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真是有趣啊。”
庄九郎一边穿着盔甲,一边朗声大笑,自言自语。
人以群居。
为了能在集团中相互生存,制定了道德和法律。庄九郎觉得,人是最可怜的动物。受道德制约,受法律限制,觉得还不够,又假想出神仙菩萨来崇拜。
“而我决不会,”庄九郎心想,“受那些道德、法律和神佛们的统治。迟早我要反过来统治他们!”
有趣的很。
人生在世。
对庄九郎来说,没有比权谋术数更让他觉得有趣的了。
这四个字拆开都是算计的意思,庄九郎爱极了这个词。
此时的庄九郎正打算夜袭稻叶山脚的美浓最大的实力人物长井藤左卫门。
“这是正义之举吗?”
所谓的“道德”恐怕会喝斥庄九郎吧。此举不仁不义。
京都来的赤手空拳的无名之卒,能有今天的地位全靠长井一族。虽说是长井利隆的力荐才把庄九郎推了上来,长井藤左卫门也不是全无功劳。好歹他也是长井一族的宗家。正因为宗家藤左卫门采取了观望态度,庄九郎才能一帆风顺地在美浓出人头地,而且还得以继承“长井”的姓氏。可谓大恩大德。
从“法律”上来讲,庄九郎就更不应该了。因为在形式上,庄九郎是美浓小太守长井藤左卫门的下级。按照上下秩序排列,应该是美浓太守土岐赖艺—美浓小太守长井藤左卫门—赖艺的管家庄九郎的顺序。庄九郎要讨伐上级,只能说是目无法纪。
然而,庄九郎的“正义”却不同。
他的正义是,用自己的实力征服美浓,建立新的秩序。
庄九郎的道德理论是,为了实现上面的正义,可以不择手段。因循守旧、捍卫道德、信奉神仙菩萨的人,不可能推翻旧秩序实现统一大业。
几乎和庄九郎生于同一时代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政治思想家马基亚维利曾说过,“只有力量才能维系世上的和平”。
马基亚维利还说,有能力的人才能胜任君主的位置。能力是统治者唯一需要的道德。这个生于佛罗伦萨没落贵族家庭的权谋思想家,倘若认识与自己同处一个时代的日本人斋藤道三即庄九郎,恐怕会激动地热泪满眶地握住这个将自己的思想切实付诸于行动的人的双手。
赤兵卫都感到胆战心惊,他颤抖着说:
“大、大人,您真的要讨伐小太守吗?杀自己的恩人,是要遭到佛祖惩罚的。”
“佛祖怎么会处罚我呢。我只把佛祖当作我的家丁而已。“
“使不得啊!”
这个恶棍缺乏胆量。
“赤兵卫。如果你那么忌讳佛祖,就连夜把美浓所有寺庙神宫的佛像眼睛都用纸蒙上吧。如果还有菩萨要惩罚我的话,那我回头会收拾他们,砸了那些神殿寺庙。”
赤兵卫听着,愈发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值得信赖。敢把佛祖都踩在脚底践踏的人,估计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不过,殿下,”赤兵卫又说,“如果您要攻打藤左卫门的话,恐怕美浓国的武官们都会一窝蜂地打进加纳城里来。到时候怎么办?”
“我自有分寸。”
庄九郎的心思被说中了,不再多说什么。
庄九郎戴上了头盔。
正中的金印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金印上的波浪图案是庄九郎设计的。
名为二条波纹。
庄九郎尤其喜欢波浪,最近亲自设计了自己的家徽“二条波纹”,之后还用作军旗的标志。
——波浪是用兵的精髓所在。如怒涛般袭击,又如怒涛般勇退。
庄九郎用意在此。不仅是军事上,人生万事也应该学习波浪的运动规律。斋藤道三所用的二条波纹的徽章后来名扬天下。
“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庄九郎问道。
府邸里只有二十人。庄九郎手下的家丁分散在各处居住,要发通知才能召集,这么一来就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而暴露。这次的袭击只能靠这二十人了。
“准备就绪。”
“暂时别出大门。”
庄九郎另有妙计。
“我去去就来。”
“您一个人吗?”
“嗯,一个人。牵马过来。”
庄九郎故意打开后门,策马扬鞭单枪匹马冲向国主赖艺所在的川手府城。
离得不远。
马上到了城门下。
“是我。有十万火急之事汇报。立即打开城门。”
庄九郎进了城,把缰绳丢给看守的士兵,穿着出征的盔甲大步流星地奔向赖艺的居所。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赖艺满脸不高兴地来到书院前的走廊里。他正和女人在翻云覆雨。
“这身打扮又是干什么?”
赖艺站在原地问道。
庄九郎身带兵器不便上前,于是就地跪下了。
他把头盔推向脑后,摘了发髻后披头散发。
“出大事了!”
却并不接着往下说。
赖艺只好问道:
“是不是近江的军队又侵扰边境了?”
“非也。”
“快讲!”
“是。”
庄九郎将腋下夹着的一个桐木箱举到眼前,屈膝向前挪动了数步,放在了走廊的台阶上。
赖艺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
他以为里面放的是首级。
一旁的小厮举着蜡烛上前一看,好像不对。
打开箱盖。
里面放着一个精致崭新的头盔。庄九郎上前把它放在放盔甲的台子上,看着赖艺。
“唔。”
赖艺想起来了,由于庄九郎在设计盔甲和战袍上很有才华,曾嘱咐他给自己也做一个。
眼前的头盔中央是细长的锹形,头盔壳刻着银星,两侧和脑后有四层衬里,后面系着红丝带,称不上新奇。与源平以来大将通常使用的并无二异。
战国时期以来,将士们都喜好新奇的形状,并争相设计制作,称为当世盔。品种多样,有头形、篠钵形、桃形、尖顶形、一谷形、贝壳形、鱼尾形等等,赖艺眼前的这个崭新的头盔是老式的。
赖艺想要的却是当世盔。
“这不是老式的吗?”
“正是。”
庄九郎点头。
“如您所见,正是老式的。主公殿下是源家的嫡亲,尊为美浓太守,当世盔恐怕不适合您。老式的头盔才配得上您的大将身份。”
庄九郎接着解开包装。
有个东西闪闪发亮。
乍一看还以为是锦缎,却不是。
“这是孔雀翎。”
庄九郎在堺市靠港的大明船只上弄来此物,用金线缝在了头盔上。
“正好用它盖住衬里。”
庄九郎手中拿着头盔,用插扣在头盔上别好了。
顿时大放异彩。
“嗯,这个不错。”
“是啊。主公戴上它简直就像孔雀明王。”
“真的吗?”
“所谓孔雀明王,”庄九郎深知赖艺喜欢玄学,顺势发挥起来,“住在胎藏曼荼罗,穿白色绢衣、头戴宝冠、胸前佩戴缨络(脖饰)、两耳垂挂耳珰(耳饰),骑着金色孔雀。”
他娓娓道来,甚至讲解了孔雀明王的起源。
孔雀来自印度。
由于它喜食毒草害虫,古代印度人奉之为“孔雀明王”将其神化,坚信它能除尽贪、怒、癫这人间三害。
“原来孔雀能除尽三害。确实配得上武门栋梁的头盔。”
“所言极是。”
庄九郎不再接着往下说了。
“但是,”赖艺又回到了刚才的疑虑。就算是做出了新头盔,也不至于非要半夜三更地送过来。“到底怎么回事?”
“请殿下除掉三害。时间不早了,请戴上头盔吧!”
“三害在哪儿?”
“有人要谋反。”
庄九郎告诉赖艺,藤左卫门想拥立赖艺之弟五郎、六郎而杀害赖艺的阴谋终于有了行动。庄九郎虽然夸大其词,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最近,赖艺也对藤左卫门的表现开始起了疑心。
“盔甲呢?”
“要穿。”
“出战呢?”
“不用。”
庄九郎豪爽地笑了。
“打仗就交给我吧。不过今晚,藤左卫门等人要是攻城的话,得早做防备。在城里四面八方都点上篝火,赶来的家臣们都要全副武装,士兵们也要做好弓箭长枪的准备。殿下您最少也要换上武士便服。”
“知道了。”
赖艺也只能照办。庄九郎则磨拳擦掌表示要连夜袭击恶人。
他又从城门飞身上马。
(一切都办妥了。)
庄九郎心想。
这么一来,就算自己夜袭长井藤左卫门的府邸,大家也会以为是奉了赖艺的旨意,而不是出于一己之欲。
理由很简单,赖艺在川手城里到处点着篝火,自己也亲自穿戴盔甲处于备战状态。
然而。
庄九郎想得过于简单了。
他像一阵狂风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开后,赖艺越想越觉得荒唐。
(今天晚上不是挺安静的吗?)
满天的星星都在闪耀。美浓的大地一片安宁,无论哪座山、哪个村、哪片原野,都不像会有叛军造反。
(简直胡闹!)
赖艺这么想,决不是出自理性,而是来自情绪。
他生性就懒惰。
穿盔甲麻烦得要命,他也不擅长下达军令。
“困死了,”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拍拍肩,进了里屋。
(就算真的有人谋反,有他对付就行了。)
庄九郎疏忽了这一点。
机敏如他,也没想到赖艺会懒到这个地步。已经超乎了想象。几百年来这个贵族家庭高踞统治地位,已经将赖艺变成了一个麻木不仁的昏君。只有身份低贱的下等人才会凡事大惊小怪。
走廊上的赖艺让小厮举着蜡烛在前面带路。
他又打了一个哈欠。
嘴里露出牙齿,模仿公卿们被染得墨黑,此刻看上去就像个黑色的大洞。
进了卧室。
女人还等在床上。
今晚不是香子。
“给我揉揉腰。”
赖艺四仰八叉地躺下。
庄九郎回到自己的加纳城,绕马在城门里的广场上兜了一圈,喊道:“跟我来。”
又出城而去。
庄九郎主仆一行黑压压的一片,朝北疾驰。
离稻叶山脚还有一里路。
前面也提到过藤左卫门的府邸,直到现在岐阜市里还留有“藤左卫门洞”的地名。
这里所说的洞可不是洞窟。
指的是山脚下的地形特别崎岖。
今天的岐阜市松山町的登山道上,途中有一所警察学校,再往前不远的树林里有一家火葬场。叫做默山火葬场。
这里就是当年藤左卫门的府邸旧址。
深夜,藤左卫门还在喝酒。
挪近了烛台,他很惬意地品着浊酒,酒是自己领辖的百姓酿的。
“真盼着新春六日早点到啊!”
十二岁的宠妾小筈在一旁斟酒伺候。
藤左卫门有个怪癖。他喜欢买来初潮前的少女夜里陪他聊天。
此人虽无什么大缺点,这件事却在美浓恶名远扬。
“新春六日有什么喜事吗?”
小筈问道。
藤左卫门并未回答,而是说了庄九郎的名字,问道:
“你怎么看这个人?”
小筈的回答却让他颇感意外。
“不错啊!”她接着说,“美浓的女子们都说这个人与众不同呢。”
小姑娘心思单纯。
藤左卫门脸露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