工夫采来的)也一脚踢开了,散乱一地,她看也不看,就要向对面那张方桌面前的条凳那儿走去,忽然门口黑了一下,她抬起脸来,就看见阿狗子口里含着一根手指,呆呆地站在门口。

“阿狗子!你这游魂啦!成天不落屋,不落屋!你给我死算了,给我死算了!”她眼圈一红,眼眶里又涨着泪水。但她立刻想起一件事,便又说道:“哼,那天我才拿打衣服棒棒打你一回,你就把棒棒都给我藏起来!你这鬼大点崽崽,就这样了得!”她伸出一根指头威吓地向着阿狗子的脸一指,但她立刻很快地把指头缩回来了,因为在门外的黄色阳光下,气冲冲的陈幺正苍白着嘴唇大踏步向门口走来。陈幺嫂赶快把脸掉开,索性就在背篼的屁股上坐下来,两只手肘支在两膝上,头就夹在两掌里,盯住地上的畚箕。

陈幺一跨进门,走到方桌旁边,便喊道:

“喂,你今天究竟把那一对银手镯拿出来不?嗯?你居心要把我气死?”

陈幺嫂怔了一下,脸发青,仍然不动的望着地上。对面陈幺呼哈呼哈的粗气声,很清楚地传进她的耳朵。

“喂,妈的,你聋了吗?”

陈幺嫂忽然伸出手爪抓起那装满衣服的畚箕,夹在左腋下,身子一直地站起来,便跨出门槛,阿狗子的鼻尖都被她的腿碰了一下。但立刻背后就送来一个骂声:

“嘿,妈的!”方桌上的木板也砰的发出一响,一条凳子也跟着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接着就听见陈幺离开方桌追了来的脚音。

“随你怎么样!”陈幺嫂心里一横的想,耸耸肩头,仍然夹定畚箕走去。全身又感到一种紧张,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听着后面的声音。她把脚步加快着;但心里却又惴惴地似乎在等待着那脚音追到脚后跟,那一个拳头照例在头顶上的一击。她于是立刻觉得头顶壳又僵硬起来。但那脚音似乎走到门槛边就停住了。她紧走几步,再仔细听,才长长地嘘一口气,摇摇头。

“唉,天呵!”她的鼻尖一酸,眼眶又涨着泪水。但她忽然一怔,站住了,因为她忽然听见关联着自己名字的话声从前面传了过来,她于是踮着脚尖,轻轻走到孙二的房子的拐角,把耳朵紧张地竖了起来。

“那陈幺嫂么?”是孙二嫂的沙声,“一定的,你看她那一脸的阴气邪气,我看孩子们顶好不要……”

陈幺嫂周身一冷,唇嘴乌白。好像觉得自己真的就有一身阴气。

“呵唷呵唷,阴气!”一听就知道是水生嫂的声音,“那娼妇投三回水都不死,不过是吓吓男人的!洗澡,洗澡,简直是洗澡!哪个投水要给人看见的?三回中有两回是有人在河边的时候跳下去的!有一回还是自己爬起来的!哼哼,也要有那种男人才有这种老婆……”

陈幺嫂脸一红,但立刻又发青,怒得眼眶热热地好像在喷火。

“呵唷呵唷,你看昨天晚上呵,”到这里水生嫂的声音忽然变成号哭:“我的妈呀!你把我丢得好苦呀!呕呕呕,你们为什么拉我起来呀?我要死呀!”立刻却又转成刚才的骂声:“唏唏,不要脸!羞人!丧死他祖先八百辈的德!不要脸!”

陈幺嫂气得发战,乌白着嘴唇,索性挺身冲着走出拐角去,惊得那站在右前面的三个女人,一个大女孩,一个小男孩,都一齐一怔地望了过来。首先孙二嫂很快地伸手拉着她的宝珠,逃似的走回她自己的门口,跨上阶沿去,走得宝珠的一条黑辫子的尾巴在背后左甩右甩地。水生嫂也伸出一只手掌推了她猪儿的癞头一下,说道:

“赶快走过去!”

陈幺嫂一见松寿奶奶那忽然变了紫色的脸,她一怔地几乎站一下。但她立刻把两眼直盯着卷洞桥那边空荡荡的柳林一面走,一面高声喊道:

“阿狗子!你成天光在那边玩,我来打烂你!”她于是踏上桥头。

松寿奶奶怔一下,掉转脸来看看水生嫂,嘴唇扁了一扁,就在这同时,却看见水生嫂的鼻孔冷笑一下,那意思好像说:“如何?那狗男人在这娼妇的手上是勒不下那东西的!”她忽然大吃一惊,立刻变了脸色,两片薄嘴唇都颤动起来。于是愤愤地掉转身来,望着陈幺嫂那左手夹着畚箕的背影,大声喊道:

“陈幺嫂!等一等,我给你讲几句话!”她一双小脚儿一拐一拐地跑着,两手向前一划一划地。

陈幺嫂的脸一直望着前面,走到卷洞桥当中,立刻停住了;她想,过桥去也枉然的。于是皱着双眉,右手的五指抓着左腋下夹的畚箕的边缘,无可奈何地坐在石栏杆上,望着小河里那翻滚的浪花。松寿奶奶已一拐一拐地跑上来了,她那两只耳朵下的一对黄金圈圈摇得很厉害,口呀鼻孔的都呼哈呼哈地喘不过气来。她就在陈幺嫂的旁边,两手爪反在屁股后抓着栏杆边沿坐了下来。

“陈幺嫂,你……”

陈幺嫂忽然俯着头,望望左腋下夹着的畚箕里,脸色忽然现出吃惊的样子,立刻站起,掉转身来望望石栏杆边的桥板上。松寿奶奶也只得停止了话头,也跟她望望石栏杆边的桥板上。但陈幺嫂一下又掉转身去了,两眼又向桥下望了一望,皱着眉头。

“陈幺嫂,我说……”

“唉,怎么我会忘了带打衣服的棒棒?咹!”她自对自地说,深深地叹一口气。夹着畚箕她就向原路走下桥去。

松寿奶奶脸色一变,一对眼珠挺出,两手发战。她立刻站起来,对着陈幺嫂的背厉声地喷着口沫喊道:

“陈幺嫂!你们简直装得这样像!简直……”

陈幺嫂肩头一抖,站住,微微掉过半面脸来,说道:

“什么事?”

“装疯!还钱来!”

“我不晓得!”陈幺嫂掉过头去又走。

“不要脸!好的,你看我没有本事来抬你那一套方桌条凳!像你们这些不要面子的!——水生嫂!”松寿奶奶大声地喊。

“呃。什么事?”水生嫂站在桥旁边答道。

“请你帮我一下忙。去!”松寿奶奶紧跟着陈幺嫂的背后跌跌撞撞地走下来。

“帮什么?”

“你不要管,走嘛!”松寿奶奶一把抓住水生嫂的手,向陈幺嫂背后努一努嘴。

“不好,我……”水生嫂摇着头,肩头扭一下。但松寿奶奶一怔地向她望,她也就扶着松寿奶奶的手走了起来。

松寿奶奶抬起脸来,用眼光去搜寻孙二嫂;但孙二嫂的门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关起来了。

“嘿,你看,简直有这样不要脸的!”松寿奶奶走着,掉过脸来说,唾沫星子都溅在水生嫂的脸上,“我今天就偏不放过!不要脸!”

“唏唏!”

陈幺嫂青着脸在前面走着,把一对眼珠瞪了起来,嘴唇发白,站一站,想回过头来,抡起手掌来给水生嫂一耳光;但她只是在肚子里暗暗骂一句:“娼妇,贱骨头!”立刻又走起来了。一见张开小嘴坐在门槛上出神的阿狗子,她放下畚箕,伸出左手的五指去,一把就抓住他的瘦胳膊,厉声的喝道:

“我的打衣服棒棒呢?”啪的一声就给他的耳朵一巴掌,打得阿狗子头一偏,“哎呀”一声哭了起来。他屁股离开门槛,就要向外面奔去。陈幺嫂就也挥着手掌,带着哭声狂喊:

“你也来欺负我!你这不要脸的娼妇!”一掌打在屁股上——啪!

“哎唷!”

“你不想想你是什么东西!你这贼骨头!”嘴巴上又是一掌——啪!

“哎唷!”

水生嫂一下子在阶沿外愣住,脸子红一下,青一下。松寿奶奶就独个人冲向阶沿来了。她刚刚提起一只小脚儿要踏上阶沿,陈幺嫂左手就把阿狗子一拉,抵在松寿奶奶的脚面前,右掌就在屁股上啪的一下。

“哎唷,妈妈呀!”阿狗子一肚子的委屈,眼泪鼻涕地,狂叫着跳了起来。

松寿奶奶一怔,赶快缩回那只小脚儿,向旁边移一步,又把那小脚儿踏上阶沿去。但阿狗子的赤膊一晃地又被抵在她的脚膝头面前了,而且那流着眼泪的小脸上又飞来一巴掌。

“哎唷!”阿狗子又一跳,把松寿奶奶的腿子挤了一下。

松寿奶奶愤怒得两手发颤,她伸出手去把阿狗子向旁边一推,一拐地便上阶沿,抢着就跨进门槛去。就近抓起那躺在地上的一个条凳就大声喊道:

“水生嫂!来一下!”

陈幺嫂丢下阿狗子,就跑进来了,见松寿奶奶两手在胸前抱着那条条凳,她便伸出两只手爪追了过来。松寿奶奶一闪的躲开,便跨出门槛;陈幺嫂也追着她的脚后跟跨出门槛。松寿奶奶把条凳横摆在水生嫂的脚面前又走进门来了;陈幺嫂就在水生嫂的面前抓起那条凳又跟着追进门来。见松寿奶奶又抓着一条凳了,她赶快放下手上的条凳,便伸出两手来抓住松寿奶奶手上的条凳的另一端。两人面对面地:松寿奶奶站开两脚翘着屁股用力向后拖;陈幺嫂也站开两脚翘着屁股用力向后拖。那条条凳就这样被抬了起来,四脚离地。两个拖得脸都涨红起来。忽然背后睡的房间里一个什么东西落在地上砰的一声,陈幺嫂一惊地脸色变白了,立刻记起那唯一性命的两圈银手镯,她便放了手;这一端的松寿奶奶却一突坐,屁股击着地面,砰的一声,手上的条凳也随身压了下来。但陈幺嫂一看也不看,转身就向睡房跑去。刚刚跑到门口,却兜脸地撞一个满怀,那亮着多毛胸膛,拿着两圈沾有泥土的银手镯的陈幺就在她的面前。她跳起来,伸手就去夺,一爪就抓住陈幺的手臂,用力向下扭。

“我叫你放手呵!”陈幺喝道。

陈幺嫂不做声,竭力把自己的手指伸到那陈幺举起的银手镯去。终于陈幺一掌向她胸口打来,她一仰,就倒下去了,头在地上砰的一声灰尘都腾了起来。

“哎唷!”她大叫一声,脸色变成惨白,眼泪都迸了出来。但她立刻咬住牙,一手撑在地上,挣着身子想爬起来。陈幺皱皱两眉,立刻又觉得她很可怜。但他掉脸来一见松寿奶奶,便又把头昂起来了,于是一眼也不看陈幺嫂,左脚一起,大跨一步,已从她身上跳过。他跑到方桌前,对着刚刚爬起来的松寿奶奶,叉着胸,昂着头,把那两圈银手镯向桌上砰的一掼,怒声喝道:

“老鸡婆!拿起滚!”

陈幺嫂一翻身爬起,全身的血液都沸腾得要爆,她已喊不出来,只直着一对眼珠,僵尸似的高举着双手向松寿奶奶手上拿的银手镯扑去。可是陈幺一把抓住她的手,一推,她便踉踉跄跄地被推两步,但立刻又冲上来了,一爪就在松寿奶奶的手上夺下那两圈银手镯来,转身就要向外跑。陈幺可怒得圆睁两眼,咆哮起来了。一手抓住陈幺嫂后脑的发髻,一拳就打在她的背上——咚!同时伸手就去夺,陈幺嫂咬紧牙关,把两圈银手镯紧紧抱在胸前,弯腰俯下身去。于是背上就咚咚咚地又连着响了好几拳,但她仍然咬住牙把腰向下弯,随他打去。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陈幺的一只手爪,斜刺里向胸前插来,突然又把两圈银手镯夺去了。她翻身起来时,就见银手镯已到了松寿奶奶的手上。她忽然心里一横,向陈幺撞去,肩头就在陈幺的胸膛碰了一下,但她立刻却又心里一紧,觉得自己这就犯了罪。但陈幺即刻提着她的发髻,撑出她的头去,就雨点似的在她胸口上连击儿拳。抓着发髻的手向旁一掼;陈幺嫂的头便向后一仰,胸口一挺,直直地倒下去了,地上的灰尘都在她的身体两旁跳了起来。两耳嗡的一声,两眼发黑,头上的屋顶都顿时旋动,好像就要压倒下来。好久好久,她才“哑,哑”地透出声音,“呕呕呕,我的妈呀!……呕呕!你打死我算了!打死我算了!”

陈幺两手叉腰,那多毛的胸膛一起一伏地,嘴唇乌白,一对眼珠挺出。

“妈的,嘿,打死你!”但他立刻抬起脸来向着松寿奶奶吼道:

“老鸡婆!给老子滚出去!”

松寿奶奶一怔,嘴唇乌白地向他望一眼,但立刻也就耸耸肩头,转身就走。

陈幺嫂又手撑住地一挣,满脸泪水,号哭着坐了起来。她的发髻散开了有三尺来长,纷乱地披在两肩与背后。她急促地盯着松寿奶奶的背影,但是那背影渐渐远去了。她脸色又一变,不哭了。咬住牙爬了起来,就那样披散着头发,惨白脸上的一对眼珠直瞪着前面,便跨出门槛。

“哪里走!”陈幺喝一声,一把又抓住她的肩头。陈幺嫂咬住牙旋着头一奔,可一直跑出去了。

“妈的,随你的便吧!我看你今天又跳下水去!”陈幺大喝一声,望着她消失了背影,一屁股就坐在门槛上。

但是太阳的黄光在阶沿上还移不到一寸的光景,宝珠那女孩子苍白着脸色跑来了,她老远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陈幺叔呃!你家陈幺婶又跳下去了!头……头都不看……见了!”

一九三五年八月

1935年8月载《文学》第5卷第3期

署名: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