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近江木的山脚下沿着北国街道的山坡而行,左边可以看见贱岳山,山对面的余吴湖波光粼粼。
山顶上有座茶馆。
茶馆靠山而建,周围种满了皋月杜鹃,也称做为杜鹃茶馆。
茶馆里来了个游僧,他坐下不久后便开始向一名商人模样的男子讲起东海地区发生的政治巨变。据这名僧人说,他一路经过骏河、三河、尾张、美浓和北近江,正打算前往若狭,因而十分熟悉东海地区最新的政治动态。
“说到尾张的织田上总介殿下,那可是个出了名的呆瓜,连当地的妇孺都骂他白痴。没想到这个呆瓜,竟然在田乐狭间轻而易举地就要了东海霸主今川治部大辅殿下(义元)的性命。今川殿下竟然死在清洲的呆瓜手上,一定死不瞑目吧!”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五月十九日那天。”
“呃。”
真是最近发生的事情。
“不就是三天前嘛。”
商人很是兴奋。沿途讲给其他人听,一定很有趣。
“据说今川殿下举大军上京,是为了挟天子、将军而号令天下呢!”
(确有此一说。)
坐在角落里品茶的一名肤色白皙的武士,不禁暗暗点头。
“东海的霸主,”游僧接着又说,“要是上了京,天子、将军的生活也会好转。公卿们和将军身边的武士们都伸着脖子盼着今川殿下的到来呢!”
(是啊,都等不及了。)
一旁的武士心中暗叹。
“真是可怜啊!“
游僧道。
“一切都化作泡影了。今川殿下死于非命的消息今天会传到京城,那些显贵人家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呢?”
“客官,”武士站起身来,“刚才你所说的可当真?”
“定不会有假。我经过战场去了尾张,又从美浓赶到这里,所有的事情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怎会有假呢?”
“在下失礼了。”
武士郑重地道了歉,把茶钱放在桌上,带上斗笠离开了。
他身后的杜鹃花,在阳光照射下如同一团燃烧着的火焰。
武士停顿下来稍微思考了片刻,像下定了决心,掉转身子走上来时的路。
“刚才那个人,不是要到越前方向去的吗?怎么好像回去了?”
游僧对茶馆的大娘说道。
这名武士就是明智十兵卫光秀。
他本来想从京都前往越前的一乘谷,经过湖北到了这座山峰。没想到在此听到了如此重大的消息,便临时改变主意前往尾张。
这几年,光秀游历天下,掌握各国豪族的动静。
(我要光复足利幕府。)
这个决心没有任何变化。他坚信,要想统一当今乱世建立秩序,除了恢复日本武家之首的将军的权威之外别无他法。他走访了各国的城池,诉说自己的志向。
比如说,他前往中国的毛利氏领地时,在重臣桂能登守的府上逗留了几日,劝说道:
“毛利氏可谓富甲天下。应该趁此时机树立大志,镇服山阳道同时挥师拥立将军,天下诸侯便会闻风而来臣服于脚下。光秀不肖,愿意从中牵线。”
“你能为毛利氏和将军家牵线?”
周围的人无不感到惊讶。
“绝无半句假话。”
光秀在此世上唯一志同道合的挚友细川藤孝,就侍奉于将军左右,藤孝负责打理宫内,光秀则担任外交,两人里应外合,以光复幕府为共同目标。光秀虽说是无职无位的草民,却肩负着将军代理的任务。
然而,即使光秀磨破了嘴皮,各国的大名都以一句“所言甚是,只是时机未到”来敷衍了事。几乎所有的大名都处在混战当中,根本没有余力挥师上京。
不过他的游说倒也没有白费。最起码周游列国使他掌握了大小诸侯的动静,而且给将军家也带来了好处。有的大名听了光秀的劝说后,对将军家的没落处境深感同情,当即表示:
“至少为将军家的日用开支略尽薄力。”
下令给将军送去银两和粮食。甚至有的大名看中了光秀,劝道:
“投靠天子、将军不切实际,不如到我手下做官如何?”
光秀却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了。理由很简单。如果投靠在一个既无意愿也无实力拥立将军的大名之下,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乡间大名的家臣而已。
——自己可是出自明智氏,代表美浓源氏的名门望族。
光秀撇不开这个头衔。虽说家道中落,怎么也是足利将军家的分支,比起当一个为了一两千石的薪水就心满意足的武士,不如独自闯出一条道路来制动天下。正因为有如此志向,他才会遍访乡间的大名们,诉说如今虽为草芥、将来却是前途不可估量的将军家光复的必要性。
(这是我的志向。)
可以说是光秀的行动理论。生在这个时代,光秀罕见地有自己的理论。而且他属于那种没有理论就不付诸行动的性格。
就在这个时候,光秀听说了今川义元上洛的事情。是将军的心腹细川藤孝透露给他的。
“将军家总算有盼头了!”细川藤孝说,“不过,十兵卫,你说今川义元此行会顺利吗?”
“依我看……”
光秀凭借自己对各国情况的通晓,把今川家的军势力量和沿路各国大名的实力分析了一番,得出结论道:
“今川义元应该会赶走三好的党羽,为将军建造新的宫殿吧。这些事情都能成功。问题在于靠义元的实力这种权威能够维持多久。这点让人怀疑。”
“那要如何是好呢?”
“把越前的朝仓氏请到京都来。”
光秀光复幕府的构思是——由这两名大名联手来拥护足利政权。
藤孝也表示赞同。于是光秀决定由自己先去找朝仓氏商议,之后再送去将军谕旨。这就是他为何单身一人前往越前首都一乘谷的缘故。
(终于等到实现多年夙愿的机会了。)
光秀满怀希望地离开京城,北上直奔湖北地区,从近江木本一路上山,到了山顶想找个地方歇脚,便进了这家茶馆。未曾想竟然听到了今川义元在田乐狭间一命呜呼的消息。光秀惊得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将军也是如此时运不济啊。)
他黯然叹息,又觉得应该前往尾张清洲城证实一下这个传闻是不是真的,然后再做打算。
他转向取道清洲。
这个行动迅速的男人,在湖北五月的习习凉风中衣袂飘飘,片刻不停地向木本方向下山而去。
出了近江,就是美浓的关原,穿过大垣城,经过墨股和竹鼻,便是木曾川。
(那个信长?怎么可能?)
渡了河,光秀仍未能打消这个疑问。那人不是个白痴吗?对光秀来说,信长的传闻已经先入为主,所以他才会判断此次今川义元上洛,“应该会轻而易举”。
还告诉了细川藤孝。
虽然是间接,光秀与信长的渊源却不浅。死去的道三曾经说过:
“将来能有出息者,不外乎美浓的外甥光秀,和尾张的女婿信长二人。”
道三还将自己毕生所学的“战国策”传授给光秀,据说也同样传授给了信长。从这点上来讲,就是同门师兄弟关系。再说,信长的妻子浓姬乃道三与小见方之女,而光秀是小见方的外甥,和浓姬是表兄妹的姻亲。
正因如此,光秀对信长的感情才更加复杂。
(信长算什么?)
他的情绪近似于一种竞争意识。信长的诸多传闻中,光秀甚至为他的愚笨感到窃喜。
(不知道看中了那个笨蛋哪一点?和我的器量无法相比。死去的道三殿下,想必晚年也是昏了头了。)
他心中愤愤不平。出于这种偏见,他才判断这次今川义元上洛必会一气呵成,清洲的信长将会像只蚂蚁一般被踩死。
而现状竟然是,这只蚂蚁居然一路进攻到三河国境,还在田乐狭间割下了义元的人头。
“这件事千真万确!“
最初证实这个消息的是美浓大垣城下旅馆的主人。他并不喜欢邻国的大名,语气也毫不遮掩:
“就像垂死挣扎的老鼠把猫给咬了。看来人不可貌相啊!”
他似乎对信长没什么好感。
然而,一旦渡过木曾川到了尾张,由于战争结束还不到十日,领土内一片庆祝胜利的景象,光秀所到之处,所有的村庄和城镇都在津津乐道田乐狭间的战绩,信长也一扫过去的传闻,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那人是个白痴。”
曾亲口这么说过的人如今嘴里赞叹不已:
“简直就是战神摩利支天再世啊!”
态度上出现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白痴仅仅一个晚上就变成了活神仙,就算是一路见闻了各国稀奇古怪之事的光秀,也是闻所未闻。他熟读的本朝他朝的史书当中,也未曾出现过如此极端的事例。
(不过,信长在田乐狭间取下义元首级后,为何不乘胜追击,歼灭敌人的大部队呢?要我的话肯定这么做。)
这个疑问,随着逐渐得知当天战事的细节得以分晓。信长为这次奇袭投入了全部的兵力,奇袭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取义元的首级,事成后并没有追击今川部队的余力。不如说,在取得如此赫赫奇功后,并不扩大战果,而是满足于一个人头便打道回府,这等忍耐力可不同寻常。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光秀途经了大小村庄,终于到了信长所在的清洲城。
这里的情形也让光秀微微动容。尾张领地内的其他村庄无不在庆祝战胜,而作为首都的清洲城的光景却截然不同。街道井然有序,肃然这个词用在这里可谓恰如其分。街上行走的武士们也都举止端正,老百姓们也无人交头接耳议论战争的事情,就连列队走过的步兵们,也都有礼有节。
(大家好像都害怕着什么。)
恐怕就是信长这个人吧。这个喜欢立规矩喜欢到病态的人,自己虽然是为所欲为,却要求家臣和领地的百姓们绝对服从命令。当然,这种脾性是织田家一贯的作风。
“尾张人胆小懦弱。”
这是东海地区对他们的评价。在东海一带,最强势的要数美浓,其次是三河。这两国的兵力都很强大。尾张却由于土地肥沃,百姓丰衣足食,再加上海陆交通便利,商业较早得到发展,并不具备培育猛兵的条件。而信长率领着这些弱兵,能够一举击溃骏远三三国的猛虎今川军队,可以说完全是仰仗他的统帅能力。
(也许此人不容小觑。)
光秀找了家旅店住下。
他马上给织田家的猪子兵助写了新信,让旅店的主人送去。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来自国外的浪人要在城里逗留,为了不招人怀疑,让家里的朋友做个担保而已。
猪子兵助原是美浓的武士,在道三生前深受其宠爱,道三遇难后逃出美浓,投靠在尾张的织田门下。光秀原本没有和猪子兵助这种身份低下的人打过交道,不过,对方听到“明智十兵卫光秀”这个大名时,一定会连滚带爬地跑来拜见吧。
很快,猪子兵助来到旅店,与光秀寒暄了一番方才回去。
第二天。
光秀上了街道,走到清洲的须贺口附近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四周的路人们顿时像遭遇了雷阵雨一样纷纷退避到路边的屋檐下,屈膝跪倒在地。
“发生什么事了?”
光秀询问路人道。路人告诉他殿下要路过此地。光秀感到万分惊讶。百姓们如此惧怕信长,甚至能从老远就分辨出信长的马蹄声。
“你也快跪下吧!”
路人扯着光秀的袖子。光秀于是摘了斗笠,退到屋檐下的一角,微微弓腰等待信长的到来。不一会儿,只见信长一身猎鹰的打扮扬鞭而来。随从们大概有五骑、三十人左右。作为刚刚讨伐今川义元的尾张大将,阵容未免过小。
(这就是信长啊。)
光秀第一次看到他。唯一让他感到异样的是,信长一直仰着脸凝视着天空,视线都未曾动过,双眼一眨也不眨地从眼前走过。
信长走出半町开外,向身旁的猪子兵助开口道:
“刚才在须贺口看见一个怪家伙。”
信长的视线曾一瞬间停留在光秀身上,光秀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反而紧盯着信长。直视主公是大不敬的行为。路人的礼仪应该是跪地低头,视线望着地下一直等到领主通过才对。信长所说的“怪家伙”是指,“有人在看着我”的意思。他想问猪子兵助此人是谁。
猪子兵助也注意到了屋檐下的光秀。
“那人是,”他似乎下了个小小的决心,“夫人的表兄、美浓明智人,叫做十兵卫光秀。”
“美浓人吗?”信长面无表情,“查查他来这儿干什么?”
兵助立即掉转马头返回须贺口,早已不见光秀的踪迹。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光秀的住处,却被告知:
“已经离开了。”
去何处了——兵助追问道,旅店的主人歪着脑袋想了想,说:
“好像说要去越前,其他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