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的毛发与常人不同。
头发和眉毛都是白的,只有胡须是濡黑的,脸色红润,整张脸看上去红白相映,肉嘟嘟的。
可谓长相怪异。
(根本就不是人脸。)
庄九郎自从见到此人后就这么想。
感觉不到此人的思想。
简直就像个油桶。走起路来,浑身的肥肉颤颤悠悠。
比起思想,藤左卫门更像是用体力来维持自己的实力。而事实上在美浓,藤左卫门,也就是小太守,比太守土岐家更有实力。
藤左卫门能够坐视庄九郎直到现在,本来就很奇怪。
现在才开始反击,太晚了。
大永年号改成享禄的第二年的十二月。
“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
藤左卫门来到川手城,竭力阻止赖艺。
“这座川手城自远祖赖远、赖康以来,二百年来一直是美浓的首府重镇,”藤左卫门舔了舔肥厚的嘴唇道,“岂能被一个商人妖言惑众,毫无理由地搬到枝广去呢?我藤左卫门可知道,那个长着木槌脑袋[1]的家伙想把殿下骗到枝广,然后自己篡权夺位。您不要上了他的当!”
“藤左卫门,言重了!”
比起眼前这个粗俗的肉球,赖艺更欣赏庄九郎的温文尔雅。
“那人不像你所说的那么严重。”
“殿下,您受了他的蒙蔽。您的弟弟揖斐五郎和鹫巢六郎殿下都这么说。”
“老五和老六吗?”
赖艺脸露不悦。
他知道,亲兄弟才是最需要防备的。
赖艺自己不就是赶走了哥哥政赖才当上了太守吗?那么,老五和老六也同样有可能仗着藤左卫门赶跑自己。
庄九郎也说过。血亲好比毒药。
庄九郎向赖艺灌输的,类似于一种帝王学说。
“血亲好比毒药。贫穷人家的兄弟没什么财产可分,只能齐心协力振兴家业。毒药此时能变成良药。但是,越是生在权势之家的兄弟,就越不能大意。”
他还详细举出古今中外的事例解释道:
“如今的殿下就是很好的例子。您赶走了太守哥哥,您的弟弟们难保不会效仿。骨肉也是毒药啊!”
赖艺从小就对自己的兄弟们没什么感情。他们各自被抚养成人,没什么幼年的共同回忆。
而且,老五和老六均为小妾所生,就更加疏远了。
藤左卫门退下后,庄九郎进城了。
“狒狒大人好像来过了?”
赖艺听闻此言不禁大笑起来。藤左卫门的长相确实酷似狒狒。
“他说你是木槌脑袋呢!”
“臣惶恐。不过狒狒大人一定还说了别的吧?木槌脑袋想把川手城据为己有,他一定是这么说的。”
“你怎么知道?”赖艺佩服得很,“确实说了。只是你怎么会知道?”
“哈哈。恐怕想要川手城的是狒狒大人吧。他的本意是赶走殿下,拥立您的五弟,像以前那样随意操纵美浓吧。”
“有、有凭证吗?”
“有。”
庄九郎点着头,却沉默不语了。他也无话可说。他手里没有任何凭证。
十二月二十六日这一天,藤左卫门一派决定要除掉庄九郎。
这天一大早,藤左卫门借口举办“连歌歌会”,把揖斐五郎、鹫巢六郎为首的美浓主要的武家二十余人请到了稻叶山脚的自己府中。
(可疑得很。)
庄九郎得知后,命令飞驒人耳次潜入了藤左卫门的家中。
不仅如此。
幸好这次受到邀请的客人中有个叫不破市之丞的,曾与庄九郎有过交情,他秘密地通报了庄九郎。
果然是聚在一起策划阴谋。
参加的人几乎早就收到藤左卫门的消息,也无人大惊小怪。这天的会谈已经不是征求大家意见,而是商量具体的行动计划。
“新春的六号是已故主公政房殿下的忌日,要在川手的灵药山正法寺祷告。那人也一定会同行。祷告一结束,我们就一拥而上将他刺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最后,藤左卫门叮嘱道。
席间坐着不破市之丞,耳次则藏在走廊下。
他们都向庄九郎报告了此事。
当天晚上,庄九郎叫来了耳次和赤兵卫,商量对策。
“你们去散布流言,就说小太守(长井藤左卫门)要造反。”
庄九郎命令道,
“这么说。小太守企图赶到川手城杀死赖艺殿下,推举揖斐五郎当太守。”
第二天,城里流言横飞。
不是藤左卫门一派的武士们都大吃一惊,纷纷到首府川手城拜见赖艺:
“殿下,有大事相告。”
他们都心有余悸。
赖艺也大惊失色。
只有赖艺身边的庄九郎面不改色,大喝一声:
“你们说话要谨慎。藤左卫门大人决不会有这等想法。不过是流言罢了。估计是尾张的织田和近江的浅井一众,想借机扰乱美浓,暗中找人散布的。各位久经沙场,怎么会轻易就上了当呢?”
第二天,川手城里的告示牌上,贴着土岐美浓太守赖艺的告示:
近来,有人妖言惑众,所传谣言一律禁止。违者必罚。
这么一来,原本是小范围的流言瞬间扩大了,读了告示的人会想“究竟是什么谣言?”而四下打听。这正中庄九郎的下怀。
当事人藤左卫门听到了流言和告示的事情后,吓了一跳。
此人性情刚烈,马上集中了人马,叫上揖斐五郎和鹫巢六郎,一行数百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川手城。
他策马立在大手门边的告示牌下,声如洪钟。
“是谁散布的谣言?”
“有人讹传我要篡夺美浓,有这个必要吗?我长井家代代都是美浓的小太守。天地为证,我的一片忠心正如此告示所写。”
他行走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一路高呼着。此人似乎心思单纯,但其实并非如此。
他派出了一名刺客。
他考虑到如今流言四起,很难在正法寺下手。
这种时候的惯用手段便是刺客,此人来自伊贺。
名字很怪,叫做猫齿。
年末的二十八日太阳下山时,庄九郎的加纳城里发现了一只死狗。
城里人谁都没留意。只有耳次在西北门的角楼下发现了一具狗尸,并报告了庄九郎。
“是被毒死的。”
“这只狗直到中午还活蹦乱跳的。看来刚被杀了不久。刺客还在城里。估计今晚就有人手持毒刃来我的房间了。”
“要怎么办?”
“嗯?”
庄九郎好像另有所想,过了一会儿,他说:
“耳次,你当我的替身吧。”
“会被杀吧?”耳次平静地问道。
庄九郎也认真地点点头。
“对。”
随后,庄九郎详细地作了指示。让他剃光前额装作庄九郎的样子,并进房间和深芳野同床共寝。
“和深芳野夫人?”
耳次这才感到害怕。那不是主人的爱妾吗?
“你可以抱她。我会交待深芳野的。”
“但、但是,”
“耳次,不得违令。”
庄九郎迅速脱下身上的衣服,递给了耳次。
夜深人静,月落西山后,从城馆厨房的烟囱里钻出一条黑影,像一只蜘蛛般“嗖”地一下落到院子里。此人正是藤左卫门从伊贺雇来的刺客猫齿。
他闪身躲进了库房。
天花板已经事先做了手脚,一掀就开了。
猫齿挪开木板,猛一跃身就上了房顶。
他在房梁上行走如飞。
到处都有防刺客的铁网,却丝毫不起作用。
猫齿早就把它们剪断了。
(时机已到。)
夜更深了。猫齿蹑手蹑脚地来到庄九郎卧室的房顶上。
他屏住了呼吸。身旁有个鼠巢。就连里面的两只老鼠都没觉察到猫齿的动静。
猫齿停在庄九郎的房顶上。房顶连接天花板的锥子缝中,漏出一丝灯光。
猫齿俯身从锥眼中向里面望去。
他足足听了有一刻钟。
他在听呼吸声。
——可以下手了。
他暗暗想。
接着他悄无声息地揭开了房顶的木板。这些准备都是提前做好的。
猫齿正要跃身跳下,突然发现眼前的房梁上有个人正看着自己。
(……?)
他蒙着脸,一身黑衣服,背着刀,和自己的打扮一模一样。
“你,你是谁?”
猫齿低声问。
“藤左卫门大人派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你叫什么?”
猫齿很谨慎。
“藤左卫门大人吩咐过不能说。”
“是伊贺人吗?谁的门下?”
猫齿问道,一面寻找着下手机会。他想把对方干掉。
“干你的活。”
梁上的黑衣人说道。接着,他慢慢地滑了下来。
黑衣人腹部着地。整个动作无声无息,此人看来身手不凡。
猫齿悄悄地摸向刀柄,竖着拔出刀,绕过身后举到面前。
黑衣人爬了过来。
“不许过来。”
猫齿话音未落,黑衣人已经跃身而起。好像他一直屈着右膝。
不容他细想,黑衣人从身后拔出刀,如电光石火一般画了个弧刺了过来。猫齿急忙用刀柄一挡,乘着这工夫赶紧退后。
“你,你到底是何人?”
“还没看出来吗?”
黑衣人露出的双目,似在微笑。
“就是你想找的馆主长井新九郎利政呀。”
“你、你……”
猫齿挥刀上前,却扑了个空。
黑衣人又回到了梁上。
“我说伊贺的,给我当手下吧。我给你武士名分。”
“……?”
有些动摇。
黑衣人从梁上跳了下来。
这时,五六个守更的下人扛着长枪过来了。
各个都涨红了眼睛瞪着天花板。
他们听到上面的嘈杂,不时还有灰尘掉落,只是哪个声音是自己主人发出的,一时无法分辨。
整栋房子的人都起来了,屋角到处都点起了篝火,有事发生时的机灵敏捷,庄九郎的家丁们可谓是美浓第一。
“伊贺的,你跑不了了。不如给我当手下吧。”
“这……”
他犹豫了。
“当不当?”
庄九郎故意松懈下来,站直了收起刀。他想试探猫齿。
猫齿果然有了动作。
他的刀横空扫来,顾不上看庄九郎的反应,就急忙想跳到梁上逃走。
可是已经太迟了。霎那间他已经身首异处。
血如泉涌,尸体从梁上摔到了地下。
庄九郎揭开天花板,身轻如燕地跃到榻榻米上。站好后,他摘下面巾道:
“是我。”
天花板上还在向下滴血。
“准备打仗。”
“敌人是谁?”
“藤左卫门。”
现在直奔稻叶山脚的府邸的话,早晨就应该到了。
庄九郎猛地掀开了装盔甲的箱子。
* * *
[1] 形容人的前额和后脑勺突出,形状像木槌。用来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