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阿的枕头歪了。
淡淡的月色照进床头,万阿正咬着下嘴唇,想着心事。
红罗帐随着万阿的身体在摇晃着。已经七个月没有这么摇晃过了。
“万阿,我要报被你浇凉水之仇。”
庄九郎一副耍赖的模样,轻咬着万阿的耳垂。
(好可爱的女人。)
虽说是妻子,却让他着迷。她的身体好像与生俱来就是为了取悦男人的。而万阿自己好像并没有意识到。
“相、相公,我好高兴。”
万阿有些神志不清。
“我也高兴得很。”
庄九郎也是发自内心。
“求你了。”
“什么?”
“我想要个孩子。”
“当然。你要不给我生孩子,就算当了国主天子,也后继无人啊。”
“那好,求你了。”
万阿嘴里说着,四肢紧紧地缠着庄九郎。繁衍后代时的夫妻是距离最近的。身体靠近再靠近,最后融为一体。庄九郎、万阿同属的这个列岛的种族,自太古时代就坚持着这一信仰。夫妻之间的愉悦被供奉在祭坛之上。两具躯体纠缠发出的呢喃声中,似有光芒四射的火焰在熊熊燃烧,就像是神灵前供奉的灯火。
庄九郎曾是日莲宗的和尚,于是求子的心愿自然地化为了经文。
“百千万亿、那由佗、阿僧祗国、导利众生、诸善男子、于是中间、我说然灯佛等、又复言其、入于涅磐、如是皆以、方便分别、诸善男子、若有众生、来至我所、我以佛眼……”
在庄九郎低沉有力的声调中,万阿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绚烂无比的法华世界中,已经记不清有几次攀上了巅峰。
终于,两具躯体停止了动作,红罗帐也停止了晃动。
“万阿,我播种了。”
“太好了。”
万阿雪白的胳膊勾住了庄九郎的脖子。
“你已置身在《法华经》的功力中。只要念刚才的经文,多宝佛、十方的诸佛、菩萨们,日月星辰、汉土和日本的善神们都会聚集在此聆听我们的心愿。不信你看看,你这里透着红晕。”
“骗人。”
万阿羞涩地捂住了两侧的乳房。万阿的手掌,竟然盖不住那里的隆起。
“万阿,说说以后的事儿吧。各路神仙菩萨都庇佑着我们呢。”
“真的吗?”
万阿连忙环视了一圈薄薄的红罗帐。这么一看,黑暗中确实有几处晃动着淡淡的神秘的光芒。
其实不过是月光的投射而已。
“说给我听嘛。”
万阿的腰身又靠上前来。
带着炙热的温度。
庄九郎的身子不禁一颤。万阿的身体里,就像住进了精力无限的欢喜佛。
“我会当上将军的。”
“哦?”
万阿听起来就像童话。不过为了卧室的对话更愉快,不妨打打拍子、敲敲鼓,或是吹吹笛什么的。
“不骗你。”
对庄九郎来说可不是什么童话。而是有十二分的现实感。
“万阿,我可不是只会做梦的人。做梦的人总是站在屋檐下望着天。等待天上掉下金子来。时不时还向空中扔些香钱求求菩萨。”
“那,相公你也在做梦啊?”
“此话怎讲?”
“刚才,你不是也念经求佛了吗?”
“那不是求,是命令。神仙菩萨都听命于我,为我工作。要不我会责骂他们。骂也不管用的话,我就把佛像、佛阁和社庙之类的砸了,让他们滚回西天去。”
“真吓人。”
“我正在施展功力。刚才念了经文,把我的功力输到万阿体内了。我一直站在大路上。”
“不是屋檐下吗?”
“不,是大路上。站在大路上的人才能成大事。就算路长千里,我也步步前进。每时每刻不分昼夜地行走。如果说离将军的宝座还有千里,我已经走完了一里。再怎么说都是个美浓的小地主了。”
“西村勘九郎对吗?”
“名字以后还会变的。”
庄九郎伸手去够枕边的小罐子。拈了一颗盐豆放入嘴里。
嚼碎了。
“相公,不管还要换几次名字,永远都做万阿的庄九郎好不好?西村勘九郎,听起来像外人似的。”
“这样,万阿,”庄九郎神情严肃,“西村勘九郎住在美浓。”
“哦?”
万阿不明所以。
“那在这里的您是谁?”
“山崎屋庄九郎。”
“咯嘣”一声,又嚼了一颗盐豆。
“那,不就成了两个人吗?”
“我就是身兼两人。美浓的西村勘九郎是想得到天下的大窃贼。”
“啊?”
万阿屏住了呼吸。
“没什么好奇怪的。总之,美浓的西村勘九郎与天下的名门土岐氏同源,和长井氏、斋藤氏、明智氏、不破氏等一样,都是美浓鼎鼎有名的武家。继承西村氏衣钵的勘九郎不仅是美浓太守土岐家分支土岐赖艺殿下的管家,同时也是美浓各诸侯中封地最多的长井利隆的管家。”
“那很了不起啊!”
万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过,刚才说的了不起的人物,不就是眼前这个半裸的庄九郎吗?
“是不是嘛?”
万阿想要确认。
“当然不是,”庄九郎板着脸,“和万阿躺在这里的,是山崎屋的主人庄九郎,也就是万阿的丈夫。”
有点儿混乱。
“你的意思是?”
“没错,也就是说西村勘九郎也会娶妻纳妾。在美浓成家立户合情合理。”
“……”
“庄九郎我要给勘九郎也讨个老婆。有好女人的话我会安排。”
“你等等。”
万阿想整理清楚头绪。
庄九郎却不给她时间。
“万阿你也要配合。受到勘九郎的嘱托,你的庄九郎才特意越过美浓、近江和山城三国回到京城。”
“我不懂。”
“万阿,这个世界和宇宙都是二者合一、相辅相成的。按照密教学的说法,宇宙分为金刚界和胎藏界,两者结合才成其为宇宙。正所谓天上有日月,地下有男女。万物皆有阴阳之分,阴阳相斥相吸,万物始动。宇宙万物如此,人亦分为阴阳二体。且不论庄九郎和勘九郎孰阴孰阳,总之这两个人俨然在世。万阿,你要是不信可以去美浓看看,确有勘九郎此人。”
“但是……”
“呃,但是庄九郎以山崎屋主人的身份在此与万阿同床共寝。还真有趣。”
对万阿而言,却毫无乐趣可言。
“不,不行。”
“万阿,”庄九郎继续嚼着盐豆,“我以前对你说过要当将军的事对吧?”
“对。”
“那就行了。要当将军,光凭我一人赤手空拳的可不成。得两人一起齐心协力。万阿这么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吧。”
“是。”
万阿无奈地点点头。
(不过)
心里还是堵得慌。
“还有什么问题?”
“有。假如庄九郎君当了将军,那将军夫人会是谁呢?勘九郎的夫人,还是庄九郎的万阿?”
“哈哈哈,还真为难。”
“万阿可不觉得好笑。”
“那倒也是。我还没想到那么远。到底是勘九郎得天下,还是庄九郎得天下?总之也许胜者的妻子会成为将军夫人吧。”
“也许?”
万阿不由气馁。
“不,不是也许,应当如此。”
“那他们当中的谁会得到天下呢?”
“哈哈哈,会是谁呢,还真期待啊。”
“坏家伙。”
“你说的是哪一个?”
万阿已经被弄糊涂了。不过,她越是想,就越觉得生气。
(这个人真是胡搅蛮缠。)
她心想。
(是不是在妙觉寺本山学了些不知所以的东西,脑袋不正常了?不管是勘九郎还是庄九郎,胯下的玩意儿不都一样吗?)
一想到这儿,万阿心中愈发来气,不由伸手到庄九郎的胯下狠狠地拧了一下。
“啊!疼死我了,干什么呢?”
“相公,”万阿在月光下笑得十分甜美,“刚才叫疼的,是庄九郎,还是勘九郎呢?”
“万阿。”
庄九郎也不示弱。
他从被窝中伸出两只手,在空中划了个圆。
“看我的两只巴掌。”
“看着呢。”
“好。”
庄九郎“啪”地击掌一声。
“听见了吗?”
“嗯。”
“听见什么了?”
“啪的一声。——”
“那么,是右掌发出的,还是左掌发出的呢?”
“……”
他又要胡扯了,不同的是万阿觉得有些好奇。
“哪只手掌?”
“右边的?”
“你觉得是右就是右。觉得是左就是左。左右合一发出的声音。这就是佛法的精髓所在。”
“不可思议。”
“对了,就是不可思议。不过真如(宇宙绝对唯一的真理)不外乎如此,万阿。”
“……”
“说话啊。”
“哦。”
万阿心不在焉。
“两只巴掌发出的声音是真理的话,那么有一样东西,能够把勘九郎和庄九郎合二为一。”
“是什么人嘛?”
万阿不禁紧张起来。
“声音呀。”
“什么?”
“左右两掌相击的声音呀。万阿想当将军夫人的话,当这个绝对真理的声音的夫人就好了。”
“声音在哪儿呢?”
“空中啊。只要拍掌,空中就会发出声音。”
“那你让它到万阿面前来,抱抱万阿。”
万阿倒想看看庄九郎的能耐。
“哈哈哈。”
庄九郎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声音就像人放的屁,抓不住的。”
“我就说嘛。那你还要诡辩。”
“才不是诡辩呢。我在认真地给你讲佛法的精髓。你还不明白?怪不得连释迦牟尼都说,女人太难超度,无法领悟。”
“真是胡扯。”
万阿发脾气了。
“释迦菩萨这么说了吗?照这么看,岂不太偏心男人了?”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
庄九郎嘴里咯嘣咯嘣地嚼着豆,说道:
“声音只是一个比喻。为了向你解释真理才用的。真理就在庄九郎这里。庄九郎是万阿的丈夫,也是声音。”
“声音?”
“二者合一。勘九郎的外在就是庄九郎,庄九郎就是勘九郎的化身。华严经里就是这么写的。虽然有点儿难,但是懂了这个道理也就大彻大悟了。”
“你想教万阿叫什么华严的东西吗?”
“对呀。为了教你,我大老远地越过三国回来了。”
真要命。
万阿心想。
第二天一早,庄九郎俨然变回了山崎屋庄九郎。
他在旁察看手下人榨油。看到木制的榨油机太旧,马上叫来京城近郊的工匠重新制作。
他也到洛中洛外四下走动,观察货郎们走街串巷卖油。遇到口舌笨拙的,便自己亲自上阵示范。
他还亲自表演前面提到过的向永乐通宝的孔中倒油。油从斗中汇成一股细流,穿孔而过,同时嘴里喊着:
“大家快看这些油啊,要是穿孔时洒了,就白送给大家。”
还唱了几首时下流行的幽默小曲。
那些重要的神社寺院、商家和公卿府邸,他也都一一登门拜访,并恭敬地请求对方道:
“在下经常出门在外,疏于问候,还请多照顾。”
他拜会的这些人自然不会想到,这个卖油的商人竟然当上了美浓的小地主。
“您太客气了!”
大家也都大方地接受。庄九郎给每家都带上礼品,对方自然感到高兴。
庄九郎还特意去了一趟大山崎八幡宫,并装了满满一车的美浓纸当作礼品,发给所有的宫司、社家和神人们的头目。
“你经常出游,万阿多可怜啊!”
宫司表示同情。庄九郎伏地跪拜,巧妙地回答道:
“出游是在下唯一的爱好。”
确实是个八面玲珑的油商。然而宫司也未曾意识到,这家伙竟在美浓策划盗国的大事。
庄九郎回来后,油铺的生意蒸蒸日上。下人们也都受到感染,更加卖力地干活。
(还是得时不时回来啊。)
庄九郎深有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