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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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汤森迅速地转换自己的视角,从上往下一层楼一层楼地扫视那些窗口,最后他看到一个地方忽然有个空,刚才一定有个人站在这儿,就在二楼中间的一个窗口。不过等他找到这地方,那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个缺口。周围的人群迅速地涌过来,填满了这个空缺。

他知道那声尖叫是在喊他,不过这纯粹是本能的感觉。那声喊叫似乎直冲他而来,不偏不倚,震动他的耳膜,凭这点他就知道是在喊他。不管那人是谁,此时此刻,她也许就在这栋房子里,一路跑下楼梯来找他。

他待在原地,浑身僵硬地一动不动,唯恐这一次又是一场误会。一阵强烈的讽刺感向他袭来。不管是真是假,的确有人认出了他,而且就在提拉里街一个街区外的地方,他却日复一日地在提拉里街上来回游荡,而每次经过瓦特街路口,他都能看到前面街角的这栋房子。

现在,每一秒钟似乎都前所未有的漫长。他能感觉到自己从头到脚浑身的脉搏在皮肤下的跳动。这人是谁呢?会发生什么事?要是她上来跟他搭话,他觉得这是毫无疑问的,那她是敌还是友?

他该说什么呢?他如何知道自己可以说些什么?内心一个声音在不断地警告他:现在要保持冷静,不管做什么,别失去理智,必须要把握好自己,因为一个小动作、一句话,都可能带来不可知的后果,同时要确保自己不漏掉任何信息。少说话,尽可能少说,宁少毋多。宁愿什么都不说,也好过说错。要像一个蒙着眼睛走钢丝的人那样,小心感受周围的一切。

大概过了一分钟,最多一分半钟,但冲他而来的那声绝望的呼叫仿佛已过去了几个小时。他把手放在身前已磨损的楼梯铁栏杆上,即便如此,他的手依然不停地抖,无法握住栏杆。

忽然,那栋楼的大门打开,一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冲出来,他还没好好看清楚,那女子就来到了他跟前,与他四目相对。他看着她,凝视着她的双眼,又打量着她的脸庞,而那一双眼睛也同样凝视着他。

棕色的眼睛。

明亮的棕色眼睛。

泪汪汪的明亮的棕色眼睛。

泪水就要夺眶而出的明亮的棕色眼睛。

忽然,一块手帕举起来挡住了他的视线,趁这会儿,他才能迅速从头到脚地扫一眼她,也仅此而已。

她很年轻,身材苗条,比一般的女孩要高。她柔亮的头发凑到他耳垂的位置,棕色的头发里没有一丝金色或者红色,却透出黄褐色的光泽。她刚才一路从楼上跑下来,头发披在脑后,什么发饰都没有戴。她的样子谈不上十分漂亮,但也绝不平庸。她的面庞充满活力,散发着温暖,而不是传统的美丽。

她是——可她是谁呢?

她把手绢拿下来了,他的仔细打量到此为止,再没有机会细看,他应该对自己所看到的知足了。

她一开口就是:“丹尼!我从来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她就站在他面前,这么近,所以,他就是丹尼,一定不会错,丹尼就是他过去的名字,也就是现在,他回到过去应该叫的名字。可他无端端地觉得自己过去肯定很讨厌这个名字。

“唉,你这个笨蛋!你真是疯了!光天化日之下你到这大街上来干吗?你疯了吗?”

他终于开口了,又重新开启了跟她一起的人生,不管她是谁。他平静地说:“看火灾。”不多一句也不少一句。

她看看路的一边,又看看另一边,扫视了一下周围,很明显,她在为他担忧。“你怎么了?你不知道人多的地方对你最危险吗?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中的某一个什么时候会出现在人群里,到处找像你这样的人呢!”

他们中的某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她一定知道什么,无论如何,她肯定知道一点。她怎么知道呢?是全部都知道?还是知道一点点?她怎么知道的呢?直接还是间接知道的?

说点无关紧要的话,找点不痛不痒的来说说吧,他不能只是这样呆呆地站着,那样也很危险。于是,他往上扫了一眼她喊他的那个窗口,又看看她,说:“你的眼力真好。”

“事到如今,不管多远,我都能认出你来。”她待着几分尖刻和不屑说道。仿佛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她脸上的光彩暗淡了。

汤森不敢提问题,只好平静地说:“是,我猜你也是。”

“行了,你到底要干吗,光天化日下就这么站在这儿,等他们来把你抓走?”她很担心,拉着他的袖子把他朝门里拽。她又急又恼,尖声说:“你到底想干吗?自投罗网?进来!至少站到过道里来!”

他跟着她走进窄窄的通往楼梯的过道,外面,午后的阳光已渐渐变成柔和的暮色。他们面对面地站在过道中间,靠着同一面墙。他背对着街道。

他大起胆子,小心翼翼地试探,看能不能获得些有用的信息:“你……你似乎有点担心我。”

她一下子用手捂住了他的嘴。显然,这个问题勾起了之前他觉察到的她的伤痛和委屈。即便如此似乎也不够发泄她的情绪。她突然握紧了两个拳头,不断地猛捶他的胸口。她没有打得很重,或许,她对他并没那么多怨怼,下不了手。“你这个坏蛋!哦,你这个可恶的坏蛋!为什么我偏偏这么爱你?”

忽然,她收回了拳头,绝望地扑进他的怀里。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又抬起头来,说:“哦,丹尼,为什么我会遇到你?为什么我要认识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汤森吓了一大跳,心想:我对这女孩到底做了什么?

“你真坏,”她说,“你永远都不会是好人……”就在这时,听到楼上传来的下楼的脚步声,她不假思索地说:“快!躲到楼梯下,进进出出的人才不会看到你!”

她跟他一起,两人蜷缩在楼梯下面这个更狭小更幽暗的角落里。他们静静地等着脚步声走远,走到大街上去了。她看了看外面,又转过身,比先前更担心了,对他说:“丹尼,你现在住在哪儿?”

她很担心他,她的话音里似乎隐隐带着亲密又责备的意味,但并无恶意。他大起胆子告诉她:“我租了一个带家具的房间,就在从这里过去的角上,在提拉里街。”

“好了,拜托你回去吧!你瞧,人群要散了。混在他们中间,回去吧。我上楼去收拾东西,然后就溜到你那儿去。”

“我就在这儿等你。”他说。

她可不想听到这话:“不!不,丹尼,我害怕!你回去吧。如果你在这里晃荡,一定会出事儿的!”

他朝楼梯的方向看了看。“楼上是谁?”他问。即便他本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谁住在这里,她在楼上做什么,他这么问仍然很正常。也许她自己住在楼上,要是这样的话,他就可以知道她是谁了——不,他转念一想,他注意到楼下大门处并没有门铃,更没有写着住户名字的牌子,所以没有任何线索表明她的身份。

她的回答依然让他疑惑不解,不过,至少有一点明确了,就是他原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所有的人都在,连家里的猫都带来了,真讨厌!我要花点时间才能脱身,我可不想让他们发现什么。我会跟他们说我要搭乘早一班的火车。你不能在这里等我。”

跟以前一样,要是她会背叛谁,他已经向她敞开了怀抱。在这种情况下,已经回避不了了,他想。只能冒个险了。“好吧,”他说,“我在提拉里街十五号,二楼临街的一面。”

“好了,丹尼,快回去吧,这次别再抛下我了。”她半仰着脸,满含期待。他轻轻地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他并没有为那个明显的疏漏感到内疚。

很明显,他们过去的亲吻比现在投入得多。“别太用力了。”她闷闷不乐地说。他要走时,她又急忙把他拉回来,说:“丹尼,回去路上小心点。”她又拉着他站了一会儿,说:“把帽子前面拉下来一点。”她把他的帽子往下拉了一点,才让他走了。

他沿着过道走到街上去了,听到身后传来她上楼时轻巧的脚步声。

她是谁?她是干什么的?显然,她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儿,不过,她是直接参与了,还是仅仅从他那儿听说的呢?

问号,问号,一连串的问号,就像收银机上的美元符号一样,不停地从他脑子里冒出来。

他拐过街角,走到提拉里街上,他都没有回头瞥一眼她所在的那栋房子,而是径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第一次,他以这么轻快有力的脚步走在提拉里街上。他脚下生风地走着,赶超一个个挡着他路的行人。他再也不需要在人行道上慢腾腾地磨蹭了,至少这已经成为过去了。提拉里街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价值了。他曾经希望在路上偶遇有人对他点头示意,或是一声问候。现在,他获得的是委屈的泪水,蒙在他嘴上的巴掌,还有一个单相思的亲吻。

这回报来得有点迟,但过去的等待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