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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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法界的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在决定年轻的德·埃斯格里尼翁的命运的法院中也同样存在。法院院长杜·隆斯雷先生,还有一个姓勃龙代的老法官,在法院里代表那些消极、只求保留现状和准备永远蛰居他们所在城市里的那一派。

年轻而有野心的那一派包括预审法官卡缪索先生和候补推事米许先生。米许先生是得到五天鹅家族的保举而得到这个职位的,只要机会一到,他立刻会进入巴黎的高等法院。

由于自恃司法官是终身职,又由于贵族阶级没有按照他的地位来欢迎他,杜·隆斯雷院长早已决定站到资产阶级一边,表面上却自称是独立派,然而他不知道他的政见已经使他只能以一个初审法院院长的头衔终其一生。一旦走上了这条路,他自然非常合乎逻辑地把提升的希望寄托在杜·克鲁瓦谢和左派的胜利上。省政府和高级法院都不喜欢他。由于他不得不同当局保持一定的友好关系,自由党人也怀疑他。因此他在不论哪一个党派里都没有地位。他不得不把议员候选人的位子让给杜·克鲁瓦谢,自己落到毫无势力,充当配角的地步。他那与自己心愿相反的地位影响了他的性格,使他性情乖戾,什么都不满意。他对自己的政治地位暧昧不明感到烦恼,暗中下决心要当自由党的领袖,凌驾在杜·克鲁瓦谢之上。他对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案件所采取的行动,就是他朝这个方向走去的第一步。他是资产阶级的一个典型代表,这个资产阶级以自己渺小的欲望遮蔽了国家的重大利益;这个阶级在政治上反复无常,今天赞成政府,明天又反对政府;它牵累到各方面,可是不能援助任何方面;它对自己所做的坏事感到痛心,却又继续做下去;它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渺小,嘴里说愿为政府服务,却又不断给政府添麻烦;这个资产阶级既恭顺又傲慢,要求人民服从他们更甚于他们服从王权;对于比他们优越的人感觉不顺眼,总想把那些人降低到他们自己的水平,仿佛伟大的东西可以变成渺小,仿佛政权不必有力量就能存在似的。

这位院长是个高大、干瘪的人,额头后倾,栗色的头发又细又长,两只眼睛颜色不同,脸色和酒糟鼻子一样,嘴唇紧闭,嗓音细弱,夹杂着气喘病的带痰的嘶嘶声。他的老婆是一个高大、严肃、怪模怪样的女人,喜欢穿最可笑的奇装异服,打扮得十分过火。她摆出一副王后的神气,穿着颜色鲜艳的服装,如果不戴头巾永远不去参加舞会,这种头巾英国妇女最为重视,外省对它也非常喜爱。他们夫妻俩各有四、五千法郎的年金,加上院长的官俸,总收入约有一万二千法郎左右。尽管他们天性吝啬,还是每周安排一天接待宾客,以满足他们的虚荣心。杜·隆斯雷先生和夫人忠于本城古老的生活习惯,虽说杜·克鲁瓦谢把最时新的奢华享受介绍到城里来,可是他们的住所从来没有丝毫变化。他们婚后一直住在夫人所有的一座古旧住宅里。这所房子一边面向院子,另一边面向一个小花园,临街是破旧的灰色三角墙,墙上每一层楼都开着一扇窗户。院子和花园都有高墙围绕,花园中沿墙有一条散步的小径,路旁植满栗子树,院子里沿墙是几间小屋子。花园临马路的那一段有一扇破旧而且长满铁锈的铁栅栏门,在院子那边,两扇扶墙中间有一个供马车出入的大门,门顶上有一个巨大的贝状装饰。在房子正面的门上也有一个贝状饰物。这里到处都阴暗、发闷,缺少空气。屋子的中间墙上开有格子小窗,活象监狱的窗户。在小小的花园里开着的花朵,似乎很不高兴关在这么一块小地方,行人透过栅栏门可以看清在花园里发生的一切。楼下有一个面向花园的大前厅,光线由花园透进来,从前厅走进客厅,厅里有一扇窗户面朝马路,还有一扇玻璃门,走下几级石阶可以通到花园。前厅的另一端是饭厅,面积同客厅一样大。这三间房间同全宅阴暗凄凉的气氛十分协调。天花板被一根根粗大的横梁隔开,上过油漆,中间装饰着几只单薄的菱形饰物,还雕刻着玫瑰花,非常刺目。油漆已旧而且已熏黑,色调叫人看了难受。客厅里的红绸大窗帘已经被太阳晒得褪了色,屋里陈设着漆成白色的家具,墙上挂着博韦地方出产的挂毯,颜色早已变淡。壁炉上放着一座路易十五时代的座钟,两旁是两只很大的多枝烛台,上面插的黄蜡烛只在院长夫人拿开绿色的套子,露出有水晶吊环的旧烛台时,才点燃起来。三张打牌桌子都铺着破旧的绿台布,再加上一副西洋双六棋,就足够给客人们娱乐了;杜·隆斯雷夫人总是拿苹果酒、薄饼、栗子、甜水和家制的麦糖水等来款待客人。最近,她实行每过半个月就用茶和糕点来请一次客,糕点质量很差,实在可怜。每一季度,杜·隆斯雷夫妻要大宴宾客一次,宣扬得满城皆知,那顿饭有三道菜,装在恶俗的餐具里,可是烹调得非常精美,外省的厨娘都以精于烹调闻名。这顿巨人的晚餐长达六小时。院长想用悭吝人的阔绰来同杜·克鲁瓦谢的时髦豪华竞争。因而院长家的生活和从属于生活的一切,都同他的性格及徒具虚名的地位相一致。他在家里很不高兴,但又说不出为什么;他不敢花钱去改变目前的状况,私下庆幸他每年能攒下七、八千法郎,使他的儿子法比安将来能有一大笔财产。这位法比安既不想当法官,又不想做律师,更不愿当行政官吏,整天无所事事,使他的父母发愁。在这一点上院长同副院长勃龙代先生发生竞争,勃龙代是一个老法官,他很久以前就使自己的儿子同布朗迪罗家来往密切。布朗迪罗是一个有钱的布商,他有一个独生女儿,院长希望她能嫁给他的儿子法比安。老法官勃龙代则希望自己退休,让儿子代替自己进入法院当候补推事,这样他的儿子就可以娶布朗迪罗小姐。杜·隆斯雷院长暗中破坏老法官的计划,秘密地给布朗迪罗家做工作。因此,如果不是发生了年轻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的事件,勃龙代父子俩也许早就被奸刁的院长排挤掉了,因为院长远比他的竞争者富有。

作为老奸巨猾的院长这一阴谋的牺牲品,勃龙代先生是埋没在外省的一个怪物,就象埋藏在古墓里的古老勋章一样。他那时大概有六十七岁,外表显得比较年轻,高个子,体格有点象从前的修道士。他得过天花,留下一脸麻子,天花还使他的鼻子变了样,扭歪成螺旋形;可是他的外貌并不缺少特色:红光满面,两只小眼十分灵活,而且习惯性地带点嘲讽神气,他的嘴唇发紫,有时作个嘲笑的抽搐,这些都给他的面孔增加了生气。大革命前他是律师,大革命中担任了公诉人;不过他是这一类可怕的官吏中最温和的一个,人家都管他叫老好人。勃龙代使一切革命行动缓和下来,因为他什么都表示同意,只是什么都不执行。他被迫关了几个贵族,却使他们的案件尽量拖延,一直拖延到热月九日①,他做得那么巧妙,使他赢得了大众的尊敬。老好人勃龙代本应担任法院院长,可是法院改组的时候,他却被拿破仑排除了,拿破仑是不让共和党人在他的政府中担任任何微小的职务的。大革命中担任公诉人的经历,记载在勃龙代姓名的项下,拿破仑见了便问康巴塞雷斯②,在这地区有没有一个议员家庭出身的人可以代替他。杜·隆斯雷的父亲曾经当过议会的参事,所以杜·隆斯雷就被任命了。尽管皇帝不喜欢勃龙代,大法官康巴塞雷斯为了司法界的利益,还是让勃龙代担任法官,并且说这位老律师是法兰西最有学问的法学家之一。勃龙代富有天才,他对旧法律有丰富的学识,后来又熟悉新法律,本来可以有远大的前程,可是他同某些伟大的天才一样,非常看不起自己的法律知识,只是专心致志研究与他职业无关的一门学问,把他自己的抱负、时间和能力,全都牺牲进去了。

①共和历热月即第十一月,自七月二十日至八月十八日。热月九日即一七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这一天罗伯斯比尔被国民公会推翻,第二天被送上断头台,大革命的“恐怖时代”宣告结束。

②康巴塞雷斯(1753—1824),法国法学家,热月九日以后担任国民公会主席,一七九九年任司法部长,拿破仑称帝后任大法官,参与起草《拿破仑法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