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还想杀害阿尔芒德小姐吗?她听见家庭受辱的消息,一定活不过一星期。你们想杀害可怜的谢内尔吗?他是您从前的公证人,他在人家提出公诉以前就会在监狱里把年轻的伯爵杀死,而他自己也要自杀,免得去重罪法庭作为杀人犯受审。”
“我的朋友,够了!够了!只要能平息这件事,我什么都肯干,可是我以前不完全了解杜·克鲁瓦谢先生,直到几分钟前才算彻底认识他……对您,我可以坦率地承认这一点!不过我们毫无办法可想。”
“假定有办法呢?”谢内尔说。
“如果有办法,我愿意献出我半身的血液,”她回答,同时还点了点头来加强语气,脸上显示出她非常希望成功。
谢内尔就象在马朗戈战场上的拿破仑,一直到下午五点钟还在吃败仗,到六点钟时由于德塞不顾死活的反攻和凯勒曼的猛烈冲锋,终于转败为胜,谢内尔这时也在一片废墟中看到了胜利的因素。只有象谢内尔这样的人,当过多年公证人,曾经在老一代索比埃公证人那里当过小帮办,当过老管家,在绝望中受到突然启发,才能象拿破仑那样伟大,而且比拿破仑更伟大,因为这次战役不是马朗戈战役,而是滑铁卢,谢内尔已经看见普鲁士人冲过来,他想战胜他们。
“太太,我为您经管事务已经二十年,您是资产阶级的光荣,正如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是本省贵族阶级的光荣一样,要知道现在援救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唯一希望就在您身上。请回答我的问题:您愿意让令伯父的在天之灵、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和可怜的谢内尔丢脸吗?您想杀害终日以泪洗面的阿尔芒德小姐吗?您愿意赎回您的过失,使您的祖先,德·阿朗松公爵家的管家高兴快乐吗?您愿意安慰我们亲爱的神甫的在天之灵吗?神甫如果能够从棺材里复活,一定会命令您照我现在跪着请求您的话去做。”
“做什么?”杜·克鲁瓦谢夫人喊道。
“您听吧!这儿是三十万法郎,”他一边说一边从衣袋里拿出一叠钞票来。“您收下这些钞票,一切就了结了。”
“如果仅仅是这样,”她说,“如果对我的丈夫不会有坏结果……”
“只会有好结果,”谢内尔说,“您用人世间一时的不高兴使他免除了地狱里永恒的受苦。”
“我不会连累他吧?”她一边问一边盯着谢内尔。
谢内尔这时看透了这位可怜妇女的心思。杜·克鲁瓦谢夫人在两种宗教中间犹豫,在教会给妻子的训诫和对王室和祭坛应尽的义务中间徘徊:她发觉应该谴责她的丈夫,但又不敢谴责他,她很想援救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可是又不愿做违背她丈夫的利益的事。
“绝不连累,”谢内尔说,“您的老公证人可以凭着《圣经》发誓……”
谢内尔除了他的永生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献给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了,他只好拿他的永生来冒险:他撒了一个漫天大谎;可是除了欺骗杜·克鲁瓦谢夫人以外,只有死亡,没有别的办法。他马上亲自拟了一张收据,口授给杜·克鲁瓦谢夫人写下来,收据内容是收到三十万法郎,日期是在那张要命的票据到期之前五天,那时候杜·克鲁瓦谢恰巧不在家里,他到他妻子的庄园里去监管一些修缮工作去了。
“请您向我发誓,”谢内尔把钱交给杜·克鲁瓦谢夫人,自己也拿到收据以后说,“在预审推事面前您一定要说您是在写好的日期收到这笔钱的。”
“这不是说谎吗?”
“是救人命的谎言,”谢内尔说。
“在没有征得我的神师库蒂里耶先生的同意以前,我不能这样做。”
“好吧,”谢内尔说,“关于这件事,您一切都听从他的忠告吧。”
“我答应您,我一定这样做。”
“在预审推事传唤您出庭作证以后,您才可以把这笔钱交给杜·克鲁瓦谢先生。”
“好吧,”她说。“啊!但愿上帝给我力量,使我能够在人间的法庭面前坚持一个谎言!”
谢内尔吻了杜·克鲁瓦谢夫人的手以后,挺起身来,威风凛凛,好象拉斐尔在梵蒂冈所绘的某位先知一样。
“令伯父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快活无比,您永远消除了您嫁给一个王室和宗教的敌人的错误。”
这些话使杜·克鲁瓦谢夫人怯弱的心灵大为震动。谢内尔突然想起必须使杜·克鲁瓦谢夫人的神师库蒂里耶站到自己一边。他知道虔诚的人一旦参加了他们的党派以后,这些人会多么固执地使自己方面的意见获胜,因此他想尽可能快地使宗教参加进这场斗争,而且使它站在自己一边。于是他马上到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去叫醒阿尔芒德小姐,把晚上发生的一切告诉她,叫她向主教公馆奔去,好把主教大人也带到战场上来。
“我的天主!你应该拯救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了!”谢内尔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回家去时大声说。“现在这件事变成了一场司法斗争。在我们眼前的这些人都有各自的强烈欲望和利害关系,我们可以利用他们的弱点得到一切。这个杜·克鲁瓦谢利用了正检察官的缺席,这个检察官是忠于我们的,可是自从议会开会以来,他就一直在巴黎。他们用什么方法把第一副检察官捏到了手心里,使他不征求他上司的意见就接受起诉呢?明天早上一定要参透其中秘密,研究一下决斗的场所,也许我抓到他们阴谋的线索以后,我还要再一次到巴黎去,通过德·摩弗里纽斯夫人的手,把最有权势的人们拉进斗争中来呢!”
这就是可怜的老运动员的推理,他看得很准。由于过分激动和过分疲劳,他上床时已经筋疲力尽,动弹不得。不过,在入睡以前,他对组成法庭的几个官吏一一作了研究,探索了他们的秘密野心,以便看清楚在这场斗争中自己有什么有利时机,和怎样才能利用这些官吏。谢内尔所作的长长的心理分析,我们这里只能简单扼要地叙述一下,这也许能给我们提供一幅外省司法官吏的图画。
在外省,许多人具有在司法界图谋发展的野心,那些被迫在外省开始他们的生涯的法官和检察官,在开始时都眼望着巴黎,他们全都渴望能在那个广阔的舞台上一显身手,因为大的政治案件都在那里审讯,在那里司法官的命运同悸动着的社会利害息息相关。可是那个司法官的乐园只容许很少的人进去,十分之九的司法人员或迟或早都会永远在外省定居下来。因此,一切外省的初审法院和重罪法院都有两个截然不同的阵营:一个是那些野心已经受到挫折,只能满足于享受外省人对司法界人士的特别尊敬,或者在安定的生活中变得麻木不仁;另一个是那些年轻人和真正有才干的人,他们向上爬的野心还没有受到挫折,或者飞黄腾达的欲望还在不断地激励他们,因此他们对自己神圣的职业具有一种狂热的劲头。在那个时期,保王派的主张鼓舞着年轻的司法人员反对波旁王室的敌人。最起码的副检察官也梦想着能提起公诉,衷心希望能有一个政治性案件落到他的手里,突出表现一下自己的干劲,以便引起部里的注意,使检察人员能够晋级。在检察署里,谁不妒忌那个在辖区内发现拿破仑余党谋叛案件的重罪法庭呢?谁不希望发现一件卡隆案件①,一件贝尔东案件②,一件武装叛乱案件呢?这些狂热的野心家,以国家大计和必须在法国推行君主政体为口号,其野心不断受到党派斗争的刺激,全都是精明、乖觉、有远见的;他们大力推行警察政治,到处派遣侦探跟踪居民,把居民推进服从的轨道而不能脱身。司法界受君主政体的狂热所鼓动,改正了过去各地最高法院的错误,同宗教携手前进,不过也许太张扬了点。司法界表现出的不是精明,而是过于热心;它犯的错误不是由于玩弄阴谋权术,而是由于太老实地把自己的观点亮出来。这些观点看来是违反国家的总体利益的,司法机关总是尽力使国家不致发生革命。不过,整个说来,司法界还包括太多的资产阶级成分,极容易被自由党的卑鄙欲望所左右,它或迟或早总要变成立宪派,在发生斗争的那一天会倒向资产阶级的那一边……在庞大的司法界里,如同在行政界一样,存在着一种虚伪,或者正确点说,存在着一种因袭精神,使得法兰西经常以宫廷为榜样,因此在无意识中也就骗过了宫廷。
①卡隆,拿破仑的下属军官,于贝尔福阴谋暴动,被捕枪决。
②贝尔东,法国将军,于索米尔阴谋暴动,一八二二年被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