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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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大天井左边厢房里的烟榻上,荀福全的苍白嘴唇紧箍着那竹烟枪的绿玉嘴,好像吹箫似的,两眼凝视着烟灯玻罩口那舐着烟枪那头烟斗上的黄色烟泡一跳一跳的火焰。他匆忙地嘴动两动,便使劲一吸,苍白的两颊都凹了进去,只让两个黑洞洞的鼻孔在透不过气来时漏出丝丝的白色烟雾。看看吸到了底,他便右手五指拿着铁扦子尖去一拨,吱的一声,那烟泡蒂便被火焰尖送进烟斗的小孔里去。放下枪,嘴唇闭得一线缝也没有,竭力不让一丝烟雾再漏出来,翻身爬起,赶忙跑到旁边地板上的一方黄草席上站定,一弯身,两只手掌撑着席中心,头向下,两脚跟朝上一跷,在空中划一个半圆形,啪啦哒一声翻了过去,鼻尖都冒出细点的汗珠来。他仍然紧闭着嘴,走回烟盘旁边坐下,两手抱一把装满苦茶的白瓷壶来,嘴子插进嘴唇,咕噜咕噜地喝了两口,这才把两只手掌附着两膝头,骨碌着两眼舒服地叹出一口气来:

“嗄……”

他刚刚头靠上枕头,拿起铁扦子匆忙地挑起一豆黑烟膏凑上灯罩口的时候,长工老牛的麻脸又出现在他面前了,两手撑着床沿,许多凹点子的鼻尖对着他的鼻尖,厚嘴唇急促地说道:

“少爷!那黄三痞子把我也骂了,他叫你就出去……”

荀福全立刻皱起两弯向下吊的眉毛,偏着头,两眼发闪,嘴巴张开。那铁扦上的一豆烟膏便墨水似地滴在灯火边:吱!灯火都跳了一下。但他立刻仰起着半身,喷着鼻孔,冲着脸说道:

“哎呀!叫你跟他说等一等,等一等!妈的!”

老牛吓得把头退一下,呆一会儿,说的话又开始结结巴巴起来了,他嘴唇动的时候,那黄色的两颗门牙都闪映着烟灯的火光:

“我我说过了,我说……他又说,你不出去,他他他就要亲自进来讨了!”

“啊?”荀福全一惊地坐了起来,石像似地呆一下,才伸起五指猛力抓了抓头上的乱发,响着嘴叹一口气说道:“咳!妈的!好好,你去跟他说我就来,入他……”

老牛刚刚转过背,荀福全的五指一下又停在头发上,突然喊住他。额角发皱,眼光灼灼地问道:

“老太爷刚才在生甚么气?”

“你……你还不晓得么?”老牛结结巴巴地答道,“大前天老老太爷押到公所去的刘二今天出来了,刘大去弄出来的,刘大卖了他的阿毛,十块钱,刘大偷偷回来的。……”

“老太爷今天出去不出去?”荀福全问;同时脑子里很快地闪出了他父亲房里的景象:靠里的床脚后面,是黑黄的夹壁,壁上有一个小方门,门里面是一袋一袋的铜元和银元。于是他的嘴角便闪出梦似的微笑,偏着脸,闪烁着发光的一对眼睛,盯着老牛那在颤动的厚嘴唇,他怀着往常凑好三番时伸手去揭牌似的心情,惟愿他那嘴巴一张开,就吐出一声:“出去。”

“不不不……”老牛摇摇头,“晓得。”

“嘁!”荀福全一下怒得一对眼珠都挺出来了,挥着右手的五指喝道。“好了好了,你去你去!”但他刚刚躺下去,老牛的麻脸又追上来了,秘密似地压低声音说道:

“少少爷,黄三痞子骂骂骂……”他自己也困难得麻脸都涨红起来,害羞地伸着五指抓抓下巴。荀福全的弯眉毛皱得更紧,尖着耳朵,也急得两眼只是*(左目右夾)*(左目右夾)*(左目右夾)。老牛在地上顿一脚,这才说出来了:

“骂你入入入入……”

荀福全的两眼终于向他瞪了一下说道:

“好了好了,妈的!”接着他就张开苍白的嘴唇打一个呵欠,眼角又滚出一颗亮晶晶的泪水珠,脊梁软瘫地又躺下去,想道:“还是抽了这口烟再说。”他瘦削的鼻尖对着灯火,一看见那灯火边的一豆快烧焦了的黑烟膏,他的两弯向下吊的眉毛又皱起来了,响着嘴又叹一口气。于是立刻把全身的力气都贯注在右手五指捏住的铁扦子上,手抖战着把那扦子尖凑拢去,直到鼻尖上凸出几粒小汗珠,他才把那烟膏刮了下来。于是把它凑在灯罩口上了,匆匆忙忙地裹好榧子那么大的一颗烟泡,栽上竹烟枪的烟斗上时,老牛的麻脸又出现在门前了,同时在老牛的背后还发出一个粗大的声音:

“喂,荀少爷!怎么的!”

一听就知道是前几天同着打牌的张得标的声音。他的心一跳,两手拿着的烟枪刚刚横横地停在烟灯旁边,那穿黑紧身的张得标已眼光灼灼地从老牛的背后走进来了,一路张开嘴巴嚷着,两眼就向房里的四个角落扫射,两步走到床前,便伸出一只手掌一挥地拍在荀福全侧躺着的屁股上,啪的一声:

“喂,黄哥等不得了,他问你还不还!”他声音震动了屋梁,连天井都嗡嗡地起着回声。

荀福全嘴唇发白,两眼慌张地,一翻坐了起来,平伸着两手掌向着张得标的鼻尖前面按两按,轻声说道:

“喂喂,小声点,小声点!”

“什么小声不小声!黄哥叫你马上就出去!真是,早来一趟咧,说你没有起身,你看此刻什么时候了!等煞人!”张得标大声说着,眼光就从荀福全的脸扫到烟灯,又从烟灯扫回荀福全的脸。

荀福全急得叹一口气,伸起两只手爪抓着头上的乱发,轻声地说道:

“喂喂,”便赶忙两步跑到窗口,脸贴拢,从窗眼望出去,见正面堂屋只是静静的神龛,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影,他才嘘出一口气,走回烟灯旁边来,说道:“好了好了,你请坐坐,等我抽了这口烟,对不对?”

“坐不坐都没有关系!”张得标大声说着,左手叉腰,一屁股坐上烟盘左边的床沿,两眼愣着横横地在荀福全脸上一扫,“那么,就快点!”他加添一句,伸出五指就在烟灯旁边抓起一个小巧的白银烟杯。

荀福全两只手爪抬着烟枪,把绿玉嘴子的一头递过来说道:

“请!”

张得标故意伸一只手爪去接着枪,果然看见荀福全皱一皱眉头,他便嘴角露出笑纹说道:

“好了好了,谁抽你的烟!你赶快罢!”

荀福全脸红起来,嘴唇动两动说道:

“不,不客气。”终于把烟枪嘴掉回来塞进自己的嘴唇,把烟斗子上的烟泡对着火,吱吱吱地抽了起来。他顺着烟枪望到烟灯旁边,却见张得标的五指正在玩着烟杯,烟杯倾斜着,黑烟膏就闪光地流到杯口,看看就要流出来,他就急得鼻尖都冒出汗珠来了。忽然烟斗上呼的一声,他赶快把眼光收回来,一看,泡子上正烘烘地挂火了,他很可惜地把口里的白烟雾吐出来,吹熄泡子上的火,按一按,扦一个洞,又才窝着嘴唇抽了起来。这回却见张得标的两手在白瓷壶边的十几个烟斗子中抓起两个来了,并且说道:

“啧,这斗子,啧,……”同时就把那两个水盂似的红黄色烟斗子相碰发出声音:咯咯。荀福全的两弯向下吊的眉毛又皱起来了。但这回,他为避免放漏一丝烟雾,于是竭力忍耐住,一口气就把烟泡子吸进烟斗里去。

“完了么?”张得标放下手上的两个烟斗,闪烁着眼光问。见荀福全紧闭住嘴唇点点头站起来,他也站起来,那烟斗实在黄红得可爱,他还俯下脸去盯了它们一眼,才向房门口大踏步走去。可是到了老牛站着的门边,却没听见背后跟来的声音,他掉转脸来一看,荀福全却正站在一方黄草席上,弯身下去,两手掌撑着席中心,头向下,就像一条伸懒腰的拱背猫。

“唉唉,又要打跟斗么?”张得标皱着两眉大声说。

老牛向他微笑一下,挤挤眼,把那笑着的嘴唇凑拢去悄悄在他耳边说道:

“他……他不打跟斗就过不了瘾。”

张得标横着眼睛眨了老牛一眼,赶忙把自己的耳朵离开他那冲着臭气的嘴巴。见荀福全已啪啦哒一声翻了起来,但又坐在烟盘旁边了,两手抱着白瓷壶,就把嘴子插进嘴唇。张得标便怒挺着一对眼珠大踏步走到他面前,喷着唾沫星子说道:

“喂,怎么样!妈的,我又不是你的跟班,随你这么气派!我不过是帮黄哥进来找你的!你究竟出去不出去!”他一对挺出的眼珠就直盯住荀福全的瘦脸。

荀福全只是两眼骨碌地从壶背望出去看着他颤颤的嘴唇,咕噜咕噜地喝了茶,放下壶,这才两手掌附着两膝头,舒服地叹出一口气来:

“嗄……”

他站起来了,脑子里面又闪出他老婆手指上黄黄的金戒指,计划着怎样伸出手指去拔它下来。于是他拍拍张得标的肩头,说道:

“对不住,对不住,请你先出去回复黄哥,我进去一下就来。”

“不行!”张得标把肩头向旁边一躲,脱开他的手掌,喷着唾沫星子说道,“走!”他伸出一只手爪就去拉他的手。

“唉唉,我要进去弄钱!”荀福全伸着五指急促地抓着头上的乱发,眼睛就*(左目右夾)*(左目右夾)*(左目右夾)。

“那你送我这个烟斗。”张得标伸手到瓷壶旁边的十几个烟斗中抓起一个烟斗来,在他眼前晃了两晃。

荀福全皱着两弯向下吊的眉毛,伸手就去夺,说道:

“唉唉,这个烟斗不能送你。”

“妈的,你有十几个的嘛!”张得标一只手掌撑住荀福全的手,一只手爪就把烟斗塞进黑紧身的袋子里去。“嘿!你这人!……”他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大,使外面的天井都起着嗡嗡的回声。

荀福全呆了一下,很快就用那伸出去的一只手掌在他嘴前面按一按,轻声说道:

“喂喂,妈的,小声点,小声点!”

“好了好了,那你就赶快进去吧!可是别进去就不出来哈!”张得标说着,闪烁着眼光向他*(左目右夾)*(左目右夾)眼,同时在他背上拍一掌,就笑嘻嘻地大踏步出去了。

“呵!”荀福全盯着张得标的背影消失了,才叹出一口气,摇摇头。但他立刻又皱着眉头了,他父亲那怒瞪着的一对眼珠就在他脑里一闪,他于是又伸手抓抓头上的乱发,喃喃地说道:

“嘿,妈的,恰恰又是今天!又要经过老头子的门口!呸!”

他站一会儿,终于咬住牙关,顿一脚,打天井穿过堂屋走去。刚要溜过他父亲门口的时候,他的脸一惊,脚便一下停住了,因为他已听见他父亲在说话的声音。他想:“老婆该没有在里面吧。”于是,他就轻轻踮着脚尖,肩头一耸一耸地走到他父亲的门口边,脸贴着板壁,从一个小洞望进去,就看见父亲依然横躺在靠里的床上,床中心烟灯里的火焰正对着他那一对忿怒的眼珠闪光,三胡须当中的嘴唇颤抖地在喷出一些话:

“……哼,妈的,就放了我的人了么!”同时挥着一只手掌在自己的屁股上一拍,烟灯里的火光都跳了一下。“哪个在门外?”他忽然大声一喊,立刻从枕上抬起头来。

荀福全惊得张开嘴呆了一下,赶快轻轻踮着脚尖离开两步,但立刻又听见父亲坐起床来喊道:

“哪个!唔?”

荀福全知道不能走了,便站着答道:

“我。”

“进来!”

荀福全不知道进去的好还是不进去的好,但脚已提起了,他于是便跨进去,在门框边站住。立刻就看见父亲从床上跳起来,震得烟灯里的火光都跳了一下,厉声地喊道:

“鬼鬼祟祟的在做甚么!唔?你是不是又想来偷钱?哼,你这败家子!你看这两天佃户通通都躲光了,你还一点人事都不懂!”他伸着一根指头向荀福全指了一下。“嗨,我问你,刚才谁在外边同你说话?”

“没有人。”荀福全脸红一下,随即又变白,嘴唇颤抖着,两眼昏得好像全屋子都黑暗下来,他两手的指头扭动着背后门框上的铁扣,恨不得一把就将它扭断。

“哼,没有人!”荀老太爷又挺着眼珠,右手掌撑在旁边摆着算盘的台子边沿,狠狠地看了荀福全一眼,又喝道:

“你站着在做甚么!站都不好好站!你就只晓得赌钱,变成那‘呆贼佬’的鬼相!给我滚开!我看不得!”

荀福全把嘴唇一嘟,在地板上用力地顿一脚就跑出来了。他想:“哼,妈的!”他一面掉着头,就看见老头子在台子边追出两步,忽然被一条矮凳子绊了一下,凳子翻一个身,四脚朝上;老头子也划出两手倾着上身跳了一下,几乎仆下地去。荀福全这才感到些微的痛快,向老头子投一瞥恶笑的眼光,便撒开腿向后面跑去了。一面跑,一面还掉头看看背后。在一个门框边,他的胸口突然被猛烈的撞了一下,两脚一飘,几乎仰身倒下地去,他吃惊地跳后一步,定睛看时,脸色变白的老婆就站在门框里面失声地说道:

“哎呀!吓死我!”她伸起空着的左掌就在胸口上拍了两拍。右手端着一大铜杯刚起锅的熟烟膏就要走出去。

“嗨,等着!”荀福全跨进门槛,两手横横地拦着门,轻声说道:“把你的私房钱借给我一下,你?”

“别忙,”老婆左手向前扬一下,截断他的话,皱着眉,眼睛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望了手上的铜烟杯一会儿,好像忽然想起忘了什么东西,右手端着铜烟杯就转身,又要向后面走去。

荀福全一惊,一步跳过去,又伸开两手拦在她前面了,嘟着嘴说道:

“唉唉,你听见么,我的话?”

“听见什么!”老婆显出吃惊的眼色望着他,红红的嘴唇对着他的眼睛半张开,湿漉漉地闪着光。

“唉唉,你装傻,你那钱。”

老婆皱着两眉,沉着脸说道:

“我不是已经给你说过,早就放出去了么?”

“不,你说谎!给我。”

“别忙,”老婆左手又向前扬一下,截断他的话,两眼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望着手上的铜烟杯,好像在思索什么忘了的东西。

荀福全不知不觉地把两手五指插五指地抱在胸前,弯着腰颤声说道:

“给我吧,给我吧,你这鬼东西!”

老婆掉回头,端着烟杯子便跨出门槛。荀福全可忿怒得脸发青,一双眼珠都瞪起来,跳出一步,伸手就抓着他老婆空着的左手。老婆向前一奔,他顺势就把她的手臂弯过来,反扭到背上,向上一拉,肩胛的骨头都发出喀拉的一声。老婆弯下腰,叫不出来似地说道:

“呵唷呵唷!”

“妈的,你说给不给!”他把她那只手臂再向着她后颈窝那儿提一提。

“呵唷,扭断了!唔唔,你这样狠心!”老婆弯着腰,向地面俯着头忿忿地说。

荀福全从旁边看着他老婆那起着痉挛的苍白脸,感到了一种胜利的痛快,于是更加威吓地说道:

“你不给么?我就要拔你的金戒指!”他伸手抓牢她背上的左掌,便去褪那中指上的一个金黄黄的圆箍。

老婆可把手臂用力一扭,一翻地直起身来;荀福全一个冷不防,被弹得踉跄地倒退两步,几乎跌下地去。她脸发青,大声地说道:

“别动我!前个月你才瞒着我拿了我一只戒指去,你又……”

荀福全脸红一下,于是捏着拳头向她鼻尖摇两摇,压低声音喝道:

“妈的,别大声!你再说,你……”

“大女!你们在做甚么!烟还不拿来!”老头子忽然从屋里送出来一声。

“来了!”她尖声的应着,就向旁边一溜。荀福全斜刺里冲着肩头去一拦;她却一偏地滑开,跑掉了。

“妈的,老头子甚么等着你了!”荀福全向她背后吐出这么一声咒骂,两眼圆睁地跟定她的脚跟追去,看看追到父亲的门口,“哼,不行了,妈妈的!”他脑子里面这样一闪,便加紧追上两步,一挥地击下一拳去;老婆向旁边一躲,拳头恰恰落在右肘上,她的手掌被震得一弹,铜烟杯子便从五指跳了出来,在空中黄色的一条便落在地上,啪的一声,滚了一圈,黑烟膏便从杯口流了出来,立刻把烟杯子在地上胶住。老婆惊得颤抖的嘴唇发白,进出一声尖叫。荀老太爷就从床上一仰身跳到门边来了,圆瞪眼珠,咆哮地说道:

“做甚么!唔?”

老婆的肩膀抽搐起来了,横着手背揩着两眼盈盈流出的泪水,她把手放下来,从模糊的两眼望出去,打老头子的眼睛掠过她丈夫的眼睛,嘴唇就要动。荀福全抢着嘴唇动一动说道:

“她把烟杯子弄翻了!”

荀老太爷忿怒得脸发青,三胡须都颤抖了,他两脚一跳跳出门来,在空中挥着拳头便向荀福全冲去,同时咬紧牙关吼道:

“唉唉,你这败家子!你这杂种!你……”

荀福全两眼骨碌一*(左目右夾),转身便跳出堂屋。荀老太爷的三胡须直抖动,他两手爪向前抓着,脚一跳也跟着追出堂屋,口里直喊着:

“你这败家子!你这……”

他望着荀福全那飞快的背影,两把抓不住,他简直气得小孩似的哭起来了,双脚在地上跳两下,又踉跄地向前追两步,追两步,又双脚在地上跳两下,口里带哭的嚷着:

“你好!你好!我送你的忤逆!”

荀福全的心噗噗噗地跳着,踉踉跄跄地跑出大天井,及到发现两个穿黑紧身的汉子向他脸前迎了上来,异口同声地说道:

“嘿,来了!”

他才两眼一愣地站住,知道自己已经跑出八字粉墙的大门外了。走在张得标前面冲上他鼻尖来的圆胖脸,一看就认得是黄三痞子,他今天的头上还包了一个青纱大包头,在左耳边还吊下一寸长的青纱头随着田野送来的风飘动。但荀福全没有等他说出话,就又闪着惊惶的眼光,匆忙地说了一声:

“老头子追来了!”撒开腿便向墙左边的一道竹篱笆侧面的一株大树下跑去,脊梁软瘫地靠住树干,脚好像还在发抖,脑子里面就闪动着老头子摇着拳头的影子。

“嘿,妈的!”黄长兴说着,两眼闪烁地向两边望望,便同着张得标跑了过来,直直地站在荀福全的前面,两手叉着腰,没有扣纽扣的黑紧身在胸前两边分开,现出裤腰上一段两寸宽的闪着光的黑丝板带。他气冲冲地鼻尖对着荀福全的鼻尖。但同时已听见老头子在大门口的骂声,三个人就都在大树下默默地站住,互相看着别人的脸,等到骂声浙渐远进去了,黄长兴便闪烁着眼光掉头向背后看看,微笑地向荀福全说道:

“喂,把钱拿出来。”

荀福全这才从惊惶中被唤醒来,很生气地苍白着脸子说道:

“唉唉,你不看见我刚同老头子吵了么!”

“甚么?”黄长兴一下怒瞪着眼珠叫起来了,连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他一面伸手挽着捏起左拳的袖口,一面摇动着吊在耳边的青纱头喝道:“你要生老子的气么?老子饿着肚子来等你这么久,还没有地方出气呢!”他偏着头对着他的鼻尖。“哼,你想赖么?难道我输给别人的钱就不是钱了么?唔?”他咬住牙关说着,挺出一对眼球。荀福全气得发抖,也瞪起一对眼珠,立刻看见张得标跳过来,一把抓着黄长兴的两手,说道:

“喂,黄哥!”

他于是离开树干,向前一步说道:

“怎么!你要打么?”

“你!妈的,别在老子面前摆少爷架子!”黄长兴吼着,脱开张得标的两手,伸着五指从丝板带里掏出一张一百吊钱的白纸写的纸据来,凑到荀福全的鼻尖说道:“哼,打你!污了我的手!还钱来!呵?天天推,你还硬!”

荀福全一下子呆着了,嘴唇颤抖地动两动说道:

“我……”同时伸起一只手掌的五指抓着头上的乱发,懊恼地闪着眼光。

“好的,不还好了!我去找你家老头子去!”他一歪嘴,掉过头来向着张得标,“张哥,走!”他拿着那张白纸的纸据在空中一扬,拔腿便走,同时又掉头来想看看荀福全的脸会因恐怖惨白到怎样的程度。

荀福全心一横,把牙关咬紧,看着黄长兴走去的背影——那被风吹到他腰后来的黑紧身两角和吊在耳边威武地飘动着的青纱头。突然他脑子里一下闪出老头子摇着拳头的影子,和黄长兴怎样在老头子面前跳起来的景象,他立刻惊慌得嘴唇发白了,见黄长兴快要走到墙转角,他便连忙微弯着腰,向他旁边含着笑的张得标一瞥,颤抖着嘴唇。张得标这才向他笑一笑,跳过去,一把拦住黄长兴说道:

“喂,黄哥!你哥子等一等,都是自己人,好好说。”

黄长兴乜斜着眼睛,向张得标做一个歪嘴,接着又用那嘴尖着向大门口那方努一努,同时故意粗声地说道:

“你别拉着我!说甚么,他们这种人!”

张得标也向他挤挤眼,嘴尖起歪一歪,说道:

“好了好了,你哥子等一等。”他于是一把抓着黄长兴的手拖他转来,就向着荀福全的鼻尖带着严厉的声音说道:

“唉,荀少爷,你这人也真是!”他站在黄长兴的前面,一面说,一面向荀福全挤挤眼,“你不是说这几天等老头子一出去就可以拿钱么?你已经推了好几回了呵,别怪黄哥不顾面子!不是我说,你这些地方实在不够朋友!”他又向荀福全挤挤眼睛。

荀福全的嘴角勉强现出微笑来了,微弯着腰,先咳一声,向着张得标那微笑的脸孔说道:

“唉,真的,我刚才因为给老头子吵昏了!”

张得标的两只手爪抓着他的两肩一扳,使他面向着黄长兴,说道:

“你不要向着我。”

荀福全脸红一下,就又向着黄长兴勉强笑一笑,同时伸一只手掌去拍拍黄长兴两手叉腰的肩头:

“对不住,刚才冲撞了你哥子。真的,这两天老头子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你哥子怎么就认真起来了?”

黄长兴忍不住地嘴边露出一点笑,但立刻又板着面孔,两手叉腰地从鼻孔冷笑一声说道:

“我也不和你说那些,我们不像你‘少爷’,我们还要等着钱拿去买米吃午饭呢!我们的老婆儿子还饿着肚皮呢!”

“你不是说可以拿你老婆的首饰么?”张得标右掌拍着荀福全的肩头,偏着脸问。

“哼,他老婆的首饰!”黄长兴挺直地站着,从鼻孔笑出一声,说,“连他老婆都给他老头子受用了!”

荀福全的嘴唇立刻发白,像死鲈鱼的嘴似地张开颤颤地说道:

“喔喔!”

“嗡嗡!”黄长兴带笑的圆脸向他脸上冲去,盖过他的声音。“妈的,不是真的么!”

荀福全向后退一步,背脊又靠着树干,向黄长兴投出一瞥乞求的眼色,嘴唇动两动说道:

“别乱说!”

“甚么乱说不乱说!”黄长兴又两手叉着腰,把头昂起来,“你简直傻瓜!要是我么,我就说,老头子,拿钱来!老婆么,就这么嚓的给她一刀!”他说完,把嘴唇用力地一撮,同时伸开右掌斜斜地在空中一劈,那黑袖子打着空气发出呼的一声。

荀福全的瘦脸通红,闭着嘴,无可奈何地站着,两眼盯住黄长兴肩头后面远山的尖顶。张得标的脸就在荀福全那红脸的后面左肩上向黄长兴做一个歪尖嘴,挤一挤眼睛,点点头。

黄长兴立刻又把眼睛瞪起来了,摇动着耳边的青纱头说道:

“喂,怎么样!钱?别装傻装呆的!”

荀福全懊恼地皱着两弯向下吊的眉毛,眼光收回来又望着自己的两脚鞋尖,手指掐着背后的树皮。张得标便一下跳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说道:

“喂,荀少爷,来,我同你谈谈。”

两个踏着草地走到竹篱笆尽头,站住,荀福全皱着眉头望着他的嘴巴。张得标在他面前向远远的树下黄长兴两眼闪烁地看一眼,才盯住荀福全的眼睛说道:

“你再送我一个烟斗子,我帮你想一个办法。”

荀福全心一跳,但立刻镇静住,偏着头问:

“什么办法?”

“你不管嘛。你先答应我,我包你弄好。”张得标微笑的说着,就在自己的胸膛上拍了一掌。

荀福全立刻又皱起两弯向下吊的眉毛,伸起右掌的五指抓着头上的乱发,那些可爱的扁圆的红的白的烟斗子就在他脑里一闪,并且幻想着要是它们都能自动地一跳躲进一个小皮箱里,藏在床脚下,那就好了。但他终于叹一口气。

“算了算了,你这人真是!”张得标说着,嘴一扁,撒开腿便走。

荀福全赶忙转身来,伸出五指去,一把将他拉着,颤声说道:

“好好,送你,你说嘛。咹……”

张得标于是嘴角笑嘻嘻地说道:

“你是不是真心送?你如果不愿意,那就算了。”

“真的真的,诚心诚意。”荀福全连连的说。

“那,好。我告诉你:你家佃户刘大回来了,他有十块钱。只要你答应,我们去帮你收。你要知道,因为这两天看你实在没有办法,我才帮你想出这条路子;我们都不是外人。其余的,我同黄哥说,你慢慢还他。刘大的钱趁你家老头子还不晓得。”

荀福全的五指一下子在乱发上停住,两眉更皱得往下吊,嘴巴张开,好一会都没有动。同时脑子里面又在演电影似地闪出老牛在烟榻面前的话,又闪出老头子躺在床上喷出的话,最后就看见老头子挥着拳头的影子。他望望张得标,又看看自己的两脚尖。张得标一直站住,鉴赏他脸上表情的变化。终于看见荀福全叹一口气,他立刻觉到:对了!等他答了话,点点头的时候,他便拉着他向大树下走去,老远就向黄长兴喊道:

“黄哥!好了!就是那样了!”

但他们三个从大树下正要向粉墙那面走去的时候,忽然看见荀老太爷恰巧从大门出来,顺着那边的粉墙边,踏着田边的草地走去,风吹过去,他那下巴下的胡须尖都翘了起来。黄长兴一下站住了,脸色一沉,说道:

“不行不行,你看老头子哪里去的?”

荀福全也愣住,脸色变成苍白。

张得标的脸也沉了一下,*(左目右夾)*(左目右夾)眼,深深地盯住荀福全,但他立刻微笑起来,伸一只手爪摇着黄长兴的肩头说道:

“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去我们的,试试看。”

荀老太爷的脚下是一条凸凸凹凹的石子路,路两旁一丘一丘的田满是荒草;一阵风吹过来,那些荒草便簌簌地波浪似地摇动。蹲在草中的一只乌鸦噗的一声惊飞起来,“哇哇”地扇动两翅掠过浓绿的树梢,向着前面一座凉亭的宝顶尖飞过去;荀老太爷似乎感觉得左边的下眼皮一跳,便瞪着眼珠向那飞去的乌鸦咒道:

“哇哇,寡你妈妈吊起打!”

他叹一口气,脑子里而立刻又闪出荀福全的影子:

“唉唉,一个儿子也……”

他突然吃惊地一跳,划着两手,身子向前倾,几乎仆下地去,脚尖似乎痛了一下。他赶忙站定,转过身来,右手的五指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偏着头,定睛一看,横在他脚边的凸石上是一筒碗口那么粗的劈柴,他立刻恨恨地瞪了一眼,提起右脚尖来就要踢它一脚。

“不,这东西拿回去可以烧……”脑子里面这么一闪,他那三胡须当中的嘴角便微笑了。伸出五指弯身就去拾那劈柴。他抬起脸来,眼睛向前面一闪,忽然觉得两颊热起来了。前面正走来两个汉子,那包大包头的一个的黑紧身在胸前向两边畅开,风正翻着那衣角。他便装着没有看见似的,把劈柴向田里的荒草上抛去,两手拍了拍,自言自语地骂道:

“哪些短命鬼,摆些柴在路上来绊我的脚!哼!”脚在地上一顿,转身就要走,但那两个汉子已出现在面前了。

“老太爷,哪去?”那两个异口同声地问着,就站在他面前。

荀老太爷一手的五指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偏着头一看,是黄三痞子和张得标。便漫然地答道:

“出来随便走走。”同时跨开脚步走去。

张得标向黄长兴挤了挤眼睛,碰碰他的手拐子,悄悄说道:

“怎样?”

黄长兴也做一个歪尖嘴,笑一笑,也跟着走。

“你老人家不是很少出来么?”张得标嘴角微笑地说。

“有时候出来,有时候又不出来,高兴的时候就出来,不高兴的时候又不出来。”荀老太爷慢吞吞地说,两眼直望着前面,路旁的一些树子就在他身边向后退去。

黄长兴向荀老太爷横横地掠一眼,说道:

“大前天我还看见你老太爷出来过。”

“讨厌!”荀老太爷想,眼睛横横地向左肩旁边走着的两个汉子扫一眼,“哼,公然同我并肩走起来了!”他便把步子跨大一点,想走在他们的前面,鼻尖冲着吹来的风紧走几步,偏着脸一看,那两个汉子却仍然在肩头旁边。他的鼻孔里便气粗起来了。他想:“要不,你们就前面走去。”于是把脚步放缓下来,一面问道:

“你们有没有事?”

“没有事。”张得标答道,“我们也随便走走。”

黄长兴有些忍不住了,碰碰张得标的手拐子,便高声地问道:

“喂,老太爷,你是去收租的吧?”

荀老太爷一手的五指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偏着头,沉着脸说道:

“你怎么知道?”但他立刻又把脚步加快起来了。

“因为……”张得标在他背后抢着说,但立刻把下面的话收住。

荀老太爷想:“他们已走在后面了。”偏着脸一看,这两个家伙却又在自己左肩的旁边。他于是一下子站定,面向着黄长兴说道:

“喂,我家福全,请你们不叫他赌钱,对不对?”

黄长兴脸涨红起来,立刻把一对眼球挺出,喷着唾沫星子答道:

“甚么?怎么说我们‘叫’他赌钱的?唔?”

荀老太爷愣了一下,但立刻也把眼珠怒挺出来吼道:

“你还吼!不是你们,他怎么会赌钱?唔?唔?”

“喝喝!”黄长兴冷笑一声,“自己的儿子管不住,倒来怪我们!”

“做啥!”荀老太爷挺前一步,偏着头问,“唔?”

黄长兴也不让,也挺前一步,嘴唇颤抖着,白得纸一般,耳朵边吊着的青纱随着头摇动一下。张得标赶快一跳插在中间,两手爪抓住黄长兴的肩头,说道:

“喂,黄哥,干不得!”

“哼,你们!”荀老太爷说。

张得标一下掉过脸来,说道:

“喂,老太爷,请你不要‘你们’‘你们’的!”

荀老太爷脸青了起来,两只手指尖一冷,白得发抖。

“张哥,”黄长兴挺着胸脯喊,“不要拖住我,看他把我怎样!”

“算了算了。”张得标仍然两手抓着他的两肩,向后面把他送退一步。转过身来,伸开两手向荀老太爷一拦,说道:

“老太爷,算了,请前一步,看在我的面子上。”

“哼,你配!流氓!”荀老太爷脑子里面这么一闪,立刻轻松许多了,挺出着眼珠瞪了黄长兴一眼,撒开脚步便走。

黄长兴也向他瞪一眼,冲着肩头还要追上去。

“算了算了!‘山不转路转,’‘船头不遇,转角相逢。’他老太爷,就让他这一遭吧。”张得标拉着他的手。他把“老太爷”三个字说得特别响亮,同时望望前面,看是否这声音达得到。

“张哥,今天是你哥子的面子。要不然,我……”黄长兴捏着拳头向空中一劈地说,他也轻松许多了,“妈的,他,算什么东西!色鬼!他那两个死鬼老婆的冤魂还缠住他呢!他还‘扒灰’!呸!”他嘴一响,便向地上吐出一口唾沫。

荀老太爷在一株柳树旁边,忿忿地一下子又站住了,嘴唇发白,五指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但终于也向地上呸的吐一口唾沫,穿过柳林走去。

“唉唉,世道真坏透了!”他摇摇头喃喃地说。“儿子又不争气,都是他祖父把他惯坏的,说是抽上瘾就会守家!……”

一株三个人才可以合抱的树干已经逼到他的鼻尖,他才“呵呵”地惊叫一声,跳在一旁,鼻尖已吓出了汗珠。他仔细端详一会儿这曾经议过几回价的大树,又走起来,想:“唉,这树还是早一天买下来吧,‘寿木’①是应该早点准备着……”但他立刻身上一冷,“唉唉,怎么想起这个来了?有鬼!”他于是假咳两声:

“喀,喀。”镇定着自己。

前面的路似乎要转弯,他就转弯,再转弯,他又再转弯,突然一条黄狗“汪”的一声向他跳来,他才一惊地抬起脸来,知道已走到刘大的草房外了。黄狗的嘴一张一张地叫,前两脚离地一跳扑来,他便腿一弯蹲下地去想拾起一块石头,但地面上却只是一片灰尘。他于是只得在地面挥着手掌拍了两拍,狗吓得夹着尾巴向后退一下,但立刻又冲上来。他于是站起,捏着拳头,好像甩石头似的一挥,狗又夹着尾巴向后退一下,但立刻又冲上来了:

“汪汪汪……”

“汪汪汪……”草房四面远近的狗也都响应地狂叫。

他于是只得大声喊道:

“喂,刘大!”

刘二正搬出半糠半麦粉的午餐来,那黑面团的热气冲上他的鼻尖。一从门缝瞥见荀老太爷,他脸子刷白了,嘴唇也颤抖起来,慌张地放下装面团的土盆,正要喊“大哥”,刘大也已从房后跑出来了。

“喂,大哥大哥,”刘二竭力压低声音说,轻轻踮着脚尖,肩头一耸一耸走到门后,眼睛贴着门缝望出去,“你看,那老头子来了!这回一定又来弄我们的!你看他背后还带来两个人,穿黑紧身的。喏,你看!”

刘大的脸色也变白,慌忙跑到他弟弟的身边,从门缝望出去,只见离门外空地外七八丈远光景,那条黄狗正在向荀老太爷举起前两脚扑去,荀老太爷就右手举起来一挥一挥地向着狗的鼻尖。离他背后十几步的五六株柳树背后就站着那两个穿黑紧身的汉子,那包大包头的一个,胸前的衣角在随风飘动。他想看清他们是哪两个,但那垂下的绿柳条恰恰遮住那两个的脸。他的腿子抖起来了,赶忙碰碰刘二的手拐子,轻声说道:

“喂,赶快躲进去!”他一跳就向旁边一间暗黑的小屋跳进去。刘二也像被他吸住似的,跟着也一步跳进去。刘大顺手就把门关了起来,并且插上门闩。只听见外面的狗声和荀老太爷忿怒的喊声跟骂声。刘二忽然在刘大的面前挺直地站住了,说道:

“大哥,我们出去,我们躲在这里不行的。他会打开门。他如果再是来弄我,我就和他不客气,前天拘我在村公所真气极了,我出去!”

刘大嗄声地忿忿地说道:

“不行,你这冒失鬼,会闯出祸来的!不行,不能出去!”

“刘大!”

“汪汪汪……”

接着是一块石头打在门板上的声音:砰!

刘二从一个小缝望出去,看见荀老太爷一下又蹲下去,一下又站起来。那黄狗也就一进一退地跳着。但那两个汉子却仍然在柳树背后不动。他忽然面皮松了下来,高兴地说道:

“大哥大哥,那大概不是带来的人吧,”

刘大看了一下,于是站起来说道:

“那好,你就躲在这里,我一个人出去,看看怎样。”

刘二张着嘴巴呆站一下,点点头,但他忽然想起了面团,说道:

“那面团?”

“呵呵!”刘大忽然醒悟起来似地,一下开了门,出去,把装面团的土盆隔门递给刘二,才跑去开开大门,喝道:

“进财!不准叫!”

黄狗看见它主人喊它,便摇着尾巴跑了过来。

荀老太爷冲着刘大的鼻尖喝道:

“你们死啦!唔?哼!”于是伸起一只手掌揩着额上的汗水。

“汪汪汪!”黄狗又向他跳起来,但刘大在它屁股上一掌,它才夹着尾巴跑开了。

刘大请荀老爷跨进门里,端过一条凳来,凳上满是灰尘。刘大便抓起自己扁扎在腰上的破前襟去揩掉凳上的灰尘,弯腰地说道:

“老太爷,请坐。”

荀老太爷蹲下屁股就要坐上去,但他又立刻站起来,俯头望一望凳子。凳子是一片脏,有许多黑点,他尖着嘴吹了两吹,还是许多黑点。他于是只好站着。

刘大又从屋后端出一土碗热茶来了,那动荡着的开水里浮沉着三根黄色茶梗子,他双手捧着送到荀老太爷胸前。荀老太爷对着碗皱皱眉,便尖着嘴指指凳上。刘大便把它放在凳上。站起来弯着腰试探地说道:

“老太爷带来的两个人也请他们进来?”

荀老太爷立刻觉得背脊冷了一下,冷着指尖,汗毛都竖了起来,立刻感到背后就好像站着两个伸出三寸长红舌头的绿脸,手上还拿着铁链。他愣了一下,终于鼓着勇气,一手的五指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从眼角梢悄悄望出去,眼角一射到那柳树旁边,他立刻明白了,身上的热汗才冒出来。一见刘大那仓惶的脸色,他便含糊的说道:

“唔唔,随他们吧。”

刘大的心立刻噗噗噗地跳起来了,两道浓黑的眉毛又深深地皱起,嘴边的一圈胡子也抖动了。

“嘿,你终于也回来了!”荀老太爷向他脸上一瞥,瞪着两眼发话了,“我看你躲得过初一究竟也躲不过十五!”

“老太爷,我并没有躲,我是……”刘大苦皱着额上的五六条深皱纹,两手的十指合拢,在胸前扭动。

“你家老二也回来了!”

“……”

“听说你发财了!”荀老太爷*(左目右夾)动着眼光看他的眼睛,五指扯着下巴下的胡须尖,好像要把它们拔下。

“老太爷,这是哪里的话?”刘大慢慢沉重地仰起脸来,一望见荀老太爷那深沉的两眼,自己又赶快俯下脸去。

“哼,哪里的话!你家阿毛卖了十块钱!”

“天呵!这是哪个嚼舌根的,要嚼烂他的牙巴的!”刘大忽然抬起脸来,忿忿地说,“我们的阿毛,我们是把他送进城里王举人家帮工的,如今世道,有饭吃就好了,哪还有钱!”

“你说谎!”荀老太爷手一指,挺前一步说。

“把钱拿出来!你的租,赖是赖不了的!”

“真的,老太爷,你老人家……”刘大在胸前拱着手,腿关节和膝关节一闪一闪地,似乎就要跪下去,“没有钱,真的!”

“那好!没有钱,就同我到公所里说去!”荀老太爷厉声地喷着唾沫星子说,伸起右手一挥地指着门外;同时从眼角梢望望那柳树边,看是否那两个家伙也看见自己这样一挥手的威武姿势。但不知从什么时候,那两个影子已不见了,只是空荡荡的柳树垂条在随风飘绿。

“那好,去就去!”随着这声音,刘二一闪地从房里跳了出来,两手交叉地抱在胸前,直挺挺地站在荀老太爷的前面。其时,刘大忽然腿一弯跪下去了;刘二伸出手爪一把抓住他的肩头说道:

“大哥,你跪什么!”

刘大的脸变成刷白,张着白嘴唇,扭转头看着提着他肩头的刘二。

“好,你好!”荀老太爷厉声地,颤动着三胡须一下跳了起来,一手指着刘二的鼻尖,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我叫你知道!我只问村长去要人去!”他说着,转身就走。刘大追出去,刘二一把又将他拉住了。

“唉唉,怎么好!怎么好!你这冒失鬼!”刘大嘟着嘴说,眼睛直盯住荀老太爷远去的背影,挣扎着刘二的手,还要追出去。

“大哥,你这人真是!横直……”

“横直不横直,你又要拖累我!”刘大在地上顿了两顿脚,长长地叹一口气。

“你怯甚么?”刘二也嘟着嘴瞪着眼球说,两手向两边一分。

“怯甚么不怯甚么!你弄得好,你去受!你不想想我卖儿卖女为哪个?把你想法弄出来,可是村长还没有把事情敷衍好,你又这样!”刘大气得眼珠发红,离开地双脚跳了起来。

“谁叫你要弄我出来?”刘二也气得眼珠发红,对着刘大的脸也双脚跳了起来。

刘大嫂在房后躲着听了好一会,现在拐着一双小脚儿走出来了。她也嘟着苍白的嘴唇说道:

“二叔,你也真是!”

“真是甚么!我就不相信!”刘二把眼珠瞪着他嫂嫂道,“你也来管我了么!”

“不信就去你的!”刘大喷着唾沫星子说,两手向两边一分。

“我去就去!”刘二铁青着脸,眼珠不转地跨开脚步,一直昂着头向外走,两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刘大嫂忽然愣住了,嘴唇乌白地喊道:

“喊住他!”

“让他去!”刘大也在胸前交叉着两手,一屁股就坐在门槛上。

荀老太爷鼻孔气呼呼地走着,脸色发青,眼珠挺出闪着恨恨的光。嘴唇喃喃着,下巴下的胡须尖随着风翘了起来。

“哼,非把他……”他想,脚步就在那凸凹不平的石子路上跨大起来,“哼,村长就这样了么!他一定得了老大的……”他一想到这里,脚步又放缓慢了,在一条小溪边站一下,一手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眼睛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不,不能再便宜了村长,我得还是转去先把他的钱拿下来再说……”他于是悄悄回一下头向后面看看,只见老远一丛柳林旁边正有一个人跑来了,两臂飞似地在动,口里在喊着甚么。

“哼,一定是刘大追来了!你来么?那好,我给你看看!”他于是把脚步加大起来走,昂着头,从鼻孔里响出特别大的声音:

“哼!哼!哼!”

“老老老太爷!等等等!”声音在背后渐渐近了。

他仍然不理,昂头前进。他想:等他跑拢来,就这么把头一扭,呸的一口唾沫就吐在他的鼻尖上。背后跑来的那人已出现在他肩旁了:

“老老太爷!少少爷……”

他扭转头来一看,一下吃惊地张开嘴巴了。面前站的却是老牛,汗珠滚滚地已钉满他的麻脸。但荀老太爷立刻气得咆哮起来:

“你在讲甚么!你?你……”

老牛吓得倒退一步,愣了一下,才又动着厚嘴唇结结巴巴地说道:

“少少爷,门扭开了!少少少奶奶出来了,他们就就就打打打……”

“甚么?”荀老太爷一手的五指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偏着脸怒瞪着两眼问,但他立刻明白了,不等老牛再说,撒开腿就向着回家的路上开跑。好不容易跑到大门外的时候,忽然看见两个穿黑紧身的人影很快躲进旁边的一个墙角。他想追去,但他已鼻孔和嘴都张得大大地喘不过气来了。他愣了一下,终于向大门跑去。跑到自己的已经打开了的房门口的时候,就听见后面媳妇的哭声传了出来,震动了屋梁,刺进他的心。他咬着牙,鼻孔里喷着气。那一袋一袋的铜元和银元在他脑子里一闪,他便跑进自己的房里去,伸出两手爬到床后面,心跳地用手去摸着夹壁的方洞门,门依然是紧紧地关住。他才深深地嘘出一口气来。赶快爬出来,头上已沾满灰尘。关好房门,就向着媳妇的房间跑去。

荀福全的脸发青,鼻孔气呼呼地,两手叉腰站在床旁边,两眼狠狠地盯住站在门里边哭着的老婆。她满头黑发散乱地披到肩上和背上,肩头在抽搐,两手蒙着眼睛在呜呜呜。当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响了进来,她便忽然号啕起来了:

“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

荀福全一愣,他两眼慌张了,心噗噗噗地跳。他两步跳出房门,就向外跑。

“嘿唉!你这杂种!”荀老太爷跳起来,两手爪抓着荀福全的左手,张开口就在他的左眉上轧着上下两排牙齿咬一口。荀福全“呵呀!”一声,眼泪都迸了出来,他猛力地向前挣扎,但牙齿好像陷进肉里去一般。他咬着牙扭身一奔终于挣回肩头和手肢,又跑回房去,抓着门扣要拉过来关门。但老婆却死死地靠着门板。荀福全见他父亲已一跳地向门口冲来了,他便慌忙抓着老婆的两肩向门口一送;荀老太爷高高举着一个拳头一下就在门槛外站住了,媳妇的背就正逼着他的鼻尖。他于是气得一步跳开,跑去抓了一条四尺长污黑的圆木门闩又赶了来,向门口冲去,一抬脸,却见老牛正站在门边张着麻鼻下的嘴巴。他于是不便再冲拢去,只是远远地跳着双脚吼道:

“杂种!今天打死你!打不死你不算人!”他的眼泪从眼眶流了出来,声音夹杂着惨伤。

荀福全正伸起手摸着左肩的牙齿印,也流着泪,跳起来,隔住号哭着的老婆喊道:

“你打!”

但老婆一闪地把门口让开了。

“唉唉,狗东西,你吓!”荀老太爷咬着牙大声地喊,门闩就杵在地上橐橐橐。

“你出来!”

“你进来!”荀福全也在门里喊。

“你出来!”

“你进来!”

荀老太爷跳两跳,终于牙齿把嘴唇一咬,两手抡着门闩举到头顶以上,直向房门冲去。老牛吓得伸开两手去一拦;荀老太爷冷不防,胸口被撞得噗的一声,门闩都从他手上弹得飞了开去,污黑的一条临空滴溜溜滚转着,哐啷啷一声落在地上。

荀福全觑得清切,跳出房门一溜,跑出去了。

“让开!我叫你让开呵!”荀老太爷气得一掌推开老牛,抓起门闩,就追出去,但追到堂屋时已不见了荀福全的影子。

“唉唉,狗东西!”他又双脚跳两跳,丢下门闩,倒在一张椅子上哭了起来。头靠在椅背上摇两摇,泪水泉一般从眼眶涌出,头好像发昏地要爆开来。他向着椅旁边的茶几上咚的捶下一拳,灰尘都跳了起来。坚决地喊道:“非送他的忤逆不可!”他两眼泪盈盈地,头在椅背上靠一会。他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脸掉过去看见当中的神龛上,那满是灰尘的三尺长方的红牌金字的“天地君亲师位”的“位”字旁边两列用玻璃长方匣装的祖先牌位,他脑子里面忽然闪出他将来的灵位的景象:许多穿缎光马褂的人向着白纸牌坊里的他的灵位磕头,灵旁边却连披麻跪着还礼的儿子都没有,于是许多指头就都指着灵牌冷笑。他身上一冷,腿子都战栗起来。他又望着那“天地君亲师位”,忽然觉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眼眶涌着热泪摇晃着头这么默念了一遍,脸上就起着痉挛,终于深长地叹出一口气。最后他看见对面壁上一方他父亲的炭精的画像,虽然那黑色木框中罩上的一片玻璃已积满黄黄的灰尘,但那闪光的两眼和络腮白胡子却还非常明显,而且那白须子当中的嘴唇似乎就在向着他微笑。这使他忆起他在的时候,热天,就在这风凉的堂屋,在那靠壁地上的一方黄草席上的烟盘边,就是那样的笑望着他五岁的孙儿说道:

“来,我再给你一日烟,你再打一个跟斗。”

“唉唉!”荀老太爷向他父亲的画像瞪一眼,摇摇头,赶快把眼睛避开。但他忽然听见媳妇隐约的哭声,他于是站起来了。见老牛已张着麻鼻下的嘴巴站在大天井边,他便猛力地关了堂屋的两扇大门,砰的一声,天花板上的蛛网都被震得一抖,无声地落在他的头上和肩上。

“嘿!”他顿了一脚,终于经过自己的房门外,向后面走去了。

一九三五年四月

1935年9月16日载《文学季刊》第2卷第3期

署名:周文

①“寿木”就是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