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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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响得不合时宜。

他们一起待在屋子里。

比起他,弗罗伦丝率先穿戴完毕,毕竟女主人通常会比男主人早一些换上礼服。她本应下楼去理理最后的安排规划的,怎么说那个时候她也该下去的。但是她却被困在了房间里,手链出了问题,链头的地方卡住了,她得花好些时间才能弄好它。

他们的卧室里有一台电话分机。想到这通电话差一点就被她听到,他就不由地浑身冰冷。电话响起的那一刻,她甚至比他离听筒还要接近,她一伸胳膊就能够到。要不是那手链出了问题,使得她没手去接电话……

“休……”她说,朝着电话点头示意,“真希望不是谁来不了,我可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他正在整理领结,“我下楼去接吧。”他说。

电话又响起来。“今晚他们纷纷赶来的时候,你只要确保有一个人能找到这里就好。”如果她成功解开手链,它就会顺着她的胳膊滑到地上,不过她还没能到那一步。

铃声戛然而止。

女仆过来敲门,“有斯特里克兰先生的电话。”

这出问题的手链简直是召唤出了弗罗伦丝所有潜在的固执本性,她一屁股坐在梳妆台边上,用别发针去一一检查,活像是个对着手表修理的技术专家。

“不管举不举行宴会,不修好它我就一直待这了。我计划戴着手链参加宴会,没有它,我是绝不会下楼去的。休,你真该把它送去售后好好修一修,上次也出了这样的岔子。”

他接到了电话。

“喂?”他有些鲁莽地说。

“喂。”一个女高音嘲弄地回应道。

他震惊得像是被人从头给浇了一桶凉水。

还好那时她忙于修手链,没空看他。于是他突兀地转了个身,自己连同电话机都背朝着她。

“你好啊,格兰杰。”他说。

“格兰杰?”女高音嗤笑一声,“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罢了,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在你面前我还是可以妙语连珠的。”

如果他此时挂掉电话,情况只会更糟,弗罗伦丝会奇怪他为何如此草率。

“我现在有点忙。”他说。

“我这也是十万火急的事情。这个月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你有点迟了,对吧?已经过十五号了,我等得够久了,但是你知道的,我的花销可是和以前一样的。”

“我告诉过你了,”他简略地说,“从现在起你得自己去处理那些事情,你最好可以自己处理。”

“我不是在跟你讲,你说过什么,你不能就这么轻松地离开我!”

“听着,明天再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来。”

“噢,你不会接的。我打过了,整整一个礼拜,上个礼拜,还有上上个礼拜。我打不通,你应该是换了号码。所以我才今晚打到你家的。现在我知道我能在哪里找到你了,是不是?我早就该想到的。”

弗罗伦丝终于修好了她的手链,她起身,准备离开房间。行至门口的时候她转身,伸出胳膊,不耐烦地戳戳他,带着厌恶,“噢天哪,休,管他是谁呢,赶紧挂上电话!我需要你跟我一起下楼,他们马上就到了。”

门关上了。不过情况更糟了。她可能在楼下拿起主机的听筒,不小心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

于是他匆忙地想要给对话来个无情残忍的结尾。

“听着,你个贱人,”他狂怒道,“我跟你之间已经完了,我养你养了够长时间了!”

“啊哈,她离开房间了是吗?这个月你欠我一千五百美元,还有上个月你没给我的一千五,你能带着这些钱来我这吗?”

“滚到街上摇尾乞怜去吧!”

“要么你来我这儿,要么我去你那儿。我会直接走进去,在你老婆和她所有宾客面前,告诉大家我们的事情。我等你到九点。”

“我要杀了你!”他狂躁地保证道,“你要是胆敢在这附近露一下脸,我就亲手杀了你!”

她放声大笑,满是嘲弄与鄙夷,随后她自己挂了电话,切断了她那银铃般的笑声。

舞会大概是九点开始的,在夜宴——弗罗伦丝最值得纪念的、也是最无与伦比的夜宴之一——之后。候补名单上的宾客只被邀请前来参加舞会,所以人数直接比宴会上的人多了两到三倍。从任何标准来看,这都是一场精心布置、完美无缺的晚会,甚至雇佣了有名的乐队和助兴的卡巴莱歌舞团前来表演。当弗罗伦丝尽情享受的时候,她甩开了一切烦恼和阻碍。

此时他正在跟弗罗伦丝的女性朋友聊天,这位朋友更为成熟,相比而言就少了那么些吸引力。像是执行任务一般,优秀的主人应该有意挑选出那些时时刻刻需要被关注的朋友,他们都是些不怎么引人注目的人,这么做倒也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他自己的宴会——防止会场上出现社交死角。她在他前面往回走,顶着鲜艳得过了头的红唇,戴着过于密集的宝石首饰,以及挂着那皮笑肉不笑的假面;她迈着小碎步一晃又一晃,简直是1905年那种两步交替式走着的活化石;他跟着她走,宽阔通道缓缓进入视线,舞室露出正面来。

蓦地,他看到她站在那儿。纤细轻盈的身体在白色的亮饰衣服里闪闪发光,即使隔得那么远,他也知道是她,毫无疑问。她正把貂皮披风交给管家,那是很久之前他买给她的,那时他们还彼此相爱。他见过她进房间前的样子很多次了,他懂她动作的方式:在半途优雅地转身,并将膝盖轻轻靠在另一侧;他懂她的笑容,洋洋得意,眼睑半是低垂,像是要故意要激怒别的女人一般,但却又不是有意而为。她现在就在这么做。他懂她的小把戏,抬起前臂,轻轻抚弄她恰好戴到肘部的手链。她现在就在这么做。

不过在他躲着她的几周里,她换了发型。她有一阵子没换发型了,或者说是没有时间,离开他的视线,去趟发廊,可是现在不同了,她有大把的时间。

新发型算不上多漂亮。如今她的一切都难以取悦他,就算是和以前相比没什么变化,也一样不能让他有多开心。他不喜欢她了。

这种不喜欢的冷漠感甚至帮他克服了恐惧、愤怒以及恨意,反而让他变得有些冷静,否则他早就崩溃得惊慌失措了。

他环顾四周,弗罗伦丝正在那巨大房间的最上边。(他们房子的面积异常庞大,用来跳跳舞什么的,这是他第一次庆幸房子有这么大。)她跟随着舞蹈队伍缓缓前进,一时半会儿才能到他现在的位置,在那之前,她都不会看到她。不过一旦她过来了——尽管他们还没碰见,但她不请自来,还跑到了门口。弗罗伦丝对这样的事情一向一丝不苟,所以他一定要先到那里去。

他把他那碍事的同伴推到一旁,空留人家独自站在中间,全然不顾她的羞耻与难堪,只是猛烈而疯狂地走到边上,一声不吭往外走。他只在门口处停留片刻,等门开后便大步流星走向走廊的入口处。他的脸灰扑扑的,但是却像铁石般冷酷无情。胸中全是愤懑,似是被搅蛋器不停搅动翻滚而出的白色蛋沫。

“晚上好,斯特里克兰先生。”她应酬般地说,“真谢谢你邀请我来。”

“我有吗?”他的声音极低,嘴唇没动一分。

她又绽放出她那有名的空洞笑容,双眼半是闭着,“多么美妙的晚会啊,还是我最喜欢的调调呢。我们能进去吗?”

他的嘴唇还是保持不动,“我告诉过你我会做什么。”管家正在他们身后走来走去,“给你一分钟!别蹬鼻子上脸!”

她脑子一直很好使。今晚无论如何她是全靠那笔钱了,也是这笔钱才让她来这儿的。她漫不经心地动了动,把手背放在他的肩头,“非常好,我们先不谈这个。我肯定能拿到它。但你不能指望我在这舞厅里收下它,”她的手向下悄悄贴向他的腰侧,“你正在和我跳舞,是吗,斯特里克兰先生?”

这时管家正背朝着他们,什么都听不到,他才动了动双唇,“你拿不走它的。”他怒气冲冲地说。

她根本没在听。眼神越过他的肩膀,飘向远处。“她真可爱,”她几近认真地喃喃,“为什么你从不对她好一点儿?你一定是瞎了或是怎么样,怎么能更喜欢——”她没说完,有那么一会,她看上去非常真诚,而且是显而易见的真诚。

他草草瞥了眼周围,弗罗伦丝正在舞伴的臂弯里缓缓经过舞厅。在那一刻,她并没有看向他们,可能也就看了这里两三秒的样子。他并不打算究根问底。

他的额头渗出了汗珠。

“钱能解决这一切吗?”他轻轻地说。

她却给出了最奇怪的答案:举起薄纱似的还带着香气的手帕,她轻柔地拂了拂他的眉眼。

“站在这边上一会儿,”他说,“不要跟任何人说话!”

“没有别人介绍,我从不会在宴会上跟人讲话的,”她保证,“呃,告诉我个名字,以防万一……”

“你是鲍勃·马洛里的一个朋友。他现在喝得烂醉,就算走到你面前,他也分辨不出来。”

他把她留在原地然后迅速地一头扎进了书房。他要锁门时才意识到房间里还有人,是一对情侣正紧紧依偎在台灯旁。他们半倒在那里往回扭头看到了他。

“不介意我打扰你们一下?”他急匆匆地说。

“噢,当然可以。”年轻人应道,“我们并不介意谁来这。”说着他们准备恢复到刚才的姿势。

“我的意思是,我能用一下这个房间吗?”

女孩轻轻戳了下男孩的肋骨,用能听得到的声音低语道:“一定是这家的主人。”他们手牵着手往外走,还一起窃笑个不停。

“我们不知道这儿不能来,”男孩莽撞地越过他的肩膀说,“你应该提前告诉我们的。”

斯特里克兰锁上了门。他打开嵌在墙壁里的保险箱,取出了装现金的盒子——里面装着一千美元,他拿起那些钱,双手颤抖地勉强开出那剩下五百美元的支票,是不记名的债券,他知道她只收那种形式的支票。可是他太急迫了,手又抖,第一张支票写错了,只好去再写一张新的。

然后他打开房门,走向她。

她就在原地坐着,还没人发现她的存在。

“给我一下你的小包。”他的话从嘴边挤出。

接着他把钱和支票放进包里,又递还给她。

“现在嘛……”他意味深长地望向门口。

她起身,体态从容而优雅。她的动作那么轻盈,似是只用蜷缩着的脚尖在缓缓移动。管家走过来,交给她那件貂皮披风。

“这本该是场精彩的宴会的,”她对斯特里克兰说,悲喜参半,“我也好好打扮过了呢。”

“哈里斯,”他说,“你能帮这位女士叫辆出租车吗?”

在等车的时间里,他们俩单独站在走廊。

“你再这么威胁我就死定了。”他向她警告,语气清冷可怕。

罗杰斯夫妇离开后,只剩下了怀廷夫妇和德尔沃夫妇。就在他们将要离开之时,弗罗伦丝却过来劝他们再多呆上一会儿,她总是对“送最后的客人离开”这样的事焦虑不已,尤其是在今晚如此疲惫的一场宴会之后。

“每个宴会的最后一个环节,你们知道的,那首老歌怎么唱来着?‘最真实的片刻,一切之最美好’。我们去书房吧,喝点儿晚安酒。我已经受够了这火车站一样的地方。”

他们走进了书房,去享用他们的小酒。只有他们六个人。

“听着,我要告诉你们我是怎么想的。”她在沙发上慵懒地伸展开四肢,特意解开凉鞋上的带子,赤着脚在地板上动来动去。

“那么,为什么我们要举办宴会呢?”她问道,“毕竟宴会结束的感觉是多么美妙啊。”

“那就是我们要操办宴会的理由,”有人答,“像是拿着锤头往自己脑袋上敲了一下。”

“斯特里克兰看起来累极了,”另一个女人同情地说。

她甚至没扭过头去看他,“休总是看上去很累的样子。”她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些怒意。

他们永远都不会走了吗?他想要弯下腰掀起桌子,再一拳又一拳地挥向它,直到把它给揍得四分五裂。看他们慌忙起身的身影和惊慌失措的表情,目送他们夺门而出。

但是他做不出来。他想,人总是不能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他只是低头看着被擦得光亮的桌面,“砰”的一声放下了他手中的玻璃杯。

倒是在不经意之间,这声响完全比得上他刚在脑海里上演的小剧场,爆炸意味十足。

其中一个女人立马站了起来,另一个紧接着也站起来。女人们总是对那些情绪的细微差别感受得更快也更早。

“呃,现在我们必须得走了,弗罗——”

“是的,在我们被轰出去之前。”

谁也没把视线放在他身上,但是他知道屋子里的五个人都清楚地明白他才是这逐客令的始作俑者。

寒暄客套荡然无存。

她还没把客人们送出门,他就率先一步回了卧室。

他脱下外套,换上了一件皮衣。整个晚上他第一次把手垂下来。

他走去书桌那里,打开抽屉,拿出了一把手枪。六年前,就在这个地方,他们被挟持并遭遇了入室抢劫,自打那以后他们便备着一把枪。事后,尽管一切都恢复得七七八八,但对于被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的片刻,他们仍心有余悸。

他把手枪放在衣服的内衬里。

她走进卧室,酷而迷人。好像这是晚上八点而不是凌晨三点,好像今晚没有什么宴会,也没有什么不速之客(当然,对她来讲确实没有什么不速之客)。

她带上卧室的门,淡淡地微笑。

“噢,亲爱的——”她甜甜地说。一边迈步,一边手绕到脖子后边去摘项链,“——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这是我们最成功的宴会之一啦,你说是不是?”

“你在说什么?”他说,努力地把注意力回到她身上。

她笑得肆意,“当然是宴会啦,亲爱的。”看样子似乎没什么事能惹恼今晚的她。

噢天哪!那个宴会!他内心抖了两抖。

“你在最后的时候可是不太上心。”

“我的脑袋,”他说,“可真是要疼死了。”

“一片阿司匹林也没——”他准备说。

“你为什么不吃一片阿司匹林?”

她替他说完了剩下的话,“不,阿司匹林也不顶用,对不对?”

他怀疑地看向她,她那么说是什么意思?她知道些什么?

显然,她什么意思都没有,也什么事都不知道,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想法而已。她脱下了宴会的礼服,穿上那丝质睡衣,平稳安静。

猛然,他意识到片刻之前她就在书桌和抽屉跟前了,在他意识到这个事实之时,她已经离开走远了。

“你在那里想要干什么?”他尖锐地问。

“怎么了,我放一下东西。”她含糊地说。旋即又咯咯地笑,像是在跟个乖戾的小孩打交道一样。

“我还不能用我自己的衣柜抽屉啦?”

她没注意到那把枪不见了。她本可以就此说些什么,但她没有,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提。

她也没注意到他裤子上那个鲜明的条状凸起,就在皮衣的下边。她只顾着她自己,在她自己的小宇宙里,可能正生动重现并细细回味刚才那场宴会。他知道,女人们总是有那样的癖好。

他的手放在门把手上,“我得去外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他说,“才能让我的大脑冷静冷静。”

她没有反对。

只说:“亲爱的,确认一下你带了钥匙,仆人们可都睡死啦,可怜的家伙们。”

“我不会打扰你的。”他沉静地说。

她走向他,十分无害,“那我现在就得跟你说晚安了。”说着,她在脸颊上给了他一个一如往常的敷衍的晚安吻。

太晚了。他浑身僵硬。

她的手指正轻轻搭在手枪的位置上,不过又迅速移开了。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早就拿开了手。不过她没有使劲按它,只是轻轻地拍了下表面。

她毫无异样。一定是将枪错认成有些大的香烟盒子,他有时会带在身上。他的视线狡黠地越过她的肩膀,看到那盒香烟躺在桌上,明显得像是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大活人。但她看都没看一眼。

她走向床边,轻轻撩起被子。笑意满满,迷人至极,直到最后一刻都是个酷女孩。你会觉得她的客人们都还留在这里未曾离开。

她举起两根手指,在空中挥动,先是碰碰自己的嘴唇,随后又指向他,送给他最后的晚安问候。

他关上门,最后向她瞥了一眼,她正靠着枕头坐着,准备拿起一本书读读就睡觉。床头灯散发出的玫瑰色光晕衬得她的脸庞和玉肩粉嘟嘟的,她那如同妙龄女孩的柔软长发伏在肩上,发尾是厚重的大卷。

她像是十八世纪的公爵夫人,正准备在她的卧室里主持国会的早会。

他飞速地走下缓慢蜿蜒的楼梯(他一向很讨厌这些阶梯,因为总是要花很长时间才能下去),左边的夜灯在楼梯下面的大厅里燃烧着,将他怪异的影子投射在他身旁的象牙白的玻璃板上,微微颤动。像是幽灵般的导师鼓励他签下那魔鬼的契约。

穿过大厅时他留意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微不足道,但足够怪异,让人印象深刻。从那场宴会眺望,这东西好像已经呆在这里一千年了。墙边的桌上遗留着一杯香槟,一把空荡荡的椅子放在旁边。他恍然意识到,这些东西一定是她的。她就是坐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就坐在那把椅子上。虽然他已经不记得看到她举起杯子,呷一口酒的样子,但是她一定问管家要了一杯,就算不是,管家也会主动给她一杯的。

蓦地,他怀着满腔怒意走向桌边,将杯子举到肩膀的高度,仿若揣着恶意的祭祀品,他又放下它,酒面恢复平静。他刚刚用她自己的酒,对她的死亡致以敬意。

午夜的清冷一闪而过,像是填补大厅的细密针脚,门被“哐当”一声关上,他离开了家。

他没有按门铃,也没有敲门,他犯不着这么做。他掏出很久以前她给他的钥匙,只消一点点声音就打开了房门。

他拔出钥匙,走进去,又关上门。弄出的动静和开门时的差不多。

他知道灯的开关在哪里,甚至都用不着看手就摸到了。咔哒一声,过分耀眼的桃子色顶灯亮起来,环状的光晕团团聚拢,这是她喜欢的颜色。

他对这地方了如指掌,所有的一切他都很熟悉。毕竟这里曾经是他的第二个家。不,可以说是他的第一个家,而他刚刚离开的那个房子才是第二个家。人的改变可真是有趣。

每件家具、每个物品、每把椅子,都是他过去的一部分。那儿——就是那儿——某个他们刚刚确立关系的晚上,他曾坐在那里,微醺的样子,跟她发誓道他再也不会回到弗罗伦丝身边了;就在那个夜晚,那个片刻,他决定要净身出户,和弗罗伦丝断得干干净净。她呢,坐在他身边的椅子扶手上,好言好语地与他聊天,末了,又温柔地将电话从他紧攥着的手里面拿出来。她顺顺他狂躁的小脾气,了然地眨眨眼,对他说:“我们现在挺好的呀,干吗非得给自己找不痛快?来,再喝一杯,就假装你还是个单身汉好了,这东西特别管用。”

选举日那天,他们俩把钱搁在收音机上。他赌民主党会赢,她只好押在共和党身上,毕竟也没有其他候选人了。不过她还没有那么傻。她知道他在测试她,只想看看她会怎么办,而她显然是个不错的选手,不吵不闹,坚持要他收下所有赢了的钱。第二天,她就得到了一件貂皮披风,里面放着她所有输掉的赌金。她怎么就知道那招有效果呢?这就好像是先借给某个人五百美元(再说,这笔钱本来是他的)一晚上,然后第二天得到了一件貂皮披风当利息。好买卖。

路过钢琴的时候,曲谱是打开的。他瞥了一眼,读出歌词时嘴唇卷了起来,“你迟早会来的……”

这次你错了,不会再来了。他一手抓起歌词,揉成皱巴巴的一团,恶狠狠地投掷出去。

装有镜子的卧室门半敞着,他把门拉开,站在门口往里看向她。来自客厅的炫目光线足以让一切都变得分外显著,只是一缕天蓝色的光影让一切都显得非常柔和。

她在床上侧躺着睡着了,后背朝着他,睡得香甜,对自己所作所为毫不在意。他只看了她一眼,就开始感到愤懑不已。

貂皮披风被随意地扔在椅子上,借着椅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帐篷。白色的裙子搭在衣架上,不过并没有被妥善地收进衣柜里,而是简单地挂在门背后的挂钩上,裙子顺势贴在了门上。

空气里的香水味十分浓重。她曾告诉过他,这种香叫“幽冥”。(他还在里面加了一个n,让他们俩都开怀大笑。)她没说具体的价钱,那时他看了太多的付款账单。不久之前,这些付款账单就统统停止了,在真正的施压和勒索开始之前就停止了。

他站在原地盯了她一会儿,试图平息他的怒火。

他深思熟虑,沉稳而冷酷,缓缓解开他皮衣的双排扣,里面装着颇有分量的手枪。他脱下皮衣,沿着领子的方向叠起来,按着那个样子挂到身后的椅子上。

接着他走过去,锁紧窗户,这样就只会有一点声音或者根本没有声音——就算外面有声响——传出去或传进来。他回到原处,背对着她起伏的身影,解开他的皮带扣。他将皮带整根抽出,握着腰带扣准备把它当鞭子使。

他伸出手,把她身上轻薄的被子一把掀开,带起了波浪般的抖动。丝质的被单铺展开来,发出嘶嘶沙沙的声音。现在,她像一尊雕塑般躺在那里,单薄的后背到腰部都若隐若现。

他面目狰狞,满是恨意,举起皮带的手超过了头顶,像是抓住了一条蛇,这条蛇在脑袋上方不停地扭动。对付这种女人就该这样!这都是她们活该!这是她们唯一可以理解的惩罚!

皮带抽下去的声音像是间隔规律而缓慢的鼓掌声。一下,一下,又一下;加速、加速、加速,越来越快。时而抽打在她的蝴蝶骨上,时而抽打在她的屁股上,时而又抽打在她的大腿上。白色的屋子开始沉没于黑色的阴影中,好像这重击只荡起了这里那里的灰尘一般,随着每一下的抽打,它们翻滚、跳跃,然后又重新安定下来。

可是,那就是唯一的动静了……

那股蒙蔽他双眼的恨意突然褪去,他才意识到她没有惊叫,也没有疼得跳起来,更没有滚来滚去试图避开这些抽打。但是,她早就该这么做了。

他停下来把皮带窝成环状,俯下身去,他拉扯她的头发,试图将她的脑袋拽向他。脑袋不费力气地就跟了过来,可是跟来的也只有脑袋,因为她的脖子被掐断了。

过去几分钟里,他一直抽打的,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

此刻,他沿着那设计得曲曲折折的阶梯上楼,一路上飞也似的逃开墙面玻璃板上那追逐着他的光影。但是随着阶梯不停的旋转,影子无情地追上他,碾压他,跑到他前面去,当他爬上楼时,又似是责备地与他对峙。他下意识防护般地眯起眼睛,又伸出一只手来遮挡刺眼的光,随后一头扎进那难以名状的蓝色光芒里,摸索到门和它之后的卧室。影子没能一直跟着他进去,但是它就等在外边。

他浑身战栗,深吸一口气,随后转动钥匙打开了房门。

她正在沉睡,或者说看起来像是在沉睡。玫瑰色的光晕已然熄灭,比起他刚离开的时候,她的脑袋在枕头里陷得更低了些。她的双眼沉静地闭着。日光穿过威尼斯式百叶窗的缝隙,投下了一块块铅条般的阴影。

他把枪放到一边,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将她看了一遍。她连睫毛都没能颤动一下。

进了浴室,他有些心绪不宁,反射弧才绕回来,他甚至啜泣了一小会。很快他就用毛巾擦干眼泪,呆坐在浴缸的边缘处,慌里慌张却又毫无悲切之感。片刻,他仍坐在那里,脱掉了几件衣服——脱掉了外套、领带,解开了他的衬衫和皮带,也就到此为止。

睡吧,睡吧。他必须得睡觉,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这一切,逃避这事的方法只有睡上一觉。他轻轻地用手腕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像是在哄它入睡一样。但睡眠从不以那样的方式侵入大脑,脑海里是噩梦与梦醒之间的相互较量,一片狼藉。

他打开壁橱,拿出一瓶安眠药。倒出两粒,又倒了一粒。手掌屈成勺状正准备往嘴里塞时,他突然一挥胳膊将它们全部扔掉,脸上满是忧愁。如果就那么睡过去的话,他就只能把整件事锁在自己的脑子里。

他不可能一个人撑过去的。也不能就他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他必须得说出来,他得跟她谈谈。

无论如何警察也会找到这来的。他需要她的帮助。

他又走进了卧室,此时铅色已经变为了银色。再过不久,日光就会变为金色,当然还不是现在。

在上床之前,他发现她睡醒了。一定是刚刚才睁眼的。

“弗罗伦丝——”他喘息道,“弗罗伦丝——”

“你有什么事要说?”询问的语气过于微弱,以至于好像这不是个问句似的,倒像是个陈述性的发言。不过他现在没工夫去分辨她语气当中的那些细小差异。

“对的,对的!你仔细听我说。”

他挨着她在床上坐下。但是又立马起身,绕到了另一边——她心脏那边。

“你现在醒了吗,可以听懂我说的吗?”

“足够清醒了。”她的话有所保留。

“那个女人——”他顿住,思考要怎么继续说下去,“今天晚上有个女人来这儿。我不知道你注意到她没有——”

她笑意盈盈,嘴角略显嘲讽,“让我想想,穿着白色的海蒂·卡内基的裙子,一百五十美元,噢不过我觉得应该是打折的时候买的,等当季过去之后。可是又问——某人索要了正价的价钱。意大利佩鲁贾制作的鞋子,5A的鞋码,不能比那再大了。所有东西的品位都很好,可以说是棒极了,只不过——”她摇摇头,皱起鼻子,“她的底妆看上去很廉价,这一点她也无能为力,什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实际得有三十五岁了吧,但本来可以装作二十八岁的。”

“她真的只有二十八岁。”他本是不假思索地辩驳,可是他马上自我确认了一下,或许她确实是三十五岁呢,只不过他不知道而已。

“她的香水闻着像幽冥牌的,甜腻腻的。”

他瞠目结舌。

“噢是的,休,我想我知道你说的是谁。”

她点燃了一支烟,像是给他点时间缓缓,甚至还递给他一支,不过他拒绝了。

“我——呃,弗罗伦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个麻烦你可能不太清楚——”

再一次,她嘴角扬起嘲讽的笑容,“我也要帮你摆脱这个麻烦吗,休?”

她把烟灰弹进了台子上景泰蓝样式的唱片机里,恣意享受着缭绕的烟雾,转转眼珠,好像在整理她现在所获悉的一切真相,好给他提供最大可能的帮助一样。

“她叫爱思特·霍利迪。住在法格拉特大街16-0-4号,门牌号为D-7。每个月的租金有一百五十美元。电话号转机号7176。她走进你的生活——噢或者应该说是你的身体——大概有四年了,粗略地来说。已经稍稍结束了那么一阵子。我不是个明察秋毫的人,休。我说不出你们俩相遇的具体日子,也说不出是哪个月。这些东西我想不起来。我只能告诉你是哪年的哪个季节:是1943年的春天。‘春天到了,一个老男人幻想——’噢,我不应该太沉溺于我的战争作品。”她像是做了个附加说明,食指劝告般地向上伸了伸,魅力十足又毫无严肃之意,“你爱了她三年,但是过去的一年半里,你不爱了,但你又没有任何决心去做个了断。”

他几近崩溃。好像是个松开了绳子的木偶,摇摇欲坠。“你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好多年了。”她不客气地说。她抽够了烟,将它放到一边,反正它也只是用作话引子的,为了让他打开话匣子。

“那么,现在,这是怎么了?是什么让你——在这样一个时刻坦白一切?不是我不欣赏这份坦诚,小恩小惠而已,但是你懂的,聊胜于无。”

“弗罗伦丝,我去那是要——要——”

这一次她让他自己说出口。

“要杀了她。”

“我知道。”

“噢,弗罗伦丝。”他终是说道,踉跄地跌坐下,似是已经厌倦了想要告诉她什么她不知情的事。她让他的自白变得毫无意义。

“这显而易见,”她说,“上面穿着皮衣,下面是你晚宴时的裤子。大衣下面凸起的块状。抽屉里的手枪不见了。你知道的,你还没有那么精明。”接着,她加了一句,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你杀了她吗?”

他注视着她,满眼惊恐。

“我只是顺着你给我的提示一步步走的。你表现出了你每一个意图,你又是这么凄厉地看着我,当我——”

“可是你有必要这么冷淡吗?”他的恳求颇为心酸。

“原谅我,”她说,“不好意思。”听起来她很懊悔,“暴力离我的日常生活太远了,你知道的。我会学习怎么丢掉我在娱乐室里发过的呆。”

他的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她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头发。他双手掩面,一边瓮声说着。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她早就死了。我发现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有个人——我不知道是谁——我只知道她不是我杀的。”

她捧着他的头,轻轻地拍他的后脑勺,像是妈妈。

“当然不是你杀的啦,这是当然的。”

他抬起头,变得有些警觉,像是突然回忆起了什么,“我有证据的。我能证明那不是我干的。等等,它在哪儿——!”他发现找不到他的大衣后,一下子变得很惊慌。他跳起来,冲进了浴室,拿着大衣又走了回来,“这儿呢,在这儿!我在房间里发现了它!”他递给她一张纸条。

她大声地读道:“现在你感觉怎么样,斯特里克兰先生?”

她总是比他先想一步,“你应该把纸条留在那里的,”她立马说,“那才是它该呆的地方,那个人放的地方。而不是这里,警察们可是看不到的。”

“但是我不想和这事有任何瓜葛——”

她突然又转变了想法,“或许这样更好。是的,也许你是对的。但是不管你做什么,你都得保管好它。确保你拿着它。如果必须的话,你就把纸条拿给警察看。不过你也看到了,你已经破坏了它最大的价值。你不能证明,你是在那屋里发现它的,你也不能证明,又是你拿走它的。你能证明,或许警察们也可以,那上面不是你的字迹。但是你可能是在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发现这纸条的,不过现在太晚了。”她看到这话让他的眼里多了些绝望,于是又补充,“不过就算没这纸条,你也足够安全了。当你真的没做这事的时候,警察也不能强行给你扣上帽子。那是对正义的亵渎,那样的事情绝不该发生。”

“但是警察会找上门来的。他们肯定会来,再问些问题……”

她略带歉意地点头,“他们会调查她的过去,而与之有关的调查又是——那么的长。”

“弗罗伦丝,你得帮我!不管他们知道了什么过去,那都不能算数,至少我们不能让他们知道今晚的事!你还不明白吗?你今晚举行的盛大宴会,规模是多么庞大,那么多人,他们都能证明我整晚都呆在这里。弗罗伦丝,今晚我们的客人离开后,我可没离开我们的家!我一直都在这儿,你明白吗?弗罗伦丝,你不会背叛我的,对吧?你能站在我这边吗?你是我唯一的希望啊。”

她只说了一句:“我是你的妻子,休。你忘了吗?我是你妻子。”她对上他的视线,眼里柔情四溢。

他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心里落了块石头,呜咽地喘着大气,其实更像是声音响亮的哭泣。

她顺着他的头发,温柔地,安慰地。全世界只剩下她贤妻般的关怀和忧虑:什么都原谅,也什么都理解。

她死于星期二到星期三的那个晚上,星期三白天什么都没有发生,星期四也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张纸条平淡又冷漠,冷冰冰的打印样式,白纸黑字。他无时无刻不在屏住呼吸。星期五的时候,纸上的东西终于跳了出来,幻化成一个站在他家门口的人。

“带他进来。”他对哈里斯说。

接着他审视了下屋里的情况。“不,请稍等。”他试图在桌边摆个造型,假装浏览一些文件什么的。不好,那样子看起来不太对,这又不是办公室。他又尝试坐在那只巨大的皮革椅子里,整个陷进去,跷起二郎腿。接着他起身,从书柜里取出一本书,从雪茄盒里掏出一支烟,又重新坐回椅子里。

“好了,现在让他进来吧。”

进来的男人平平无奇。他个子高大,却骨瘦如柴,脸颊凹陷。他的行动十分迟疑,像是一个新手,衬衫也好几天没换了,规整的拉夫领磨损出根根线头,飘向手腕处。

他说:“很抱歉打扰你,斯特里克兰先生。我是从警局过来的,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斯特里克兰说:“请坐。噢当然可以。”

那男人坐下来,身子向前倾得太远,袖口的布料被拽上去,露出一大截手腕。他四下看了看屋子,满脸敬畏。他看着斯特里克兰,也是满脸敬畏。像是他从没想过会有人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似的。

“请抽支烟,”斯特里克兰说,想要让他放松一点,“打火机在那儿。”

他先是错误地看向了墨水瓶。

“不,是在你旁边的那个东西。”

就算他拿起了对的打火机,他也不知道怎么用。

“按一下就行,轻轻戳一下。”

不过他已然放弃,转而拿出自己的火柴用起来。

可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用过的火柴了,只好用手指捏着。

上帝啊,他在害怕什么?斯特里克兰想。

“想问点什么?”他催促道。

男人这才开始,似乎忘记他之前说了什么。“哦对——是的,呃——你认识一个女人——女士——叫爱思特·霍利迪吗?”

“我认识。”斯特里克兰立马说。

“嗯?”

“就是男女那点事。”他抢过了话头,又接着说,“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我们一年半以前就已经结束了。”

男人捏着香烟坐立不安,他压根不敢朝对方看。你会觉得他是回答问题的人,而斯特里克兰才是问询的人。

“你知道的,她死了。”

“被杀死的,”斯特里克兰纠正道,“我从报纸上知道的,所有的一切。”

“你最近都没见过她是吗,斯特里克兰先生?”

“是的。”

“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要我说得是六个月前了。”

“噢。”然后他说,“那么——”接下来的话就和一块生姜似的干瘪无趣,“这样的话——”他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只好站起来。

斯特里克兰也站起来,他正好把书搁在桌上,他的身边。

男人变得局促不安。他尴尬极了,不知怎么优雅地结束这场对话,然后从容地离开,只好在小事上插科打诨。

“新书吗?”

“恰恰相反,”斯特里克兰给面子地说,“很老了。”

“噢,我这么想只是因为有些书页还没分开……”

“我还没看到那么后。”这么做只是为了尽可能快地回答他的问题,像是射出的子弹般让他来不及继续提问。

卡梅伦茫然地用大拇指分开了一页,是第一页。接下去的第三和第四页也黏在上面。

接着他合上书,不再多想,转身离开了。

那天晚上,他们正在准备床铺。他坐在床沿,已经穿上了睡衣,但是他不情愿,也不能够躺下来休息一会。他的后背酸痛,双肩坍塌;手无力地握着拳头,双目忧愁地盯着地板。

与他正相反,她正坐在梳妆台前边。脑袋不知怎么也垂着,不过是在忙一些事情,倒不是像他那样子大脑空空。她在把指甲修成好看的锥形。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她的手怎么样?她的,你懂的。”

他懂。他的五官皱起来,抬起手边擦了擦嘴角,好像在拭去什么糟糕的味道。

“你很困扰吗?让你想起她。”她精明地问。

“没有,”他一声叹息,“反正我也在想这件事。整日整夜地想起。她的手——噢,我觉得和别的女人的都一样吧,比男人的要细软白润。”

“不,我的意思是她的手在哪儿?它们怎么样?你说过,你说过是她的脖子断了。”

“啊。”这次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它们就像这样抬起来。”他演给她看,“想要护住她的脖子,让自己得以喘息,她的手僵得像爪子,你知道,每个人都会那样的。”

她用自己的手模仿那个姿势,并在镜子里细细观察。

“那么她一定对他的手又抓又挠,留下了什么痕迹。”

“我猜也是。那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此刻,他听她没再继续说下去,抬起头问道:“为什么那么问?”

“就是一些有联系的想法而已。我刚刚正在看我的手,于是我就想到了她的,不好意思如果我——”

“没什么。”他说,头又垂了下去。

她按下梳妆台上两只丝饰台灯的开关,灯灭了。然后她起身走向了第二张床。她脱下睡袍,顺手抖了一抖,丝绸发出柔柔的低语。可她又停下来,手里的睡袍也停在手肘的高度,她转过来担心地看着他。

“你能睡着吗?”

“我尽力。”

“好,可是你能成功吗?那才是关键。”

“别担心我了,你关上灯就好。”

“好的,但是你不能整晚就坐在床边上。”

“我怕我一躺下那场景就再次浮现在我眼前。昨天它折腾了我一整夜。每次我刚刚小睡,就大汗淋漓地醒来。毕竟,那场景实在太可怕了,我这辈子还从没见过那种场面,居然还被它拖住了……”但他还没能告诉她,真正令人折磨的是:他用皮带鞭打了她。

她轻轻用食指蹭了蹭嘴角。

“今晚你不能再让它折磨你了,”她说,“再这么下去你得去看看医生。我想我知道我们该怎么做了。”

她重新穿上睡衣,走去了浴室,出来时手里拿着一瓶安眠药。

“试试这个,”她说,“直到惊吓劲儿过去再停药。”

他顺从地伸出手,像个乖巧的孩子。

她轻轻地晃动瓶身,两片药片滚落在他的手心里。她把瓶子放正,读起了说明,“正常剂量是两片,我觉得按你的情况来讲得三片。”她又晃出第三片,把瓶子拿好,问他,“你会害怕吃四片吗?”

“不会,”他说,“只要好过——”

她又倒出第四片,合上了瓶子。“我给你拿些水。”她说。

她回来时,他正吞着药片,和着水从喉咙咽进肚子。他把所有的药片都吞下去了。

“现在,躺下吧,”她说,“别和睡意抗争啦,你想让我摸摸你的头吗?”

他微笑着,略带倦意,“不用了,谢谢。”他说。他快速看了她一眼,满脸愧疚,“你对我真好,弗罗伦丝。”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呢?”她问道,充满爱意地眨眨眼。

“毕竟,她曾是——”

“那件事已经彻底结束了,”她说,“真遗憾它结束得这么冷酷。不过对你我来说,木已成舟,没什么要紧了。”

她给他整了整枕头,甚至还帮他把被单拉到肩膀。然后她关上了灯。

“谢谢你,弗罗伦丝。”他小声啜泣道。

“嘘,”黑暗中,她轻柔地说,“睡吧,只管睡觉就好。”

过了片刻,他才睡着。

有好几次他都在缴械投降的边缘,但他紧绷的神经像迸发的喷泉一样,把他的意识拽了回来。随后他又深深地沉入黑黢黢的水中,什么都不记得,也再没有被惊醒。

倒是有个梦,好像一小块漂浮在水面的油渍,朝他漂来,用它微微的光芒照亮了他,不一会,又漂走了。

早晨,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于是她冲到浴室,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他双臂垂直放着,眼睛盯着手背。

“看!我浑身都是。我对自己做了什么?我从哪儿搞的这些伤?我开水的时候才注意到它们,就在刚刚。”

她快步走到他身边,抬起他一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细细检查。手背上满是红红的、密密麻麻的伤痕,长短不一、深浅不一。

“别害怕,”她劝道,“这些肯定是你睡觉的时候自己划的。”她又抬起他的另一只手,仔细盯着。她啧啧两声,语气里充满了怜悯,“也许你是对安眠药过敏呢,可能扰乱了你的血压或者皮肤什么的,让你觉得特别痒。别的地方有吗?”

他卷起袖子,“没有了,就到手腕为止。有些伤痕在手腕上,再没往更高的地方蔓延了。”他看着她,带着一种迷茫的恐惧感,“我现在想起来了,我做了个梦。她在屋子里。所有的事情都在我眼前以另一种方式重演一遍。噢,那太可怕了——”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一只手撑在橱柜的镜子上,好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去,“她想要我——她试图让我再做一遍她真正遭遇的事情。(你懂的。)她抓住我的双手,想要我握住她的脖子,她越是努力,我就越是拼命地想要挣脱。在梦里,是我在尖叫,根本不是她。她的双手铁钳似的,有力极了,指甲嵌进我的皮肉里,让我挣脱不得。最后我终于摆脱了那双手,她的脸也渐渐淡去,像是慢慢熄灭的电灯泡一样。”他擦擦额上的汗珠,“还有她——她穿着你的裙子!那是她没错,但是她穿着你的裙子——”

“嘘——”她说,伸出手指放到他唇上,让他不要再出声,“别想了,看看噩梦对你干了什么。稍等,我给这些伤痕上点药。”

她拿出一团棉球,用金缕梅液沾湿,再轻拍到他结痂的伤口上。

“它们看起来还像是新的伤痕,”他有些惊讶,“都过去那么久了。”

“它们会消下去的,”她保证道,“一周后你就看不到它们了。”

警察等着见他。他走下楼梯,碰到了弗罗伦丝。他们互相交换了眼神——她有些担心,而他则是隐隐有所预感。

他们没有说话,他只是对她伸出两根手指,表示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她点点头,咬着嘴唇,好像她自己也对这事局促不安。

终于,她抓住他的手臂,给予他一些无言的鼓舞。在那么做的时候,她突然注意到他的手,那些夜里不知从何而来的伤痕在手背上仍旧清晰可见,尽管它们变成了棕色,像是快要痊愈般地结了痂。

她手指微微捏紧,着急地示意他等在原地,先不要下去。她自己跑下那还剩几节的楼梯,飞速地跑回大厅,他的套装总是习惯性地放在那里。他看到她正在大衣的口袋里翻找着什么。

接着她回来,手里拿着一双他的手套。

“戴上。”她喘息。

“但是他们不会觉得这样很奇怪吗?在家里?”

“可是这些痕迹……他们会觉得是来自……总之不让他们看到会更好。”

他倒吸一口凉气,倍感折磨。“我从没想到这一点!”他喘着粗气,十分惊骇,“噢我的天哪,他们可能会觉得——”

“如果他们不看到这些伤痕,也就不会想到任何事。所以尽量别让他们看到。”

“但这可是在室内!怎么能看不到啊!”

“嗯……那么你刚回家,就像这样。”她又跑下去,这次她拿上了他的帽子和大衣,把帽子塞到他手里,又把大衣挂在他胳膊上,像他才刚脱下来一样。

“但是他们知道我在家。他已经告诉他们了。”

“那么你就是还在准备出门。不过不管你做什么,那双手套必须得呆在你手上。”

书房的门突然打开,随之出现卡梅伦向外张望的脸,他想知道是什么拖延了他的脚步。

他们只能按照密谋的那样行动了,不过心里还是虚得慌。他们很快分开了,他继续往下走,而她继续上楼去。可是他们停顿的那瞬间还是被卡梅伦看到了,毕竟还是迟钝了一两秒。而且他们的表现也并不完美,尤其是她,猛然转身的动作实在太过明显。

他走下楼,重新打开房门。刚刚卡梅伦瞥了一眼后又走进去关上了门。

“先生?”他讨好地说。

有三个人在书房里,其中两个是新面孔,一个是那天来过的男人。他不喜欢这样的局面。

他们看到他的帽子和大衣。

“你准备出门吗,斯特里克兰先生?”

“是的,我正准备走。”

“我很抱歉,但你需要优先考虑这次询问。”话倒是说得含蓄,但总归是一句再明显不过的命令。

“好的,”他顺从地说,“就听你们的。”他把大衣放在椅子上,又把帽子扣在上面。

“请坐,你自己舒服就好。”这次是卡梅伦在说话,仍旧非常含蓄,仍旧算是一个命令。

他坐下来。突然他想到她——或者说是她的意见——反而从某种程度上强调了这双手套、这双手,而不是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却正好让它们变得更为显眼。他被手套套住了,他没办法不让人注意到他的手又同时脱掉手套;同样,也没办法让人忽略他的手而继续戴着手套。

“就有几个问题。”还是卡梅伦在说。你可以说,他几乎是从容不迫的,几乎是颇为迷人的。今日的他完全没有往日那种新手的青涩感。

他无可奈何地坐着。小心翼翼地想要脱下手套,还得努力不要引人注目。他想把一只手夹在大腿和椅背之间,另一只则看看能不能滑进他上衣两粒扣子之间的口袋里……

卡梅伦似乎根本没看过他的手,甚至在他开始缓缓滑动手的此刻,他也没怎么注意。他知道,是因为他的眼睛正盯着卡梅伦的眼睛。就在他要成功脱下来的时候——

突然,一份过于明丽的白色包装盒出现在他眼前,“抽支烟吧,斯特里克兰先生。”

他的手先犯了一个错误,伸了出去,可是他又马上缩了回来,“不,谢了。现在——现在不用。”

“噢,来吧。和我们一起。我们都在抽,为了社交嘛。”

“现在不用,我不想抽。”

白色包装盒退了回去,消失在眼前。它失败了,不,它或许办成了什么事。

“有什么原因让你非得在屋子里戴着手套吗,斯特里克兰先生?”

他脸上的血液上演惊天大逆转,血色渐渐消褪。“我——我正准备出门。”

“但是你脱了帽子和大衣。”

他突兀地叹息一声,努力让自己傲慢一些。“我戴着手套会让你不舒服吗?”

“倒不会,”卡梅伦亲切地说,“我只是觉得它会让你不舒服,你戴反了。”

每一个环绕手指的缝隙都是那么的厚重。她给他戴上的时候,手套就是反着的。

他的傲气消失殆尽,脸色尴尬。

他们正在等待。现在,他的手有四英尺长两英尺宽,好像正被特写镜头拍摄着。

“你不想把它们脱下来吗,斯特里克兰先生?”如果有哪一刻卡梅伦可以称得上是彬彬有礼的话,那么就是现在。

“如果我不愿意的话,你不能在我家里强迫我脱掉手套。”这是他的最佳辩词。

“是的,那么你一定有什么特别强硬的理由不愿意脱。”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开始冒出了大滴的汗珠。

“那为什么不呢?你看起来很热,比我们都热。”

他一只手拽着另一个手的手指,猛地一拉,手套掉在了地上。

一片寂静中,他的呼吸声清晰可辨,听起来像是横穿沙滩的嚓嚓的脚步声。

“这就是你不想让我们看见的?这些伤是从哪儿来的?”

“我——我不知道。某天早晨我醒来,它们就在那儿了。我——我睡着的时候,一定是……做了个梦……”

他们不发一言。可是嘲弄的意味比说出来的还要浓重,比反复不停的嘲笑声更让人难堪,连他们的卷起的眼皮似乎都在笑话他。

他在梦里也见过这样的眼神。

事实上,他们的问题现在只剩下两个。

“你否认她曾在这里吗?在那晚的早些时候,她来过你家并且想要参加你太太举办的宴会?”

“是的,我否认!”他愤怒地说。

“叫管家来。”卡梅伦不动声色地说,“再拿一下那张照片,就是从她家找到的。管家已经帮我们确认了,我们需要他当着你的面再确认一遍。”

他抬起一只手,摆出了防御的姿势,接着又放下它,他的背深深地弯下去,一副崩溃的样子。

“她可能是来过。我——我并没看到她。”

“我们不能证明你看到了她,毕竟你的视力是你自己的事。我们能证明的,是你跟谁,在家门口说:‘你再这么威胁我就死定了’。我们还可以证明那个‘谁’就是她。这样我们也能间接地得到同样的结果。”

他们留足了时间好让刚才的话渐渐显出它的侵蚀力。他踉踉跄跄,好像涨潮时沙滩上的沙堡。

接着,第二个问题来了。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

“那么,关于这个呢?你拒绝承认在同一个晚上稍晚的时候,你曾到过她家?有点像——或许可以说是你的回访?带着某些兴趣的回访?”

“是的,我没去过她家!在宴会上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我一直都在。上楼后就直接去睡觉了!”

“我们当然不能去掌控所有在场的人。不过只需要有一个就可以了。你觉得——”卡梅伦像是在即兴创作一般,把头转向了他的同事,“——那个出租车司机如何?他已经通过他的照片确认过就是斯特里克兰先生本人,他亲自把他送到她家门口的。带司机过来,让他亲自再辨认一遍。”

再一次,斯特里克兰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到了一个防卫的高度,又精疲力竭地垂了下去。他可是支付了他整整一千美元!那如果他收到比一千美元还要多的钱呢?他的大脑麻木地自答着,他从没考虑到这一点。如果是一万五美元呢,或者仅仅是两千美元,有人在之后付给他叫他都说出来呢?

“你们从哪里拿到我的照片的?”他茫然地问。

他们没有回答。他们的脸上一副古怪神情,叫人难以读懂。他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

突然,弗罗伦丝被带进了房间,夹在两个人中间。不情不愿,又畏畏缩缩、楚楚可怜。在一群粗糙的男人之间,她是如此的颤颤巍巍,如此的可怜无助。

他起身。“先生们,我反对——你们不能这么做——快点放开我太太!”

他们没有理会,倒是极尽礼貌和关怀地让她坐了下来。她不是一个什么随意的目击人,囿于他们之中,好被诱捕、被戏弄、被抓获。相反,她是个优雅的女士,正从她的高台上仪态万方地走下来一会儿,只是不巧陷入了男人们满是泥泞的世界。

“斯特里克兰太太,你曾说在五月三十一日的清晨,也就是你举办宴会的第二天,你丈夫并没有离开家。”

“准确地说,”她说,“我说的是在早些时候,据我所知我丈夫并没有离开家。”

“你为什么要坚持那么说?”卡梅伦问她。

“你为什么要坚持修改我第一次给出的证言?”她四两拨千斤地回应。

“我们正准备问你,是否介意更正或更换你之前的陈述。”

“不用。”她简洁地说。

“你在耍小聪明,”卡梅伦礼貌地告诉她,“要比聪明,恐怕我们确实比不上,不过我知道你刚刚想做什么。因为我问的是‘是否介意’,而你如实回答了我。‘不,你不介意。’”

“我只能回答你问我的问题,”她迷人地说。“如果我没有如实禀告,那怎样做才行呢?”

“这可是个严肃的事件,斯特里克兰太太。”

她抬头看向他的眼睛,满是歉意,“当然,非常严肃。”

“现在和我们第一次询问你时的情况不太一样了,所以我们又把你叫来,想向您重述一遍我们最近的发现。有个名叫朱利叶斯·格雷泽出租车的司机,他曾指认你丈夫在那天晚上坐过他的车。”他拿出一个信封,“我这有他交给我的一千美元,他声称是你丈夫为了让他不要开口所支付的封口费。我可以理解你对他的忠诚,斯特里克兰太太,但是并没有什么太大作用。现在,我再问一遍:宴会结束后的隔天清晨,你丈夫到底离开家了没有?”

“我必须得说出不利于我丈夫的证言吗?”

“不是的。”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垂下头,再没多说什么。

尽管如此,她还是无声地把证言说了出来!

他看到他们彼此传递着胜利在望的眼神,疼痛瞬间暴击了他。是时候该亮出他的王牌了,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救他了。

“弗罗伦丝,给他们看那张纸条!”他大声喊,“那张纸条,弗罗伦丝!我给你的那张!”

她看向他,疑惑不解。

“弗罗伦丝,那张纸条!”此刻,他已经几近尖叫了。

她迷茫地摇摇头,她心酸地看向他,像是一个渴望提供帮助的人,只要在她的能力范围内,她愿意做任何事,但是现在,她没太明白需要她做什么。

“什么纸条呀,休?”她轻柔地问。

“弗罗伦丝——弗罗伦丝——”他们不得不把他按回椅子里。

她拾起手帕拭泪,好像因为不知道她的丈夫想问她要什么而啜泣不已。“你给我的只有——”

“什么?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她不经意地瞥向她的手提包,本来想着不要暴露了那东西的具体位置,但她的视线背叛了她。

卡梅伦伸手索要它。她既没有给他的意思,但也没有挣扎着不给他的意思。她如此优雅,以至于都不好做出什么身体上的对抗似的。他把包从她的膝盖上拿过来,打开并检查里边的东西。

一会儿,他发现了一张纸条。

“一张五百美元的支票,”他确认道,“付款给持票人。日期是谋杀案发生的前一天……”

她烧错了东西。她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她烧毁了那张可以救他的纸条,而她应该烧掉那张支票的。不过,后果还不是不能挽回,至少支票是给“持票人”的。它能来自任何一个地方,不一定是从谋杀现场找到的。没有什么能让支票和他联系到——

卡梅伦将它翻过来,一字一句地读道:

“背面的签名是,”他说,“爱思特·霍利迪。”

死一般的沉寂。紧接着是斯特里克兰狂怒的吼叫。

“不是!不是!背面还没有签名!我拿回——那不是她的签名!不可能是的!我捡起它的时候她已经死了——那是伪造的!一定是其他人——”

猛地,他对上弗罗伦丝的眼睛。她眼睛里有些什么……冷酷、干了的泪痕。眼睛的深处是笑意,别人看不到的笑意。他不再喊叫,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蓦地按下了开关。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卡梅伦对他伸出手,又放下。“‘我拿回来的时候,’你刚刚说,‘我捡起它时她已经死了’。她当然死了。你得先杀掉她,才能拿到支票。”

他看向其他人。“这就是我们的案子,先生们。虽然藏得很隐秘,但还是被揭发了,而且证据确凿。”他指指斯特里克兰的手,“就在这儿,那位女士用指甲签下了名字,留下了证据。我们得拍一两张照片,那伤痕很快就会消失不见的。”

他打开门朝大厅里喊:“把斯特里克兰先生的车开过来,他必须得跟我们去个地方。”

他们扶着斯特里克兰站起来。此刻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力气自己站立了。然而,她仍旧坐在那儿。他看到,或者说是觉得他看到了一个可怖的东西,那东西逃过了所有人的眼睛,毕竟没有谁会比他更了解她。

她坐在那儿,弯着腰,似乎异常痛苦,好像被什么苦难突然袭击了,却不得不忍着哭意,忍住不歇斯底里。她的胳膊肘撑在她旁边的桌子上,双手掩面,藏着她的眼睛。实际上却只是想逃开所有在她上方的视线。但是,从他站的地方,他看得到她的嘴角。尽管那被迫揪扯起来的纹路让她的嘴角变得有些扭曲,也让她的表情看起来很悲伤,但是,他一清二楚,她的表情代表着什么,因为他曾经见过这个表情。那是一种侥幸逃脱惩罚之后的愉悦,是精心报复后鬼魅一般的笑容。胜利的果实尽管有些苦涩,可同时也鲜美可口。

比爱思特·霍利迪那死时狰狞的面孔更为恐怖,和将死之面一样冷冰冰。

他转向卡梅伦,祈求地看向他充满同情和人情味的脸(相对而言),“请让我和我太太再说上一分钟,单独待上一分钟。在我走之前,就一分钟。”

“我们不能让你离开我们的视线,斯特里克兰先生。从这一刻起,你就已经被监禁了。”

“就在这儿,和你们在同一间屋子,只是在那边一点儿——”

“你的手提包,太太。”首先,他们从她手里拿走了包包,以防万一,她会递给他什么自残的工具。不过他们根本用不着担心,他沉闷地想。她,她自己就是那个工具。

她起身站在那儿,稍稍远离他们,面朝墙。默认地等待他走过来。她是那么的冷酷,那么的笑意盈盈,又那么的魅力十足。她整个人就像是在宴会厅里对他说话一样。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弗罗伦丝?我没杀那个女人。”

她小心翼翼地掌控着自己的声音,以便只让他听到。她的嘴唇几乎动也没动,但他能清晰地辨别出她的每一个音节。(她的发音一向如此美妙。)

“我知道你没杀,休。恐怕这就是你犯的最大错误了。如果你杀了她,也算是补偿了我一些,那么不论艰难险阻,我倒会站在你那边,与你一起抗争到底。可是,你没有。帮我除掉她的不是你的手,那么这就让你欠我的债要变得刺眼许多。而我呢,可是从来不做坏账的。你必须得自己还这笔债,休。我这三年来受到的痛苦和羞辱实在是太多了,太多太多了。”

背后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应该是有人已经备好了手铐。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嫣然一笑。那么的冷酷,那么的风情万种,又是那么的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