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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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来的时候睁开眼,感觉像是在一个洞穴里,周围都是一片幽蓝。在地板上睡了一夜,他浑身的骨头都在疼,脖子好像彻底扭了一样。他把当枕头的外套摊开来,手伸进袖子里,重新穿上。然后,他拆下她用图钉钉在窗上的绿毡布,要是外面有人看到了会起疑心的。

这里没有自来水,他得去外面找水。外面是一片树荫浓密的草地,树与树之间的空地上洒满了阳光。几只白蝴蝶互相追逐飞来飞去,这是他目力所及唯一生动的事物。迪德里希家的房子根本就看不见。

最后他找到了水,这都不像是一条小溪,水流细得跟一根绳索似的,不过水倒是清凉干净。他洗了洗脸,用手捧着喝了几口,然后又将一个空壶灌满,回去煮咖啡。

露丝似乎把其他的一切都考虑到了。她带来了咖啡、听装牛奶、培根、豆子,甚至还有一罐糖。在主屋那边的厨房里,这些东西接二连三地不见,他们肯定会觉得是见鬼了。露丝还在房间的一头用卵石砌了一个炉子,他找了点树枝和干草生火,火很小,他就在这上面慢慢地加热咖啡,不敢用大块的木柴,以免烟囱冒出的烟会暴露他的藏身地。

他就着一罐微温的水摸索着刮了胡子,还是用的从提拉里街带来的搁在胸前口袋里的剃须刀。忽然,在一片寂静中,他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沙沙响,就像是外面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滑动。

他跳到门口,蹲下身,从门缝中往外看。原来,是露丝正推着那只橡胶轮的轮椅从小路上走过来。

他走出去,睁大了眼睛。轮椅上坐着的仿佛是一个用粉色面团精心揉捏出来的人偶,毫无生气,唯一在动的就是他的眼睛。这双眼睛与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那么一会儿,汤森甚至觉得,露丝推着的仿佛只是两只眼睛,就像一辆车的两个头灯,高高地悬在座椅上方。

他们彼此静静地凝视着对方,气氛有些紧张。这两人,一个仿佛是人类设计师的成品,一个只是一张草图而已。

露丝用一种对孩子、可怜人和哑巴说话的单纯口气说道:“瞧,是谁来了?是不是你的老朋友又回来了?你见到他高兴吗?”

那双眼睛似乎并没有变得更亮一些,不过看得出他正努力打起精神。

接下来她用更温暖关切的语气问道:“还顺利吗,丹尼?”

“一切顺利,露丝。你真是太周到了。”

“昨晚一整夜我都没怎么合眼,我太担心你了。”

“为什么呀?”

“把你带到离他家这么近的地方,我越想就越觉得这太疯狂了。你上周说服我带你来,可是……唉,这地方你真该离得越远越好!”

他滑稽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她。他第一次看到她穿着工作服的样子,其实还谈不上是什么制服,不过是个意思罢了。她穿着一条面料挺括上了浆的黄裙子,两条背带在胸前交叉,连着腰间的小围裙。这样打扮更好看,他想,这就不再是瓦特街出租屋里的那个邋遢姑娘了。

“哎,他在等你问好呢。”她弯下腰,同情地看着轮椅上的人说道。接着她有点悲伤地催促道:“别让他失望,丹尼!看,他正在求你呢!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又俯身向前,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笑了起来:“你还记得吗,你以前常常对他说脏话?周围没有人的时候,你会大大地显摆自己的口才,把那些脏话全都用在他身上。你倒不是真的尖酸刻薄,或者真的讨厌他,相反,你只是用这种懒散好脾气的方式来表达。可是你说的那些话啊!”她一边回忆一边咯咯笑了起来,“这就像是你俩之间的暗号,他还很受用呢,我猜你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他的善意吧,来,跟他打个招呼吧,我回避。”

露丝松开了轮椅的扶手,转过身,走到了一边。轮椅上的那双眼睛闪闪发亮。

这一幕本该非常滑稽可笑,但汤森却觉得有点辛酸,甚至是悲痛。他觉得十分无助,心里充满一股莫名的悲伤。

他用两根手指捋了捋衣领,咽了口唾液。一开始,他犹豫着,小心翼翼地骂着,后来,就越来越流利了,这简直就是一场精彩的表演。

待露丝回来的时候,老人的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而汤森正在擦拭额头的汗水。

“这太棒了,对吧,他喜欢你骂这些脏话吗?”她小声说。

后来,他俩分别坐在轮椅的一边,汤森突然说:“他怎么一直这样眨眼睛呢?”

“一定是阳光晃眼睛了。”她将轮椅稍微调了一个角度。

“阳光没有照在他眼里。”他说。

她往前凑近看了看,说:“现在没眨,刚才肯定是晃眼睛了。”

汤森又抽了一会儿烟,静静地看着老人一动不动的脑袋。他低声说:“他又眨眼了。”

“可能他的眼睛使用过度,不听使唤了。”说着,她同情地用手指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可怜的人儿,全身上下能动的就只有这双眼睛了。”

她又坐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他皱了皱眉说:“他一看到你在看他,他就不眨了。他好像只有在我看着他的时候才眨眼。”

“可能他只是想告诉你,他再次看到你有多高兴吧。除此以外,他还有别的表达方式吗?”

“他不是高兴,”汤森坚持道,“他的眼角有泪水。”

“是的,他是哭了。”她说道。她从轮椅一侧的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老人的鼻梁两侧,“他想要你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无可奈何地说。

“你一定是哪里让他失望了。”

让他失望了,他想,让他失望了,可是谁能告诉他是什么让老人失望了呢?他们三个人中,唯一一个明白怎么回事的人却无法开口说话。

回主屋的时候,她为自己一个劲儿的担心感到很抱歉,当然,她这样道歉显得傻乎乎的:“我不想看到他哭。别哭了,好吗,埃米尔先生?丹尼上次来看你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他不可能事事都记得,”她又转过去对汤森可怜巴巴地说,“你以前是不是常常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给他,像果冻啊,止咳糖之类的?”

“我不记得了。”他老老实实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