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和公爵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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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

秩序恢复了,劫后的余烬也变凉了,不再听见有人谈起瘟疫。但是城市最初还像垮了一样。市民们惊魂未定。他们用脚试探着土地;还不能够肯定自己是在地上,而不是在地下。大部分时间,他们总是藏在窠里,要是在街上,就垂头丧气,挨着墙溜过去。啊!人们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他们几乎不敢正面看别人,甚至不高兴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这一次他们看自己看得太清楚,认识自己也太清楚了;人类的本性毫无掩饰地原形毕露;这并不太美观!他们又羞愧,又不敢相信别人。至于我呢,我也不太自在;这次的屠杀和烧焦的尸臭紧追着我;还有更甚的,是我忘不了在熟识的脸孔上看到的卑鄙和残酷。他们也都知道,他们暗中怪我。我也明白;我更觉得不好意思;要是我做得到,我真想对他们说:“朋友们,原谅我。只当我什么也没看见……”九月的沉重的太阳压在心情沉重的城市上。人们感到夏天末日的炎热和疲乏。

我们的腊坎在卫队押送之下,到内韦尔去了,公爵和国王都争着以审判他为荣,使得他倒打算利用这个矛盾,想从他们手上溜掉。至于我呢,多蒙我们法庭的大人先生们照顾,他们想闭上眼睛,只当没有看见我的所作所为。似乎我在救克拉默西的时候,曾犯下两三条杀身大罪。但是这些罪行到底不会发生,假如这些大人先生们没有先溜之大吉,而是待在城里管理我们的话,所以他们并不坚持要处理这件事,我当然也不坚持。我不喜欢去法庭上分辩是非。你枉然觉得自己无辜:谁晓得究竟如何?如果你有一个手指夹到法庭这个鬼机关里去了,那就连胳膊也要再见呐!赶快,赶快斩断胳膊,不要迟疑,要是你不愿意整个身体都陷进去的话……因此,在他们和我之间,我们什么话也没说,我们互相谅解:只当我什么事也没做,他们什么也没看见,那一夜我带头完成的事情呢,就算是他们干的。但是我们徒然这样想,到底不能把过去发生的事一笔勾销。我们都还记得,这真麻烦。我在所有的眼睛里都看得出:他们怕我;而我也怕我自己,怕我的功绩,怕昨天这个不熟悉的、野蛮的哥拉·泼泥翁。见鬼去吧,这个恺撒,这个阿提拉[1],这个英雄!要是酒肉英雄,我倒愿当。但是战斗英雄,不,不,这不是我的事!……总而言之,我们很窘,腰酸腿痛,浑身疲乏;心里和肚子里都很内疚。

我们又都拼命工作。工作像块海绵,能够擦干耻辱和痛苦;能使灵魂面目一新,血液一清。而工作并不缺乏:到处有多少废墟啊!但给我们帮助最大的,还是大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丰收的水果和粮食;最丰富的,到底还是葡萄的收获。人们真会以为大地,我们的母亲,因为喝了我们的血,想用酒来偿还我们。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什么东西也不会消失,也不应该消失。要是它消失了,又能到哪里去呢?水从天上来,还回天上去。为什么酒不可以同样地在大地和我们的血液之间循环往复?那是同样的液汁呀。我就是一根葡萄藤,或者过去是,或者将来是。一想到这点真令人高兴;我的确想做葡萄藤,如果要我永生,我真愿变成一棵葡萄树,能感到我的身体扩张、膨胀,成为圆圆的、丰满的、美丽的葡萄,成为一串黑黑的、软软的葡萄,在夏天的阳光下,胀破了肚皮,(最好是)还能饱人口腹。事实是,今年的葡萄汁像洪水似的泛滥了,大地的血液从所有的毛孔里流出来。瞧,我们不是连酒桶都不够了吗;缺少装酒的器具,人们就让葡萄留在缸里,放在洗衣盆里,甚至榨也不去榨它!更妙的是,发生了一件空前未有的事,一个昂德里的老老板,库勒玛老头,摘不完他的葡萄,就把它三十个铜板一桶卖了,不过有个条件,一定要人自己到田里去摘。想想我们多么着急,不能冷眼旁观,看着上帝的血液流掉呀!与其让它流掉,不如把它喝掉。大家都很尽心尽力,我们是些尽责的人。不过这是一件要赫鸠力士才能胜任的工作;而不止一次,都不是大地的儿子安泰[2],而是赫鸠力士倒在地上了。到底,这件事的好处是改变了我们思想的外貌;人们的前额不再起皱了,他们的脸色也开朗了。

不管怎样,酒杯底上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泥味,好像渣滓一般;人们总是彼此敬而远之;大家互相观察。人们精神上多少恢复了一点平稳(虽然还是摇摇晃晃的);但是大家都不敢接近别人;只是自个儿喝酒,自个儿笑:这很不卫生。情况可能长期继续下去,谁也想不出改变现状的办法。但是命运真是只机灵鬼。只有它找得到团结大家的唯一的、真正的妙法:那就是使他们联合起来,反对某一个人。爱情也能使人亲近:但是要使万众一心,那只有敌人才做得到。而我们的敌人,就是我们的主子。

今年秋天,忽然发生了一件事,查理公爵决定禁止我们在他的草场上跳舞。这太过分了一点!天呀!立刻,只要不是足痛、腿瘸、断了脚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到腿肚子发痒,好像有一窝蚂蚁在腿上爬似的。像从前一样,争夺的地方还是“伯爵草场”。这个问题像一个一团漆黑的墨水瓶,人进去了就出不来。这个美丽的草场坐落在克罗·潘松山脚下,在城门外面,它旁边蜿蜒地流着渤洪河,仿佛一把随随便便放在那儿的镰刀。三百年来,内韦尔公爵就和我们拉锯似的争夺这片草场,我们的口虽然不如他的口大,但是也会咬住东西不放。我们双方都没有一点仇恨;我们笑着,很有礼貌地叫道:“朋友,朋友们,大人……”只是,大家都顺着自己的心做,谁也不肯让出一寸土地。说老实话,打起官司来,我们从来没有赢过。审判厅,法庭,法院的大理石公案,都一次又一次地判决了我们的草场不是我们的。但是大家都知道吗?审判只是一种为了金钱就可以颠倒是非黑白的艺术。所以这并没有给我们很大的烦恼。判决不算什么,占有才能算数。管它母牛是黑的还是白的,保住你的母牛吧,好人。我们保住了我们的母牛,还是待在草场上。这很方便!你想想看,在克拉默西,这是唯一的不属于我们任何一个人的草场。属于公爵,那就是属于大家。因此我们糟蹋它良心上也没有一点不安。上帝晓得我们会不会放心作践它!所有在家里不能做的事,都到这里来做:人们在这里工作,洗刷,擦床垫,拍地毯,倒垃圾,玩耍,溜达,放羊,拉着大弦琴跳舞,练习开火枪,练习打鼓;而在夜里,还有人在草地上幽会,沿着窃窃私语的渤洪河都是,而渤洪并不觉得惊奇(它已经司空见惯了!)。

在路易公爵活着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因为他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这是一个善于驾驭百姓的老手,他晓得放松缰绳。只要事实上他能做主,让我们幻想自己是自由的,让我们好胜逞强,这对他又有什么妨碍呢?但他的儿子却太好虚荣,他喜欢表面超过喜欢实际(这一看就知道他没出息),人家一做鸡叫,他就趾高气扬。不过,一个法国人也应该唱唱,也应该笑笑他的主人。要是他不嘲笑,他就要反抗了:他不喜欢服从一个老是假装正经的人。我们只喜欢我们能够嘲笑的东西。因为笑使大家都平等了。但是这个笨蛋却想禁止我们去“伯爵草场”上游戏,跳舞,糟蹋,作践草地。真是不识时务!在我们遭到这么多不幸之后,当他正应该给我们减租的时候!……啊!我们就要给他瞧瞧,克拉默西人不是用来烧的木头,而是坚硬的橡树根,斧头都很难砍进去,即使砍进去了,那也会拔不出来。我们也用不着互通声气。大家全都同心一意。要抢走我们的草场!要收回送给我们的礼物——或者是我们霸占了的产业(这都是一样的:抢来的财产保管了三百年也变成了自己的,当然更加神圣不可侵犯),这笔产业尤其可贵,因为它本来并不属于我们,我们却使它成了我们的,一寸一寸,一天一天,我们用坚忍不拔的精神把它慢慢地夺来了,这是我们没有花代价就得到的唯一的财产!要收回去,以后再拿什么东西都没有趣味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要是我们让步的话,我们死了的祖先都会从坟墓里跑出来的!全城的荣誉使我们大家团结一致了。

就在城里的鼓手用凄惨的声调(他的神气好像在送犯人上断头台)向我们宣布这个不祥的告示的当天晚上,所有的权威人士,各个同行公会、各个团体的领头人和旗手,都在市场的拱门下面聚集了。我义不容辞地代表保护木工的圣安妮,约亚贤的老婆,上帝的外婆;我当然也去了。谈到行动的方式,意见各有不同;但是一定要有行动,这是大家都同意的。甘诺代表圣埃路瓦[3],还有代表圣尼哥拉的卡拉布,这些强硬派主张马上放火烧草场的大门,打开草场的栅栏和打破卫队的脑瓜,给草场剃个光头。但是代表圣昂诺雷[4]的面包师傅佛洛里蒙和代表圣菲亚克[5]的园丁马克路,他们人既温和,代表的圣徒也温和,他们都很厚道,只想静静地打打笔墨官司:向公爵夫人写写无效的请愿书(当然还要附送一些面包炉里和果子园里的产品,这些产品并不是他们免费捐赠的)。侥幸,我们有三个人,我,代表圣克潘[6]的让·博班和代表圣万桑[7]的埃蒙·普瓦富,为了给公爵一点教训,我们既不愿意舐他的屁股,也不愿意踢他的屁股。我们要走中庸之道[8]。一个好高卢人要愚弄别人的时候,他会心平气和地干,当着别人的面,并不伤他的面子,更不花自己的本钱。光报复不算什么:还应该开开心呀。这就是我们想到的办法……但是在我想出来的喜剧还没有上演之前,难道就该先对你们讲吗?不,不,那就泄露机密了。我只注明一下:为了大家的利益,我们这个大秘密,两个礼拜以来,全城都知道了,大家都在保密。虽然这个主意原来是我出的(我也感到骄傲),但是每个人都给我这个孩子加了一点工,这个修补修补耳朵,那个加上一个耳环、一根丝带:结果使得这个孩子万事齐全:他并不缺少干爹。议员,市长,秘密地,小心地,每天来打听这个小鬼成长得怎么样了;而德拉沃先生,在夜里,用大衣蒙住脸,也来和我们商量这件事,他告诉我们一面守法一面犯法的方法,并且得意扬扬地从口袋里拿出一篇煞费苦心想出来的拉丁文献词,这篇献词表面上歌颂公爵,表示我们的忠顺,但实际上说的却可能是完全相反的意思。

* * *

到底,隆重的日子来到了。在圣马丁广场上,我们等待着议员们,老板和伙计都胡子刮得光光,衣服穿得漂漂亮亮,围着我们的旗杆,驯善地站成一行一行。打十点钟的时候,钟楼的钟也齐鸣起来。立刻,在广场的两旁,市政府和圣马丁教堂的大门都打开了;在两旁的台阶上(人们会以为是钟表人排队游行了),一边走出了白袍教士,另一边走出了木瓜似的黄黄绿绿的议员。他们互相望见了,就隔着我们,深深地鞠躬。然后,他们走到广场上来,教士前面走着光彩夺目的司仪,他们穿着红袍,鼻子通红;议员前面走着市政府的公差,他们颈上挂着链子,叮叮当当,佩剑碰着砖地,蹦蹦跳跳。我们一排一排围着广场,沿着房屋,站成了一个圆圈;官方人士恰巧站在当中,好像是个肚脐眼。大家都来了。没有人迟到。律师、讼师和公证人站在我们天父的法律顾问圣伊夫的旗杆下,药剂师、医生和大夫,这些识别小便的能手(他们每个人都闻过自己的葡萄田)、灌肠的专家,却站在天堂的灌肠大夫圣科斯默的麾下[9],律师用笔,医师用灌肠器,围着市长和年老的总司铎,组成了一支神圣的卫队。老板先生们之中,我相信只缺了一个人:那就是检察官,他是公爵的代表,但也是议员梅斯特腊的女儿的丈夫,还是个好克拉默西人,他的产业在我们这里,他知道了我们准备干些什么,不敢参与这件事,就很识时务地在头一天找了一个借口离开这儿了。

大家待在那里骚动了一阵子。这就好像一桶没有发酵的酒正在发酵。多么快活的呼噜哈啦声!每个人都有说有笑,小提琴在伴奏,狗也在叫。大家都等待着……等谁呀?别着急!等一个惊人的把戏……瞧,它就来了。在大家还没有看见它之前,一连串的人声已经跑在前面,宣布它的来到;所有的脖子都突然一下转了过去,好像风吹动风信鸡一样。八个结实的小伙子肩上抬着三张大小不等的桌子,一张放在一张上面,像一座木头搭成的金字塔,桌子腿上系了丝带,镶了花边,穿了发亮的绸缎裤子;桌子顶上,华盖下面,有一个用布幕遮着的雕像,华盖上面竖起几簇簪缨,垂着五颜六色的丝带,小伙子们一晃一晃地把桌子抬得比群众的头还高,从市场大街走到广场上来。没有人觉得吃惊;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秘密。每个人都脱脱帽,很有礼貌;但暗地里,我们这些老滑头却在暗笑。

这座机器一进广场,就摆在中央,摆在市长和总司铎之间,各个团体也立刻开始游行,前面都有乐队,他们首先围着这不动的轴心绕场一周,然后沿着教堂大门,走上那条通到渤洪门的小街。

最前面,理所当然,走的是圣尼哥拉。卡拉布大王穿了一件教堂的法衣,背上绣了一个金太阳,好像一只金甲虫,他用老树根似的黑胳膊捧着江河圣者的旗杆,旗杆顶上有只两头翘起的船,在船上,尼哥拉正用他的法杖给三个坐在木桶里的小孩祝福。四个老船夫护送他,他们拿着四根发黄的大蜡烛,蜡烛粗得像大腿,硬得像棍子,如果需要的话,他们随时都准备拿它当棍子使。卡拉布皱着眉毛,抬起他的独眼,瞧着他的圣者,挺起肚子,迈开八字脚前进。

后面走着拿锡锅的伙计,圣埃路瓦的徒弟,刀匠、锁匠、车匠、马掌铁匠,前面走着甘诺,他用钳子似的、只剩下了两个指头的手,高高地举起一个杆子上刻着铁砧和铁锤的十字架。笛子手也吹着“好国王达果伯[10]穿反了短裤”。

然后来了葡萄园丁和酒桶匠,唱着颂歌,赞美酒和保护酒店的圣万桑,圣万桑待在旗杆顶上,一只手抱着一把酒壶,另外一只手拿着一串葡萄。后面是木匠和细木工,圣约瑟[11]和圣安妮,这位女婿和他的丈母娘,我们这些酒鬼也跟着保佑酒店的圣徒,一面咂嘴鼓舌,一面斜着眼睛望着壶中物。后面是圣昂诺雷保佑的面包师傅,白白胖胖,满身都是面粉,他们在叉子上插了一块圆面包,面包顶上有一顶金黄的王冠,好像一件罗马的战利品。在穿白衣服的人后面,是穿黑衣服的、身上给黑蜡弄脏了的补鞋匠,他们一面围着圣克潘跳舞,一面使他们的皮带喀喇发响。最后压队的是满身开花的圣菲亚克。男园丁,女园丁,抬着担架,担架上有石竹花和紫罗兰,他们的帽子、锄头和耙子上都装饰着玫瑰花环。红色锦旗上画着圣菲亚克,光着大腿,裤脚一直卷到屁股,粗大的足指头紧紧地踏在插到土里的铲子上,这面红旗在秋风中哗啦啦地飘扬。

用布幕遮着的机器也摇晃前进,跟在后面。一些穿白衣的小女孩在机器前面小步跑着,像猫叫似的唱着颂歌。市长和三个议员走在机器两旁,手里拿着华盖顶上吊下来的丝带的粗缨。在周围,圣伊夫和圣科斯默的队伍成行走着。后面,教堂卫士好像一只公鸡,趾高气扬地挺起肚子前进;总司铎两侧走着两个修士,一个又瘦又长,好像一天没吃面包;另外一个又矮又胖,好像面包没有发酵。总司铎每走十步,就用他深沉的低音,唱一段祈祷词,但是他并不肯劳累,只是让别人唱,自己却只动着嘴唇,两手抱着肚子,一面走一面打瞌睡。最后群众滚滚而来,好像一大块又紧又软的面团,又像稠密的波涛。而我们却成了水闸。

我们出了城,一直向着草场走去。秋风吹得梧桐叶到处飞舞。在路上,树叶像支马队似的在阳光中奔驰。河水也运着这支马队的金黄战袍慢慢地前进。到了栅栏口,三个警卫和城堡里的新卫队长做出不许我们通过的样子。但是除了卫队长这个新手刚来我们城里,他为了钱什么都干(这个可怜的笨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得眼睛乱转),别的人都像赶集的小偷,全都串通一气。我们还是一样赌咒发誓,挥拳踢腿:这是我们要演出的节目,大家都有意识地演出;不过我们很难保持严肃。本来也不应该把这出喜剧拖延得太久,因为卡拉布和他的同行已经开始弄假成真了,他旗杆顶上的圣尼哥拉真吓人,而他们手里的大蜡烛也摇摇晃晃,仿佛警卫的背脊对它们很有吸引力。于是市长上前了,他脱下头上的帽子,叫道:

“脱帽!”

同时,华盖下面遮着雕像的布幕也落下了,市政府的公差叫道:

“给公爵让路!”

喧哗忽然停止。圣尼哥拉,圣埃路瓦,圣万桑,圣约瑟和圣安妮,圣昂诺雷,圣菲亚克,都分列两旁,举旗致敬;警卫和昏头昏脑、光头光脑的胖队长赶紧让路;只见公爵的雕像头上加了桂冠,歪戴着帽子,肚子上佩着剑,在扛夫肩上一晃一晃地前进。德拉沃先生在公爵的雕像上刻了“全城和全世界都祝福的”[12]字样;但说老实话,最好笑的,是我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去做一个真像公爵的雕像,就在市政府的仓库里随便捡了一个旧塑像来代替(我们也不知道这是谁的像,谁刻的;在塑像的座子上,只看得见磨灭了一半的“巴耳塔扎”的名字;从此以后,我们就叫它做巴耳公爵)。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只要有信仰就行了。圣埃路瓦,圣尼哥拉,或者耶稣的画像,哪里又比这个塑像真确得了多少?只要你相信,到处都看得见你心里想看见的东西。你需要一个天神吗?只要我高兴,给我一块木头就行了,我可以使木头上容纳得下天神和我的信仰。这一天需要的是个公爵。我们就在木头上找得着公爵。

在低头致敬的旗子中间,这位公爵走了过去。既然草场是他的,他就进去了。而我们呢,为了表示敬意,我们也护送他进去,大家的旗帜都迎风飘扬,鼓声咚咚地响,吹着喇叭和风笛,捧着圣体。谁能反对这样做呢?那只有一个公爵的坏百姓,一个情绪不好的人。卫队长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总不能不同意。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不拦住公爵,就得加入我们的行列。他也跟着走了。

一切进行顺利,快要达到目的的时候,却又几乎失败。在草场的入口,圣埃路瓦和圣尼哥拉发生了冲突,圣约瑟也和他的丈母娘争吵起来。每人都想第一个进去,既不考虑老少长幼的次序,也忘记了对妇女应献的殷勤。因为这一天大家都准备来打架,脾气暴躁,拳头都在发痒。侥幸,我的名字和圣尼哥拉是本家,同时职业又和圣约瑟、圣安妮是同行,还不用说和我一同吃葡萄长大的奶兄圣万桑,我喜欢所有的圣徒,只要他们也喜欢我。我忽然看见一车葡萄从路上走过,我的老伙伴瘸子在车子旁边一跛一跛地走着,我就叫道:

“朋友们!自己人之间不要争先恐后啦。让我们互相拥抱吧!瞧这位来调解我们大家的,我们唯一的主人(我当然是说,除了公爵之外)来了。让我们向他致敬吧!光荣归于酒神巴古斯!”

我抱住瘸子的屁股,把他抬到车上,他溜来滑去,滚进一大桶榨碎的葡萄里去了。我一把抓住缰绳,我们第一个进了“伯爵草场”;瘸子像巴古斯一样,下身浸在葡萄汁里,头上缠着葡萄藤,两条腿摇来晃去,哈哈大笑。所有的男圣徒、女圣徒,都胳膊挽着胳膊,跟着这位凯旋的巴古斯进去,一面还跳着舞。在草地上真舒服!大家跳呀,吃呀,玩呀,围着这位亲爱的公爵待了一整天……第二天早上,草场好像成了一个猪圈。连一根青草也没有了。我们的鞋底深深地印在柔软的土地里,证明全城是如何热烈地庆贺公爵大人。我想公爵该满意了。的确,我们也很满意!……应该说明,第二天,检察官回来的时候,他认为必须发怒、抗议、威吓了。但并没有行动,他避免这样做。当然,他也开始追究;但是他很识趣,永远也不了结这场公案:还是不了了之的好。谁也不想查出什么结果来。

* * *

就是这样,我们表现了克拉默西人既是公爵和国王的顺民,同时做起事来又自行其是:我们真是冥顽不灵。而这次表现却给受过考验的城市重新带来了欢乐。人们都觉得死里回生了。大家眨眨眼睛,慢慢接近,大家笑着互相拥抱,心里想道:

“我们锦囊里的诡计还没有用光呢。他们没有拿走我们最好的锦囊。一切都好。”

我们的不幸也就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 * *

[1] 阿提拉,五世纪鞑靼人的国王,曾经征服欧洲。

[2] 希腊神话,巨人安泰是海神和大地的儿子,他只要接触到大地,就力大无穷。大力士赫鸠力士和他搏斗时,把他举在空中,才把他扼死。

[3] 圣埃路瓦,保佑铁匠的圣徒。

[4] 圣昂诺雷,保佑面包师的圣徒。

[5] 圣菲亚克,保佑园丁的圣徒。

[6] 圣克潘,保佑鞋匠的圣徒。

[7] 圣万桑,保佑酒店的圣徒。

[8] 原文为拉丁文。

[9] 原文为拉丁文。

[10] 达果伯,六世纪法兰克人的国王,圣埃路瓦是他的大臣。

[11] 圣约瑟,圣母玛利亚的丈夫,圣安妮的女婿。

[12] 原文为拉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