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奇怪的年轻人。
幼名唤作吉法师,大名为信长,本人却毫不中意这些名字,而是自称为“三助”。一听就是生龙活虎的、碰到打架则擤了鼻涕卷起裤腿就要冲上去的感觉。非常轻快,生动形象。
“我是三助,你们也要叫我做三助公子。”
他命令道。
我就是三助。他豪迈地宣布,在城外召集村童们打石仗或是打水仗。
实际上,“三助”一词的语感中,包含了这个少年“我想这样”的不明所以的美感。对于他自取的名字,一天,父亲信秀问道:
“吉法师,听说你让大家都叫你三助。”
嗯,少年翻了翻白眼,算是回答了。信秀笑着又问:
“三助怎么写?”
少年蹲在地上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后,拿起枯树枝写了“三助”两个字。恐怕就连士兵们都不会起这种名字吧。顶多也就是个下人的名字。
“你喜欢这个名字?”
“喜欢。”
他点点头。这个年轻人好像极其喜爱这个名字,后来生下老二信雄(后来的尾张清洲城主、内大臣)时,给他起名叫三介。信长对自己孩子的名字都带有自己的喜好。长子信忠叫做“奇妙”,老三信孝则为“三七”,老九信贞干脆就叫做“人”。
他的美感区别于常人,带有某种偏爱。
他的穿着、行动和所有的日常生活都不同于常人。衣服也都是自己考虑,这个三助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世上一般是这样”、“这是惯例、习惯”等这种常识概念,从来不按照习惯穿衣,平时看上去就像是土匪的儿子。和服总是露出半边,下身穿着小厮们常穿的半截裙裤,腰上挂着五六个布袋装着小石子和打火石,横插着粗糙的红色刀鞘,梳着冲天辫,用红发带系着。作为织田的少主确实是奇装异服,行动起来却是异常方便。刀鞘也好发带也好,之所以喜欢火红的颜色,也是这个少年无处发泄的郁闷情绪的表现。应该怎么来表达他的精神世界呢?找不到恰当的词语。如果实在要表达的话,也许只有用前卫精神这种暧昧的词来体现。
然而,这名少年并不是要用奇装异服来炫耀自己。他的出身显贵,还不至于要刻意去炫耀自己。仅凭他出自尾张织田家这一堂堂的贵族名门,即使穿着再平凡,身边的人也会阿谀奉承。
他到野外玩耍时,会和村里的孩子们一样弄得满身都是泥。他的贴身小厮们自然也会沾得一身泥。
城下的市民和百姓们,每逢他经过时便会悄悄议论:
三助公子,鸭子?还是水鸟?
三番五次,掉在了河滩。
甚至编成了小曲。
他在城下行走时也与众不同。几乎是靠在侍卫们的肩膀上走路,一边走还一边啃着香瓜和柿子。有时候独自一人站在城里,忘我地啃着糯米团。
于是,家里人和城下的人们,都把他称作“呆瓜公子”。在他们看来,此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辅佐他的家臣平手政秀不禁认真地思考:
这位少主继位之时,织田家就要完蛋了。
他之所以请求“美浓的蝮蛇”将爱女许配给信长,并不仅仅意图让织田信秀与斋藤道三和睦相处,而是出自利用蝮蛇的实力来保护信长的长远打算。
信长的愚钝到了如此程度。
又一年,这名少年突然从尾张消失了踪迹。估计他也考虑到平手政秀的心境,留下一封信写道,“大叔,我出外上香便归”,便离家出走了。
政秀发觉后几乎气绝身亡,悄悄汇报了主君信秀。信秀听后虽略有吃惊,很快就笑道:
“是吗?这个家伙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吧。多看看外面也没什么不好。别让家里人知道,包括贴身的侍卫们。”
少主只身出走。这一消息一旦传到邻国,便有生命危险。
“这次他回来后,请主公大人好好说说他吧!”
“我又不是吉法师的辅佐,只不过是父亲而已。”
“只是……”
“他的任务都交给你了,好好管教吧。”
信秀并不理会。这名父亲也是颇有个性,然而要说有一些理解这个呆瓜的人,这个偌大的世界上恐怕唯有信秀一人。
也可能是天才。
信秀心中暗想。
信长正朝着京都方向赶路。
他只带了一名随从,让他背着一张草席和一个草筐,看上去就像是流浪的少年。
逛完京都后,他又去了摄津。
摄津有一处叫做浪华的地方有不少人家,还有规模巨大的寺院。
四天王寺。
信长到了四天王寺,看见殿前的房檐下聚集了四五名浪人,正一边往墙上写字,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什么名堂?)
信上凑上去一看,才知道他们在议论武士的名字用哪个更好。他们都想给自己起个满意的名字。
“名字很重要。”
一个为首的蓄着胡须的人说道。他好像懂得不少文字,在墙上写了一片。有赖定、义政、清之、兴长、公明、道正、宗晴、忠之什么的。
瞟了一眼墙壁,少年有些吃惊。墙上有两个字比别的大了一倍,不正是“信长”二字吗?虽说从文字的组合上有些特别,不过信长这个名字是父亲给自己取的。
(岂能让这些浪人们抢走这个名字?)
信长心想,决心要抢回来。他交代给随从,让他去和胡须汉交涉。
“这个名字,”信长的随从走到走廊下,举手指着墙壁上的字,“能不能给我们主人?”
“你是什么人?”
浪人们显然吓了一跳。
“我们是从尾张来上香的。那里的信长二字,就送给我们主人吧。”
“主人,就是那里的小孩儿?”
浪人们发出一阵哄笑,直说不行。他们口中的“你小子不配”出自《祖父物语》,意思是“这个名字太响亮了给你太浪费”。然而随从不懂这些,仍继续说道:“哪里哪里,我并没说要叫这个名字,只是想带回老家当做礼物。”
他不厌其烦地请求道。浪人们听了直点头:“这还差不多。可不许叫这个名字。叫信长的人,可是要得天下的。”
信长一听也吃惊不小。回尾张的路上,他一路都在想着这件事。到今天为止,他还从未想过“天下”。只是依稀知道自己长大成人后要继承父业,没想到还能得到天下。虽然天下为何物看不见也摸不着,但他却感觉到自己身上出现了某种变化。
信长回到了尾张。
平手政秀几乎高兴得要跳起来,随后的几天便开始了绵绵的教导。让你说去吧,信长心想。表面上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听着,脑子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怎么做才能得到天下呢?
(要能打架才行。)
这一点肯定没错。他本来就生性好动,弓箭马术游泳尤其精通。他特别喜欢游泳,寒春三月他就早早下水,一直游到每年的九月。
(光靠这个夺不到天下吧。)
他又想。夺天下的本事,只能自己训练。虽然平手政秀也教自己阵营的摆法和战术,但是在信长听来却是千篇一律,提不起任何兴趣。
(战术自己来想不就行了。)
他想。就像他身上穿的衣服一样,这名自称为“三助”的少年,一向不擅长接受“一直都是这样你也照做”,从心底感到抗拒。如果生在卑贱人家,估计这种性格要饱受世人欺负,然而生在可以为所欲为的权贵之家,虽然平手政秀口头上很严厉,但只要自己道歉并表示今后注意,政秀也就作罢了。
回国后的信长开始迷上了“鹰猎”。
这个酷爱运动的男子之所以以前不喜欢猎鹰,是由于这项集体竞技在室町幕府时期被严重形式化,从服装、随从人数、各自分工到装束都十分繁琐。
(只要能抓到鸟不就行了?)
他虽这么想,辅佐的平手政秀却十分拘泥于形式。猎鹰是天皇、将军、公卿、亲王,在各国则是大名的竞技运动。如果不举行相应的形式显示威容,会遭到人们的耻笑,由此,他为信长安排的猎鹰总是索然无味。
(那样的猎鹰,不玩了。)
信长心想,他开始思考其他办法。
去掉无用的东西,不断加入实用方法,他终于独创出一套专业的猎鹰法,就连专家们也感到震惊。
新的猎鹰法充满实战性。在上阵之前,就像打仗一样先派出探子。还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二三十人。这些人叫做“探鸟人”。
探鸟人两人一组,跑到远山侦察鸟的位置,找到群鸟聚居的地方后一人留在原地盯梢,另一人则跑回来报告信长。信长立即出动。
信长有六名类似于战场上在主将身边的骑士,总是跟随其后,被称作六大将,一半使用弓箭,一半用长枪。
还有一名骑士。到了现场,负责从外围接近鸟群。大将信长则藏在他的身后徒步而行。手上拿着鹰,躲在马的后面不让瞄准的鸟发现,马转圈的时候信长也跟着转圈。
一旦接近目标——
“来了。”
信长疾步跑出放鹰。
这种办法抓鸟百发百中。更有意思的是,他让现场附近的人都穿上老百姓的衣服,不仅是服装,还让他们拿着锄头和铁锹,装作在耕地的样子。鸟儿们见了,就会以为,“这些人是百姓”,而放下心来啼叫。
这种猎鹰可以说前所未闻。
原本,就连看狗的随从都要在粗布衣服上套上皮裤子和官帽,右手拄着白木拐杖,左手牵着狗绳,场面壮观。装扮成百姓模样骗鸟儿这种方法,从人皇第十六代仁德天皇开始兴起后,从未有过。
要说殿下的猎鹰可不是一件小事,信长等人却像一群浪人出去打架一般出城去。城下的人都感到无可奈何:
“简直就是乞丐们的猎鹰”。
由此可见这个年轻人的脾性。
“传闻中的呆瓜公子的确不假。”
耳次手下的几名伊贺人从尾张回来后,前往美浓稻叶山城汇报。庄九郎——不,从这一册的《织田信长编》开始唤作现在的名字斋藤道三吧,这样更有利于把信长作为这个故事的中心人物——饶有兴趣地听了每个密探的报告。
他每每大笑。再没有比傻瓜的事情更让人可笑的了。
道三高兴得直拍膝盖。
“猎鹰时也穿得像乞丐吗?”
这件事也实在是有趣。密探都是用自己的判断带回的情报,就算是准确也不能全信,道三懂得掌握分寸。
(还真是个白痴。)
他不禁发笑。派出的密探们,却没有调查到信长想出来的猎鹰新法。
听完报告后,他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黄昏时分,他把重臣西村备后守唤来:
“还是把归蝶嫁到尾张去吧。”
说完,还举了几个信长的白痴例子。
备后守听后也咧嘴大笑。西村备后守就是赤兵卫。
“赤兵卫,看来要仰仗这个好女婿把尾张给吃了。婚礼尽可能办得热闹些。你和织田家的平手中务(政秀)好好商量,不得有误。”
道三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