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秀迎着盛夏的山间凉风,朝着越前一乘谷徐徐而行。
(今川义元在田乐狭间命丧九泉。东海的政局大变。我得修改自己的思路,暂且先到一乘谷去,再考虑以后的事吧。)
一乘谷。
此处是越前霸主朝仓氏的首府。可谓是北陆的雄都,光秀的希望可以在此重新点燃。
从敦贺向东延绵七里,都是山坡。只有一条小径穿越于树海之中,阳光照射进来,感觉手脚都被染成绿色,光秀走着走着,也会突然感到失落。
(这样走了一年又一年,不知道自己究竟会走到何方。)
人的一生,有时候要和这种突然来袭的失落感做斗争。
到了木芽峰,他与一名旅行的商人结伴同行。这是个习惯外出的中年男子,自称是一乘谷的人。
“我也要去一乘谷。”
光秀自报了姓名和出生地。对方商人既然是一乘谷的人,自己可以沿途打听今后要栖身的都市的情况,倒也不错。
“一乘谷很是繁华吗?”
“那是,毕竟是朝仓家五代的百年老城了。城堡、寺院、庙宇、武家大院、百姓人家、冶炼厂什么的应有尽有,就算是一介山谷,也绝不亚于京城的繁华。”
“谷中之城吗?”
光秀来了兴致。
这座山谷长约一里地,只有一条道路贯穿谷中。沿着道路的两旁形成了狭长的街市,从防卫的角度来看,只需堵住道路的两端便可百攻不破。
(就连大唐也不曾选择如此地形建都。本朝也前所未闻。可见开辟一乘谷的朝仓氏的开运之祖敏景是何等英明的人物。)
朝仓氏的祖先朝仓敏景原本住在但马。由于协助足利尊氏统一天下有功,被封为越前的代理太守。之后又取代太守斯波氏升任太守,在一乘谷建立了首府。
“敏景殿下虽是五代前的主公,却真是料事如神啊!”
“众人都这么传闻。”
敏景十分擅长笼络人心,按照越前的说法是,“一颗豆粒都要与将士同享,一杯酒水也要和下人共饮。”
敏景亲笔写下的家训成为日后朝仓家繁荣的源泉,光秀也略有耳闻。
即“不采用宿老制”。
也就是说不根据门派血统来分配官职,而是完全按照实力来任用重要官员。
在奉行门派主义的足利时代,这种组织思想简直难以想象,光秀却认为,正是由于这种体制,才使朝仓家在战国时期也得以抵挡四方的风起云涌。尤其是对于浪迹天涯的志士光秀而言,这种体制无疑太具有诱惑力了。
(像我这样的浪人,说不定能得到朝仓家的重用呢!)
光秀心想。正因为听说此处爱惜人才,他才举步踏上了这片北方霸主的土地。
不仅如此,越前紧挨着京都,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扶持流亡的将军光复幕府,此处的可能性无疑最大。
然而,只有一个缺憾。
当代主公义景与先祖敏景简直没有相似的地方,平庸无为。这一点缺憾或者足以致命。
“当代主公义景殿下为人如何?”
光秀追问道,商人停止了评论缄口不语,紧接着很快转移了话题:
“宗滴大人真了不起啊!”
宗滴也是朝仓氏的同族,名字叫做朝仓教景,辅佐当代主公义景掌管军事和政治,把朝仓氏的权威提升到当年的敏景之上。
“只可惜前几年不幸离世了。好像是在弘治元年的九月。”
道三死去的前一年。称不上很遥远。
“从那之后家道就中落了。”
商人用辞向来委婉,其实不仅是家道中落,京都一带严厉地批评道,宗滴死后朝仓家就像一具空架子。看来当代主公义景不是一般的无能。
(真可惜,要是让我坐上原先宗滴的位子,朝仓的权势定能蒸蒸日上,吞并邻国挥师京城,拥立将军而号令天下。)
义景无能也没关系。此人无能,反倒能给光秀提供尽情发挥的空间。光秀心里琢磨着。
光秀在一乘谷并无熟人,不过在北边二十公里处一个叫做长崎(现在的丸冈町)的村落,有一座时宗的大寺庙名为称念寺。
他脱鞋进了寺里。这里是京都相识的一名叫做禅道的和尚介绍给他的,还附上了一封介绍信,里面写道:
“明智十兵卫,乃美浓贵族所出。”
有这句话,称念寺也不敢怠慢他。
称念寺的住持叫做一念。一念和一乘谷的很多高官都有交情,还经常被当代主公义景请去作陪。
“您在越前有什么打算吗?如果能帮上忙,老衲愿意效劳。”
两人刚打照面,一念便答应做光秀的后盾。也许是光秀的贵族气质、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的高贵教养使他折服。
“如果想做官,我来给你介绍吧!”
“倒也不是。”
我想坐上宗滴死后的空缺位子,这句话毕竟说不出口。
“我要是说出来,您一定会笑话区区一介游民口出狂言,不过我想在一乘谷的城里先安顿下来,结识一些朝仓家的人,再观察观察当家的情况,是否真的值得我光秀托付终身,然后再做决定。”
这确实是光秀的肺腑之言。
“好啊,有志者就该如此!”
一念为光秀丝毫不肯看低自己的姿态而感动,由衷欣赏光秀的器量。
“那好,我想在一乘谷城下举办讲习文武的道场。”
“道场。”
一念拍手称快。
“这个主意不错。一乘谷还真没有这种东西。”
任何国家都没有。武士大部分都不识字,顶多也就是跟着寺院里的和尚学学,没有这方面的专门设施。学“武”就更不用说了。当时的常见做法是,把武师请到自己家里,或是追到武师的家中学艺。
“我要讲习的内容是,”光秀道,“兵法、枪术、火术(铁炮)、儒学的概要,以及中国的军书。”
“这么厉害啊!”
一念不由得连连点头称是。先不用说无人能够同时教授如此多的门类,而且,能够将这么多方面的科目聚集一堂来教授的私立学校,可以说普天之下再无第二家。
“肯定能吸引很多人。”
“嗯,我也要努力。”
“我会到处去宣传的。这么一来,应该要在一乘谷借一处作为落脚之地,这件事也交给老衲吧!”
“那就有劳了!”
光秀低头谢过。
之后二人又接着谈古论今,一念得知光秀正在致力于光复幕府后,更加感动了,
“当代的将军是位什么样的人物呢?”
他天真地问道。
“要说起来,义辉将军他……”
事实上,光秀由于没有官职,未曾参拜过将军。不过他早就通过将军的贴身侍卫细川藤孝,对将军身边的诸人诸事都了如指掌,听上去就像每日侍奉在将军左右似的。一念越听越感激涕零,对光秀佩服得五体投地。
(虽过意不去,也只好如此了。)
光秀心里有些懊悔。不过他又马上安慰自己,凡是流浪天下的孤客,身在异乡,为了求得人缘,稍微吹些牛皮也是情有可原的。他故意用谨慎保守的口吻,娓娓道出将军的日常起居。
“将军曾拜剑客上泉伊势守的门人塚原卜传为师学了一身好剑术,深得真传。”
“剑术吗?”
一念又惊叹道。他似乎很容易受感染。
“将军竟然学习下等士兵们的剑法?——想不到竟然没落到如此地步!”
一念不禁凄然泪下。剑术这种个人的伎俩,稍有名气的武士尚且不屑一顾,将军怎么能学这种东西呢?看来将军的生活已经困窘到接近平民百姓的地步,想到这里,一念不禁悲从中来。
“你说的确实不假,”光秀有些困扰,“或许是将军的爱好也说不定。不过最大的理由是,将军身边没有众多侍卫,只有寥寥数人护驾而已,修炼剑术可以防身。然而要想得到真传,那可不简单。”
“嗯,确实不简单。”
一念也点头表示同意。
总而言之,一念承诺明日会开始准备光秀长居一乘谷的各项事宜,他由衷地笑道:
“越前来了个贵人啊!刚才您说的打算,明天在一乘谷传出去,估计人们准高兴得不得了。”
第二天,一念去了一乘谷,拜访了当地一名被称作“土佐大人”的武士,将漂流到称念寺的明智光秀大肆吹捧了一番。土佐是朝仓的家臣,名为朝仓土佐守。
土佐守听后,却并不像一念那么激动,只是开口道:
“既然身怀绝技,就在府里给他腾出一间小屋,让他教士兵们剑法吧。”
几天后,光秀来到土佐家,拜见过管家后,在府邸外分得了一间小屋子。
(如此而已。)
他心中虽感到失望,却也早就习惯了这种冷遇。他又请求管家无论如何想拜见土佐守大人,管家心想,“这人是不是有问题”,而满脸狐疑。土佐大人可是朝仓王国的家臣,岂是一介浪人能够拜见的?
“我找找机会吧。”
管家敷衍道。
光秀在小屋里住了下来。这间小屋和牛舍没什么区别,连地板都没铺,只有十几平米见方的土坯地。
光秀从百姓家要了一些稻草,铺在角落里充当床具。想当初自己也是明智城城主的公子,身为美浓的村落贵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今天竟然落魄至此。他也顾不得多想,先在门前挂起一块“武艺教习所”的牌子,等待弟子入门。一天下来,竟连饭钱都没挣着。他只好到称念寺找一念借钱。
反复了几次后,称念寺的一念也逐渐对光秀失去了耐心。
他甚至想:
(还说是将军身边的人呢,怎么穷得叮当响?)
虽还不至于怀疑他是吃白食的,只是随着光秀借钱次数的增多,他的态度也开始变得傲慢起来。这天,光秀又来找他借些零钱,一念问道:
“十兵卫啊,还没有上门的吗?”
他的语气也透露着不逊。
“是啊,还没人来。”
“这可不行啊!”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没办法啊!”
光秀却语气强硬。
(这里可是关键。)
光秀心想。多年四处漂流的经验告诉他,如果在这种节骨眼上低声下气,就会变得和乞丐一样一文不名。
“我听说……”
一念又说道。
一乘谷的城下很早就来了个浪人,曾是武田家的下人,名叫六角浪右卫门。
此人一面寄人篱下,一面教授家中的士兵剑术。他自称是常州鹿岛明神松本备前守的门下,剑术之精湛在城里无人能及。
“听说那个浪右卫门,到处放出狠话不让人们投到十兵卫大人的门下呢。”
“是吗?”
光秀对此事也略有耳闻。
修炼剑法之人的圈子本来就窄,何况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光秀要想在一乘谷开创门户,首先就要和六角浪右卫门比试并击败对方。
“和他比试比试如何?”
“那不是太傻了吗?”
光秀冷静地笑着说。
“此话怎讲?”
“比试剑术,不是在优劣上取胜,而是机遇性太强。就算我本来技高一筹,也可能因为运气或一念之差而失手。我可不想死在拼剑术上。”
“想不到你会有此言。这么说你是不想收徒弟了。要是这样,恐怕本山就无法收容你了。”
一念心中不悦,就差没下逐客令了。
光秀回到了一乘谷。
翌日清晨,他正在小屋里煮饭,门外有人敲门。
(是不是有人来报名了?)
他满怀期待地开了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高三尺的壮汉。
“我是六角浪右卫门。”来人不屑地笑道,“你就是明智十兵卫吗?”
“正是。”
“听说阁下要在城中传授剑术。我早在之前便立了门户,左等右等也不见你上门求见。只好我自己上门来找你。能否赐教一手?”
“赐教?”
“比划比划吧。”
意思是比试一番。
光秀心中暗叫不好,脸上却浮出笑容,缓缓地点了点头道:
“遵命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