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几个小时过去了,他很早就点亮了煤气灯——这是他唯一的待客之道了。火苗不安地跳跃着,等待她的到来。火光一半映在墙面上,仿佛针尖上的黄色天使。但她还是没有来。都过去三个多小时了。不,四个小时了。只需要绕过街角就到这里。到底是怎么了?难道又弄错了?又一次空欢喜?抑或,更糟?会不会在她的带领下,一张搜捕网已经精心在他身边铺开,所以才花了这么长时间?他有点不安,但并没再继续纠结这个念头,因为即使她要出卖他,也用不了耽误这么久。就算是她要出卖他,到现在也该有个结果了。她拖到现在没来,唯一可能的恐怕就是那个最简单的原因,被什么事耽误了。
他在有些起伏不平的地板上走来走去,不停重复着这些单调的动作——透过窗帘缝隙看下面的街道,又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好像她是一阵风,把门打开就能让她快点进来似的。为了打破这种单调,他又开始做一些跟她的到来不相干的事情——把水龙头打开,又关上。
然而,怀疑的火苗时而又在他的脑海中闪烁。我怎么知道她是谁呢?显然,过去我对她做了什么,我让她受了委屈,我怎么知道我做了什么呢?也许,要是我知道了,我就不会相信她了。也许她只是抓住这次机会来报复我。她看上去挺好,但女人在这方面都不太可靠。上一分钟她们可以很宽容仁慈,下一分钟就可以从心里掏出一把匕首刺向你。又或者,她是图钱?什么人要悬赏捉拿我,现在她正在附近,走在领赏的路上……
等等,楼梯上是不是有什么动静?他迅速地跳到门后,动作像一只猫一样灵敏,他将头埋到胸前,耳朵贴近门缝,手按在钥匙上,以防歹人闯入。一阵细弱的气息从锁孔里传了进来。
“丹。”
一开始,他准备听到她的声音就开门,紧接着他想,应该让她报上名字来,正好抓着这个机会知道她的名字。于是,他压低了声音问道:“谁?”
她避开了这个问题,也许是无意地,说道:“我。”
他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转动钥匙打开了门。
她走了进来,琥珀色的眼里闪烁着嫉妒的光。“你的女朋友一定不少,让你都分不出谁是谁了。”
他关上门,说了句大实话:“自从我搬到这儿来,除了房东,你是第一个来这儿的人。”接下来他不得不跟她进行的对话,恐怕就没有这么真了。
“别逗我了,”这次她相信了他,“你到哪儿都不会寂寞太久的。我还不了解你吗?等一下,别关门,我的东西还在外面。”
她拖进来一个小小的破箱子,还有两三个纸袋。
他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小心翼翼地抹掉脑海里浮出的“弗吉尼娅”这个名字,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我可以直接从这里去坐火车。”她说,“明天早晨六点的车。”
他心里在问:六点钟去哪儿?脱口而出的话却是:“那你几点能到那儿?”
“七点十分。”她说,接着,又有点埋怨,“这下你该知道了吧。”
一小时十分钟的距离。从城里出发一小时十分钟的路程,就是那个地方,可是在哪个方向呢?有太多可能了,一百八十度的范围都有可能。只有一个方向排除在外:南边和周围的区域,那里是大海。
他不敢问那个地名。但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跟她乘坐的火车有关,他小心地把这个问题藏在心中,等以后去问。现在还不能问,因为显得太唐突了。可是一旦时机成熟,他就会去问的,就算没有她,也能解开他的疑问。
她一直在打量房间,说道:“哦,丹尼,这里太糟了。”
他皱了皱眉,说道:“你指望有多好呢?”
她把他拉到煤气灯昏黄的灯光下,说:“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任凭她拽过去,乖乖地站在那儿。
她细细打量着他的脸,好像在“感受”他的样子似的。她似乎一点儿也不满意他的样子。“丹尼,你有些不一样了,但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汤森没敢回答她。
她坐在床上,她迷惑地看着他,他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明显有些不自然。“丹尼,你说话有点儿、有点儿躲躲闪闪的,你怎么了,像怕说错话似的。”
就是啊,他想。哦,要是你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就好了!
她一个接一个地打开带来的袋子,全是日用品,一个四方形的东西竟然是一个小煤气炉。她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出门去了。你要的东西全都在这儿,不用上街去买了。你可别再像今天那样冒险了。我要你答应我不再做傻事。”
她背对着他,弯下腰,把东西放在墙上的搁板上,这是房间里唯一可以放东西的地方。她的影子落在面前的墙壁上,看起来颇有些凄凉,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忽然,外面街上传来一声鸣笛,把他从遐想中唤醒。
她接着说道:“别忘了,他们是不会放弃的。他们越低调,你就越要小心谨慎。”
他们。他们是谁?
她的手袋放在床上,一半落在他的身下,不过里面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他又偷偷地把手袋合上了。通常在开口处会有大写的字母缩写,但是这个手袋上什么都没有。看来这个法子行不通。
她又凑到他跟前,摆弄着他的衣领尖。“你打算怎么办,丹尼?你想过吗?”
“我真希望我知道。”他小心翼翼地,闪烁其词地答道。
“你注定要输的,对吧,怎么你之前就没有想到吗?”
“谁都不会赢。”这个话题怎么说都可以,所以这样说应该没问题。
她有点悲伤地笑了笑。“对我来说,是的,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她将头靠过来,脸颊贴着他的胸口,柔软的头发落在他的下巴下。他的视线越过她的头顶,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远处,他听着她继续说:“不过,这真有意思,我永远不会跟任何女孩交换爱人,哪怕她知道没有人会来抢走他,我只要你,丹尼,我谁都不要,即便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失去你,也许有一天我到这儿来敲门,你已经不在了,我仍然只要你。”
“不……不……”他拉长了声调安慰她,“我们会找到办法的。”他知道,即便他这样许诺,也不能让她停止谈论这个话题。
“不知道他们在那边是不是已经有所察觉了。”她接着说。
她特地强调了在那边,他觉得那地方肯定就在这附近。也许就是瓦特街上的那个公寓,他很肯定地问道:
“你觉得他们发现了吗?”
“我不知道,”她有些迟疑地说,“我不知道。我喊你名字的时候,幸好我姐姐在厨房里,给孩子洗澡。我真恨不得咬断我的舌头,可当时我完全是情不自禁。”
那么,那就是她姐姐的公寓了,她的已婚姐姐的家。她是从距离此处一小时十分钟远的地方来的,来自那个一百八十度方向范围内的某个地方。
“她不可能丢下孩子去看火灾。不过等我后来回到楼上,她说,‘我听你刚才喊了一声丹的名字?’她还怀疑地看了我一眼。我哈哈笑着掩饰过去了。我跟她说我是在对一个逗狗的孩子喊‘滚!’”
她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有点担心地说:“我只希望能把她给搪塞过去。”
两人好像没什么聊的了。她扭了下身子,说:“很晚了,我不想误了明早的火车。”
他伸出手去,摸到身后的墙上,把煤气灯灭掉了。房间里一片黑暗,只剩下从楼下街道射上来的灯光,从窗户射进来,鬼魅一般地闪烁着。两人的声音变成了低低的呢喃,比之前更小声了,她提起了火车,这正是他一直期待的,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
“那列火车在哪个站台?”他尽可能装出很自然的样子。
他又遭到了抱怨,不过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你应该知道呀,你坐了那么多次。每次都是在同一个站台,下面那层,十七号站台。”
要解开任意一个方程式,至少需要两个已知项,现在他都具备了。一小时十分钟的距离,下层十七号站台,早上六点。这些信息足以让他查出那个地名。
这会儿,她脑子里才没想站台和火车的事儿,他现在也不用去想了。
“你吻我的时候,好像你在想什么别的事情。”
事实正是如此,他刚刚正在想着一小时十分钟的事儿。他把心收回来,又吻了她一下。“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以前你总会说点什么。”
他在想怎么才能知道她的名字。几乎每一次他想叫她,可结果却让人尴尬失望,他应该喊出她的名字来的。他多希望自己能吐出她的名字,多希望能听到她的名字啊。
他施了个小花招,看能不能哄她说出自己的名字来。这个问题在这个时候问再合适不过了。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如果你要改名字,你希望改个什么名?”
他得到的回复却是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她的。“很简单啊,改成丹尼尔·尼尔林太太。”
他心想,丹·尼尔林,这是通往过去的又一把钥匙。
他大胆地说:“那你的姓就会比现在短了呀。”尼尔林是一个很短的姓。
她大声地数着姓氏里的字母,正中他下怀。“只差了一个字母。你看,D-i-l-l-o-n,六个字母,N-e-a-r-i-n-g,七个字母。”然后她娇嗔地说,“嘿,这是干什么呢,大晚上的拼字比赛?”
“只是聊聊天,”他哄她说,“你知道,我们好久都没在一起聊天了。我喜欢跟你说话。”
“当然了,可以聊,”她有点不快地说,“但除了聊天还可以干点别的。”
他没有再说了。“那我们就不说了,怎么样?”他问她。
“反正,你不准再说一句话了。”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发现自己的手臂还保持着搂抱她的姿势,但她已经走了,他的怀里空荡荡的。但是她留了张字条,说她还会回来的。
亲爱的丹尼,我得去乘六点的火车了,我不忍心叫醒你。下周四,我会再来的,保重。
露丝
她的名字叫做露丝·狄龙,她住在距此一小时十分车程的地方,她坐的火车从下层十七号站台开出的,他觉得自己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