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婷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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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我那两篇关于歌德与贝多芬的研究在杂志上发表后,在这短期间内贝婷娜的传记又增加了许多可以烛照她那丰富复杂的人格的新文献。主要的源泉打开了。威特士多尔夫的私人档案,阿尔宁穆的家产,里面堆积着贝婷娜的遗墨,从前是在她那卑斯麦的故交,生性极其保守的次子西格门的严密监守之下,不容丝毫凡眼窥探。在他过世之后,少数有特权的人遂得以细心探讨,把贝婷娜和歌德的信互相对勘。但是一大堆信札和草稿依然原封不动。到了一九二九年,一切都卖光了。虽然德国的舆论,深受这散逸的感动,引起许多私人慷慨仗义,几乎立刻就把它买回来,并把这文献的核心(一切以歌德为中心)重新收集起来,——但一部分已经随风飘散了;许多“古玩店”的目录都容许我们瞥见“歌德—贝婷娜”之谜的未发现的角落。——一角帷幕揭开了,特别是关于一八一〇年八月在特普里兹的时期,我在第一篇研究里曾经提及而且在贝婷娜心里留下了一个给歌德很不谨慎地引起的深沉的烦乱。

在未将一封很亲密的信(在这信上面一般歌德崇拜者似乎有意把那刚揭开的幕重新闭起来)在这里发表之前,我想对那些比德国读者没那么熟悉的法国读者略略重温这部活小说,贝婷娜对歌德的热情的主要历程。

那是一个奇诡神秘的故事,一场那女主角须臾也摆不脱的生之梦,一个像与生俱来的命运一般不可克服的自我暗示,而且,——(贝婷娜会这样说)——一个超出坟墓以外的爱的再生。

她母亲,玛思米利安娜·拉·萝斯(Maximiliane La Roche),那美丽的莱茵女,曾经见爱于歌德,当歌德才二十三岁,玛思米利安娜十六岁的时候(一七七二年至一七七三年)。这缱绻的温情并非暂时的。但玛思米利安娜十八岁便出嫁,并卜居于法兰克福了,就在那里贝婷娜于一七八五年四月四日出世。

在她母亲早逝(一七九三年)之后,贝婷娜长大于女修道院里,完全和诗人们隔绝。到了十七岁才读到歌德;开头,她并不了解他(一八〇二年)。在接着的几年中,她渐渐受他的魔力所浸润,她那爽直坦白的健全天性把她和卡沙尔(Cassal)圈子的恶意假正经隔开,这后者对于《爱格蒙》的粗俗和作者的乏味表示厌恶。但诗歌对她的纯洁吸力丝毫没有私人的色彩,直到一八〇六年六月,她到奥芬巴赫寄居于娘家,发现了歌德从一七七二年至一七七七年间写给她祖母苏菲·拉·萝斯的八十四封信,里面充满了那青年对于母亲的爱。

这启示对于少女有着一种雷殛似的影响。她把全部信札反复抄了几遍(其中一本曾于去年拍卖)。她把它吸收为己有。于是从那时起,这热烈的梦想者(她那狂热的眼睛却那么会啜饮这世界的美),便在自己心里装上那歌德曾爱过的早逝的女人的心了。这其间具有一种寤寐不忘的心灵现象,美丽,动人,危险,建立在科学上而什么都不能抹掉的。一八〇九年十一月,她在一种痛楚的陶醉里写信给歌德道:

我真相信我从我母亲那里承受了这感情;她必定曾经和你深交,她必定曾经占有你,当我快要出世的时候。……

她究竟想象些什么呢?说她是歌德的“女儿”——das Kind——吗?无疑,她是歌德的“爱”的女儿,而这爱,以死亡的形态,被从坟墓送还给爱人,送还给情人。

这痴情晓得怎样马上找着了那最宜于吐露的环境。在她发现这些信的秘密的同一个月内,她跑到歌德的母亲阿雅(Aja)夫人那里:这母亲,当她说起她那为法兰克福和魏玛间的距离(几个钟头,可是简直等于整个永恒)所无可奈何地隔开的“小孩”时,是和她一样痴情的。……这两个老和少的情人在一起,两者都充满了幻想,两者都带着一颗热烘烘的心,在她们共同的“神”的爱里相爱着。那老者向着那年轻者的耳朵滔滔不竭地灌注她那关于歌德童年的琐碎和欢悦的回忆;贝婷娜呢,像一片干土似地吸饮着。你可以想象,在这种制度下,痴念能不萌芽开花!

翌年春天,她第一次探访歌德(一八〇七年四月三日)……那时旅行并非易事。到处都有战争。她陪她姊夫和姊姊从卡沙尔到柏林,然后再从那里到魏玛。两个女人都扮男装……这可不像《如愿》(Comme il vous plaîra)[56]的一幕吗?……终于,贝婷娜到了歌德的门口,心砰砰地跳着,几乎要晕过去。她带了韦兰(Wieland,)一封介绍信,称她为已死的朋友和爱人的女儿和孙女……我要不要重述这次那么有名的探访呢?贝尔格曼(Fritz Bergemann)把它叙述得极其真切;他把贝婷娜后来改编过的故事仔细审视过,证实了那主要的部分,并且很得体地表达了当时的情感。那同时为老人和少女所分受的情感……对于他,多少的回忆呀!那的确等于一个亲爱的死者来看他……对于她呢,一个多么复杂的情感的激流,快乐,恐惧,惊愕,倏忽的丧气和骤然的平静……以至于,由于一种我们有时很蠢笨地嘲讽的奇怪的反动,——但是多么自然呀!那精疲力竭的少女竟失去了知觉,并在歌德的膝上和怀里睡着了……这无疑地只是一刹那,或许只是霎时的晕倒……歌德爱护备至。他深深地受了这小迷娘心里的情感的原始暴力所感动。他对她说了很久的话,把那开门邀他出去散步的好奇和不知趣的基士梯安娜一手拨开了。他和这“过去的女信使”重新过那年轻的时光,他感到他的青春从他那装腔作态的魏玛醒过来了,并且,用一种象征的手势——对于这年轻的梦游者是很严重的,她把它解作神秘的订婚——他把他一只戒指戴在她手指上。

然后,歌德看出危险来了。当那狂热的少女把她那相思般的沉醉写给那赶紧在火上添油的阿雅夫人的时候——当那老太婆把贝婷娜颠倒的情形转述给她儿子的时候——歌德皱起眉头了,他把自己禁闭在一种阴郁的缄默里。对贝婷娜最初的几封信,他一个字也不回。

回信既不来,贝婷娜便亲自去取。一八〇七年十一月初,她回到魏玛去,而这次,却伴着她许多家人,克里芒士(Clemens)、阿尔宁穆、她姊姊工达(Gunda)、她姊夫沙韦尼(Savigny),她在魏玛住了十天,差不多每天都看见歌德;歌德也引以为乐。贝婷娜知道这个,特别显出她的长处;她有着一种天真和任性的美媚,足以逗你微笑,打动你和诱惑你的。她整个儿交给她那率直的天性的冲动。在这些亲昵的谈话,这些挽着歌德手臂的散步期间,两人的亲密进展得那么快,以致几星期后,当他们重新通信时,tu[57]这称呼已经安插于贝婷娜的信内永不离开了。

歌德还极力抗拒。他等了一年多才采用这称呼。但那vous(“您”)不过是一个极薄弱的藩篱,一种假面具,已经不能威吓贝婷娜了。十一月十日,分手的时候,他吻了她。他不只用“你”来称呼她。她写给他那些热烘烘的话,他把它们嵌在两首鲜艳的“商籁”(十四行诗)里寄还给她。这简直像他走进贝婷娜的身内,占有她,以致和她合体一样。对于我们这些认识艺术家的真相,和他们那欺人的塑造能力(他们的恶习惯)的人,这种文字的召唤把戏自不能愚弄我们。但试想象那钟情的贝婷娜该怎样对自己解释!……一八〇八年二月,她对歌德说在他之前她从没有看过男人一眼,这使她想起她的青春在不知不觉间消失,非常难过……“但现在呢,我有了你!……”

她聪明地不仅对他谈爱,也和他谈诗,谈《爱格蒙》,关于这诗,正如不久以后关于《选择的引力》(Affinités sélectives)一样,她很深刻地感到而又能深刻地表达出来(她在歌德的艺术里,像在一个大海里一样,所领略的是那原始的享受);她和他谈论音乐,在这上面她显出一种男性的趣味;她爱策鲁宾尼的《墨迪雅》(Medea)和格吕克的《依菲芝妮在多力德》(Iphigénie en Tauride)。而且,受她的心和智所诱导,她变成了歌德家庭音乐队的乐曲供给者;她也把许多奇怪的文件寄给他;她比当时他那圈子内任何女人都知道怎样去引起他的智慧的兴趣。

在阿雅夫人逝世之后(一八〇八年十月十三日),歌德的信变得亲切得多了。现在他母亲死了,只有贝婷娜拥有歌德的被忘记了的青春——她从那老好妈妈口里采集的整个记忆的宝库。次年,他对她说:

你的信使我非常快乐;它们令我记起我从前或者和你现在一样疯,但无论如何比现在更快乐更好的时候。

而这微笑几乎遮不住一种惋惜,一种惆怅。这亲挚的曲线,在接着的几个月里,继续上升:歌德再也挡不住那狂澜了。以至于,每当贝婷娜几个星期不写信的时候,歌德便忍受不了那缄默了。一八一〇年五月十日,他写信给她说:

亲爱的贝婷娜,许久得不到你的消息了;我不能动身到卡尔士巴特去,要不先问候你一次,用信来探访你,和得到你的消息。你的书信和我同行。对于我,它们得要在那边替代你的爱影……(我们可以感到他极力矜持)……我不再对你说什么了:因为其实人并不能给你什么:要不是你全给,就是你全拿……

而,就是在那将届的夏季里贝婷娜碰见贝多芬,而且,心里充满着他,她在特普里兹和歌德相会,并且和他一起逗留了三天(一八一〇年八月九日至十二日)。

这三天怎样度过了呢?从歌德在贝婷娜去后所写给她的信的不平常的热烈看来,我们感到贝婷娜的苏丹对她的恩宠已经达到最高度。我在第一篇文章里曾经说过。但我们的叙述有很多大漏隙。贝婷娜那封长信(从一八一〇年七月六日至二十八日)在她提到贝多芬的一句话处突然中断。然后,在七月二十八日和十月十八日之间,她和他的通讯里有着一大段空白。这是最不可解的,因为在她离开特普里兹五天后歌德写给她的信里(八月十七日),歌德带着一股极不平常的火焰提到贝婷娜留给他的几张纸,他说“读了又读”,又提起另一封刚寄到的信……他究竟怎样处置它们呢?这些信贝婷娜在歌德死后(一八三二年八月),穆勒参事交还她的许多信札中并没有找着。它们究竟说些什么话呢?——而且(对于一个这么不好隐瞒,有时甚或喜欢夸张她的情感的人,这是多么可惊异的事!)这些信,贝婷娜并没有把它们重写,她永远不愿意重新拨动这些日子的灰烬!

下面的片段便是这灰烬的点滴,去年从那些被拍卖的贝婷娜信稿中找出来,没有一本论述她的书曾经提起过的:

这是暖烘烘的八月的黄昏……他坐在开着的窗沿上,我站在他面前,两臂抱着他颈脖,眼光像一枝箭似地射入他两眼的深处。或许因为他不能再忍受下去罢,他问我热不热,想不想享受点清凉。我点头答应。于是他说,“敞开你的胸膛罢,让黄昏的空气润润它!”因为我没有表示反对,虽然脸已发红,他解开我的衣裳,望着我说:“黄昏的晕红染到你的颊上了。”他吻着我的胸膛,并把额头搁在那上面。——“有什么稀奇!”我说,“我的太阳落在我胸上呢。”他定睛望着我许久,我们都沉默着。他问道:——“还没有人抚摩过你的胸膛吗?”——“没有!”我说:“你触着我时,我觉得怪异样的!”于是他吻遍了我的颈脖,一次又一次,而且非常猛烈……我怕起来……他该放开我;可是同时又非常之美!这降在我身上的幸福使我感到说不出的苦恼,我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这些颤动着的嘴唇,这窒塞着的呼息,简直和雷霆一样。我整个儿都摇动了,我那些天生蜷曲的头发蓬松地垂着……于是他说,那么低沉地……“你好像暴风雨,你的嘴唇闪电,而你的眼睛行雷。”——“而你就像宙斯,你一皱眉,整个奥林匹斯都抖颤起来了。”——“将来,当你晚上脱掉衣裳,而且星光像现在一样照着你的胸膛的时候,你愿意想起我的吻吗?”——“愿意。”——“你愿意想起,我很想把我的吻,和星斗一样无量数,印在你胸上吗?”……现在想起来真使我五内破裂,我真愿意像一朵云一般化为泪水……千万把我在这静夜里交托给你的严守秘密!我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它还热得炙人呢,我们刚才拨动的灰烬!而且,给它的微光所烛照,歌德在几天后所写的那封信,以及(虽然歌德所提及的那几封贝婷娜的信已被毁掉)那些还保存着的从一八一〇年冬至一八一一年的信是怎样地昭然大白了呵!

那最可爱的一封,贝婷娜,你的信真令人相信最后一封就是最可爱的。对于我,你在动身那天早上带给我而且我贪恋地读了又读的几张纸就是这样。但现在最后一封来了,它竟超过了其他的一切。如果你能够继续这样超越你自己,做罢!你既带走了那么多,你从远处寄还一些来是很公道的。……

这封信上还夹了一张短简,要她别把回信寄特普里兹或魏玛,而寄到德累斯顿(Dresde)一个第三者的住址。

歌德还继续写道:

Wie ominös!O weh!……(多不祥!唉呀!)天呀!这封信将包含些什么呢?……

我们也很想知道呢!它究竟包含些什么呢?还有接着的那几封信?因为一直到十一月还有好几封信。那未遭毁灭的通信就在十一月二十五日重新开始,当歌德回到魏玛后写给贝婷娜说,他老早就应该感谢贝婷娜,“为了你那些可爱的信(我都一封一封地收到了),特别是为了你那八月二十七日的回忆……”——不见了,那回忆,和其余一切一样!我们知道歌德从他八月十七日那封短简后便不再有回信。他已经把距离放在回忆和他中间了。现在呢,他不得不回到那上面去,我们还可以追踪他怎样试去拨开贝婷娜过度兴奋的热忱的踪迹:——他将要利用这热忱(呀!他多么会操纵人心呵!)去问那倾心于他的女人要那些由阿雅夫人交托给她的有名的秘密,那一大堆他已经忘掉和使他感到不安的童年的记忆。因为,谁知道朱丽叶的乳母究竟对罗密欧关于她的婴儿说了些什么话呢?……他所要求于贝婷娜的是一个极大的牺牲。这些回忆已经变成她独有的宝库,谁都不能进去的了。贝婷娜该是怎样地驯服于爱情,然后才甘心退让呀!(我们感到这使她多么心疼!)但是歌德还有比这更顺利的时候去从她那里取得这大牺牲吗?

她牺牲了。但她并不完全受骗。在十月四日的回信里,她对他这样表示:

你写信给我总有一个动机!但我只留心你的信尾:“爱我一直到再见的时候!”要是你没有写下这最后几个字,我也许会提防上面的话,但这唯一的友谊的表示把我浸没了……千万个温甜的思想把我羁绊住了,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晚上……现在呢,你所求于我的对于我有这么大的价值,我以为配得上赐给你……

于是她为他打开了她的记忆的神龛。当她把这些记忆交给他时,她所给的可不还是她自己吗?因为,她曾经用过一个极美丽而让我们感到它的深沉的诚恳的比喻说:

我是一座被这些记忆薰香的花园。

而她将洒给他这些一簇簇过去的花朵,让他把它们重植于他的《诗与真》(Dichtung und Wahrheit)[58]里面。

但从这刻起,我在贝婷娜的信里发现另一种语气了。烦扰,忧愁,迫切而沉重难负的热情,要向歌德左右报复的轻蔑的发作,尤其是对那家神策尔特,许多乌云堆聚起来了……

“自从我们一起在特普里兹之后,我再不能对你恭维了……”

“有一次我曾登上山顶,什么东西坠着我的心呢?……”

歌德丝毫不提起信里这些暗示,无论是热情的叫喊,对策尔特的攻击,或这狂热的梦游者关于音乐的充满了夜里深沉的光的奇异的独语……他避免去扰乱她。他不想错过他的光阴。他只收采那些从他母亲承继下来的无价的故事。永远是贝婷娜给,给……

但是他所给的可不一样多并且更多吗?——既然她爱他,既然他是她的生命,试问问她罢!

如果你知道只要你一句话便把我从一个压人的梦魇解脱出来!对我喊罢:——“孩子,是的,我在你里面”——于是一切都安然了……对我这样喊罢!……

当他不需要贝婷娜的时候,歌德无疑地要厌烦起来的,觉得自己对于别人那么不可少,实在是一种累赘!这贪婪的心!它要求歌德“在它里面”,属于它!一个像歌德这样的人只能属于那些不妄想有权驾驭他的自由的人。所以他宁愿喜欢他那驯服的胖基士梯安娜比贝婷娜的痴情的苛求多些。

其次,他们中间有着一个深沉的误会。贝婷娜所爱的歌德已经不是现在的歌德了。她所爱的歌德是她母亲时候的,是那写第一部《威廉·迈士特》时候的……——哪里是当年的白雪(和火焰)呢?……莫里兹·卡里尔问爱克曼关于歌德和贝婷娜的关系,爱克曼答道:“她时常都爱他,但她往往使他生厌;她想加给这老人一些他年轻时已经实现了的苛求。她对他说:‘什么艺术和古代有什么意思呢!你该写一部《葛慈·冯·柏里兴根》(Götz von Berlichingen),那要好得多!’”——“我已经写过了,”他答道,“什么都有它的时候。”

我不再述那自一八一一年起,由歌德的坚决的意志所发生的他和贝婷娜之间的致命的决裂,虽然贝婷娜用尽方法要言归于好。基士梯安娜是引线。但是即使没有基士梯安娜,决裂也将一样要发生。贝婷娜徒然在一八一一年重新给歌德写信。歌德再不回答了;而贝婷娜要冷不防地回到歌德家里的尝试只足以使歌德觉得更可恼。

可是日子久了,歌德终不能不深爱这被拒绝的女友不倦的忠诚,特别是(人类的弱点!)被她那要为他在法兰克福立纪念碑的计划感动。也很愿意让她知道这个……

命运安排好的无上的慰藉!在他死前十二天,一八三二年三月十日,从贝婷娜那里来了一个年轻的使者,她的次子西格门·阿尔宁穆年方十八岁。他母亲的信对歌德说,“在这孩子身上再吻我一次罢!”……歌德对他极慈爱。他请他到家里吃饭,每天都见他,一直到他得了他那永不能复元的病那一天。迷娘的儿子是他最后一个客人,而他写在西格门纪念册上的诗就是他对世界的最后临别赠言。那少年离开他时他已经病得很重,到法兰克福便得到他死的消息了。我们还有他从那里写给他母亲的信。贝婷娜很关心歌德还记不记得她,以及他说及她什么。那儿子只能回答她说歌德极称赞她的才能:

……这对于你会显得很少,很少。于我却不然。如果你亲眼看见他,看见他仿佛已不活在这世上,而只在这里面翻阅像翻阅着一本书一样,你就要大大感激他还那么殷勤探问你的消息了。

一天晚上,大家都得到这噩耗了,但没有人敢对贝婷娜说及,她半夜从外面回来,在桌上找到一张报纸,才从小新闻栏里得知到。我们可以想象那夜是怎样过的。但我们会猜错,如果我们以为这妇人,其实比一般人可想象的刚毅得多,会沉没于一种浪漫式的悲痛。那射进她心里的箭并不能达到她为自己所创造的歌德——她在自己心里所占有的歌德。不仅这样,她还可以说:

你再不能抛开我了!现在我永远占有你了……

她在一八三二年四月写给穆勒参事的信证实这的确比死还坚强的爱情的高贵:

歌德的死确给我一个深刻,不可磨灭,但丝毫也不悲哀的印象。如果我不能用文字来传达我所感到的诚实的真理,我却可以用意象来表出那光荣的印象:——从死者们当中复苏,蜕换了容光,他将在天上认识他的朋友们,对于他们,他一直到最后一口气还是他们的灵魂食粮……我就是属于那些只在他身上才有生命的人。我并不说及他,我是对他说的;而他的回答大足以偿我的损失:他不让我任何一个问题得不着答案;他不吝啬任何的温情,不拒绝任何的请求,他终于向着他那过去一生都为他准备好的永久幸福开花了,我怎能不感到快乐呢?现在我的义务就是紧紧地黏附着他,以致没有别的事体对于我有更高的权,并使此后生命所带给我的一切都营养着我和他的交情。于是,在我居留于这下界的日子当中,那值得继续存在的将证实我的爱情和他的祝福的悠久。

她实践了她的话。如果他的余生并不能免掉弱点——(为什么她要能够免掉呢?她是女人,而正因为这我们才爱她)——她剩下的生命都完全受支配于两个她自幼便献身于她们的天才。——爱和梦——Traum und Liebe……我们可以这样称呼她在一八三五年发表的有名的通讯:《歌德与一个孩子的通讯集》(Goethes Briefwechsel mit einem Kinde),在那里,她把原信重新写过,把记忆所引起的内在生命的潮流灌注进去。我们怎么能够用严酷的眼光对她呢?后来,历史曾把她校正,把梦和现实筛选过。但它终该证实了她心的忠诚。如果这伟大的痴情女的心有时把她的梦绣在故事的背景上,她从不曾有意去改变那画布,她的爱情和她的存在都有几分属于神话;于是她所接触过的都变为神话了。可是,她是的确存在过的。如果关于别人她陷于错误不止一次,关于她自己,她没有陷别人或自己于错误。

这热烈的生命距离被完全描画出来还远得很呢?她和歌德的关系几乎完全吸收了历史的视线。但无论这爱情多么强烈,别以为贝婷娜的宇宙便完全被关在那里面。在这宇宙里燃烧着记忆的火焰;但它的界限实远超出歌德的生命甚或他的思想的天边。

且别提贝婷娜的文艺活动,它那丰饶的产品已经有一部分有人在研究了……关于她对于音乐的意见——关于她和当代许多最著名的人物的通讯:阿力山大·冯·洪波特、雅该和威林·格林姆、思莱尔玛赫、爱曼奴尔·阿拉果、莫里兹·卡里尔、彼得·可奈卢斯、埃曼奴尔·该布尔、福尔士特等。而终于,关于她的政治活动,我们还有许多可说呢。

她的政治活动是这么显赫和高尚,我以为对那些完全不认识它的法国读者略略说几句不是无用的。我们就要看见,如果那老歌德不会赞成她,贝婷娜对他那二十五岁时的柏洛米修士的榜样比他自己却还要忠心。

自一八四〇年起,社会正义和政治自由这些观念占据了贝婷娜。贫困的声音,被压迫者的呼喊,老百姓的反抗,在她身上实不止找着回响而已。她亲自参加。她直接行动。各种场合的巧妙的会合和她已获得的权威使她能够并敢直接诉诸最高峰——诉诸各王子,诉诸普鲁士王。对王公的尊敬和惧怕犯上的心都不能阻拦她。她高声而且坦白地说话。她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国王的理想——他应该是社会的公仆——并且自夸能把这理想硬加给他们。“一切都是民有,”她写给符腾堡皇太子(Wurtemberg)说,“让王子节省,但让百姓们得免冻馁罢。”这给歌德用香油涂过额头的女先知对于他们的伟大的期望使他们觉得又荣幸又畏怯。他们不敢遇事抗议。一八四八年临近了,她的影响削弱了王族的势力。后来,这势力得要很艰苦才恢复过来。

贝婷娜在柏林有一个伟大的同志:阿历力大·冯·洪波特(Alexandre von Humboldt)。和她同是歌德的光荣队伍中最后的未亡人,他极力赞助她,为她的书籍辩护去抗拒他们俩所最憎恶的检查,他把她的书信传递给国王;两者都丝毫不隐瞒他们对国王的谴责。他们俩完全是一个力量;国王腓特烈·威廉第四极畏惧他们的意见。贝婷娜的孙女以兰·佛尔伯·摩色夫人曾经告诉我许多未经发表的有趣的回忆,描写她像波尔思亚(Portia)[59],怎样百折不挠地为社会阶级的牺牲者辩护。“在一个当普鲁士还没有众议院,没有出版自由使反对的言论可以得到观听的时代,贝婷娜是把一切怨声带给国王的人。”

去年拍卖她的手稿时所陈列的许多文件中,我最先注意到诗人和教授法勒士黎宾为了他的《恶政歌》(Unpolitischen Lieder)而失宠和被撤职的案件。其次便是那大制造家施勒弗尔(F.W.Schlôffel),西里西亚织布工的贫困代表的发言人,犯共产和大叛逆的嫌疑而入狱。贝婷娜赞助他的主义,亲自为Armenbuch(《贫民册》)搜集了许多材料。一八四六年,那波兰革命家米罗士罗斯基(Mieroslawski)已经下狱并被判处死刑了,因为她的有力干涉而得救。一八四九年,革命家景克尔(Kinkel)被判处死刑。贝婷娜日夜为他尽力,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给那用同样顽强答复她的国王。我藏有她许多未经发表的信稿,语气异常激昂:

你说景克尔受了一些不正当的动机驱使。这或许是可能的,但是把一个人判死罪只因他受累于社会这愚笨的举动,以及一条批准这举动的法律,实在使我不能不反抗……问题其实只在于他的过错!而并不在于这特殊的某人。问题在我们不该流一个已经受至尊掌握的人的一滴血。

我们得承认国王这么忍耐和尊敬地听受这“反抗天使”的谴责,实在是他的光荣不亚于是贝婷娜的光荣。关于米罗士罗斯基,他写信给她道:

你爱好而且要求忠贞和真诚。你两者都具有。但忠贞和真诚并非因出自一个国王的口而不是忠贞和真诚。

但贝婷娜继续激奋下去;她那激烈的言论终于伤了国王的骄傲。一八四七年终,他们竟闹翻了。同时,贝婷娜因为和柏林市政府发生冲突,犯侮慢尊严罪,坐了两个月的监牢。她写给宝莲·石坦芮色(Pauline Steinhauser)说:

你责备我的政治倾向。我从没有不受一个内心迫切的驱使而从事于什么。而我的举动至少对人类并非无影响。因为许多人的头还在他们肩膀上,如果我不拼命奋斗去把它们保留,老早就丢掉了。

一八四八年的各种运动得到她的参加——正如得到歌德和贝多芬的另一个女友威廉敏纳·施勒特·德魏莲(Wilhelmine Schroter-Devrient)的赞助一样。贝婷娜在她的信札里攻击国王的叛逆,而赞扬民众。但对她的诽谤和憎恨堆积起来。一八四八年四月她写给宝莲·石坦芮色道:

你可以相信如果可以把我扔进墓窟的话,他们老早就干了。

她永不屈服。即在德谟克拉西的希望毁灭之后,这百折不挠的女人依然昂头矗立着。她一直到死依旧是醉心于自由,她的威望的力量那么伟大,她的老师歌德加给她的圆光又那么显耀,以致普鲁士王和许多王公,虽然在一八四八年后和她有怨隙,依然不得不对她表示敬意,在一八五一年至一八五二年间关心于她在魏玛为歌德建立的纪念碑之实现。但那傲岸的贝婷娜拒绝了王族对于完成该碑的贡献,说“歌德只能从德国人民接受他的纪念碑”。

绝对的超然。虽然国王屡次恳切请她,贝婷娜从没有到宫廷去过。她一天天和时间隔绝起来了,终日只梦想着,她那黑粗绒的修道院长袍使她显得越矮小,只在晚间才离开她的房间,到她家里的庞贝音乐厅去听四重奏曲,其中第一小提琴手便是约阿希姆(Joseph Joachim,1831—1907)[60]。她年轻时候的两个影子,贝多芬和歌德便是她晚上的光明。她对他们至死忠贞不渝——但并非死守着他们的坟墓,而是保持着他们那不灭的火焰。她在她两个女儿身上找着两个热烈的信徒,亚蒙迦尔和基色拉(Armgart et Gisela),和母亲一样是艺术家、画家(特别是和赫尔曼·格林姆结婚的基色拉)、音乐家(特别是约阿希姆所钦羡的亚蒙迦尔)、戏剧家(基色拉),——她们三个随时都救助被压迫者,张开两臂去接受那些伟大的反抗者。——这母亲的两个女儿额上是印着柏里兴根和爱格蒙的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