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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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后已经很晚了,突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让他一惊。他正对着黑乎乎的壁炉坐着,静静地抽着烟,都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突然听到敲门声,他用手扇灭蜡烛,从坐着的箱子上起身,站在那儿,全身紧张得一动不动。

“丹,”仿佛是外面的夜风传来的声音,“是我。”抑或,是错觉?他走到门边,把抵在门口的椅子挪开,放下手中用来自卫的短铁撬。

“他们四十五分钟前出去了,我已经安顿好埃米尔先生睡觉,这真是难得的好机会,我必须出来看看你怎么样了。另外,怕你的食物不够,我又带了一些来。”

“我怎么没听到你的脚步声?”他一边问,一边帮她把纸箱子拿进屋。

“可能是因为我穿的运动鞋吧。听着,丹,我必须提醒你,你最好用什么东西把蜡烛罩上,不要让光照着小路那个方向,我刚刚一拐过弯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丝黄光,窗框下肯定有缝,要是被别的人看到了……”

他好像有点心不在焉。“他们去哪里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没听见他们说。”

“他们开车了吗?”

“开了,但是这说明不了什么,从这里去哪儿都得开车,怎么了?你在琢磨什么?”显然,她不喜欢他此时转换话题。

“现在他们不在,我想你带我去那儿。露丝,我想你带我去看看那房子。”

听到他这疯狂的念头,她突然大惊失色。“不,丹尼,不!不能!”

“你刚才说他们出去了,不是吗?”

“但是这也说不准,他们随时都可能回来。要是他们突然撞上你怎么办?拜托了,丹尼,不要这样。”

他以一种冷静、不容辩驳的口气说道:“露丝,带我去,我要去。要是你不带我去,我也会自己去的。”

“你这个疯子,”她一边伤心地说,一边跟在他身后踉踉跄跄地出了小屋,关上了门。黑暗中,他们肩并肩地走在路上,她不满地嗔怪道:“在这附近逛,迟早会出事!你真该趁早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你这样下去,会越来越糟,我真不知道我干嘛还要替你操心!”

“我也不知道,”他握紧她的胳膊,说,“但是感谢上帝,你为我做的这一切。”

他们终于走近了,清湛的夜空中,云朵仿佛被月光镶上了银边,迪德里希家的房子也笼罩在一片柔光中。“就是这儿了。”他低声说。她颇有点惊讶地看了他一样,她可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来。这就好比最后一卷胶卷没被冲洗出来,他还没有机会看任何一张照片呢。

跟着她走到了大门口,他的背脊骨一阵儿发凉。此时此刻,他终于要踏入神秘过往的核心地带了。

她掏出钥匙开了门,然后不耐烦地戳了一下他,让他赶紧走进去,她担心地回头看看,说:“快进来,先别开灯,站到一边去,别让人从窗户看到你。”

灯亮了,他第一次低头看着谋杀案发生的地方。他,汤森·弗兰克,第一次看到丹·尼尔林实施谋杀的犯罪现场。

这个房子一定历史很悠久了,颇有些破败,让人感觉到一种沉闷压抑的气息,就好像这里的世世代代都没有过欢笑似的。与其说这里充满了强烈的恨,不如说是冷漠与无奈的绝望。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诱人的栀子花香,若有若无,你仔细闻却闻不到,不经意间那香味又向你袭来。

露丝点亮了左边房间的灯,说:“这是哈里先生的书房,还记得吗?”他看到她的目光落在嵌在墙上的一个上了漆的金属板上,然后又尴尬地挪开。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这就是墙上的保险柜,别人说他从这里偷了钱。

她关了灯,他们侧身穿过门廊。“这就是起居室,跟你在的时候一样。”他们往里走了几步。“他就在这儿,你想见见他吗?”她点亮灯。老人正躺在一张又宽又大的床上,床太大了,他就像是被淹没了,他仿佛缩水了,就像一个小小的破布娃娃。他闭着眼,睡着时候的面容看上去比醒着的时候更自然。至少他还有一张正常的睡脸,而不是醒着时带了面具一般。轮椅就紧挨着床放着。

“现在,每天晚上我们都是把他安顿在这间空闲的小起居室里,跟你以前在的时候不一样了。轮椅太重了,每天要搬上搬下两次我实在拿不动。”

“你照顾他睡觉吗?你怎么给他脱衣服呢?”

“唉,我不给他脱衣服,我知道这样不好。每天他上下床都是我来抱,对了,他不太重。我们就是让他睡在这种法兰绒似的袋子里,就像一个睡袋,白天他醒的时候,我就只是给他搭上睡袍和围巾。比尔先生两三天给他换一次内衣裤,但是我必须要经常提醒他。人老了无法自理,一切都要依赖他人时,日子真是很艰难啊。”

就在她伸出手去关电灯、汤森转身的一刹那,他仿佛看到老人原本闭着的双眼睁开了,正盯着他俩,不过接下来一片黑暗,他无法再看真切了。

他们又出来了,他站在楼梯下。“别上去,丹。”她恳求道,“要是他们突然回来了,你就逃不掉了。楼上只有卧室,没什么可看的。”

“那是什么?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楼上走来走去。”

“是阿德拉小姐,你知道,她……”她用手指在额头划了个圈儿,“她从来不睡觉,总是在她门口走来走去偷听,尽管没有什么可偷听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她留在家里,而不是送到精神病院去。我每次上来给她送饭,她都藏起来,等我走了她才出来。我也从来没进过她的房间,跟哈里先生以前一样,比尔先生总是随身携带她房间的钥匙,也不让别人有钥匙。”

“她接受过检查吗?外面有人来看过她吗?他们怎么知道她是真的疯……”

“他们说很多年前医生来看过。他们说现在已经没用了。”

“‘他们说’,”他生硬地重复道,“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这是谋杀,却逍遥法外。”

“我曾经想过,也许是她杀的人。你知道,我得努力不让自己相信那是你干的。除了你和可怜的老爷子,她是当时唯一在家里的人。可是……”她无可奈何地垂下手臂,“他们回来的时候,她房间的钥匙还在哈里先生的身上,而房间门是从外面锁上了的。”

他们从楼梯旁边的一道门走进了餐厅。玻璃穹顶下的一碗蜡质水果模型似乎一直都在那儿,后面的两扇门紧闭着。

他走到那道对开的门口。

“你想进去干嘛?”她小声说着,拽着他的胳膊往回走,“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他已经把门推开,点亮了灯。“看一眼没啥大不了的。”他满不在乎地说。

她不情愿地跟他在身后走进房间。门玻璃板上挂着深蓝色的百叶帘,大约每三块玻璃板就有一幅百叶帘,有一块拉高到天花板上了,就像遮阳篷似的,可以用下面的拉绳调节。这些百叶帘到处都是补丁,有一块上面有个小小的菱形口子还没补上。

房间地板上铺的是老式的马赛克瓷砖,满是灰尘。屋子里有两把柳条高背椅和一张柳条沙发,房间里还有一张又长又矮的桌子,桌面是砖铺的,很明显,以前这桌上放了许多盆栽植物和鲜花,现在上面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墙角吊架上的几个花盆里还挂着几株绿色藤蔓植物。

“他当时就是坐在这儿?”

她的脸皱成一团。“丹,别这样说……说的好像你不知道似的!”她想捂住耳朵,他把她的手拉下来。

“别看了!走吧!”

“哦,我还以为这是钉子生锈留下的纹路。”

“都这么久了,真不知道他们怎么还不把它扔掉!”她生气地说,“我真不知道他们干嘛还留着它。”接着,她又平静些了,“不过,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谁进来过。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里。”

“我也是第一次。”他难过地低声说,然后他们走出了房间。

她又重新关上了挂着蓝色百叶帘的玻璃门,那门吱嘎吱嘎地响,关上又开了两次,她只得用力将门合上。

他站在那儿,陷入了沉思。她走上前,将她的脸贴到他胸前,说:“丹尼,丹尼,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他说你从保险箱里偷钱,你肯定是疯了。你为什么手里拿把枪?要是我们能把那个下午发生的事情抹掉多好,我是那么爱你,我现在还是爱你,但却不能拥有你了。”

他只能看着她伤心,却无言以对,他找不到可以安慰她的话。她抬起头,说:“好了,丹尼,你得走了。你在这儿待得够久了。”

他们又走下楼梯,来到门厅。他走在后面,点了一支烟。她走在前面,将大门开了个窄窄的缝,往外看去。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忽然一个巨大金黄的光晕打在她身上,然后传来了刹车的声音。就在露丝关上大门的同时,外面的车门也打开了。她飞奔回去,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地说:“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车……他们回来了!”

她推着他走到楼梯的另一侧,把他推进黑乎乎的餐厅。“到后面去!到后面去!从厨房门出去!”然后,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门厅的尽头,因为此时,在大门那头,一把钥匙已经在门锁中转动了。

他只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那边的大门就打开了。他在黑暗中走着,腰碰到了桌沿上,桌子挡了他的路。他绕过桌子,找到了门,打开门,他觉得那里面就该是厨房了。他的额头又撞到了架子上,架子上的玻璃和瓷器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他试着后退几步,这次没有碰到东西。这一次,他的后腰又撞到了桌沿上。他赶紧蹲下来,不敢动弹,一只手抓着桌边。他现在被困在完全漆黑陌生的房间里了。他不敢再动,生怕又碰到什么东西暴露了自己。

外面,传来一个烦躁的女低音的问话:“刚才是你在往外看我们吗?”

露丝一定是点头承认了,因为他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那你干吗不把门打开,省得我还找钥匙?你怎么怪里怪气的?”

露丝说:“我想我一定是睡着了,阿尔玛小姐。而且车灯把我的眼睛照花了,你知道突然醒来那种迷迷糊糊的感觉。”

“看来我们得给你配一副茶色眼镜了。”她没好气地说。

汽车的呜呜声又移到了车库那里,然后消停了,车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那个女低音再次响起来的时候,感觉更近了,她一定是穿过门厅走到了房子后面,昏黄的灯光下,一个人影从餐厅门口一闪而过。“电影难看死了,我们在酒吧喝了几瓶啤酒。”她踉踉跄跄地走着,他听到她上楼时踩空了一级台阶,她还喃喃地自言自语:“椒盐卷饼和啤酒!椒盐卷饼和啤酒!天知道那只猫吃了多少钱!我在上海自由自在的时候,日子还过得好些!”楼上的卧室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她有点脑子不清醒,今晚没事儿了,可她明早醒来会不会想起露丝回话时的前言不搭后语呢?她会起疑心吗?

大门关上,上了门闩。又有一个人进来了,他的心情跟之前的那个一样。汤森听到他咕哝着:“回来啦,明天按时叫我起来,我要给奶牛挤奶。”

汤森听到一阵儿扭打声,他听到露丝厉声叫道:“够了!”然后,他听到一阵窃笑,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汤森站起身,绕过桌子走了出来,正好撞见露丝侧着身子走到厨房里来。她还以为他早走了呢。“丹尼!你在这儿干吗?你怎么还没走?要是他们中任何一个回来喝水或者拿东西什么的,撞上你怎么办?他们每次出去喝酒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水喝,幸好今天他们没有!”

“我找不到出去的路,里面黑乎乎的,我头都晕了。”

“这边走,你怎么回事啊!”她催着他赶紧离开,带他走到一个屏风前,之前他都没有看到这个屏风。“求求你,快走吧,丹尼,今晚冒的险还不够多吗?”

他走到外面,在黑暗中,她在他身后嗔怪道:“我真是不明白,你怎么这么糊涂,连出来的路都找不到了。”

走了一段路,他才放松了,心里暗暗说:“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去过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