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亨利·詹姆斯Ctrl+D 收藏本站

他感觉,单独去见那个可怜的女孩,跟以前可能是差不多的,在纽约的时候,他曾经去看过她三次;如今,他要再次与她面对面,新的感觉不过是有些惊讶地发现,原来见面的方式是很好很积极的。此外的一切,让人感到尴尬的一切,在他坐下五分钟之后就会烟消云散了,事实上令人感觉非常美妙的是,他们在美国建立的关系是很愉快、很得体的,对谁都不构成伤害,对这个关系的正当性,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因此,这个关系应该不会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分手之后,他们俩各自都进行了伟大的历险,他的历险就是用心去感受她的国家,此时,他最艰难的历险,就是找到除那些已经用过的理由之外的理由。参加莫德姨妈的晚宴后第二天,他就去她的旅馆见她,而对于他要扮演的角色,鉴于凯特与劳德夫人非常奇怪地不谋而合地极力怂恿他,他的预想是很丰富而混乱的。其实,不必她们操心,他本就觉得她值得他去见,这种美好的感觉今天似乎又回到了他的心里。那两位女士很善良、很热情,非常可敬,但也可能难免因为用力过猛而将一朵不算大的友谊之花扼杀在萌芽之际。从前让他侥幸避免、以后仍将帮他侥幸避免折断这朵花的,是他的良心和幽默感,是他的想象力,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理解与体谅,他肯定从未像现在这样因为有这样的心理和情感状态而兴高采烈。许多人,他真的有这种感觉,不可能这样对待这种事情,他们可能会很快就失去耐心,认为那样的要求不近情理,过于苛求,因此就会敷衍了事,所以不会跟米莉更深入认识。他跟凯特说过,那位小姐就是一个牺牲品,他感觉,目前这样可能就是让她牺牲的一种方式。然而,这并非他自前一天晚上以来慢慢明确化的观点。这并不是说他不能躲避,他知道,按自己的聪明才智,他完全可以让躲避成为较小的恶性和最弱的残忍。他太喜欢每一个人,所以,他不希望表现得像一个刺头,让大家都觉得他不可理喻。他喜欢凯特,这是自然的,他也十分喜欢劳德夫人。他特别喜欢米莉;此外,前一天傍晚,他不也觉得苏珊·谢泼德很可爱吗?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竟然这么博爱。无论如何,无论为什么,这是他的立足点,在这个立足点上,他如果还要得罪人,他就是一个十足的笨蛋。如果他觉得自己还把握不好,他还有足够的时间。他慢慢意识到,要把握好这次机会,他不仅要承认自己很感兴趣,也要表现得对成功有足够的信心,也就是要鄙视失败。

因此,他来到布鲁克街,心中怀着最好的目的,同时有意识地为某些重大的尴尬留下了余地。可是他又发现,他心头的负担出乎意料地轻,于是大大松了口气。最近巧妙地为他考究出来的责任之中所蕴涵的尴尬,眼下在他面前换了另一张面孔,即现在又完全回到了他印象中的从前的面孔。在此印象中,他感觉美国女孩显然是世界上最易相处的,如果她们有类似米莉的吸引力,尤其如此。既然她所属的这个族群本质上那么容易相处,有什么东西会让她变得难以接触吗?他感觉,此行应该比跟凯特相处的那两三个小时更轻松。按丹什的看法,米莉·蒂尔把他与他的同伴从国家美术馆带到她的旅馆并招待他们吃午饭的时候,她的眼中并没有复杂的景象,因此,他极难想象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产生那么多复杂的思想。非常幸运的是,他为此行所找的借口是最好的,也是最简单的。他们碰巧相互认识,因此,要是跟她说他听说她身体不舒服没有出席晚餐才上门来问候,那是他最不得体的借口。况且,碰巧还发生了另一件事,她给了他与凯特那么盛情的款待,他无论如何要做一些表示。那么,他此行就是要来有所表示,这就是他的理由。首先,他发现她果真很好相处,她非常自然、非常漂亮地表示乐意见他。他是在吃了午饭后不久来的,这算早,也不算很早,如果她身体好,这时可能已经出去了,不过,今天她身体很好,但仍然在家里。他隐约可以听见凯特的评论,他一直感觉,根据她的解释,米莉之所以在家,那是因为在跟斯特林厄姆太太交谈之后,她一直在等着某个人。一切都很愉快,所以,他甚至畅想他会很欢迎女人所谓的善意虚伪。他甚至很开心地相信,那个女孩等候的人可能就是他,不过,看到她显得不是在等他,他也很开心。她表达了一定程度的惊讶,不是很夸张,其中的寓意显而易见,既然他有些后知后觉,还是有些别扭,那么,他就应该信任她,让她主动为他以及她自己着想。

她的第一个动作就很令人钦佩。他进来的时候,她正在桌子上写信,可是她马上站起来并在瞬间之内让他感觉他没有泄露对她的病痛的担忧。在他的面前,她绝对不是一个有病痛的人,绝对不是,他能理解吗?他自己很快就意识到,他对此表示理解的方式,即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相应的喜悦,形成了两个人亲密关系的良好开端。接着,人们事实上就可以认定这样的关系已经存在,即使原来没有这样的关系,他们很快就会缔造一个。他委婉提及她的朋友专门去兰开斯特大门做解释的事情;可是,她利用了嘴唇上的笑容以及眼睛里的神情,马上拆除了任何焦虑的基础,化解了任何追问的可能。她到底怎么样?好吧,她就是他面前的这个样子,她就希望展现这个模样,有她自己的理由,这不关任何人的事。他又想起凯特说她太过自负,不会接受任何怜悯,说她非常腼腆,不会透露这样的秘密,因此,他非常高兴他能得到这样的暗示,特别是当他需要暗示的时候。那个女孩很快就彻底消除了他的疑虑。她说:“哦,这没什么,我很好,谢谢你!”他也很乐于甩掉这个疑惑。尽管凯特有提过要求,但那不是他本人的关注点,他主要想表达同情,但他感觉他很快就得到了不能表达任何同情的禁止。人家让他来,是让他为她感到难过,不过,在私底下,他并没有觉得自己为她感到多么难过。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不管怎么样,他是绝不会为她感到难过的,至少不能让她看出任何蛛丝马迹。于是,目前的情况出人意料地清楚,尽管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才完全看明白背后丰富的道理,从而感到挺好玩,也感到很钦佩。他很难以置信地发现,如果说他的怜悯可能不会被其他东西所取代,但也终将被她本人压制。这就是他的全新认识,他去看她是为了向她表示安慰,可是,他可能要重复几遍,他最终的目的是让她给他表示安慰。她可以判断,他目前的处境,让他成为温柔体贴的对象,如果有人喜欢他的话。他感觉到了她的这种判断,他也感觉到,这是他必须很体面、很有尊严并坦诚接受的。

十分奇怪的是,他原先带来的问题,那个凯特托付给他的问题,居然突如其来地被另一个问题给挤到了旁边。显而易见,这另一个问题是由她美丽的幻觉和白费的爱心引起的。对他而言,眼前这一切构成了一个良心问题,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的演化前景也已经让他感到忧心忡忡。如果说他让人动心,那是因为他不快乐;如果说他不快乐,那是因为他对凯特付出的感情没有得到回报;如果说凯特好像冷漠无情,那是因为她不让米莉产生任何怀疑。他现在意识到,凯特肯定让她的朋友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这个态度,也让她了解到他的失落。他跟这个女孩在一起度过了一刻钟之后,这个推理就很刺眼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们在这里说话的时候,另一个人似乎就徘徊在他们的身边,不时探头过来看看自己的杰作进展怎么样。她这个杰作的价值,他觉得跟刚发布的时候有所不同。既然说她不爱他是假的,那么,他有理由认定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前提,而就在此时,他如果不当心,就可能发现自己悄然喜欢上了米莉的善意和爱心。他有理由感到良心不安,他绝对有必要为他正在做的事情感到忧虑。如果说他不应该在一个完全错误的基础上享受柔情体贴,那么,如果他继续待下去,谁能保证他自己不会假装受到委屈而去享受甜蜜的关怀呢?一位魅力十足的女孩对他的体贴,不管根据什么理论,都能抚平受委屈的心;他也很清楚地记得,自己没有说过谎话骗过人。他所谓的失落,那是凯特说的,不是他自己的观点;他可能要说,他的责任在于帮她演好这出戏。最让他内心产生分裂的就是要不要演戏:这实际上就是一个良心问题。他有些惊慌地发现,在这出戏里面,有一句特别的话是不能说的:“如果你喜欢我是因为你知道她不喜欢我,那是大错特错的。她其实非常喜欢我!”这句话真是很难说出口;可是,要么让她知道真相从而让她受刺激,要么让她继续沉溺于温柔的幻觉之中,不都一样不合适吗?这其中还涉及暴露和背叛凯特的问题。凯特的计谋很特别,是她特有的,他感觉要评判这个计谋可能太复杂,所以他放弃了。不要背叛自己所爱的女人,反而支持她的错误,特别是当她在错误的路上已经走了一定的距离以后,这也许就是爱情不可避免的结果。当然,在她的计划中,忠诚是首要的基础,不管她的计谋有多么曲折,都只会给他带来好处。

丹什尽力稳定自己的情绪,因为这个朋友显然要对他无限地好,他很可能被打动。不过,有一件事情他颇为肯定:米莉·蒂尔是不会逼他的,她肯定不会对他说:“难道你不觉得她有可能十分在乎你吗?”没有这种话,他就不用费多大的周折去跟她辩解。换作凯特,在计划进展不顺而需要修改的时候,她倒很可能这样做。在这种情况下,他会问自己,他的什么作为会比毫不作为更好一些呢?于是,他接受了那个可怜的女孩喜欢他这个事实。她有她自己的原因,有一个简单、漂亮的前提,也就是一个行动的借口。那个前提就在于她所得到、保留、珍藏着的印象,而她的借口跟他要演戏的出发点是一样的。她已经认定她应该有所作为;于是,丹什可能面对的,是发自她灵魂深处的纯粹快乐。跟这个年轻人坐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纯粹快乐坚决地抬起了头,还开出了花朵。她似乎说了一些他需要应对的话,不过,这些都不是她事实上所说出口的,而是他认为这些事所包含的意思。比方说,她警告他不要谈她的身体问题,以及她警告他的时候所运用的技巧,在他的想象中,都代表着她没有说出口的实话。“在你面前,我十分健康,这是你要关心或者说要操心的:在你面前,生病这样可恶的事情绝对不会出现。知道了吧?请你尽量别为我担心。总之,你不要因为担心而错过我动人的一面。你知道,现在就我们两个人坐在这里,这里没有太多的干扰。排除掉这些干扰,我们就可以相处得很优雅。”这些都是她隐含的意思,虽然她主要在介绍她的印象和她的计划。她也让丹什回忆他在美国的所作所为,但他今天不想谈这些。他想起前一天下午他在凯特面前夸夸其谈,现在感觉自己太过分、太夸张了,是对主人的不敬。于是,他反过来让她说伦敦的事情,让她发表对那里的生活的看法,而且非常高兴地跟她谈了很多病痛之外的话题。首先,他对她说他在兰开斯特大门听说她已经征服了那里;对此,她表示完全而且快乐的同意:“我居然成为这个季节的特色,成为每张嘴巴里的主角,我自己也想不到。”然后,他们亲切地分享了自纽约分手后的海阔天空。

与此同时,许多东西接连不断地在他们心中涌起,特别是在丹什心中涌起,不过,他们感觉最明显的,是目前的状况对他们对过去的看法的影响。好像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当初有那么多经历,似乎掉进了回忆过去美好时光的泥潭,而此时,他们并没有那么宽裕的时间来追忆那么多事情。他们的关系变得很复杂,不管是由于他们说到过的,还是他们没有说到过的事情,所以,他们试图回顾在那个富裕国家的那段美好的往事,给他们快速发展的关系做注脚。他回想起曾经在劳德夫人家里谈论过人一生的几个阶段,错过每一个阶段都会觉得很可惜,以及不断前进的感觉;他在回忆其他事情时找到了一个机会,将这种感觉传达给了米莉。除了他说出来的,还有一些他不能说的;这两类事情在他的脑子里混杂在一起,很难说此时到底哪一类对他产生了更大的影响。跟这位年轻的女士面对面,他感到有一股敏感的人都认为无法控制的力量在影响着他的神经。等他在房里待了十分钟之后,他心里就好像有一股能用尼亚加拉瀑布来比喻的洪流,如果将那么小的和那么大的东西相提并论不是那么荒唐的话。在不用受到外来审查的情况下,一位聪明的年轻男人和一位敏感的年轻女人的关系当然应该顺其自然,而事实上他就是想顺其自然,目前也正在自然地发展着。目前的状况对两人关系的发展是很有利的,尤其是他们始终没有提到过凯特;尽管过去几个星期发生的事情都跟凯特有关系。就在前一天晚上,丹什也向她征求过指示,但他发现并没有得到什么结果。当然,她事先就跟他说过她不会做什么指示,但是如今面对米莉,他的感觉完全不同,他感觉米莉被人家掌控了,不过,他感觉对于这种事情也许应该要再问问凯特。他应该在跟她谈过之后再做进一步的行动,确认她真的是希望他能取得巨大成功。随着他感觉到了这些不同,他很自然地又觉得应该缩短在这里逗留的时间,而且永远不要再来,不过,很奇怪的是,恰恰是米莉的表现好像在回避这种结局的出现,也最终打消了他的念头。

这个新情况也许很突然,她肯定事先得到了保证或者安慰。对此,她并没有任何犹豫,因为他们不都乐于给她机会吗?丹什看见或者感觉她接受了这个机会,那也是让她为他提供帮助的机会。凯特肯定跟她说过:“我听他说?不可能!所以,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米莉喜欢的,似乎就是她目前在做的事情,为此,我们的年轻人感觉,如果甩开她,那将是何等的野蛮!他好像面临着有些英雄主义气息的选择,虽然不涉及与凯特分手的问题。她对凯特和凯特的崇拜者都会表现出高贵的情怀,如果她看见那个崇拜者最终跟他的偶像在一起,她会感到很痛苦,但她会乐意承受这个痛苦。他似乎看到眼前出现令人兴奋不已的素材,可以做小说的素材,甚至可以做诗歌的素材:一个男人与不在乎他的女人的缘分,居然要靠一个在乎他的女人来推动。米莉似乎跟自己说过:“好吧,他至少可以在我的陪伴下与她相会,如果这样对他有意义的话;因此,我的策略就是让我的陪伴具有吸引力。”如果她真是这么想,那么他的印象就是对的。不过,所有这些都不妨碍他很快就对她说:“那么,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你是否真的着急去参观乡下的农庄?”

她摇摇头,做了一个小鬼脸,这就算否定回答了疑问,不过,她的动作却让他发现她确实有这样的念头,也许她一直有这样的想法。不过,这件事不是她当前要做的。“不,亲爱的。我们要到外国去待几个星期,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这是我们好多天前就做了的决定,只是被最近的一些事情给耽搁了。不过,等这些事情都处理掉了,我们就会扬帆起航。”

“那就祝你一路顺风!不过,”他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的眼神很迷茫,过了一会儿说:“等到风转向吧。你这个夏天会怎么过?”

“哦,我这个夏天会在龌龊的工作中度过。我的双手会沾满铜臭味十足的墨水。我在你们国家那边的工作其实也可以算是在玩。你看看你们的国家是多么快乐的国家!我的假期结束了。”

“我很遗憾你的假期跟我们完全错开。”米莉说,“要是你能在我们工作的时候工作的话……!”

“那么,你们玩的时候我也可以玩,对吧?算了,对我而言,这个区别不是很大。我总是既像是在工作,也像是在玩。但是,你跟斯特林厄姆太太、克罗依小姐和劳德夫人一样,”他接着说,“你都经历过真正劳累的工作,像苦工或者黑鬼一样。你们的休息是你们自己赢来的,是理所应当的。我的工作相对较轻松。”

“千真万确,”她微笑着说,“不过,我还是喜欢我的工作。”

“不会让你感到精疲力尽吗?”

“一点也不。如果我有兴趣,就不会感到疲倦。我还可以走得很远。”

他想了想。“那么,你为什么不继续走下去呢?据我所知,你已经征服了这个地方。”

“哦,这就像经济安排,我要把我的收益存起来。我很喜欢你说的这一切,虽然你的描述接近梦幻,我会一直关注着它的走向,所以,我肯定会感到很紧张,我必须小心翼翼。对于我已经得到的,还有我可能还将得到的,我都不希望因为愚蠢而失去。想避免这样的错误,最好的方法就是离开,在遥远的地方观察情势的发展。我要保持它的新鲜感。”她的结尾显得她似乎对自己说了这些机智的话感到相当满意。“我会很谨慎,保证到我回来的时候,它还很新鲜。”

“这么说,你肯定会回来?你能承诺吗?”

听见他要她做承诺,她的脸就放出来了亮光,但是,她又装着要讨价还价的样子。“伦敦的冬天不是很可怕吗?”

他本想问她是不是说对身体不好的人很可怕,不过,他还是避免了这个问题所造成的不愉快,而是选了一个关于社交生活的话题。“不,我喜欢冬天,过了冬天,事情就很乱。如果你到时回来,我会更喜欢,因为我们会经常看见你。所以,请你务必再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如果问题不在于天气的话。”

她比刚才更严肃地看着他。“什么问题?”

“就是你离开这里的动机。你刚才说到为了什么去外国的?”

“去呼吸更清新的空气,对吧?”她想起来了,“哦,是的。在八月份,人们肯定都想离开伦敦。”

“是的,当然。”他完全理解,“虽然我很高兴你能在这里滞留了这么久,让我可以抓住你。无论如何,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

“‘我们’是谁?”她马上问。

他马上感到很紧张,因为他发现这个问题可能映射到他与凯特的关系,对于凯特,他的女主人没有怎么提起,他也更加不愿意谈起。但是,这个问题太明显了。“我是说我们所有的人,每一个愿意带着同情心站在你身边的人。”

然而,她还是有些奇怪、有些迷人地追问他:“你为什么要说‘同情心’?”

“当然,这是一个苍白无力的词。我们对你的感觉,可能跟崇拜的距离应该近得多。”

“随你便!”之后,凯特的名字终于要出现了。“如果我会回来,原因就在于你认识的人。我可能因为劳德夫人而回来,她一直对我非常好。”

“她也一直对我很好,”丹什说,“我感觉,”当她没有马上回答,所以他就接着说,“我居然成了她的好朋友,完全出乎意料。”

“我也没有料到。不过,”米莉说,“我跟凯特成为好朋友倒是料得到的。为了她我也回来。我会为凯特,”她顿了一下之后接着说,“做一切事情。”

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看着他,眼神之中有非常清晰的意识,此时,她有可能在设一个陷阱,想让他剩余的坦诚能聚集起来,从而发挥一定的作用。他后来对自己说,当时他感觉似乎有东西就用一根头发悬在他的头顶上,很危险。“哦,我知道,人们都愿意为凯特做事情!”这句话真的差一点就从他的嘴里跑出来,不过,他感觉他的意识之中有更强烈的成分,把这句话给堵了回去。所以,他保持沉默,而这样的克制,就是他为凯特做的事情。这一切就在一瞬间完成,然后,他就将米莉的话题推回到她自己的身上。“当然,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朋友,我也当然理解,”他允许自己再加上一句,“对于有魅力的人,人们会何等喜爱。那么,我就要谢谢她为我们所有人做的好事,我说她能让你回来。”

“哦,其实你不了解,”米莉说,“我真的掌握在她的手上。”

他装着琢磨他应该表明他对她了解多少。“是啊,她的手段很高明!”

“她很了不起。不过,我没有说她欺侮我。”

“当然不会。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种事情。”他微笑着说。然而,他马上想起来,他不能透露他了解凯特的行为方式,因此,他就不再继续推动这个话题,而是说了一句也算是真话的话:“我感觉自己并不了解她,真的算不上了解。”

“好吧,按你这么说,我也是不了解她的!”她笑着说。她这句话刚说完,他就意识到了自己肩负的责任;虽然在之后的一阵沉默期间,他想明白了他的责任并不包含任何弄虚作假的要求。十分奇怪的是,他居然可以走到这么远,也许已经太远了,却没有说过一句假话。他完全可以跟凯特这样说。在他再次说话之前,也在米莉再次说话之前,他产生了另一种感觉,他感觉如果他真下定决心不要继续向前走,那么,他必须马上停下来。此时,他似乎正处在角落里,是他刚才那句话把他推到了角落里,因此,他要赶快决定是否要走出那个角落。那一阵沉默只要延长一会儿,他就会感觉到她正在等着看他会做什么。可是,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从楼下的街道上传来了马车沉重的轱辘声和很有节奏感的马蹄声。把房子震得不停摇晃的轱辘声和令人印象深刻的马蹄声在旅馆的大门前停下来。“你有客人来了。”丹什笑着说,“肯定是带着使命来的。”

“那是我自己的马车,每天都这样,是不是觉得很震撼?不过,我们,斯特林厄姆太太和我,真心觉得这是很好玩的。”她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去确认自己说的是否属实。他们一起走了几步,来到阳台上,看见她的马车正在下面等着,感觉很威武。“是不是很震撼?”

在丹什的眼里,那只能算浮华,除了沉重得近乎荒唐。“我觉得它有些洛可可的风格,挺华丽,也挺可爱。不过,这该怎么说呢?你是这一切的主人,你能接触到最高境界的智慧。而且,由于你的地位,你的马车肯定受到伦敦人的崇拜。”不过,她看起来是要出去的,他不能挡她的路。之后发生的事情,首先是她否认她要出去,这意味着他可以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其次,她说如果他愿意一起坐车的话,她是乐意出去的。她又说,事实上每天她都有事情要做的,而今天就有好几件,这就是今天这么早就叫来马车的原因。她正在说话的时候,他们看见一个人来问情况,接着,他们看到米莉的用人向他们报告马车到了,他可以送她。于是,她感觉眼前的问题马上要得到圆满的解决,最后的要素是丹什的反应。然而,丹什还有些犹豫不决,他心里的那些事情正在猛烈斗争着。他似乎感觉到,他之所以走到这个地步,是因为他一心要维持他们的关系,不想断开,而此时,他必须在维持和断开之间选择一个。他感觉他等了很长时间,比实际的时间更长,那是因为他很焦躁。他不能一直保持这个状态,而既然他必须二选一,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选择了前者。如果说他此前一直在河流中间漂浮着,那么,他现在就像撞上了一个硬物。“哦,好,我乐意和你一起去。这是个迷人的主意。”

她没有给予他表达感谢的眼光,而是看着其他地方,她对她的用人说:“再等十分钟。”然后,等那个人出去之后,她才对她的客人说:“我们一起走,我很高兴。不过,我要请你等我一会儿,我要做一些准备,当然我会很快。”她扫了一眼那个房间,似乎想给他找一个地方让他待着。“那边有许多书,我很快就换好衣服。”当她要走的时候,他才碰到了她的目光,他觉得她的目光非常漂亮,非常动人。

至于在那瞬间她的目光为什么会特别动人,他几乎是说不清楚的,总之,他能感觉到她希望对他好。很明显,她希望他能明白她对他很好,然后知恩图报,反过来也对她好。此时,他从原来的角落里走出来,就是知恩图报的表现。她走出去然后关上门、把他一人留在这屋里的时候,他其实已经走出来了。他一人单独待了三分多钟,心里忙着解决几个相当富有活力的小问题。其中一个小问题就是米莉极端的天真率性,他也许会说,那是典型的美国性格。接着,这个问题成了他躲避其他问题的借口,但是,对于这个问题,他始终找不到头绪,他感到一片茫然,他甚至找不到对这个美国女孩进行适当概括的办法。这位朋友居然让他跟她一起坐马车出去,这当然是自然天性的体现,因为她甚至没有提到她的同伴;不过,他感觉她做这种事情的手法毕竟还不如凯特高明。凯特不是美国女孩。凯特本来也是愿意这样做的,虽然凯特没有米莉的自然率性。凯特其实也做过了,她做过类似的事情。而且,他的心思全在凯特身上,虽然表面上他跟她保持着距离,让她有一定的自由空间。无论如何,凯特跟自由的关系,或者自由跟凯特的关系,和他跟那位离开他去准备把自己交给他的女孩可能形成的关系,是截然不同的。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而他此时想到了,他就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对那女孩允许他利用的书,他一本也没有碰。米莉也许可以说很前卫,但肯定不高明,而凯特则比较保守,甚至跟其他英国女孩相比也算是保守的,但她却非常高明。不过,凯特比米莉大了两三岁,对于他们这种年纪的人,两三岁的差别是很大的。

丹什继续慢慢地踱着步,心中继续琢磨着那两个人的差别,同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出了那个角落,甚至不想利用米莉不在场的机会,回溯刚才走过的足迹。如果说他在五分钟之前可能落荒而逃的话,他此时已经不会再产生这种念头,他只可能满怀希望继续等下去。而且,这个问题很快就被人封住了;因为大约过了三分钟,蒂尔小姐的用人就回来了。他的后面跟着一位客人,显然是他在楼梯脚下碰到然后带上来的,他刚打开门,就很大声地宣布克罗依小姐来了。凯特跟着他进来,不过,她一见到丹什就突然停住脚步,只是丹什发现,那并非因为惊讶,更不是由于尴尬。丹什马上跟她解释说,蒂尔小姐为她的行程做准备去了,那位用人一听到他的解释,就自己走了。

“你要跟她一起去吗?”她问。

“是的,这是你同意的,我想当然你是同意的。”

“哦,”她笑着说,“我完全同意!”她的态度一如既往,表现很优雅。

“当然,我是说,”他很明显受到了她的快乐的感染,“你一直那么怂恿我。”

她绕房间环视了一周,似乎在寻找他在这里的所作所为的迹象,以帮助她决定怎么应对。“好吧,只要你喜欢,就说是怂恿吧!”她显得很开心,好像她认为他完全做到了她对他的要求,然后,她开了一个新的玩笑。“既然如此,你觉得我还用再等吗?”

“你既然来了,怎么又不想见她一面?”

“因为你在这里!我来这里,是想看看她怎么样,目前看来她肯定很好。如果她……”

他马上打断了她的话。“是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他很激动,还有话要说,“亲爱的,要为她负责任的人不是我。我觉得是你。”他感觉,对于让他感到坐立不安的事情,她仿佛根本不放在心上,所以,他们两人存在一定的失衡,总是有一个人有问题。要么是她感觉太随意,要么就是他过于紧张。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自己让人觉得是个傻瓜。“我什么也没有做。你可以放心,除了你让我做的,其他任何事情我都不会做。”

他们的目光交汇到一起,他的眼神中有跟他这句话相当的刚毅。片刻之后,他就从她的目光中领会到,他真的没有必要过于紧张。到底怎么了?她好像在反问他。不过,她提供了所有的答案:“她能够见你,不就证明她还不错吗?”

“她明确告诉我,她身体绝对健康。”

凯特的兴趣变得更浓烈。“我知道她会这样跟你说。”接着,她又说,“她昨天晚上之所以避开我们,肯定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

“那么,是为什么呢?”

“因为她紧张。”

“她为什么紧张?”

“你懂的。”她好像有点不耐烦,不过,她还是微笑着说,“我跟你说过了。”

他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脸上找到她到底跟他说过什么;然后,他似乎看到了什么,所以他问:“你跟她说过什么?”

她还对着他微笑,虽然笑容比较僵硬,然后,他们似乎突然意识到他们身处何地,所以,为了不惊动人家,就降低了说话的嗓音,不过,他们刚才说了那么多,已经让他们感觉不安了。米莉的房间可能就在他们旁边,他们却喋喋不休!不过,他们还是接着又说了几句话。“如果你想知道,去问她自己。你随便,她会告诉你的。你觉得怎么样最好就怎么样,不要纠结于我可能说过或者没说过什么。我跟她没什么。”凯特说,“你没问题吧?”

“如果就这样,”他回答说,“我没问题。如果你要我接受她是信任你的,好吧,我没问题,因为她确实很信任你。”

“那你就跟她学吧!”

“她都是为了你,”他说,“她让我跟她一起出去,也是为了你。”

“果真这样,”凯特还是非常平静,“你也可以为她做一点事情。我不会担心。”她微笑着说。

他站在她面前,再次仔细看着她的脸,又跟往常一样,在这张脸上看到了许多内容,这些内容都让他备受感动,也让他可以松一口气,因为他用不着寻找合适的辞藻来加以描述。对于这样的印象,任何辞藻都无济于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

“很好,很好。”凯特说,“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他过了一会儿又说:“那么,你发誓吗?”

“发誓?发什么誓?”

“发誓你爱我。你知道,这样一来,你为我做什么就都合情合理。”

她瞪着他,眼神显得她伤透了心,然后,她马上表达了这种感觉:“如果你不相信我,那么,现在就断了不是更好吗?”

“跟你断了?”

“跟米莉断了。你现在就可以走,”她说,“我会留下来跟她解释。”

他感到一片茫然,震撼太大了。“你会怎么说?”

“我会跟她说,你很任性,但我会将就着跟你在一起。”

他想了想。“在她面前,你说过我多少坏话?”

“很多。通过她对你的态度,你就可以发现。”

他又陷入了沉思。“我不觉得我应该在乎她的态度。”

“好吧,随你便吧。我会留下来,也会尽量帮你。”

他看得出她说的是真话,她是想给他机会;于是,他的眼前一下子比刚才清楚了很多。他再次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不过,他不是后悔,而是看到了逃亡的曙光,可是,凯特给予他的东西,迫使他权衡逃亡的后果。“如果她发现我不在,她不就能认定我们之间有猫腻吗?”

凯特想了想。“我不知道。当然,她会感到非常伤心。但你不用担心。她不会这样就死掉的。”

“你其实是说她会死,对吧?”

“你要是不相信我,就不要问我。你的前提太多了。”

她现在说话的语气显得她已经心烦意乱,这让他自己显得那么寒酸又丑陋,因为他太僵化,不能让她舒心;他同时也感觉到,一个男人不管品味如何,进入到这样的关系,总是要承担一定义务的,可是,他没有这样的责任感,这也表明他缺少应有的素质,比如想象力和技巧,肯定也包括幽默感。目前的情况无疑是很奇怪的,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有这样的想法:“要是我让她觉得烦了呢?”在几秒钟之后,他的想法变成了不一样的说法,“如果你愿意发誓你爱我的话……”

她环顾她的四周,看看房门,看看窗户,好像他的要求牵涉到很多东西。“就在这里吗?在这里,我们没有任何阻碍。”凯特微笑着说。

“没有吗?”此时,她的微笑好像让他感到很笃定,所以,他很诚恳地向她伸出双手,而她立即伸出双手,紧紧捉住他的手,似乎要挡开他,也像要拥有他。实际上,她既拥有了他,也挡开了他。她的手捉住他的手,久久不放,与此同时,他们深邃的目光汇聚在一起,他们俩默默地等待他恢复意识,恢复他从前的谨慎。他意识回来之后,脸上一红,他似乎意识到了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她也因此产生了习惯性的胜利感觉,然后,她的胜利会不断扩大。他放开她的手之后,他好像就捉住了米莉的双手。无论如何,他是不能跟米莉断的。“我会如你所愿。”他向她宣布。他好像是看到对方接受了他的条件,所以要投桃报李,而她也马上采取了相关行动。

“要是这样,我就走了。你告诉她,说我发现你与她在一起,所以就不想等了。你可以从你自己的角度来说。她会明白的。”

话音刚落,她就走到了门边,她已经拿定了主意。不过,在她离开之前,他又给她提出了另一疑问:“她会不会怀疑?”

“你不用担心。”

然后,他做了最后一个请示:“那么,我就闭着眼跟着感觉走?”

“你只要对她好就行。”

“其余的一切都交给你?”

“其余的一切都交给她。”凯特说完就不见了。

于是,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凯特离开三分钟之后,米莉就穿好了盛装回来了,她戴一顶黑色的大帽子,一点也不时尚,黑色的外套几乎覆盖了她的全身,她脖子上戴着的,丹什迷迷糊糊觉得像是一条很长很珍贵的缎带,上面镶着好几排沉重的珍珠,让缎带差不多下垂到了她的脚边,很像女牧师的圣带。他马上跟她提起他们的朋友来过,但很快又走了。“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我。”他现在说这种话没有任何困难。他已经走出了刚才的角落,因此,多一个字或者少一个字都不成问题。

她认为他这样说就够了,从而避免了不必有的尴尬。“对不起,不过,我是经常和她见面的。”他感觉这样的区分对他有利,也表明了凯特不辞而别是正常的。每当问题落到米莉身上的时候,她都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好吧,就全交给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