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年逾六旬的人在西克洛柏(Cyclope)[1]的洪炉深处——《创造者贝多芬》(Beethoven:Les grandes époques créatrices)[2]——开始一个需要许多年工作的长途旅行,谨慎要求他不得在路上耽搁。直达目标!
但我从不关心到达。使我发生兴趣的是路……只要它是在我所选择的方向里。我丝毫也不忙。身体孱弱,而且,自幼便刻刻有被截断之虞,我时常在活着仿佛我可以活到一百岁——或明天便死去:这于我毫无差异。问题只在于全神贯注于你所从事的工作。
在我的《贝多芬》的路上,我碰到不少使我停留的人物,他们有许多话对我说,而我随时都准备去倾听他们:我生来就是活人和死者的心腹朋友。——这里就是两个曾经把他们的生存线和贝多芬的生存线混在一起的人。一个是贝婷娜,疯狂而又明慧,梦似的度过一生,但她那梦游者的眼睛曾经在梦的深渊看见了许多当代那些最清醒的人也认不出的天才:贝多芬,赫尔德林(Friederich Hölderlin,1770—1843)[3],并且预告了大革命。——另一个便是我毕生的大师和伴侣:歌德。从三十岁以后,我在一定的时期便咨询他那无数的著作,像以往那些在日落,当思想敛翼的时辰——(浮士德在书房的阴影里静默而且梦想着)——叩问他们那古旧的圣经一样。没有一次,我从我的探访回来,口里只得到一些枯燥的答案,或者手臂上载满了许多无生命的原理,抽象的、先天的观念;没有一次不是给一道活生生的经验的洪流,一道从深处溅射出来的泉水恢复我的青春的。即使在天才的队伍里,那些和地灵[4]有着恒久的密契的也并不多呀!歌德和贝多芬便是这些“母亲们”[5]的心腹中的两个。但其中一个——那聋子——倾听着却看不见那从深渊里发出的呼声。另一个什么都看见,却不能什么都听见。贝婷娜呢,跟在他们后面,陶醉于爱和她自己的梦里,也不看见也不听见,却用她那发烧的手指在夜里摸索着。
对于我的《贝多芬》的读者们,我奉献这段我在贝多芬内在的海里的奥德赛旅行的插曲,愿他们和我一起停留,像在阿尔辛拿乌士国一样!
在这旋风似的时代,我欢喜从容自在地呼吸着,而且,在新城(Villeneuve)[6]的山谷里,两手交叉在脑后躺着,在这新春的日子,在樱花下,去从那无底的长空凝望着世纪的永久的圈……于是波希米亚(Bohème)林中的会晤回来了,在特普列兹,这两个双生子:歌德和贝多芬,和贝婷娜的缱绻的挽歌——“宁娜,那为爱而发狂的少女……!”
这部书包含四篇文章。第一篇也就是最长的曾在《欧洲》(Europe)杂志上发表。我已把它增改过。其余三篇也是属于同一的题材,不过从另外几个观点研究。歌德的问题是那么浩大,而且,在他死后百年,依旧那么动荡(因为这个人的“生命箭”的特征是,一经射出之后,它永不停止,永远追逐着那逃避它的目标)——我觉得对于这几篇独立的研究保持它们那活动的弹性比较符合真理,这是我唯一可以把它们接近那伟大模型的不可企及的可塑性的希望。
音乐又一度是我的女主角。在这里,她不独是贝多芬狄安尼索士(Dionysus)的伴侣,她也是魏玛(Weimer)的阿波罗的女神,并且不是最生疏的一个。大家都不大知道。这部书的主要目的便是要提醒法国的读者,告诉他们近代欧洲最大的诗人也属于我们的音乐同业会。他是这两条双生的小河汇合的大河流——像地球上所有的河流一样。
一九三〇,四,十五,罗曼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