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居的孔特雷拉斯夫人警觉地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她的房门敞开着,门外铺了地砖的地板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听上去此人有些犹豫不决,不知该轻手轻脚还是正常走进来。
“女儿,是你吗?”她冲着外面喊了一声。
孔特雷拉斯夫人在加长躺椅上伸展了一下身体,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她长相硬朗,一双浓黑的眉毛从未修剪过,总是带给人一种平静的感觉。她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一丛丛卷曲在一起,发间一缕如小公鸡白色尾羽的饰物一直垂到鬓角。额头上放着一块浸过古龙水的手帕,这是唯一能帮她减轻痛苦的东西。她并没有假惺惺地呻吟,所谓的痛苦其实只是一个存在于自身和上帝之间的问题。
她的这声询问倒是让脚步的主人下定了决心,踏实了脚步,走了进来。或者说只是询问当下那一步踏得很坚定,之后的几步仍旧犹犹豫豫。不一会儿,一位年轻的女子出现在门口。虽说十八岁的姑娘都是如花似玉的,这位的美貌可说是美若天仙了。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哀悼的气息,但这丝毫都不影响她出众的样貌。她立在门口温顺地望着躺椅上那位慈祥的家长,那位家长连自己最轻的脚步声都能分辨出,有时甚至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
“您睡醒了,母亲?感觉好点了吗?”
孔特雷拉斯夫人伸手在一侧的台子上拿起扇子,这么做和房间的温度并没有关系,这是开始盘问的前奏。冗长又费神的盘问。那具有欺骗性的眉毛依旧平直,但家长作风十足。“坐一会儿,康奇塔小乖乖,过来,坐我身边。”
女孩走上前,搬了把椅子,不自在地在椅子边缘坐下来。
“就坐这里。”扇子一直摇着,不紧不慢。女孩的双脚缩进椅子下面。
“女儿,我问你,”孔特雷拉斯夫人停顿了一下,依旧摇着扇子,“听说你打算自己前往万圣园,祭奠葬在那里的父亲?”盘问已经开始了。
女孩原本低着头在绞手指,这时抬起头,回答道:“今天是父亲的祭日。我不应该未经允许便私自过去。可您病着,我以为或许可以——”
孔特雷拉斯夫人慈祥地点点头,表示认同:“孝顺的女儿是不会忘记已故的父亲的。她会为他的墓前换上新鲜花朵,会记得去探望他。这都是应该的。”摇扇子的力度变得温柔了些,“你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去的?”
“好像是上周——我不记得了。母亲,您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没什么。你对父亲的思念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如此强烈,有点不顾一切,简直接近疯狂的程度。”扇子合上了,举了起来,又放下来,重新打开,又继续扇动,“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你这个年纪不该这样。这也不大合理。你父亲也不是昨天刚去世,他都去世五年了。愿他安息!你那时才十三岁,你很爱他,伤心坏了。还好,后来便渐渐淡忘了,小孩子都是这样的。你和其他一般大的女孩一样,喜欢周日下午去看电影,有时会去甜品店吃个冰激凌什么的。可现在,突然之间,哀思快把你折磨疯了,其他什么你都不感兴趣,简直像着了魔,有时我还见你几个小时坐着沉思。万圣园你要少去,即使去,也不要待太久。你白日里茶不思,饭不想,夜晚又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一心只思念逝者。这是病,是忧郁症。”
扇子摇得没停。孔特雷拉斯夫人一个人依旧自言自语着,声音柔柔的,语气却很坚定,她并没有提高音量,也不会让人觉得有任何威胁或命令的感觉,一副就事论事的样子。“不能再这样了。以后不要再去墓园了。这不正常,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个年纪,不应该对那个世界如此沉迷。”
女孩几乎是含泪恳求:“就去一次,母亲。就今天,以后我再也不去了,听您的。”
“好吧,就一次。明天吧。明天我应该会好一些。你一定要去的话,我亲自陪你去。”
一听这话,女孩看上去像受伤害了一样,又像受了惊吓:“可今天是他的祭日!就在今天。您看,我都穿戴好了,准备出门了。已经过了4:30了。我去去就回,很快的。最后一次——”
孔特雷拉斯夫人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扇子也同频率摇动着,“我亲爱的女儿,谁都会说最后一次,可又有多少人真正做到了呢?别去了,听妈妈的话。刚才午睡的时候,我做了个梦,不是个好梦。”
女孩一听,来了兴致:“梦到我了吗?是什么样的梦?”
“没什么,只是一片黑暗,我听不到你的呼喊声,怎么也找不到你。”
女孩一下子笑了起来:“就这样?学校里的姐妹说,这种事情根本不可信。“
孔特雷拉斯夫人其他都好,就是十分迷信,她喃喃地说了一句,似乎是:“那些姐妹有当妈的吗?”
她又摇了一会儿扇子,始终没有松口。“就待在这儿,”她恳切地说,“就这儿,待在家里,这才是你该待的地方。看看书,绣绣花,去窗边的吧台坐坐,望望窗外,做做小姑娘该做的白日梦。你也可以去屋后的天井,晒晒午后的阳光,欣赏自己水中的倒影,编编头发什么的。这些不都很好吗?只是时间会显得漫长一些,可时间过得漫长总比过得快好吧。明天,我们出门去给你买点东西,坐下来喝点汽水,看看人群。”
她叹了口气。她看得出这些对女儿都不起任何作用,于是只能不情愿地说:“算了,看样子你是一定要去的,那你去吧。但这是最后一次。”女孩一下子开心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母亲的扇子一横,她又乖乖坐下了。“我要明确一件事。这次不能再由罗西塔陪你去了。”
女孩吃了一惊:“可我一个人也没法去呀!还有谁能——”
“我不放心她。她举止轻浮,而且没比你大几个月,做陪伴保姆不合适!我早就应该把她换掉的。真不知道我之前都是怎么想的。如果你要出门,就由老玛尔塔陪你。”
一听这话,女孩完全愣住了。这时,远处一个房间传来一阵电话铃声。
“罗西塔!”夫人喊道。
随后便是静静地等待,并没有听到任何人走上前来。可不一会儿,一个年轻清秀的全职女仆出现在门口,头上还裹着头巾,可并没有人听到她走过大厅的脚步声。
“在,夫人?”
“刚才是电话响吗?”
“接线员估计弄错了。我接了之后,没人说话。那边没人。”
孔特雷拉斯夫人平直的眉头微皱了一下,马上又舒展开来。“最近家里经常有这种事。你可以把头巾摘了,罗西塔。”接着又冷冷地慢慢加了一句,“你今天不出门。”
罗西塔抬手去摘头巾,但又没有真摘,似乎在希望夫人改变命令。“可是康奇塔小姐想让我陪她去——”她讲话的时候似乎有点喘不上气。
“叫玛尔塔过来,由她陪小姐去。”
罗西塔的两只黑眼睛盯着夫人的脸,但这完全是出于畏惧,她其实很想看向屋子里的另一位,却又不敢望向那边。她行了个礼,说声“好的,夫人”,便从门口消失了。
孔特雷拉斯夫人转向她的女儿。康奇塔这会儿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原本伸在外面的那只脚也缩进椅子下面,与另一只脚勾在一起;两只手捏着裙子膝部位置的一块布,一会儿拧起来,一会儿松开。她似乎觉察到了母亲的注视,抬起长长的睫毛,对视了一下,又垂下头去。
孔特雷拉斯夫人开口了,威严中透出一丝怜爱。“过来,我的孩子。”康奇塔站起身,走到躺椅旁边,蹲下身子,与母亲平视。为了方便讲话,夫人停下手中的扇子,放在一边。她伸手,轻轻托起女儿的脸庞,盯着她的眼睛,眼里满是疑问。
女孩的眼睛一眨不眨,晶莹透亮,清澈见底。
“你知道,我不是一到这世上,就是个中年、守寡的妇人。我也年轻过,而且时间并不久远。请记住,我的小女孩,你能想到的,你母亲我也早就想到了;你所做的,也都是你母亲我以前做过的。这也是我母亲对我说的。什么时候的女人都是一样的。我知道,我都知道。”
“知道什么,母亲?”女孩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清楚。
孔特雷拉斯夫人慈爱地在女儿的额头亲吻了一下,又更加怜爱地亲吻了一下她的嘴唇。“你这个甜蜜的小可爱。你像一道晨光射进我阴暗的午后天空。我不是说你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但做事情还是有对错之分的。你还小,但这世界已经存在很久了。我不希望,等你老了回忆自己的一生时,有什么令你蒙羞的地方,也不希望你扮演过什么奇怪的角色。不管是谁,如果喜欢你,就应该来我们家,这是习俗;应该由我或者菲利普叔叔,或者其他长辈介绍给你认识。”
“母亲,您说什么呢——”
夫人做了个手势:“我什么也没说。这是我的心灵和你的心灵的对话。好了,你要去就去吧,由玛尔塔陪着,早去早回。太阳就要落山了,别待太久——”
女孩虽然没有像弹簧一样弹起来,但也一下子蹿到了门口,就好像挣脱缰绳的马匹。
在门口处,她停了一下:“你说什么,母亲?”
“没什么。去吧。”孔特雷拉斯夫人刚刚其实无奈地叹了气,像喃喃自语一般念叨着,“这不是好事。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有好结果。这世道是不会变的。”
屋外的走廊上,康奇塔和罗西塔擦身而过,她们表现得就好像没看到对方。康奇塔轻声说道:“她让玛尔塔陪我,该怎么办?”
小女仆伸出手,与她击掌,似乎想给她一些精神支持。
康奇塔低头看着手里多出的一样东西:“这是什么?”
“别担心,这只会让她昏昏欲睡。”
“我可做不出这种事!”
小女仆连忙摇摇手,态度非常肯定。
“她不会有事的,对吗?”康奇塔呼吸紧张。
“不会的。这只是山里的一种药草。我是从市场那边一个印度人那里弄来的。我自己也吃了些。这最多也就是——嘘!她来了。”两人又继续走着。
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妇人顺着走廊走了过来,头上裹好了出门戴的头巾。“我的小花朵,你准备好了吗?你和你母亲道过别了吗?”接着又严厉地对罗西塔说,“到里屋去陪夫人!她说不定需要你帮忙。”
康奇塔从她身边走过:“在门口等我。我回房间一下。”
她在房间的镜子前站住,紧张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似乎为了让逝者看到自己最美的样子。她拉开一个抽屉,从最里面的隐秘处找出一支口红,急急忙忙地往嘴巴上涂了涂。然后她把头巾拉了拉,遮住自己的嘴巴,便急急忙忙赶去门口和自己的保姆会合。
保姆已经叫来一辆马车,正坐在车里等她。她认为坐汽车去墓园是不合礼节的。“去花市。”等裹着头巾、身材纤瘦的小姐上车,在她身旁坐下,她便对车夫发出指令。
马车夫走街串巷,大约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一个小广场,位于一座玫瑰围绕的教堂前。这教堂是西班牙殖民时期的建筑,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教堂前的那条已经磨得凹凸不平的宽阔石台阶路,其宽度和整个教堂地基的宽度完全一致。从中间部分开始,两侧石阶渐渐消失,只留下中间一条小道,直通教堂入口。其他地方都被五颜六色、连成一片的玫瑰花床所覆盖,其中不时点缀着一些搭起来的棚子。只有走上前去,才知道这里分为不同的交易场所,每一处都有各自的小商贩。有些商贩还搭了临时货摊,用杆子搭起凉棚,或铺了草垫子,以防骄阳晒伤花朵。还有些人买不起这些,便蹲在台阶上,划出一块地盘,卖的有散放在四周的花朵,也有插在盛水的罐子里的花束。空气中混杂着羊齿蕨、烂叶子、烂花瓣以及花枝的气味,但最明显的还是这常年潮湿的旧石阶因无法保持干燥所散发出的一种可怕气味。这种气味同时包含有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生活,又有一成不变、陈腐发霉的衰败。这就是花市,在这块地方存在了两百多年,日复一日,朝暾夕曛。
康奇塔的保姆走下马车,上台阶前,她转过身,问道:“要买什么花?”
康奇塔紧跟着便下了车:“我也去。我想自己挑。”
玛尔塔辩解说没有这个必要,她会为她买好,但康奇塔已经跑到她前面,缓缓沿着花市通道看花去了。每到一处,两边的花贩便叫喊起来,夸自己的花好,各种充满诗意的语句及推销的叫喊声紧随着她的脚步。见她离开向前走去,下一个花摊小贩的叫卖声紧接着就响了起来。不时有小贩伸出手,抓住她的衣服。玛尔塔把这些手纷纷打掉。
“孩子,这里,玫瑰在向你呼唤!”
“来看看哪,姑娘,康乃馨渴望被你带走。一角!五分!你说多少钱。随便卖了,便宜卖了!”天色不早了,花市也要关门了。
玛尔塔停了下来:“这里有。这些可以吗,孩子?”
康奇塔看了一眼,并没有停下脚步:“不要,上面,顶上有好的。我都是在上面那家买的。”
她所指的摊位,老实说,花的种类并没有她们刚才经过的几家多,摊主是位老妇人,满脸皱纹,就像画满了捕蚊网。
“要一些这种的。”康奇塔拿起一枝白玫瑰,靠近裹着头巾的脸庞,嗅了嗅,头巾相应的位置也随着呼吸动了动。
“好的,小天使,好的!”摊主欢快地回答,急忙开始为她取花,“白玫瑰,就像您一样,美丽、年轻。”
“还有栀子花。”康奇塔点着。
玛尔塔伸手接过花:“我来拿,这花会钩破你的衣服。”她递给老妇人一枚硬币,转身沿着湿滑的台阶往下走。
摊主似乎还没卖够。“看看,这簇白色紫罗兰正好可以搭配。只剩最后一枝了。”她一边注意着那保姆离去的背影,一边将一根手指熟练地放在鼻子一侧停了一会儿,“这枝花为你留了一天了。送!这枝免费送给你!”她将女孩的裙子扯了两下,像拉铃铛绳一样。
女孩接过花,在保姆的注视下缓步走下台阶,将花紧靠在脸上,这枝花和一枝大叶子编在一起。上马车前,女孩从花枝中间抽出一张折得很小的纸条。马车驶出小巷,去往墓园的路上,她用一只手展开纸条,看了一眼。然后她一路上都用离玛尔塔较远的那只手紧握纸条,避开玛尔塔的眼睛。
纸条上就几句话。这种十分古老的传递消息的方式,看似什么也没说,但却道尽千言万语。“我生命中的小甜心,今天你还过去吗?我等你。上次一别,这一周我都是数着日子过的。我的小甜心,不要折磨我了。”
康奇塔一只手将纸条折了起来,塞进了手套的卷边里,随后又一次将头埋在紫罗兰花中。正如孔特雷拉斯夫人所言,这世道不会变的。
马车渐渐要驶出老城区,这里的街道是卵石铺就的,曲折蜿蜒,像康奇塔家一样保守、体面的家庭都聚居于此。接着便是向郊区过渡的外城区,外国人和一些喜欢仿效他们的有钱人会住在这里——这些人家里的女儿没有长辈陪同也可以四处走动。马车沿着一条笔直的沥青路穿城而出,随后便是开阔的田野。又过了一会儿,可以看到对称的两排白杨树,中间是一条上坡路。爬上坡顶,一下子又冲上另一条路。这条路位于一道黑色的围墙后面,围墙绵延不绝,望不到头。
马车转上去,沿着这条路驶了一会儿。万圣园是这一带最大的墓园,或许也是这世上最大的墓园。据说,这里可以一次性安葬这世上所有的人。
道路另一边开始出现一些建筑,是为那些礼拜日或特殊节日来这里祭拜的人们安排的。这里有刻墓碑的店;有工场,只见骨灰盒、小天使、哀悼天使、十字架什么的四处散落;有个休息用餐的小凉亭,以及其他一些设施。这些设施之间都隔有一段距离,整个地方给人一种荒无人烟的感觉,没有任何生机。
马车在墓园入口处停了下来,那里有道石拱门,装着一扇巨大的黄铜大门。她们走下车。“最多半个小时后来接我们。”玛尔塔对车夫吩咐了一句。
马车开走了。具体去了哪里,只有车夫自己知道吧——或许就去了前面转角的小酒吧,谁知道呢。看着马车离开,康奇塔迟疑了片刻。
“玛尔塔,进去前,我们能不能去对面坐一会儿?我渴了。”
玛尔塔不同意,她把花束压了压,好让她的视线可以越过花束,清晰地看着康奇塔。“不行,小姐。这怎么可以?你母亲吩咐我带你快去快回的。你看看,日头已经开始西落了。我们回去前,天肯定要黑了。”
“这用不了很长时间。”女孩恳求着。
“可我们是来祭拜你父亲的,还是来饮茶的?”老妇人粗暴、固执地说道。
“就一杯薄荷茶。你看你那么喜欢薄荷茶,如果在家,你这时候肯定在喝薄荷茶了。”
保姆有点动摇,很显然这很有诱惑力。她往路对面望了望,似乎在合计这一去一回需要花多长时间。“可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进去祭拜,回来的时候再去饮茶?墓园可快要关门了。”
“我头晕,玛尔塔。你还不同意吗?”
保姆连忙关切地说:“哎呀,宝贝,你怎么不早说!看我都在想什么,还在这里吵吵闹闹。来,小心肝,挽着我,我们这就过去。”
两个人慢慢向路对面走去,可苗条的那位虽然嘴上说虚弱,走得一点儿也不慢;反而是矮胖的那一位拖慢了她们的脚步。而忠心耿耿的老仆人玛尔塔甚至因为小姐走得太快而担心。“别走那么快,宝贝。你会头晕的。”
这个时辰,小餐馆里根本没什么客人。一名服务生胳膊下面夹着托盘,走到门口迎接她们,带她们选位子。餐厅前面有个陶瓷马赛克铺面的长条形台子,装饰有一排芦苇,一张网格状的铁桌子孤零零地摆在那里,四周围着好几把椅子,数量明显超过这桌子所能配套的数目。
“我们到里面去吧,不那么引人注意。”康奇塔一本正经地建议。
两人继续往里走,里面灯光变得昏暗,像进入了一个洞穴。这里同样有一张芦苇装饰、无人使用的桌子。一块写着“太阳啤酒”的纸牌子松松垮垮地挂在那儿,玛尔塔经过的时候,头碰到了牌子,她生气地把它拨到一边。
她们两人在靠墙的一张桌子前,面对面坐了下来。保姆和鲜花在一边,来祭拜的少女坐在对面。服务生走上前来。“您好!”
“您好!”玛尔塔回答着,很快点了她们要的东西。
康奇塔一直等到服务生离开,这才拉开头巾,天使般的面孔带着一丝紧张。
渐渐地,她们的眼睛适应了这里昏暗的光线,能看清四周的景象了,只是依旧是像潜水艇深潜之后看到的蓝绿色光线。很快,外面的阳光暗淡下去,不像刚才那么耀眼,没有那么明显的反差了。
两人坐了一会儿,玛尔塔沮丧地说:“我们估计去不了墓园了,要锁门了。这趟估计要白跑了。”说完,她整个身子转向餐厅的里间,那里似乎毫无动静。她拍了拍手,打破了这宁静。“小伙子!快点,我们赶时间!”她冲里面喊道。
服务生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手里的托盘上放着满满一杯香气四溢的薄荷茶和一杯柠檬水,他没办法走快。
玛尔塔直接把嘴贴在茶杯上,抬起头时还满足地咂巴着嘴。康奇塔面朝店门口坐着,一直看着外面,可看上去并不像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倒更像在寻找可看之物。突然,她发出一阵克制不住的笑声,一根手指指向门外。
“你真该看看!刚刚那个人长得太好笑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玛尔塔背朝着大门,费劲地转过身子,努力越过身后的分隔板向外望去。
望了一会儿,她转过身,耸了耸肩:“我什么也没看到。”
一小圈涟漪在她的茶杯中,荡漾开来。
“你错过了,他已经走了。”
玛尔塔紧接着说:“你脸色不好,孩子。”
康奇塔的脸色苍白,她从没有对自己家里人动过这种手脚,其实她从未对任何人做过这种事,不论出于什么原因。
又过了一两分钟,玛尔塔饮完茶,放下茶杯。
“走吧,小宝贝,我们得走了。”
“再坐一会儿,这里真舒服,我的柠檬水还没喝完。”
“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很快天就黑了。我们总不能天黑了才去——”
“你似乎很疲惫,玛尔塔。”
听到这话,玛尔塔突然感到一阵困意。“我是很疲惫,我今早去参加了六点钟的弥撒。”她旁若无人地叹了口气,“到了我这个年纪——”
“你靠着后面的靠枕休息一下。”女孩建议道。
“这不合适,尤其还是这样一个公共场所。”
“这里除了你我,又没有别人能看到。”
老妇人的头不由自主地往后靠去,她缓缓闭上眼睛,长吁一口气。不一会儿,她的脑袋便不再笔直地摆在肩膀正上方了,而是歪来歪去,直到最后找到一个舒服的角度——她靠在隔板和墙形成的夹角里,渐渐地,她的呼吸声开始加粗,嘴巴微张。
女孩在她对面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顺着椅子往外挪,一直挪到桌子尽头,这才站起身来,整个过程中她一直盯着对面这位代理监护人的脸,只见她每呼吸一次,两颊便微微颤抖一下。
女孩又小心翼翼地俯身下去,伸手去拿玛尔塔身旁散落的花束。她想用一只手从花枝下面捞起所有的花,这一切都小心翼翼,她可不想弄出太大动静。可她漏了枝白玫瑰,一枝长杆子的白玫瑰,算了,那枝就不要了。如果再去捡那一枝,其他花可能又要掉了。
她在许多桌子中穿行,像个披着黑色外衣的幽灵,奔向外面即将消失的夕阳。走到门廊,她停下来,示意服务生过来,并将手指搭在嘴唇,请他轻声。
“有什么吩咐,小姐?”
“我的保姆太累了,真可怜。我要出去一会儿,我回来前请不要吵醒她。我就到对面去一下,不要一刻钟我就会回来。”
“全听您的吩咐!”服务生毕恭毕敬地低声回答。一位优雅的女士,从头到脚一身黑,还抱着花,很明显是要去祭拜,不论谁,看到她都会这么想的。
她优雅地走了出去,来到外面的平台。大路就在前面,墓园的入口处并不在正对面,距这里还有一段路程。此时太阳已经下山,只有天空被映衬得像血一样鲜红,而她偷来的宝贵时间也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于是,她加快了脚步,一开始还不算明显。没一会儿,出现在眼前的景象,不只有失礼仪,简直就是怪异:一位身着黑衣的悼念者,飞快地向墓园大门冲去,花朵在怀中上下颠簸,头巾尾端和裙角在身后飞舞,似乎担心逝者等不及了,又似乎她等不及要向逝者献上敬拜。一两位行人在她跑过后,向她投去惊异的目光。
来到入口处拱门时,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裹着黑丝袜的双腿在裙子下抖得像筛糠。“我不希望,等你老了回忆自己的一生时,有什么令你蒙羞的地方”,母亲,这只因为爱!
她及时恢复了理智,让自己镇定,虽然仍旧是快步走着,但已经慢了下来。入口处那两扇大铁门像两扇张开的翅膀,迎接着她,拥抱着她。这大门一定是某位有钱人捐赠的,上面的浮雕要花不少钱。其中一扇门上刻着:死亡与祝福广存于世;另一扇刻着:无人能幸免。
女孩经过时根本没留意这些。活着的人没有时间去体会死亡;即使尝试着去体会,他们也不会理解。
前面有一个小石屋,更像一座岗哨,这是给墓园守门人在开放时间使用的。他正站在那屋子的小门口,向外看着她。这是一位长相普通的和蔼老人。他眯着眼睛费力地想看清楚她,很明显,这位老人有些近视。
她在离老人很近的地方站住,接着又向前迈了一两步。“半小时前,有没有一位年轻人来过,您有没有看到?黑头发,瘦瘦的,独自一人?”
“是个长得清秀的年轻人吗?”老人问道。
“是很英俊!”她激动地说,陶醉得仰头望向天空。
老人笑了,很理解,也很包容:“是的,孩子,是的。我见过这样一位年轻人。十分钟里,他跑出来三次,向外张望,表现得很急切,还问我有没有看见一位穿黑衣服、一头乌黑秀发、非常美丽的少女,身边还跟着一位女仆。”
她有些不好意思,眉眼低垂,很快又抬起头。
“他还在这里吗?他没有离开吧?”她如释重负地问。
“应该还在吧。我好像没看见他离开。除非我去巡视了,没看到他走。”
“不会。”她肯定地说,满是骄傲的自信心,“他不会走的,他一定还在。谢谢您。”
她转过身,向里面走去。墓园一开始是一条又长又宽的中央大道,到里面便分成无数条弯弯曲曲的白色卵石小道,每一条小道看上去都差不多,在渐渐升起的暮色中,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蓝光。
“别待太久,小姐。”守门人在她身后善意提醒着,“我的哨声响起,就说明马上要关门了。你要在一两分钟之内离开。”
她大概只听到这些内容。一股无形的潮水涌向她,推着她向前,无法抗拒。什么哨子、大门、几分钟什么的,根本不足以与此相抗衡,根本无法阻止或妨碍她向前。这就是爱的力量,十分宝贵,深埋于心中,又令人充满期待,亘古不变。
她沿着大路快速走着,在这一处奇怪的地方穿行,微弱的暮光似乎要将这里掩埋。说它奇怪是因为这里既不是天然的,也并非人工的,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一直以来这里都异常平静,充满淡淡的忧郁,这是人世间所缺乏的。苍松翠柏、白杨垂柳,随意点缀其间,有的一棵独立,有的连成小片。这些树木扎根之处,便是人类死后埋葬之地,它们的根须直触死者,为他们遮阳蔽日,甚至长在死者身上,从他们身躯上汲取营养。它们枝叶覆盖之地、垂在地上的枝条之间、树与树的间隙、每条小路所到之处、每一处转弯,到处都是静静的、无灵魂的逝者,他们在晃动的树影中闪烁着点点白光。他们似乎在等待夜深人静的时候,依靠某种巫术,摇身变成一群神秘的东西,比如天使、凤凰或狮鹫。路边的石椅这时似乎也不再是为来墓园的活人准备的,而是为那些长毛的东西在深夜游荡提供方便的。
墓园笼罩着一层淡紫色的光,那是暮色。“暮色”这名字就有死亡的味道,那是白天的逝去。
在这片死亡之地上,爱情却发了芽。十八岁的少女,热血沸腾,双眸明亮,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她已经不再跑了。到墓园了,这就可以了。现在只是时间问题。虽然选在这里,可能对死者有些不敬,但她依旧满怀渴望地向前走着,每走几步便激动地向前冲两步,基本上和小跑一般无二。
她来到一条环岛路前,这里是她的一个坐标。环岛中央有一面窄窄的山墙,上面有一个雪花石膏制成的水瓮。她就是凭借这里认路的。她现在走的这条中央大道在这里还会继续延伸下去,连接墓园里其他一些不知名的小路。但这里又有另一条小路横穿过来。以往的经验告诉她,从这里左转就是通往她们家族墓地的路。当然,回来的时候,正好相反,只要在这里右转,就能回到直通大门的中央大道。
从这里再往前走一点就到了。她踏上这条弯弯曲曲的卵石小路,凭借模糊的记忆,往前走着。一开始,经过的是一片空旷的不毛之地。这里也是埋葬死人的地方,夜色已经为它染上了蓝边。接着是一段上坡路,小路弯进了一片小树林之中,树木十分茂密,遮天蔽日,仿佛进入一条隧道。穿过那里,就到达她的目的地了。以前来这里的时候,她从没注意过这些,因为去的时候,罗西塔总是喋喋不休地拉着她说话;而回来的时候,有人搂着她的腰,依依不舍地在她耳边低声细语。这是她第一次独自一人前来。
终于到了。路边竖起一片一人高的树篱,围起长约几英尺的一块地。这里就是她们家族的墓地。篱笆墙上有个缺口,她从那里转了进去,走到其中最新的一座墓前。墓前有一座白塔,上面有一个黄铜制的花环,中间刻着这样一些字:
唐·拉斐尔·孔特雷拉斯·Y·加尔博
愿他的灵魂安息
这块墓碑立在这片墓地最里面,其他都是她的祖辈和一些她不认识的人。他肯定不会在这里等着的,不然未免品位太差了。他们有他们的地方。不过,还是要先祭拜完逝者。她在墓前单膝跪下,努力不去想某个人。她低下头,轻声诵读一段祷告文,并祈求原谅。“父亲,请原谅我这样欺骗母亲。我们也不想的,但我们都长大了。我会让他这周上门拜见母亲,我发誓。”
最后,她站起身,又花了几分钟用带来的鲜花将白塔四周装点一番,一点一点摆好,直到她满意为止。然后,她又屈了屈膝,在胸前画个十字,这才转身离开。离开前,还不舍地又回头看了看。逝者已经等到她了,现在还有一个大活人在等她。
那地方不远,只要沿着同一条小路往左再走几步。那里是一个大理石的花圃,圆形的屋顶完全靠几根细细的柱子撑起,一面墙也没有。它不属于任何人。也就是说,那里和前面的长椅、地标水瓮一样,是墓园里的公共设施。这就是他们经常会面的地方。他一定正在那里等着她呢。他一定等得不耐烦了,在抽烟,烟头的火光就像花圃中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她急急忙忙往那里赶。真是的,她来得那么晚,没多少时间留给他们两人了。
终于看到花圃了,暮色中,花圃的样子并不是很清晰,只模模糊糊看得出一个淡蓝色的影子,看不出本来的白色。她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花圃的样子,她一心只想着那个在里面等她的人。她在两根柱子之间,突然跳出来,还淘气地大叫一声:“劳尔!”她高兴地冲着里面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
里面空无一人。
他走了!他等不住了,没等到她就走了!不会,他不会走的。看门人说刚才还看到他了。如果他后来走的,看门人一定会告诉他,她已经来了,而他一定会回来找她。
她站了一会儿,犹豫不决,周围环绕着三张圆弧形的长凳。他一会儿就会回来。他一定又去大门口眺望了,看门人一定会告诉他她来了。他们两个人一定是在什么地方错开了。可能就是她进墓地时,被树篱挡住了,而他正好经过,没听到声音,也因为天黑,又加上树影婆娑,才没有注意到她。也可能他抄了一条近路,所以没遇到她。她最好还是等在这儿,这样他回来就会找到她,不然两人又有可能错过,根本遇不到了。
虽然今晚时间不多,但他们一定要见一面!她郁郁寡欢,在其中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昏暗的暮光中,她仍依稀辨别出地上的一些东西:在她脚边,有一根抽了一半的烟蒂,那边也有一根,四周散落有六七根这样的烟蒂。她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脚边的那根烟蒂,靠近眼睛,借着朦胧的夜色,仔细查看。香烟牌子还有一半没有燃尽。
“Ex-quisito”,这些烟蒂就是他抽的,她认得他抽的这个牌子。她不禁同情地笑了。可怜的家伙,她似乎看到他在这里前后踱步,因她迟迟未到而焦躁不安。
她捏着香烟蒂,又看了一会儿。它就好似他的一部分,在他返回之前,这烟蒂是她和他最好的联系。
她对着烟蒂轻声说道:“小小的烟蒂,他到底爱不爱我?我没来的时候,他想我吗?你能告诉我,他都在做什么吗?他抽烟的时候,有没有呼唤我的名字?你一定知道,你离他的嘴那么近。”她用指尖轻抚着这烟蒂。年轻人啊!
他从大门口折返回来花的时间可真长啊。他应该会返回的,看门人一定会告诉他看到她的事。她已经到了,干吗不等等呢?这里是唯一可以掩人耳目不被打扰的地方,他们两人只有在这里才能独处那么几分钟。如果带着罗西塔一起,就是另一番情景。她们两人年纪相仿,罗西塔能理解她,甚至协助、怂恿她。有罗西塔帮助,他们两人分开时便能表现得依依惜别,甚至明目张胆地走到大门口。她总是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从不偷听他们讲话,有时还会走在他们前面先上马车,静静等他们两个手挽手、肩并肩跟上来。可带着玛尔塔!她还是就等在这里吧。他随时都有可能会回来。
事情就是那么神奇。因为遇到一个人,你的世界在一瞬间变得完全不同。她仍记得他们两人第一次相遇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她已经想不起自己之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没有“他”的日子是什么样子。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在剧院里。母亲旧疾复发,玛尔塔又严守教规,不在礼拜天去剧院,于是便由罗西塔陪她前去。“你们家在影院有礼拜天下午预留的位子,每次预定就是一个季度,而你每次来都坐在同一个位子上。”他一定早就注意到她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中场休息灯光亮起时默默注视着她。而她也注意到了他,但女孩当然不能盯着男孩看。两人每次都只是在擦肩而过时互望一眼。
那天下午,戏剧散场时,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她和罗西塔两人也和其他人一样,无助地挤在人行道上的遮阳棚下。剧院门口的工作人员吹着哨子,跑来跑去。这时,她似乎真的听到了不知从哪儿隐隐传来的哨声,这令她的回忆更为生动——他们忙着替客人叫马车、出租车以及其他各种的交通工具,以解燃眉之急。但每来一辆车子,就被人抢走了,这样下去,她和罗西塔肯定要被淋成落汤鸡了。这时,他突然出现在她们身旁,护着她们往前走,直接拦在最前面的一辆马车前,不容其他人有任何行动。
突然,她一下子坐直了,猛地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刚才是看门人的哨声,完全和她的思绪融为一体了!
她冲了出去,在花圃前的两级台阶上静静站住,紧张细听。哨声又一次响起,接着,便是笛声,仿佛远隔千里,在这黑夜里,听上去如此令人绝望。那么远的距离,她根本无法及时返回。这是第二遍和最后一遍提醒,随后,他们便会给大门上锁。看门人一定是没看到她。就像她和劳尔没发现彼此一样。很显然,这么大一座墓园,守门人不可能只在门口吹吹哨子就锁门的。或许在他最后一次清园检查时,他并没有走近这花圃,谁会想到那里还有人呢。而她那时正思绪飞扬,根本没有注意到守门人手中油灯发出的亮光——如果他提了油灯——即使看到,也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又或者他将其他身穿黑衣的女子错认成了她,因此并没有进来找她。毕竟,他眼睛近视的。
这些思考都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就在她惊恐地来到台阶上的那一刻完成的,连她的裙角都还没来得及落下。更令她沮丧的是,只有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在她等待期间,天已经完全黑了。连日落之后那一丁点儿的余晖也不见了。只在树木之上能看到些墨绿色的天空。其余都是漆黑一片——黑夜已经将她完全笼罩。
她跑上曲折的卵石小路。这应该是她长那么大跑得最快的一次。她奋力向前冲着,身后扬起一阵小石子,像海水击起的泡沫。她穿过树林,跑下坡去,来到家族墓地,又跑上坡,来到墓地另一侧。经过那片树篱围绕的墓地时,一声无助的抽泣声吓得她大叫一声:“爸爸!”撒开腿飞快地逃离那里。这里安葬的那些人,曾经都是她的保护者,但现在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树木和天空渐渐融为一体,可是地上,远远望去,四周白色的墓碑和标志物那模糊的影子,像四处游荡的幽灵。在某个隐蔽之处,黑暗天使正悄悄地躲在那里,随时准备跳出来,用双手掐住她的脖子,用力把她往墓穴里拖。她尖叫着,躲向一边,踉跄几下,随后又挣扎着向前跑去。
似乎从地下吹来一阵风,围绕在她四周,带着潮湿、腐败的气味,正是那些埋葬在这里的人散发出的气味。那风没有停留在一个地方,她走到哪儿,风便跟到哪儿,穿过树林,一路追随着她,呜咽着,似乎想把她带走。她脚下的路仿佛一条灰色的带子,又似一条模糊的卷尺,在黑暗中向前伸展,看不到尽头,或许根本没有尽头——
这是恐慌,她心里清楚,她知道必须克服这种心理,否则她就无法活着走到大门口。她步履蹒跚地走着,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着,她尽力保持着清醒。别害怕,康奇塔,不会有事的。没事的,别自己吓自己。很快就到那个水瓮地标处了,然后你就要左转——记得吗?——然后,沿中央大道一直通到大门,就这么简单。现在大声喊,就在这儿——他们会听到的,这样他们便会等你,不会锁门的。大声喊,让他们听到,你早就应该这么做,第一次听到哨声时就应该大喊。
她不知道气息够不够,但她还是竭尽全力呼喊。一边跑,一边喊,声音尖厉、断断续续、忽高忽低:“等一下!门卫,等一下!我还在里面!别关门!等等我——”
她喊不出来了,已经喘不上气了。她整个人摇摇晃晃,完全没走在一条直线上。这些可恶的卵石,平时慢慢走时还觉得很舒适,这会儿它们在她脚下滚来滚去,左一拐右一崴,令她无法保持平衡。
水瓮!感谢上苍,终于到水瓮跟前了!它就耸立在她前方,高过她的头顶,仿佛浮在黑暗的空中。走近了,才看到它下面灰白的山墙。
现在向左转,她不厌其烦地对自己讲;向左转,注意——她甚至在那一刻都分辨不出左右了。心脏,心脏肯定是在左侧。她抬手放在心口,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每跳一下都令手掌受到一次重击。靠着心脏的位置,她转向了左侧,水瓮在她身后渐渐消失不见,仿佛有一根隐形绳把它给拖跑了。
那条直通大门的宽阔大道出现在她的眼前。最糟糕的部分已经过去了。这坚实的水泥路面可比那弯弯曲曲的卵石小道好走多了,可她已经精疲力竭,并没有觉得有多大区别。她摇摇晃晃地挪着脚步。不能再支支吾吾了,她再次鼓足劲儿,大声叫喊,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低低的、哑哑的,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除了她自己,根本没人能听到这声音。可她只能发出这一丁点声音,仿佛是这声音撕开她的喉咙,钻出来的。“别锁门,等等我!”
她前面的大道又宽又直,大道两边的轮廓在前方的黑暗中隐约交会在一起,可却一直与她保持相同的距离,并没有因为她前进而变窄。在她身后,那股带着坟墓里的湿气和棺材腐败气味的阴风似乎也从水瓮那边转了过来,一直跟着她来到这里,阴魂不散,不休不止。这就好似跑在一条永恒运动的路上,后面所有跑过的地方都被吞掉了,你跑来跑去最终还是在那一个点上,可你四肢、心肺的力量却已经耗尽了。
路一侧出现一条长椅,慢慢又消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另一侧又出现另一条长椅。她真想躺在那长椅上,就这样半梦半醒地睡去——然而她不敢这么做。距哨声响起,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他们到底有没有听到她的呼喊?他们还在等她吗?如果听到了,他们为什么不过来找她,哪怕是向前走一小段路也好?前方为什么看不到他们油灯的亮光?
有些不对劲。这次到大门口的距离似乎比她记忆中的长,而且长了很多,一点儿没错。这并不是因为恐惧或黑暗造成的错觉,而是根据她跑的时间和距离产生的疑问。按她跑过的距离,她早就应该经过大门两三次了。就算不用跑,用走的,到门口也没有这么远,从没有这么远!
一想到这儿,她的血管似乎开始一段段结冰,身体也随之变得僵硬。冰冻之后,接踵而来就是火热。不是那种正常的、让人保持清醒的温暖热度;而是那种令人发狂的灼热感,梦魇的温度。
她此时一动不动地站着,再也挪不动一步。她呆站在那儿,身子前后晃着,她的腿还想往前迈,最终只在地上来回轮换一下。前方的路依旧看不到头,自从水瓮转弯之后就看到的那个交叉点,一直在远方,无法靠近。
她努力思考着。左,是的,左转。Izquierda,西班牙语就是这个词,就是这个方向。可什么时候左转呢?进去,去家族墓地的时候?还是出来,走向大门口的时候?左转没错。每次他们搞不清方向,停住脚步时,罗西塔说的就是这个词。她的脑海中似乎还可以回忆起那声音:“错了,左转,康奇塔小姐。”这一点肯定没错。但到底什么时候左转呢?她记不清到底是进去时,还是出来时左转了,她那时满脑子都是他。
她转过身,朝后望去。水瓮早已不知去向。她眼前所能看到的是另一个遥远的交会点,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她转错了方向,走了一条错路,现在她并没有朝出口走,而是往墓园深处走。歇斯底里的哭泣声从她喉咙中传出,一声高过一声。她心烦意乱,双手插进头发中,这头卷曲的头发,劳尔对此十分着迷。她散开盘起的长发,别在上面的发箍和面纱随之掉在地上,可她完全不在意。
大门肯定早就关了。他们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呼喊,完全没想到里面还会有人。她就这样被锁在这个可怕的地方,无人知晓。其他人都走了,只剩她,在这里,陪着这些死人。那个近视的看门人晚上并不睡在这里。白天开放时间他呆的那个小屋子也一定已经上锁。她当时看到那小屋子的大小,就知道那不是过夜的地方,这只是白天工作的地方。
她想转身返回,但她所能做到的,只是颤颤巍巍地迈了一小步。她没有勇气,她做不到。没错,前后是一样黑。但踏上未知的黑暗和重返已知的黑暗是两回事,后者更令人畏惧。因为这样一来,她就让那些潜伏的恶灵有了第二次可乘之机。那阵风依然忧伤地低吟着,跟在她身后。树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后面潜行而至。
她用双手紧紧捂住双眼,不想看到任何可怕的景象,又不敢放手,担心这可怕的景象随时会出现。她害怕得牙齿打战,浑身冰冷。过了很长时间,她终于把手拿开。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又开始向前走了,缓缓地、小心翼翼地,略显僵硬,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她走在路中央,步履蹒跚,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在草地上;方向仍然是之前走错的方向,总之不转回去,就要往前走;走得忽快忽慢,毫无规律,仿佛某种丧失了意识的东西。目前,她就是这个样子。
这时,一把长椅出现在一条小路的路口,雪白的颜色在夜幕里犹如尸体般惨白,又仿佛自带聚光灯效果。她来到路边,一下子倒向椅子,而不是走向椅子。椅子的出现给她提供了感情上的支持和宣泄口。她上半身趴在椅子上,双腿拖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如此悲恸、如此猛烈,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她便会昏迷不醒。
但她并没有昏倒。她止住了恸哭,胸部不再上下起伏,抽泣也慢慢消失了,整个人平静了下来。意识也随之逐渐恢复了。恐惧又涌上心头,像一层薄薄的釉面,将她包围,她缩成一团,一动不动。突然,她条件反射一般夹紧双腿,像只搁浅的鱼儿,猛地回过头,向后张望。僵硬的双唇之间发出一声惊慌扭曲的尖叫。她奋力想将头和上半身躲进长椅最里面的角落,随后又像抽风一样,用前额猛撞又冷又硬的石头,却并不觉得痛。
暗暗的小路上隐约有什么东西向她靠近。黑乎乎的,蜿蜒前行,腹部扁平,尾巴又细又长。一会儿隐在黑影中,一会儿又出现在星光之下。但一直靠小路一侧行进。那东西前部有忽明忽暗的微光,很微弱,算不上明亮,犹如高空中的星辰发出的一道星光,又仿佛水滴反射的光芒。
它时走时停,鬼鬼祟祟,动作快时,身体上下起伏,仿佛一道可见的波纹。随后它又会突然停止不动,看不出一丝生气,好似一个暗影,静静地等待下一次伺机而动。她害怕得双眼大睁,脑子一片空白,只有恐惧。那东西身体后面还有一条细长的尾巴,轻轻地甩了几下,摆了摆,又不动了。正看着,那东西又悄悄向前匍匐前行一阵,转眼间又一动不动了。
康奇塔浑身瘫软,迫近的死亡令她无法动弹。刚才那声尖叫是她所能做的全部,之后便因为恐惧,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的更高阶段,不再是尖叫,而是发不出声音。她头也不回,一跃跳上了长椅,爬到长椅靠背和扶手上。这一套动作在一瞬间完成,胳膊都没来得及帮忙。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躲避办法了,她蜷缩在石椅的暗影之中,尽力缩成一团。她的脸抽搐变形,不安地等待着。
没有任何预兆,这东西突然一跃而起,如一道闪电般,扑向她的双脚——却扑过头了,那细长的尾巴在它身后来回甩着。
她浑身发抖,随时准备接受死亡。就在那东西扑过来之时,她一下子泄了气,腰一松,人便从椅背上翻了下去。她在地上慢慢往前爬,期间呕吐了几次。这时,她突然发现,在她旁边的,是那条她扔掉的头巾,前面点缀了两颗宝石装饰,后面是卷成一条细长绳的面纱,远远望去就仿佛结实的肌肉块,不时有风吹着它无声无息地向前移动。
心惊胆战的时刻总算过去了,以巨大代价换来的新生还要继续。她挣扎着站起身来,身上已衣衫不整。黑纱一边肩很高,而另一边肩已经完全掉在胳膊处。腿上的丝袜已破成一条条而露出雪白的大腿。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个文明人,更不像城里的小姐,根本看不出是孔特雷拉斯家的女儿。她没名没姓,无门无户,甚至分辨不出性别,一副不分男女的低等阶层的样子。她已经忘记了什么是爱情。因为流泪、擦眼泪,她唇上的口红抹得到处都是,嘴巴、下巴、连脖子上都是。她现在就是一个毫无目的、完全靠直觉的生物,显得十分虚弱,一心只想逃离黑暗前往光明之处,逃离恐惧寻求安全之所。
现在恐惧对她来说只是程度差异。它无时不有,只有程度强弱不同,但从未消失过。她继续蹒跚前行,耷拉着脑袋,拖着僵硬的双腿。左腿、右腿,好像两根木棍。头顶的天空有一些星星闪烁着冰冷的光芒,看不出存在的意义。它们遥不可及,冷眼旁观;就这样从高处冷冷地看着这么一个小生物困在这一片黑暗之中,看着她跑来跑去,四处寻找出路,心里却早已知道这些都是白费力气。
突然,她又多了一份恐惧。这次是因为色彩。墓园被染上了一层色彩,完全变成另一副样子,它不再只是黑灰两种颜色,而这色彩也让这里显得更为恐怖。一开始,她并不知道这颜色为何而来,仿佛是远方反射来的色彩,又像是树林间、墓堆间透出的红红火光,并不是高高的火焰,而是贴着地面的火光。
在她身后,一只愤怒的巨型红眼睛渐渐睁开来了。是月亮!这可不是提到浪漫爱情、或者许下心愿时常见的那种皎洁的月牙儿。这是肚子圆滚滚、嗜血的月亮,和这里其他东西一样,对人类充满敌意。愤怒、疯狂、狠狠地盯着世人,令人想起教堂里一直让大家不要听信的那些邪恶的东西、不洁之物:食尸鬼、妖精、露着牙齿的尸体,一个个都从坟墓里钻了出来,那些身体组织和筋肉散落在纵横交错的小路上,这里仿佛变成了医学院学生的解剖台。就是因为这个月亮,这个具有控制疯癫、神经错乱能力的星球,迫切地想要嗜血。
在月亮的照耀下,原来漆黑一片的地方,出现了层层叠叠的阴影。而原来不那么暗的地方,月光透过摇曳的树枝洒下来,让人觉得有东西在移动,恐怖至极,令人生畏。原本遍布四处的坟墓静悄悄的,现在,在月光的照耀下,似乎有奇形怪状的东西摇头晃脑、鬼鬼祟祟地移动着。那些不洁的东西,有的瞪着眼,有的在抛媚眼,光怪陆离。树木也突然变得粗糙多节,布满了树瘤,它们都向着她弯下来,伸出枝条想要抓住她。墓碑一个个都躲在灌木、花丛之中。在她经过时,刻意压低身子,等她一走过,便又竖起身子,偷偷溜走。连她自己的影子这会儿也背叛了她,它会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爬到她身上,有时又突然撞向她。
身陷这样的恐惧之中,她除了应付当下,已经没有办法考虑其他事物。其实,如果她稍加思考,便会发现,黑暗已经获胜。她早已成为一个死人。不论她是否能从这里出去,她都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她了,惊吓已经将她永远地封印在久远的过去。
与此同时,月亮这个愤怒星球也连同这里其他事物一起,开始追赶她。追着她,爬上天空。它的颜色渐渐变淡,从一开始怒火般的橙色变成了黄色,接着又变为白色,白得如同漂洗过的头颅骨,似乎隐约还可以看到两个眼窝,正从天上盯着她看。
她愣了一会儿神。她能感知自己僵硬蹒跚的步伐,但脑袋却是晕乎乎的。就连恐惧感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了,变迟钝了。由于惊吓,她受到极大的刺激,大脑活动变得有些迟缓。
就在这时,一丝声响传进她的耳朵,令她一振,整个人又变得敏感起来。这是一丝有生气的声响,是她来到这荒芜之地之后第一次听到的,除了自己的尖叫声和脚步声之外,第一次真真切切听到的声响。这是她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胜过最美妙的音符,媲美最悦耳的鸟鸣。那声音有些嘈杂,介于“吱呀”声和“咕噜”声之间,轻轻地,远远地,粗糙而又蹩脚。然而, 却那么招人喜爱。远处传来的是汽车的喇叭声!
外面的世界,那个活人的世界,原来就在近前,比她想象的要近多了。她停住脚步,仔细听,调动所有听觉细胞,尽力想再捕捉到那个声响。可是再也没有听到。就那么一次,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屏住呼吸,甚至把连衣裙撕破的碎片也压住,尽量不让身边有任何声响,以免她听不清楚,错过了那个声音。然而,什么也没有,再也没有传来任何汽车的声响。
她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声响的来源方向还没有弄清楚。如果冒冒失失选了一个方向,她担心会越走越远,最后根本找不到出口。当然,有一件事她很肯定:声响并不是从她后面传来的。
耳朵没帮到她,又没有第二次机会再让它发挥作用,她现在只能靠眼睛了。可眼前这三条路看上去都是黑乎乎一片,没有任何差别——别急,等一下;右边那里,是不是看上去整齐划一,仿佛是一个平面?而另外两条路看过去都是无尽黑暗,深不可测。右边的月光,透过树叶照下来,没有散落在地面上,而是照在直立的什么东西上,不是吗?
她心头一振,她似乎找到了汽车声响传来的方向。她将所有的希望都投注到了这一选择之上。穿过草地,越过一些小土堆,很可能都是坟墓,可她现在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穿过这些,生命正在召唤她。这些坟墓或许正在她脚下张开大嘴,但她在这些大嘴之间跳跃前行,急于想要到达她要去的地方。
终于到了,前方模糊一片的直立物,越来越近,正随她的奔跑,渐渐向她靠近,终于撞上了她的手掌。这里伸手触不到顶,表面是砖石结构,上面还涂了一层粗糙刺手的泥灰,不过此时它摸上去却比天鹅绒和绸缎还要舒服。一定是围墙,死亡的分界线,一道死亡无法逾越的界限。
她趴在墙上,双臂向上张开,一动不动,唇贴在上面,辛酸和感激一股脑涌上来,她不住地亲吻着墙面。
她沿着靠墙的小路坚定地往前走,小路距墙有一段距离。这不是前墙,前墙有门!这一点,她很肯定,因为她一直顺着墙走的,但都没有发现门。除非她在黑暗中不小心掉了头,又回到她出发的地方。不过,更大可能是这是其中一面侧墙或后墙。她已经穿过整座墓园,来到另外一侧。
墙的另一侧可以清楚听到“嗡嗡”声。虽很微弱,很空洞,仿佛远处低声轻语的回声,但在这一片死寂之中仍然清晰可闻。那是远处的居民的话语声和街市晚上的嘈杂声,混在一起犹如蜂鸣。这一切就在墙那边,至少距离这里不会太远。虽然墓园的正门不在这边,城市这个大怪物的一根手指却从后墙这边探进了墓园里。
这时,远处传来有轨电车轮轴转弯时发出的摩擦声,虽然很模糊,但她却听得十分真切,这令她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
她顺着墙根踩出一条路,满怀希望地望向墙顶。这墙太光滑,也太高了,就算她还有力气,没人帮忙的情况下,根本爬不上去。人们为什么要把墙修那么高?这里这些亡灵难道还害怕活人?
她注意到,有些树木长得似乎靠墙很近,有些甚至都伸出墙外。如果她能爬上其中一棵树,或许可以顺着那伸过墙顶的树枝爬到墙顶上。即使从墙顶上下不去,至少她占据了一个更为有利的地势,方便引起外面人们的注意。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境况了。前面叫得太厉害,她已经无法正常发声了,只能发出一些轻微的声音。而这个坚固的围墙之内显然没有什么凹洞,至少没有她能派上用场的。
这里的树树杈都很高,但就算她能够得到,也没有办法利用它往上爬;还有一些树太细,想利用上面的树枝根本不可能,如果她选这样的树,只会是送死。她最终选中了一棵,但天太黑,她也不是十分肯定。她站在树下,仔细观察了几分钟。她发现这棵树有一根粗大的树枝,直直地伸过墙顶。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这根树枝几乎和这棵树的树干一般粗细。
她想用双臂抱住树干,寻找一个支点,但树干太粗,她根本抱不住。她又想从树干的一侧,扣住粗糙的树皮爬上去,可她太重了,树皮根本承受不住,纷纷掉落,结果她的指甲也断了,手指也磨破了。她还尝试想将脚尖戳进树干,往上爬,但每次都会滑掉,根本找不到落脚点。有一次,她好不容易爬到半人高的位置,可还是滑了下来,擦得满身伤痕,摔得浑身淤青。她顺势躺在地上,休息起来。
要是她十二岁那会儿,她一定能爬上去的。十二岁时,他们夏天会带她去乡下,她能爬各种各样的树,摘梨子、摘苹果,一点儿不在话下。而现在,不是什么梨子、苹果,而是安全,是活着——她却爬不上去了!
她感到深深的挫败感,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翻身跪趴在地上,就在这棵冷漠的大树下面,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向那些不在场的人恳求。“劳尔,劳尔呀,你怎么就这样走掉了?母亲,我亲爱的母亲,求您让我回到您身边。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为什么就不听您的话呢?您一向是对的。您不想我出门——”
话语哽咽,泣不成声。
她歪倒在地上,头仍栽在地上。这时,围墙另一边传来一个声音——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真有这样的声音。这是随手关上车门时,门撞击底盘发出的空洞声响,像敲木头的声音。紧接着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竟然有辆空车一直停在围墙外,等着它的主人。而这个主人刚刚回来,上了车,正打算驾车离开,却根本不知道围墙这一侧发生了什么事。
根据声音的来源,那辆车离她有几米的距离。车和她纵向位置上的距离就暂且不考虑,这辆潜在的救命车应该是在她对角线的位置。如果她能看到,知道它停在哪儿,她完全可以走到离车最近的位置。黑夜和繁星设计了这样一个奇特的几何图形。
我的腿呀,支撑我站起来,就这一次。我的声音呀,快大声呼喊,让对方听到。快一点儿,抓紧时间,再等下去就来不及了!
她颤颤巍巍地张开嘴巴,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呼了一口气便精疲力竭。她又尝试一次,有一点点声音,但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肺部努力发出的却是一串生硬的杂音。车主发动了引擎。六缸,但只有一个脆弱的排气管。引擎发出刺耳的声音,应该很久没有保养了。这声音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她终于站了起来,双手像旋转的风扇,疯狂地拍打着围墙。即使如此,汽车却已慢慢滑动,逐渐扩大了两者之间的距离。刚才令人无法忍受的时间里,两者势均力敌。现在,一场嗓子和汽缸之间的激烈竞争开始了。哪一方会获胜呢?她已经筋疲力尽,而引擎却十分强劲。
汽车开动了,没有滑行,而是直接加速。正在此时,机会来了——引擎声减弱了,伴随着一阵抖动声。她瞅准这个机会,叫了起来,声音尖利刺耳。
又一次惊险的抗衡,结果如何,要再等一两秒看看。她再也叫不出来了,这是最后一次了。紧接着便传来粗重的刹车声,车子不情愿地停了下来。她甚至可以听到橡胶轮胎和地面摩擦的“嘶嘶”声。
一切突然安静了下来。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空洞的夜空传来:“是谁?谁呀?喂?”
她可以想象,这人已经把一只手放回离合器上,打算继续开车,他一定以为刚才听错了,把那声音当成了他汽车的机械故障。
她的心脏紧张得快要跳出来了。她竭尽全力发出一声令人窒息的叫喊:“不——”其余的都只见嘴唇在动,听不到任何声音。
“谁呀?有人吗?”车门慢慢地打开,但车主仍在车里。或许迈出了一只脚。
“这里,在万圣园里,围墙里面。”这些都只能听到模糊的元音,她已经发不出辅音的声音了,幸好元音可以组合出句意,至少让车主待在这儿了。
皮鞋走在路上的声音。车门又一次关上——这一次,车主出来了。
他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你在那里做什么?”不,这是成年人的声音,充满了智慧,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我一个人,被锁在里面了。看在上帝分上,救我出去——救我出去——”
“等一下,别怕。我这就爬上去救你——”
皮鞋从砖墙上滑下,毫无结果,两次、三次、四次。滑落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重。接着,她听到对方跑上前来,想借自身冲力爬上围墙。每一次都伴随着一阵挣扎的声响。
“我爬不上去,这墙太高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等一会儿,我去找人。我找人要个梯子再回来——”
车门又一次发出“吱呀”声,这次却好似地狱之门的铰链声。
她的声音又一次变得尖厉:“不,别丢下我!别丢下我!我受不了了!”
对方停了一下,或许一半身子在车里,一半身子在车外。他开始讲道理:“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嘛。现在已经有人知道你被锁在里面了。至少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只要再等一会儿。小姑娘,小姑娘,你听懂了吗?”
她又叫了起来,尖叫只是出于本能,没有道理可言:“你不会回来的!你没办法救我出去,就站在这儿和我说话吧。至少这样我还知道旁边有个人。先生,先生,不管你是谁,请可怜可怜我。别再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可你必须要出来呀。前面那个街区有家油漆店。那里肯定有梯子。我带上店主,五分钟就能回来。”
“你不会回来的,你不会回来的——”
“小姑娘,你一定是吓坏了。我对天发誓,不会丢下你不管的。谁忍心这么做呢?我是个男人。我待在这儿,也只是站一个晚上,对你一点儿帮助也没有。相信我。”
她停了一会儿,本能与理智斗争了一番。她还是让步了。“好吧,先生,我相信你。”她淡淡地说,“不过请快一点儿。这里很黑,我身后的黑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转过身来。别回头看。面朝墙站着,等我回来,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你。”
“可这样站着更可怕。看不见它们但能听到它们从身后爬过来,打算扑向我。”
他的声音听上去充满同情,但又有些不耐烦,不管谁遇到她这种情形,都会这样吧。“可怜的孩子。就等一会儿,孩子,只要一小会儿,我就会回来救你出来的。”
没等她提出最后的反对,车门便关上了。“先生,别把我忘在这儿。你不会把我忘在这儿吧,先生——”
“就待在那儿,我马上回来。”引擎再次发动,车主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别乱走,这样我才能找到你。”
引擎运行平稳,汽车开走了。她听到车子轰轰驶走,去寻求帮助了。最后的声响传回来时,汽车早已驶得不见踪影。仿佛一本书完结之后的补记,又好像事后的恍然大悟。之后,什么也听不到了。
这里再一次陷入寂静。黑夜又一次主宰了这里,她又变回孤身一人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像暂停的动画效果,两眼在那面黑乎乎的围墙搜索着,似乎努力想聚焦在她最后听到车主声音的那个位置,唯恐有一丁点儿偏差。她担心一挪开目光,车主就不会再回来了,魔法就消失了。惊吓过度的孩子往往会有这种想法。
“不能动,他说过的。”她轻轻地自言自语,小心提醒自己。
突然间,她一下子倒在地上,仿佛下肢无法支撑上半身,又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掉了。她侧躺在地上,头、脖子和肩膀靠在一只胳膊上。她没有昏倒,只是突然间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现在,她能做的只有两件事,呼吸和等待。还有第三件。
希望,犹如一只白色飞蛾,扇动着小小的翅膀,在黑暗中围绕着她飞舞。
寒意逐渐侵入她的双腿;她的双手贴在长满苔藓的潮湿地面上,也渐渐冻得麻木了。难道是埋葬在这里的那些人的血液,通过某种可怕的渗透作用,进入了她的体内?她甩了甩手,想把这些东西甩掉,就好像甩掉手上的水一样。
那只希望之蛾绕着她飞舞的圈变大了,离她越来越远了。过了多久了?四分钟?五分钟?
她挣扎着跪在地上,双手十指交叉握在胸前。她低头靠在手上:“请让他回来。我只求一件事:请让他回来。”
希望之蛾一转眼便飞走了,不见了,飞去别处了。
它那对小翅膀化作点点星光,消散了。
她对握在一起的双手喃喃自语,似乎在与它们分享秘密:“他让我不要动。你们看,我尽力表现得不害怕。我安安静静的,你们没有听到我叫吧。有一次,我差点叫出声,可我还是忍住了,硬是憋了回去。这一次,我也不会——”
一声凄厉的叫声传进她的耳朵,令她有些迷茫,随后,她才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双手压在喉咙上,想阻止声音传出来。她既没能从根本上克制住自己的恐惧,也没能挡住叫声。紧接着她又发出了一声尖叫:“快回来呀!你在哪儿?”尖叫声回荡在死气沉沉的墓园里,它犹如一把尖刀四处乱刺,越过高墙,一直传到围墙另一边的夜色之中。
声音过后,一切显得愈发静寂,这时,她似乎听到一些声音。说不清是什么声音,像之前车门发出的“吱呀”声,又像汽车喇叭的声音,很难辨别。或者说更像个——像个垫子。声音是从墙外传来的,不是墓园里。一定是树叶,一簇树叶掉在地上发出的声响。可是那声响又有所不同。那声响听上去很有力,但又轻柔,没有什么摩擦声,听上去更富有弹性,仿佛行走在天鹅绒上或极为丝滑的绸缎之上,发出的“飒飒”声。但如果只是行走的话,声音是连续的,而这声响是断断续续的,仿佛因为不了解路线和路况而迟疑的脚步声。这大概就是这声响引起的联想,也是最为接近的判断。可这到底是什么声响呢?掉落的熟透了的果子,墙壁上滑落的一块青苔,都有可能造成这样的声响。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又渐渐松懈下来。
突然,“咔嚓”,是树枝折断的声音,还是那种细嫩的树枝,声音仍是从墙外传来,不是墓园里。
一阵风从身后吹过来,一直吹到围墙外。风不大,只有低处的树叶左右摇动着。这风带着死人的气味,一直吹到围墙的另一边,变成了死人和一个活人的气味。可谁的鼻子会那么灵敏,嗅得出这之间的分别?什么东西会有这么敏锐的感知力?
呼气声——是那种气呼到一个平面上产生的声音。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把鼻子凑到墙上,嗅着,搜寻着,鼻孔一张一合,像两个发出巨响的山洞。
旁边有什么东西在活动。她能感觉得到,肯定有,她就是知道,不需要任何证明。她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都十分肯定。安静的时间越长,她就越发肯定。似乎,不仅她屏住呼吸在仔细聆听,那生物也同样屏息凝神,细细聆听。那生物不仅仅靠耳朵听,它的毛孔能发射某种感应波或磁力波,敏锐地感知到她。这些波能穿透这厚厚的围墙,探知到隐藏在围墙另一边的人和物。她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刚才她的尖叫声引来了什么东西,但肯定不是人,它过于鬼祟。是条狗吧?可狗会吠,至少会低吼。这东西很安静。死寂,满是罪恶的死寂。
她快受不了这种紧张感了。这次不光是她自己紧张,而是双重紧张——有她自身产生的紧张,也有对方带给她的压迫感。“是你吗?”她的声音在颤抖,“你怎么这么安静?”
她心里知道那不是之前的车主。之前的车主会开车回来的,即使不开车,也应该听得到急促的脚步声,不加掩饰的脚步声,还应该有梯子拖在地上的声音,而且他一定会呼唤她。
作为回应,围墙的另一边传来一阵摩挲声,就在她正对面的墙上,像打磨砂纸的声音,又像猫爪挠东西的声音。没一会儿,她感到脚下的地面震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什么东西的躯体,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定是那东西跳了起来,可又摔了下去。
“谁呀?”她尖声叫着,“谁在那儿?”
跳跃是没有什么声响的,除非它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可她就是知道那东西向上蹿了,她感受到了空气的震动。没一会儿,她的感觉得到了证实:她头顶上方传来了“沙沙”声,一定有什么东西拉住了树枝,弄得树叶“窸窸窣窣”响了起来,因为那时候并没有吹风。
她抬起头。在她正上方,一根粗树枝一直伸到墙外。这根树枝够粗壮,能承受很大的重量。不对,那里有东西。这里虽很黑,但她依然能看出变化。这根树枝之前是直的,并没有碰到围墙,平直地伸展着。可现在,树枝垂了下来,墙外看不到的末梢垂得更低。而且,树枝还在摇晃,在墙顶上蹭来蹭去弄出一些声响。树枝明显在上下晃动,一定有东西拽着它——或者说趴在上面,小心翼翼、费力地往上爬,朝着这边树干的方向爬过来。
她用尽全力喊道:“谁在那儿?”但只发出了些许嘶哑的声音。她没有办法挪开视线,转身离开,她像生了根一样,像梦魇中被施了法术一般,无法动弹。只见她头往后仰着,眼睛直盯着上方的黑暗处,黑暗中似乎慢慢浮现出一个脑袋。
树上之前并没有亮光。另一棵大树将这里完全笼罩,围墙和下面的地面也被层层叠叠的枝叶完全遮蔽。月亮在树上洒下一些月光,但根本无法穿透这密密麻麻的枝叶。
但是这会儿,那里出现了光亮。粗树枝靠墙顶那一段树叶茂密,“沙沙”作响。透过树叶,有什么东西偷偷地向下盯着她。那里出现了微弱的亮光,像磷光一般,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芒,像一只贪婪、冷酷的眼睛。而那眼睛四周有一圈阴影,那是因为什么东西遮住了月光形成的阴影,阴影的形状正如一颗脑袋。突然,那眼睛中燃起了烈焰,恶狠狠地从树叶隐处直盯着她。
她痉挛般地张大了嘴巴,可根本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没来得及发出最后的呼喊,她便一命呜呼了。
这一次,曼宁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赶到现场的。消息送到警察总部的时候,他正好和罗布尔斯在一起,于是便和他同车前往。
几辆分局的车子先他们而至,在围墙外排成一排。那里搭了三四架梯子,每架梯子下面都站着几名警察。这是进入案发现场最方便、最快捷的方式。这里可是在墓园大门的正后方。
曼宁打算跟随罗布尔斯爬上其中一架梯子,却被旁边的警察拦下来了,因为他并没有进入的权限。可他紧紧抓住罗布尔斯的外套下襟,吊在那,怎么也不肯松手。
“他是我的人。”罗布尔斯简单说了一句。
围墙内侧,每架梯子的位置也都放了一架梯子,方便大家爬下来。他们两人转了个身,顺着这一侧的梯子爬了下来。
墓园这一片光影交错,好似一个古怪的大派对。强光灯那惨白的灯光相对而设,光源的边缘略带紫色光芒。这里偶尔还会有蓝色闪光灯亮起,手电筒的黄光忽远忽近,有时也会有光线从墓碑上扫过。一片墓堆之上,到处闪烁着香烟红色的光点和地上还未熄灭的烟蒂,有人坐着休息,有人在系鞋带,还有人在核对勘察记录。嘈杂、吵闹,令人目眩,一点儿没有墓园里应有的敬畏。
其中一架梯子下面,一名警员和一位浅色衣服的男士一起搀扶着一位悲痛欲绝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上身穿着一件束腰带的风衣,没有戴帽子,头发乱蓬蓬的。他不断挣开左右两边的搀扶,向强光灯全部对准的墙脚那里冲去。在这么多强光灯的照射下,那里可以看得非常清楚,也相当可怕,到处散落着碎布片。这年轻人抽泣着,声音很低,腹部起伏着。每发出一声抽泣,他的腹部便会一缩一鼓地起伏一次。他脸色苍白,纸一样的苍白,没有任何表情。
罗布尔斯询问了一下,一位警员回答说是“El Novio”。原来是心上人。
现场一位注意纪律的警官厉声说道:“让那小子闭嘴。把他带走,让他安静点!他这样只会添乱。”
曼宁放慢脚步,留意了一下那个年轻人,随后又紧走几步追上罗布尔斯。罗布尔斯正站在碎布旁,一动不动地站着。曼宁赶上来的时间还真是不凑巧。
这次比上一次的情况更可怕。上一次在停尸间,至少对死者做了些处理,看上去像长眠的样子。这一次疯狂极了,到处都是血肉模糊。曼宁急忙后退几步,悄悄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嘴。罗布尔斯仍低头看着,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太阳穴处渗出细密的汗水。他用手指抹了一下,汗水便消失了。
一位警员站在灯光照射范围边缘处,向他汇报了所有相关的细节。他似乎根本没有在听,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转来转去。有警察从四下把所有的证物都收集在一起,地上的、死亡之树树干上的、树枝上的。他们把这些打包好,放在墙脚下一块四四方方的地方。
罗布尔斯终于开口了:“你说目击证人——无。那么,间接目击证人呢?”
一个三十多岁、目光闪烁的男子走上前,出现在灯光中。“胡安·戈麦斯,三十六岁,家住贝坦康大道36号。”罗布尔斯的助手退到一边。
“——还好他跟着我回来了。我估计,他是不放心他的梯子。不管怎么说,我们一起回到了这儿,当时这里出奇地安静。我呼唤她,可没有人回答。我把梯子靠在墙上,爬了上去,想一探究竟。我原以为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有人把她救走了。可还没等我爬到里面,就听到他在外面大叫起来。他在围墙外面发现了血迹和血印。”
罗布尔斯看上去仍然没有在听,他只是说:“如果有需要,请您配合调查。戈麦斯先生,请离开前留下您的全名。”
“可我有家室——”
“您当时在做什么,这不在我们的调查范围。只要知道您在深夜驾车外出,这就够了。下一位。”
守门人被推上前,出现在灯光中,讲述完自己的证词,他又退回到暗处。“
——我以为她已经走了。有位女士曾从我身边经过,也是一身黑衣。我的眼睛不太好,尤其是在光线昏暗的时候。于是,我便吹了哨子,随后锁了门。大家应该清楚这里几点钟关门——”
罗布尔斯仍像没有在听的样子,守门人讲述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
远处突然呼喊声四起。这显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原本一直低着头,注视着地面。这会儿,终于抬起头来,对站在近旁的一位警员厉声说道:“他们在那里干什么?把这群蠢货都叫回来。那家伙已经不在这里了,他们只是在浪费时间。”
“可这地方树木繁茂,再往里去,更是如此,”那位下属争辩道,“这墙把这地方围了一圈,根本出不去。东边更亮一些,而且围墙顶还装有碎玻璃片——”
“你没长眼睛吗?你们早半小时就到了。难道没有人看出来那家伙已经原路逃出去了吗?”
曼宁转过身,正好看到罗布尔斯在那恐怖的尸体旁蹲下身,伸手从上面取了个小船一样、沾满血液的东西,随后又直起身子,把这东西放在一张白纸上。一段小树枝出现在大家眼前。如果不加说明,很难确定这是什么,因为已经完全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
“一片叶子,”四周的人都凝神静气,听他缓缓道来,“这原来是一片叶子,是上帝创造的万物之一,可现在却附上了死神的颜色。这女孩身上有很多叶子,让她看上去就像一只毛没拔干净的禽类。现在还没到落叶的季节,所以这些并不是地上原有的落叶。”他的视线移向上方的粗树枝。“这些叶子是从上面被晃落到她身上的。从上向下落在她的尸体上,就从那里,落下许多叶子。那家伙应该是在围墙外寻找食物,女孩的叫声把它引了过来,犯下这桩罪行,随后它又跳上那根粗树枝,从墙顶翻了出去,不知所踪。你们的眼睛都长哪儿去了?我来之前,你们都在干什么?放大镜。”有人递了个放大镜给他,他走到树前,仔细察看树干的表面。“别挡着光,往一边站站。这里!看到了吧?这还不明显吗?你测过它在树皮上留下的抓痕吗?每一处抓痕都是上深下浅。上面深深刺入树干,逐渐向下变成浅浅的抓痕。这就说明那畜生是在往上爬。它的爪子先要刺进树上,吊起整个身体,由于重力作用,爪子会下滑,然后它又换爪子往上爬,一直爬到那根粗树枝上。即使如此,它的动作也非常迅速,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幸运的是,它留下的这些痕迹不会消失。把这些拍下来。”他归还放大镜的时候,还不忘挖苦一句,“你真该拿根棍子,和五月广场那边的盲人一起去领救济。”
曼宁知道人家是看在罗布尔斯的面上,才让他留下的,他根本不该多嘴,可他就是忍不住,直接开口反驳道:“看到这一切,你就认为这是那黑豹干的?”
罗布尔斯转过身来:“你什么意思?”
曼宁这美国佬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一只丛林动物,来到这里,竟然没有依照本能,选择长满植物的地方,它不去树林,也没躲进灌木丛,而是刻意返回了外面石头、柏油铺成的街道?可笑!”
或许为了帮长官重新夺回尊严,一名警员抢在罗布尔斯前面,替这位上司辩解道:“墙的外侧发现了一些血爪印,应该是它行凶之后留下的。我们已经拍照取证了。”
漂亮的还击!曼宁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一句话也没说。
“最后,再看看这个。”罗布尔斯坚决地说道。他借了把镊子,再一次在那被撕成碎片的尸体旁弯下腰去。他的背正好挡住了大家的视线。曼宁看不到他用镊子夹什么,只能看到他胳膊的动作。
罗布尔斯直起腰,转过身,把一样东西放在纸上。这次这东西看上去像根弯曲的刺,一头粗,一头尖。
“看到这个,你还觉得这不是那头豹子干的吗?”他尖酸刻薄地戏谑道,“帮万事通先生举着放大镜。”
曼宁通过放大镜仔细观察。放大之后,这个东西像个微型象牙,呈喇叭形,粗的一头齐刷刷地断掉。“这是什么,牙齿?豹牙?”
“作为一个十分了解豹子的人,你的表现似乎不太理想呀。你应该好好学学动物学,”罗布尔斯无情地嘲弄着,“这是那豹子断掉的爪尖,插在她的喉咙处。”
曼宁无言以对,但他并没有屈服退缩。罗布尔斯举着那令人恶心的东西,一脸嘲笑地看着他。曼宁扭过头去,不解地喃喃自语:“它不选择这里,反而跑到外面,这完全不合逻辑。”
罗布尔斯的声音震耳欲聋:“当自然法则和这样的铁证矛盾时,应该抛弃自然法则。自然法则是谁定的?你,还是我?我们是动物吗?首先,我们对物种的了解有限,很难确定百分之百有效的行为法则。它们也和人类一样,难以捉摸。或许,返回街市并不是豹子的本性,可这一头偏偏这么做了。有可能它成长的环境就是这样,它已经习惯了。又或许,它只是个例外。但不管是不是个例外,它仍是一头豹子!”
罗布尔斯这番异端邪说,显然赢得了其他警员的一致认可。他又回到手头要处理的事情上。“谁在那儿吵吵个没完?”他不耐烦地问道。
“那位心上人。”有人低声说。
“你们给他录过口供了吗?把他带过来。”
那名悲痛欲绝、穿着束腰带风衣的年轻人,由两名警员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快步走上前来。
“劳尔·贝尔蒙特,”罗布尔斯的助手念着资料,“家住圣文森特街14号,德贸银行的出纳员。”
他的脸,看得人心疼。曼宁暗想:一个人真不应该深爱到如此地步。还好,他自己没有。像这样,这小伙子甚至还不如个女人,简直不堪一击。
“能讲话吗,贝尔蒙特?”罗布尔斯直入主题,“讲讲事情的经过吧。”
这年轻人的声音毫无生气,萎靡至极。
“——我打电话到她家,想从为我们打掩护的那个小女仆那儿打探一下,看她是不是真会去。要打电话,就要去那家店,就是她和她的保姆去的那家。那里是这附近唯一可以打电话的地方。她一定是坐在后面的包间里,而我一定也是背朝着她,在电话亭里打电话。所以她走的时候,我们俩都没有看到对方!后来,我发现墓园锁门了,可我并没有马上离开,我又返回了那家店,借酒消愁。后来我决定离开,上车后,我似乎听到远处传来微弱的叫声——我记起来了。可我当时以为我听错了,再加上没见到她,很懊恼,我根本顾不上管别的事。我到底在干什么呀?”
他浑身开始颤抖。罗布尔斯叹了口气,让人把他带了下去。“先把他关起来。”这位分局局长在他离开后,轻声下了命令。
“你不是想——?”曼宁告诫道。
“保护性关押,”罗布尔斯答道,“他的情况不好,或许会做蠢事,等他情绪稳定一些吧。你也能看得出吧。”
曼宁转过身,慢慢离开康奇塔·孔特雷拉斯的尸体,躲开她那可怕的眼神。其他人都好奇地望着他,只见他低头沉思着,一边走,一边用腿踢着空气。这是他表达不满的一种方式,他气自己没办法证实自己的想法。
“那家伙,中邪了。”他听到罗布尔斯轻蔑地对其他人说,完全不在意自己讲话的音量,“他觉得这事不是那豹子干的,是另有原因的。别问我为什么这么说!”
“也别问我!”曼宁扭头回了他一句,“别指望我会放弃。”他抬脚登上一架梯子,打算离开这个被诅咒的地方。
“证据就摆在他眼前。”罗布尔斯继续大声说着,对曼宁的反驳满是不屑,“看看,肋骨全都露出来了!没有人会如此丧心病狂。”
曼宁一步一步慢慢往上爬,这当然是说给他听的。“我看到的却正好相反,”他扭头回击道,“只有人类才会考虑得如此全面。再凶狠残暴的动物也没有办法做到这种程度。它们的暴怒持续不了那么久,猎物死亡了,它们便会平静下来。而且它们的记忆力也没那么久。”
曼宁双腿叉开,坐在墙头,发出一阵苦涩、悲伤的笑声,虽然这样有些不庄重,但他以这种方式,向这里的一切告别,没有任何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