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崎屋生意火爆。
庄九郎却有些心不在焉。
在书院发呆时,万阿会问:
“相公,怎么了?”
有时候他浑然不觉。
有时候则一笑了之,“没事。”
有一阵子实行“德政”。
这是幕府的惯用伎俩。足利幕府的存在若有若无,据说前几代的将军义政连偏房生孩子的费用都掏不出,只好到京城的土仓(当铺)把盔甲典当了,换了五百贯钱,可见当代的将军义稙和天子一样,只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因此,每当足利家经济拮据时,就会采取“德政”。也就是官令执行“国债”。不言而喻,这一举措直达百姓,实际上只是为了足利家的资金周转,德政只是美称而已。
商人是最遭罪的。
“真受不了”,庄九郎在德政颁布后的几天,一直耷拉着脸。
山崎屋现金买卖较多,尚未有太大影响,不过,每年两次卖给足利家的油,要分两次收款。
油款正好被抵扣。
真让人生气。
“武士真是胡作非为。”
他生气地对万阿说。
“将军殿下的吩咐,也没办法啊!”
“哼,将军!”
庄九郎觉得不快的原因,正是将军的存在。幕府、将军到底为何而存在?
足利将军家从第一代的尊氏以来已经过了一百八十年之久,这期间同族、重臣之间的纷争不断,五十年前的应仁之乱使京都整座城市差点毁于兵火之下。
显然他们的存在是“为了折磨老百姓”。日本史上,没有比足利幕府更愚蠢、更残暴的政府了。
还没有出现“应该灭了它”的声音。各国的大名、豪族都承认将军的“神圣权”,尚未走到这个地步。
——只是空有虚位,无害就好。
大家这么想。
“无害”只是针对各国的大名而言。然而对于庄九郎等京城的居民而言,再没有比它危害更大的了。
而实际上,翻开战国的地图就知道,还没有哪位人物有实力进京成立新政权。
后来,成为庄九郎女婿,占领京都、揭开近世序幕推翻幕府的织田信长,此时尚未降落人世。
一天夜里,庄九郎把万阿叫到身边,说道:
“你好好听我说。”
“什么事?”
“我想推翻幕府。”
“啥?”
“哈哈。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区区一介油商,哪能推翻得了幕府?”
“我就说嘛。不要吓唬人。”
“说的是。不过万阿,倒也有办法推倒它。”
庄九郎带着玩笑的口吻,万阿也就多了几分戏谑,耐着性子问道:
“有什么办法?”
“先要得到万阿的批准。”
“我的批准?”
“对,要借万阿之力。”
“真有意思,我有那样的能力吗?”
“有。”
庄九郎十分肯定地说。
“就算有吧,那又怎么样呢?”
“我要去盗国。”
“啥?”
万阿不明白。
“夺取一国并用它的兵力吞并四邻,然后整顿百万大军直上京城,驱逐将军而拥有天下。庄九郎的天下,再也没有魔鬼般的神人,粗暴的德政,商人有乐市·乐座(自由经济)权,废除每隔两里就要收取通行税的关所,只向百姓收取一定的租税,进贡天子公卿维持他们的生计。”
“呵呵,真有意思。”
万阿认定这是玩笑话。一介油商的丈夫,能做得了什么?
“怎么样,万阿?”
“不错啊!”
也只能这么说。
“是吗,不错吗?”
“……”
万阿注意到庄九郎的表情严肃,慌忙问道:
“相公,如果不错的话会怎么样?”
“有件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
“很简单。”
“你快告诉我。”
“一年。”
“一年?”
“让我离开一年。就这些。”
“不行!”
“别这样。万阿已经答应我了。只要一年。店里的事交给杉丸和赤兵卫就好了。万阿只要看看账本,每天等着我回来就行了。”
“我想问问。”
“什么?”
“一年后,相公就会带着百万大军回京吗?”
无法置信。
“那不可能。”
庄九郎也笑了起来。
“一年之内百万大军不可能,不过,能否占领一国倒是可以见分晓。一年为期。”
“一年。”
“对。一年之内,如果庄九郎没本事,那就回来接着卖油。”
“要是能行,怎么办呢?”
“那就来接万阿。一年后接你去我在的国家。”
“真的?”
“庄九郎什么时候骗过你?”
确实是真心实意,没有谎言。
“一年不见,你会不会忘了万阿呢?”
“不会。”
也是真心实意。
庄九郎足智多谋,但是每次都是真心实意。他也清楚地知道,真心实意在下一个瞬间是会变色的。庄九郎的真心,美得就像鲜红的霜叶。到了师走[1]的季节,霜叶也就褪色了。下霜时的红叶有一种别样的美,更能打动人心。
“那好吧。”
万阿只好答应了。她甚至有些感动。
“只能一年啊!”
万阿把双手放在庄九郎的膝盖上。
接下来好几天,庄九郎都待在书院里,晚上也睡在那儿。他在思考。
稍带夸张地说,庄九郎已经掌握了足够的材料,可以描绘出日本六十多个州中各国的国情。
畿内和中国地区,庄九郎都曾亲自见闻过,也从到各国卖油的货郎那里打听过。
对于偏远的国家,则留宿行脚僧、巫师、祈祷师、卖艺僧人、人偶师等旅人,聆听他们的见闻。
他仔细地打听着各国大名的能力、性格爱好、家臣的情况,乃至家政是混乱或齐整。
(哪个国家好呢?)
反复斟酌。
最后,他决定选择“美浓”。
美浓下辖十几个郡。大米产量六十五万石,不足为奇。
离京都很近,街道四通八达,邻国尾张直通东海道,从关之原附近可连接北国街道、东山道和伊势街道,乃天下交通之枢纽,是用兵的好地方。
(得美浓者得天下。)
庄九郎看得十分透彻。
庄九郎选择美浓可以说是具备了天才的眼力。美浓发生的瓜分天下的战役有古代的壬申之乱,和以后的关原战役。德川时代之所以不在美浓册封大名,就是害怕此国落入他人之手,一国当中的十一万七千石由幕府直辖,剩下的六十多万石则分成小份,目的是为了让大名、旗本八十家互相牵制,可见它的重要性。
庄九郎最中意的是,从镰仓时代就被册封为美浓国主的土岐家族已经腐朽不堪。
土岐家在足利幕府的各国大名中是赫赫有名的家族,曾经强盛一时。
足利初期有这么一段故事。
当时的大名土岐赖远,进京参拜将军尊氏,在京都的大道上遇见了持明院上皇乘坐的轿子。
按理说,赖远应该下马,将自己的人马列队路边,并和家臣们跪地叩拜。然而当时是足利天下的全盛时期,土岐赖院则是幕下势力最大的大名之一。
赖远佯装不知,骑马眼看就要经过。
上皇的随从提醒他,“下马吧”。
赖远顿时勃然大怒,当时的情景在《太平记》中有记载道:
“时下洛中敢叫赖远下马的是何等蠢货。给我把他们一个一个射穿。”赖远大声下令。
上皇的先头人马和随从们都大吃一惊,以为是不懂京城规矩的乡下人撒野,纷纷呵斥道:
“院(上皇)的御驾在此!”
赖远却在马上放肆地大笑道:
“是院还是狗?要是狗的话,马上射掉它。”
说完便让十数骑家丁取出弓箭,包围上皇的轿子,就像耍狗一样转来转去,并不断放箭恐吓。
这件事听起来虽然可笑,但足可见,土岐一族曾经横行一时。
(曾不可一世的土岐家,也被蚕食殆尽了。)
大名及其一族,长年无所作为,坐吃山空,国政被家臣掌控,家臣一族也摇身变做贵族后,更下一级的家臣掌握了实权,贪图安逸,用世人的话来说皆是一群“粪土之徒”。
(正合适。)
庄九郎盘算道。他学过的汉学中,这种已经丧失治理能力的当权者继续当权乃不义,推翻它才是正义之道。
“万阿,我决定去美浓了。”
一天,庄九郎喜形于色地走出书院,告诉万阿。万阿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不禁接口问道:
“决定了?”
“那儿山清水秀。从长良川的堤坝望去是看不到边的竹林,秋色更是让人想吟诗作兴。万阿以后也一起去吧。”
“一定。”
万阿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清醒。
(真的只要一年吗?)
她深深地凝视着庄九郎。
庄九郎恢复了武士的打扮,腰间佩戴上青江恒次的宝刀,独自离开了京城。时值大永元年(1521)的夏天。
兵荒马乱的这个年代,就算是武士,独自一人出行也需要足够的勇气。途中,且不说草贼土匪四处出没,就连老实的百姓,觉得对方有钱可图,也可能会抢劫杀人。
出发时,万阿脸色苍白,问道:
“真的不要紧吗?”
赤兵卫和杉丸也异口同声地说:
“带几个人去吧。”
庄九郎却笑道:“有谁能杀得了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确实,无人能杀得了庄九郎。
出了京都十九里。
在这座近江的偏僻山中,有个村子叫醒之井。到这里时正艳阳高照。
(再走一会儿,直接到柏原吧。)
上山的道路险峻,庄九郎仍埋头赶路。
这一带如今称为梓,当红松林陆续变为杉树林时,庄九郎终于感到疲惫。
太阳开始落山了。
从山口向上望去,有一户人家。
庄九郎上前敲门:“能借宿一晚吗?”
从窗外踮着脚尖往里一瞅,不出所料,有三个土匪在里面。
凌晨,土匪们蹑手蹑脚地上前来探庄九郎的口袋,庄九郎立即跃身而起,手里抓住青江恒次宝刀,越过火炉,猛喝一声“大胆狂徒”,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杀了一人,又跳下中庭砍倒一人,剩下的一人则用刀猛掴了几个耳光,说道:
“松波庄九郎是也。你最好记住。”
丢了一些钱并将他放了。估计是想让此人在美浓传诵自己是何等的英勇。
不仅是庄九郎,当时的习武之人都经常使用这种方法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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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阴历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