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追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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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过得提心吊胆的,第三天,开始放松些了,第四天,他的信心又有点动摇了。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人,人群中的那张脸。

一个意外给他解了围。其实连意外都谈不上,只是件毫不起眼的小事,让他停下了脚步。他正从上班的地方往大楼外走时,一只脚的鞋带松开,绊了一下,就在这时,他看到外面那个灰玛瑙眼的人走了过来,就是那个跟踪他到地铁车站的人。他们相距只有寥寥几英尺,甚至比三天前他们邂逅时的距离还要近。打个比方说,他们近得手肘都快要碰到一起了。那人走在人行道上,正经过大楼拱门口,要不是鞋带松了,汤森这时候就该正好走到门口撞上他,差不多要踩他一脚。

汤森很清楚自己没认错人,就是他。太眼熟了,他已经成了汤森挥之不去的一个噩梦——在过去的几个夜晚,他频频出现在汤森的梦里——那厚重的肩膀,精瘦的腰,走路时身体摇摆的样子,他精瘦的身体协调性相当好。他穿着同样的衣服,戴着同一顶帽子,他的眼神都没变过,依然是灰色的眸子,冰冷而坚韧。

汤森第一个反应就是转身往回走,走到大楼深处,把那无所不在的威胁隔离在长长的拱廊外头。

可是,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跟在他身后,悄悄地看他要去哪儿。

汤森的办公大楼与街角之间有一个擦鞋摊,那里正好可以看到公交车站。汤森正好看到那个穿灰衣服的人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到那个摊位上,那里放着两把椅子,他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那里撑着一把帆布条纹伞给顾客遮阳,正好挡住了那人的脸部上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摊开来,又挡住了他脸的下部。就这样,他的整张脸都看不见了,只能看到擦鞋摊脚踏上的两条腿。

擦鞋匠迅速抽出擦鞋布,俯下身,用心地擦起鞋来。可是,有好几次,他挠挠头,又抬头看看读报纸的顾客,好像他不确定自己该做什么似的。那双鞋子一定是刚擦过的,根本不需要再擦。当然,他坐在这儿并不是为了擦鞋,汤森非常清楚这一点。

到目前为止,灰玛瑙眼男人只有两件事是确定的,一个就是那公交车站,也许汤森每天下班后都是去那儿乘车,另一个就是现在这个时候,照汤森的习惯,他现在多半走在去公交车站的路上。灰玛瑙眼男人很好地利用了这两点来进行跟踪,尽管今天他可能会落空,但汤森知道,灰玛瑙眼的判断是准确无误的。

汤森再也不会在这个车站乘车了,他现在每天上下班都要到另一条街的车站上下车,绕行一条街才到目的地。

他转身回到办公楼,从另一个出口离开,匆匆赶往另一个公交车站。一路上他不停地回头,看身后比看身前的次数还要多。在他看来,每一个穿灰西装的人都是敌人。直到公交车站的粉红色椭圆站牌出现在视野里,他才安心了。

回到家,在局促的房间中,他感到安全,还有一种不真实的勇气,他思忖着:下次见到那个人,我为什么不走上去,直接问他想干吗呢?我为什么要逃?我都不知道我在逃什么呀。也许他只是认错了人。下一次我看到他的时候,为什么不站在那儿,坚持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他知道,下一次他还是会逃的。而且,他再见到那男人的时候,他也的确逃走了。

这场追踪的步伐越来越快,撒向汤森的追踪网正渐渐收紧。

接下来这次,灰玛瑙眼男人找到了汤森的办公大楼,并且进来了。汤森又一次差点撞上他。不可思议的是,他再一次奇迹般地躲开了他,这简直太有悖常理了。

那天早晨汤森到了办公大楼后,发现香烟没了,就去楼里的廉价药店买香烟。收银员正给汤森找零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办公楼的大厅。

这一瞥不要紧,他猛地看到了三天前见过的同一副面孔,依然是掩映在灰色帽檐下的半张脸。灰玛瑙眼男人正在跟电梯操作员说着什么,而他们就紧挨着橱窗站着。

电梯操作员煞有介事地撅起嘴,点点头,对汤森来说,这无声的一幕太清楚不过了,仿佛他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似的。“对,最近几天我是看到过那样一个人在这儿进进出出。他一定是在这栋楼里上班。”汤森回来上班才一周,所以电梯操作员对他不熟。

那男人眼帘低垂,不怀好意地盘算着,他又问了些什么,嘴唇都没怎么动。

电梯操作员摇摇头,朝着身旁来往不绝的人群摆摆手,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很明显,他是在说:“这么多人来来往往,你不可能每一个人都去跟踪,你知道,这行不通的。”

汤森吓得一动不动,直直地站着,突然一个声音从柜台后传来,才让他回过神来。“我能给您推荐一款香烟吗?今天这款有特价。”

汤森转过身,快步朝大门走去,迅速离开了药店。

他又来到了大街上,心烦意乱地往身后望了望,并没有灰眼睛的人在街角跟踪窥视他,他跑出了跟踪者的视野。他人逃掉了,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工作也丢了。

他继续走着,逃离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切。

这些话说起来总是容易的:直面问题!彻底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至少要在你逃跑之前弄清楚原因。

可是他做不到。这就像你从高处一跃而下,也许会安全着地,也许不会,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你无法重新回到起点。一旦他跟那男人搭上话,他的行动就再也不自由了。不管那人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只要他接近那人,就再也甩不掉了。那人非常执着,在地铁车站用枪托砸车门的那股狠劲儿就表明了一点。这可不是三心二意的追逐,不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纠缠,这是不折不扣的追捕。

他快要走到回家时乘车的站点了,想到了弗吉尼娅,心里又添一层烦恼。他该告诉她自己已经放弃了这份工作吗?

为什么不等等看?为什么又让她担心,给她添堵。她承受的已经够多了。他可以另外再找一份工作,而不必道出实情,告诉她为什么要把这份工作丢掉不干。他可以让她相信,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份待遇更好的新工作。不管怎么样,他没有必要马上就告诉她。上班时间他就待在外面,找个公园坐坐,消磨时间。

他在弯弯曲曲的小路边的一条长椅上坐下来,身边,春天的青草地上,阳光洒下斑驳的阴影,这里的静谧极大地抚慰了他,可他心里依旧混乱不安。他坐在长椅边缘,时不时朝两只手上吹口气,好像要把手呵暖一样,更多时候,他只是无精打采地看着地面。过去几小时中发生的一切,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可是谜团没有答案,他的心依然悬着。“他来自‘那段过去’,一定是的,除此解释,没有其他可能。他没有认错人,他真的认识我,只是我不认得他了。他是‘被遗忘的三年’中的某个人。”他知道,这就是真正让他害怕的——那种未知的气息。他并不是真的胆小鬼,并不是真的怕那个男人,如果现在他要做的只是去直面那人,他是能做到的。他的问题并不是行动上的怯懦,而是心灵上的恐惧。

这个男人从一片黑暗中走来,也带来了黑暗。他身上配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武器。他的追踪带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儿。汤森没法鼓起勇气去面对挑战。他刚刚经历了一次深深的精神打击,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恢复,也许接下来的几年内他都没法完全恢复。

在这个时候,汤森完全不能直面这场对勇气的全新考验。他需要安宁,需要安全。撕裂的内心需要时间来修复完整。此时他是那么不安,那么敏感,他需要时间来安顿自己的内心,恢复镇定。

没有人看到汤森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整整一天。他默不做声地待在那儿,竭尽全力地回忆过去,试图掀开过去的帷幕。

天色渐晚,孩子们开始匆匆离开公园。

时不时,有一两个保姆推着婴儿车也往家赶。鸟儿们似乎也飞走了,至少现在鸦雀无声了。周围的阳光开始退去。整个世界都谢幕了。公园那么安静,悄无声息,静得让人毛骨悚然。白昼消逝了。

夜幕开始悄悄降临。蓝色的阴影像张开的五爪,从树林下方慢慢地伸向汤森。它只在无人细看时潜行,被发现时又佯装静止。阴影渐行渐深。一开始,是蔚蓝色的,天光还亮的时候几乎不可见,然后变成了深蓝,仿佛是在草丛上缓慢翻滚的墨水,将青草从根部到叶片全都染成了深蓝,最后,它逃脱了夕阳红彤彤的双眼的监视,变成了黑色,露出了真实面目。

那些张开的五爪中最修长最放肆的一只,仿佛带着矫健的身姿,试图追上他,就地牢牢钳住他。它径直穿过小路,像章鱼的触手一样在地面悄悄滑行,灵巧地向他逼近。他赶紧抽出腿站到阴影以外的地方,仿佛这阴影是一种有智能的邪恶生物似的。他表情冷漠,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地面的黑影,看着它无奈地翻卷着,就像一条蛇在进攻落空之后那般沮丧。

夜幕低垂。那一抹小小的黑影在地面延伸开来。黑夜降临,恐惧的时刻来了,敌人来了。

他想逃离这里,想回到四壁环绕的屋内,点亮灯,紧闭房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他颤抖着站起身,沿着蜿蜒的小径走出去。他缓缓地迈着步子,而只有这外在的皮囊才表明他是个成年人,他的内心不过就是一个迷路的小孩,正穿越一片可怕的妖精的森林,只不过,他没有双手合十地祷告,而是点燃了一支香烟来壮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