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脸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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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杀人事件的被害人容貌弄得完全无法辨识,让尸体来历不明,或者伪装得像其他人的尸体,对凶手而言极为有利。实际犯罪中有时会用这个诡计,而小说则更常使用。特别是侦探小说未发达的时代很常用。

从前侦探小说大量使用的诡计中,有一系列命名为“无脸尸”的谜题诡计。

把杀人事件的被害人容貌弄得完全无法辨识,让尸体来历不明,或者伪装得像其他人的尸体,对凶手而言极为有利。实际犯罪上有时会用这个诡计,而小说则更常使用。特别是侦探小说未发达的时代很常用。现在如果出现面容无法辨识的尸体,读者立刻会察觉“哈哈,又是这招啊”,因此已经很少用了。于是作者想出了一种方法,故事还有一个内幕是:之所以毁容假装成其他人,其实是骗人的,尸体还是一开始推断的那个人,但这种方法也不太有趣。

有两个方法可以让被害人的面容无法辨识。一是用钝器毁坏尸体的脸,或用猛药烧毁等,让面容无法辨识;另一个是把头砍断后藏起来,只剩下无头躯体的方法。此时当然可以让被害人穿上别人的衣服。

可是,即使做了这种事,人类的身体还是会有些明显标记的特征在某处,像是骨肉亲人,例如妻子,即使没有头,还是可以识别丈夫的尸体,因此侦探小说要用这个诡计时,就必须让登场的被害人没有骨肉至亲者。

此外还有另一道难关。现在指纹辨识很发达,如果那名被害人有前科,或者即使没有,只要这个人曾在警察的指纹原纸上自愿捺印指纹,立刻就会知道是谁,此外只要比对尸体与被害人家里器物上留下的指纹,冒牌货马上就会被拆穿。所以,凶手不仅要让面容无法辨识,还要把双手的指尖都敲毁或切断才行。可是如果做了这种事,很容易被察觉制造假尸体的企图,这个“无脸尸”的诡计以实际的问题来说,其实也是相当困难。

这个谜题诡计有许多变形。例如美国作家劳森的长篇作品《无头女郎》,描写的趣味是一名妇女脸上有伤,整张脸都包着绷带,所以弄不清楚到底是这名妇女,还是其他女子变装而成。我也在通俗长篇作品《地狱的小丑》用过相同的构想。也就是说,“无脸尸”的诡计也能挪用到活人身上,而且未必要让脸变形,只是包裹隐藏也能达到同样效果。戴着面具死在狱中,直到最后都未被发现真面目的“铁面人”传说,也算是一个和这个诡计有相同趣味,非常重大的实例。活人也有借由整形外科手术改变容貌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诡计。(如《总统侦探小说》与我的《石榴》)。

另一种变形是,切斯特顿的《秘密庭园》(The Secret Garden),以及莱斯夫人(Craig Rice)的《完美的犯罪》(Having Wonderful Crime)的形态。这个构想不满足于仅仅切断被害人的头,还把其他尸体的头拿来交换。以实际问题来看,除了古时候战争的情况以外,我觉得应该没人会干这种事吧,但在小说上,可以用写法让一切充分成立。

日本的高木彬光先生,进一步想出了另一个此诡计的新变形,让我们为之惊叹。这是他处女作《刺青杀人事件》使用的谜题诡计,新发明是交换躯体,而非切断头用其他头来交换。为什么要把躯体藏起来?因为那里有刺青,是最明显的记号。可是应该会有人反问,如果留下头,立刻就会辨识出被害人不是吗?而作者事先编造出并非如此的状况。就算辨识出脸,只要不认出刺青,凶手就是安全的状况。

那么,话说从头,让我们想一想“无脸尸”诡计最初的发明者是谁。自从侦探小说的始祖坡以来的一百一十几年间,毁坏面容让人误以为是他人尸体的诡计,不管在实际事件或小说,都有数不完的例子用过。以我所搜集的知名作家来说,道尔、克里斯蒂、布拉玛赫(Ernest Bramah)、罗德(John Rhode)、奎因、卡尔、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等人,各自都有使用这个诡计的范例。

那么在此之前,也就是在坡以前,有没有例子可循呢?当然有。抢先坡最初的侦探小说《莫尔格街凶杀案》一步,于1841年初,英国文豪狄更斯开始于周刊志连载《巴纳比·拉奇》,而构成这部长篇历史小说情节的主要内容,就是“无脸尸”的谜题诡计。

位于乡下宅邸的主人被杀,而管家与庭院警卫同时行踪不明。两人之中的某人一定是杀人凶手,但就在难以判断的时候,过了一个月左右,在相同宅邸的古池中发现了一具尸体。面容已经变形,根据服装判断是管家的尸体,因此判定为那名担任庭院警卫的男子杀害主人与管家后逃走。可是,其实这是谜题诡计,真凶是管家。他杀了主人夺取金钱,又杀了发现的庭院警卫,让尸体穿上自己的衣服,自己则穿上警卫的衣服逃走。

狄更斯在英国可以说是继莎士比亚之后的文豪,但此人是个十足的侦探小说爱好者。英国是世界第一的侦探小说国,也是因为具有这种古老的传统。虽然《巴纳比·拉奇》并非纯侦探小说,但狄更斯死前即开始书写,最终未完成的长篇故事《艾德温·德鲁德之谜》(The Mystery of Edwin Drood)可以算是纯侦探小说。这部小说的罪犯是谁,用了怎样的诡计,从狄更斯刚死不久直到现在,各个不同的作家议论纷纷,甚至发表过二十种以上《艾德温·德鲁德之谜》的解决篇故事。

那么最初使用“无脸尸”诡计的人就是狄更斯吗?倒也不是。虽然知道不是他,但我也还没找出是谁在哪里用过的具体资料。尽管如此,要断定狄更斯并非始祖也需要理由,毕竟从十九世纪开始,一跃追溯至公元前,这段时间应该用过这个诡计。从公元前到十九世纪不可能是空白。找一找一定有,但像我这种人和十八世纪以前的文学缘分极远,我没有涉猎的能力与机会,因此只能暂时放弃了。

公元前的“无脸尸”(更正确来说是“无头尸”)例子,我发现了两个。其中一个在有历史之父之称,古代希腊希罗多德的大作《历史》中,该书第二卷第一百二十一段[此书有日文的全译版,青木岩译,昭和十五年(1940),生活社发行,上下二卷]。

希罗多德是公元前五世纪的人,但这位希罗多德周游埃及时,听过该地的长老提起公元前1200年左右的埃及王拉姆泼西尼德斯,又名拉美西斯四世的逸事。“无头尸”的诡计也相当古老不是吗?

拉姆泼西尼德斯是非常富裕的国王,存了大量的银钱,为了安全地保管,他建造了和宫殿相接的石库。然而,奉命建造仓库的男子心怀不轨,他在一块墙壁的石头上动了手脚,只要用很大力气就能拔出,表面上看起来和其他石头并没两样。这个一块石头会动的装置,就是密室的秘密出入口。

这实在是远大的计划,这位建筑师临死之际,把两个儿子叫来枕边,偷偷交代遗言。“其实我为了你们在那座石库造了秘密捷径。如果你们想成为大富翁,可以从那里潜入,偷出国王的财宝,不会有人发现。”接着详细告诉儿子们移动石头的方法。

两个儿子遵照遗言,屡次潜入石库,偷出许多银钱,而仓库的门仍完全上锁,没有人会怀疑。

有一次因为需要,国王打开仓库的门,检查后却发现遗失了高额的银钱。明明门窗都密闭,里面的银钱却减少了,真是无法解释的奇怪现象。(这里可以看到“密室诡计”朴素原型)。从此以后,每两三次开仓库时,遗失的数量都会增加,国王心生一计,布了一个抓人的陷阱,装设在仓库里。

不知情的两个儿子,某天晚上又潜入仓库,但立刻有一人中了陷阱动弹不得。另一人想救他出来,但试了各种方法,怎样都无法摆脱陷阱。于是中了陷阱的儿子终于死心,为了不败坏家门名声,命令另一个儿子砍下他的头带回去。这么做的意义是,只要没有头就不能识别罪犯,从而也不会连累兄弟与家人了。另一个儿子饮泣吞声,按他吩咐地砍下首级,带头出去,把出入口恢复原状逃回家。(也就是“无头尸”的诡计)

次日,国王进仓库一看,发现仓库没有任何异常,明明毫无出入口,却看见窃贼无头的尸体中了陷阱,吃惊不已。之后国王又想出一计,把无头尸挂在城墙外,要哨兵注意来往的人们,等待家属现身。于是幸存的儿子又对此用了另一个诡计,顺利偷走兄弟的尸体。国王越来越惊讶,这次他派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公主,住进妓院(希罗多德先说了,他觉得这是有点难以相信的事),让每位客人谈谈自己的身世,借以找出窃贼。

幸存下来的儿子耳闻这件事,故意去那家妓院。这里又是一个诡计。他砍下坟墓新尸体的手臂,暗中带去找公主,面对提问,他回答自己是窃贼。公主怎么会让他逃走呢,抓住他的手时,其实抓的是他从尸体砍下来的手臂。因为是黑暗中发生的事,她并未察觉。公主以为抓到窃贼就放心了,而当事人则只留下手臂,趁暗逃走。后来国王听闻此事,很佩服年轻人的智慧,最后认输把公主许配给他。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的一则故事。[这个假手臂的诡计也用在法国的《方托马斯》(Fantômas)中,我在青年时看过电影的那个场景,留下深刻的印象,之后我也在某些通俗长篇作品中用了相同的谜题诡计]

另一个公元前的例子,仍是出自古代希腊,作家保萨尼亚斯(公元前二世纪的人)的纪录。这是据说建造德尔菲的阿波罗神殿的两位建筑师,阿伽墨得斯与特罗丰尼乌斯的故事,他们因为在仓库建造捷径,后来中了陷阱,以至于被砍头,和拉姆泼西尼德斯王的故事一模一样。大概是埃及的传说传到希腊,变成别人的故事保留下来了吧。

我顺便也举一些中国的实例,虽然古代好像有佛教经典的例子,但我未曾考究。宋朝时写成的《棠阴比事》里,有一则《从事函首》的有趣故事。某个富豪家的主人爱上商人的妻子,把他的妻子偷藏起来,用另一人的尸体替代留在商人家。当然,这让商人有杀妻的嫌疑,最后富豪家主人藏的另一人首级被发现,和本来以为是商人妻子的尸体躯干接上,正好相合,尸体很明确不是商人的妻子,而富豪家的主人也就入罪了。

这则故事也被明朝冯梦龙编纂的《智囊》以《郡从事》为题收录,此外《智囊》的日译主要内容,也收录于辻原元甫的《智慧鉴》。《智慧鉴》比西鹤的《本朝樱阴比事》更早,是万治三年(1660)出版的原始侦探小说书籍。

我想日本在《古事记》、《日本书纪》,或《今昔物语》、《古今著闻集》等书中,应该有“无头尸”的故事,不过还没确认。我现在知道的,是在之后很久的时代,《源平盛衰记》第二十卷《公藤介自害事》与之后的《楚効荆保事》有日本与中国的案例。可是,公藤介的故事与其说为了欺瞒,不如说是爱惜名声才砍掉自己儿子的头,这两则故事当作谜题诡计的意义都稍嫌薄弱。

《侦探俱乐部》共荣社,昭和二十七年

(1952)五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