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仿佛从未活过一般。
——赫伯特·斯宾塞
神秘女子
根据他的经验来看,大人们总是问一些很傻的问题。那些问题都是不言而喻的,你自己早都学会把它们视作理所当然了。可是,他们总想知道答案,特别是在你还想做点其他事——尤其一些特别值得的事——比如沿着马路,拍着一个过大的亮色彩球时。现在正抱着他的这位女士就是这样。她俯下身,如此温柔,阻止了他继续玩耍。
“天呐,对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来说,这个球太大了。”
唉,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大球。她为什么要告诉他呢?她为什么还不回她住的地方呢?
“你几岁了?”
她为什么要知道他几岁了呢?“五岁半,快六岁了。”
“让我想想看,这是谁家的小男孩呀?”
她为什么要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他不是她的,她应该看一眼就知道啊。“我是我父亲和母亲的。”他自以为高人一等地抿着嘴说。他怎么可能是别人家的呢?
“亲爱的,那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呢?”难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的意思可能是指那个模糊的、正式的,他父亲似乎从未用过的名字——那是个额外的附加物,不是那个逻辑上的“爹地”。“莫兰先生。”他学着大人的样子说道。
她说了一句关于什么“门”的东西:“真萌呀!”她接着又说,“你有没有兄弟姐妹呀?”
“没有。”
“啊,多可惜呀!你想念他们吗?”
你从来都没有过兄弟姐妹,怎么会想念他们呢?但是,他隐约地感受到了自己因从未有过兄弟姐妹,而产生的某种想法。所以他立即想办法用一些可作替代的人物来填补空缺。“不过,我有一个外婆。”
“那太好了,是不是?她跟你们住在一起吗?”
人家从不跟外婆住一起的,难道她不知道吗?“她住在加里森。”另一个人立即来到他的小脑瓜子里,所以他立即爬到她的膝盖上。“我的小姨埃达也住在那里。”难道她不能让他去拍球吗?
“噢,都住在那里!”她惊讶地说道,“你去那里看过她吗?”
“当然了,我小时候去过。但是,比克斯比医生嫌我吵,所以妈咪只好把我带回家了。”
“宝贝,比克斯比医生是你外婆的医生吗?”
“当然了,他经常去看外婆。”
“宝贝,你上学了吗?”
这是多么令人感到羞耻的问题!她到底以为他几岁——两岁吗?“当然。我每天都去幼儿园。”他自命不凡地说。
“宝贝,你们每天在那儿做什么?”
“我们画鸭子和兔子和奶牛。贝克小姐给了我一个金色的星星来画奶牛。”难道她就不能把他放开,让他走吗?他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一样。他本来可以拍着他的球,一路跑到角落,再跑回来,她把他的时间都浪费了。
他试图挪到她的一侧,最后她终于领会了他的意思。“哦,小可爱,去玩吧,我不会留你太久的。”她拍了拍他弹头型的后脑勺,沿着路边朝前走去,回头朝他送去一个迷人的微笑。
他妈妈的声音突然从开着的底层窗户屏后面传来。她肯定一直坐在那里,你可以通过纱窗看见,但你又不能透过它看清里面。他早就发现这点了。“库克,那个漂亮阿姨跟你说了些什么呀?”她温柔地问他。大人总会发现一丝天生的骄傲,她的孩子在每个方面都是卓越的,所以他能引起路边陌生人的注意。
“她想知道我几岁了。”他心不在焉地说。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一些更重要的事情上去了,“妈妈,你看。你看我可以把这个扔得这么高!”
“是的,宝贝,但是不要扔得太高,小心扔到臭水沟里。”很快,他就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不久之后,他的妈妈也忘记了。
莫兰
莫兰出去吃午饭的当儿,他的妻子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她留言说在那儿等他回来。
听了她这消息,他并不惊讶,因为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几乎平均每三天就会发生一次。他最先想到的可能,就是她发现她想要商区的某些东西,想让他回家的时候带回去。接着他转念一想,明白可能也不是这个事儿,因为如果没有找到他,她可能会给那个接线员姑娘留言的。除非是一些更加具体的指示,否则让别人转达可能会更容易一些。
吃过饭后,他利用休息的一会儿工夫打电话回家。“莫兰先生,你妻子来了。”
“弗兰克——”玛格丽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颤抖,所以在她再开口之前,他便立即明白了,肯定不是要让他买东西的差事了。
“嘿,亲爱的,怎么了?”
“哦,弗兰克,你回来了,我好开心!我担心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大概在半小时之前,我收到埃达发来的一封电报——”
埃达是她那个未婚的妹妹,住在北部。“一封电报?”他说,“为什么会有电报呢?”
“哦,就在这里呢。就在这儿,我读给你听。”过了片刻她还没有拿出来,她肯定在围裙口袋里摸索,然后用一只手打开,“电报上说:‘妈妈病倒了,不想吓你,只是想建议你立即回来,比克斯比医生说的。不要延误。埃达。’”
“我估计是她的心脏病又发作了。”他没有什么同情心地说。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事情来打扰他工作呢?
她用低声的、拘谨的方式压低嗓门开始抽泣。她的话变成了一种受了惊吓的哭泣:“弗兰克,我怎么办啊?你觉得我应不应该打长途电话给他们?”
“如果她让你过去,你最好去吧。”他简短地回道。
显然,她是想听到他的这个建议,这与她自己的想法一致。“我想我最好回去,”她满含眼泪地说,“你知道埃达的,她绝不是一个杞人忧天的人,以前她总是小看这些事情。以前,妈妈有一次生病,她为了不让我担心,甚至都没有让我知道,直到她病好了才说的。”
“别那么担心。你母亲以前也犯过这些病,最后不都挺过来了?”他试图指出来。
但是,她的悲痛已经转移到另外一个问题上了:“可是,我放心不下你和库克。”
她的悲痛,加上他五岁的儿子没人照顾让他有点生气:“我会照顾他,”他尖锐地说道,“我又不是残废。要不要我帮你看看乘哪趟汽车回娘家?”
“我自己已经查过了,五点钟有一趟。如果我乘晚一班车的话,就得熬夜了,你知道,那有多么痛苦。”
“你就乘那班早的吧。”他赞同地说。
她说话的语速加快了,变得有点慌张:“我都收拾好了——只带了一个过夜包。弗兰克,你会在终点站等我吗?”
“好,好。”他对这样的喋喋不休有点不耐烦。女人们总是不知道怎么打电话,不知道说重点。他的秘书正等在门口,等着向他请示一些事情。
“弗兰克,那你要保证准时到那里啊。记得,你要带库克一起回家。我会带着他,我会在去城里的路上顺道去幼儿园接他。”
他到终点站时,已经尽量准时了,但是玛格丽特已经比他先到了,站在她身旁的小人儿就是儿子库克。小家伙开始上蹿下跳,直接强调他刚刚接收到的信息:“爹地,妈咪要走了!妈咪要走了!”
他被妻儿忽视,这是少有的他没有成功独占他们对话中的头几分钟。“你一直在做什么,哭泣吗?”莫兰责备妻子,“你肯定哭了,从你两只眼睛就能看出来。你没必要那样啊。”
做母亲那种叮嘱的洪流开始从她嘴里倾泻:“好了,弗兰克,晚饭我已经都做好了,放在饭桌上,你只要把它加热一下。还有,弗兰克,你别给他吃得太晚,对他不好。哦,还有一件事,你今晚最好不要让他洗澡。你不知道怎么给他洗澡,我担心他在浴缸里发生意外。”
“一个晚上也不会杀了他。”莫兰轻蔑地咕哝道。
“还有,弗兰克,你觉得,你知道怎么给他脱衣服,对吗?”
“当然。只要解开扣子不就行了。他的衣服和我的衣服有什么区别,只是小一点儿而已。”
但是洪流继续不停地涌来:“对了,弗兰克,如果你晚些时候想出去,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把他独自留在家里。或许你可以请一个邻居来帮忙看着点他……”
这时,扩音器里的声音从候车室下面拱形的某处传来:“……霍布斯站到了,艾伦镇,格林戴尔……”
“你的车来了,快点上车吧。”
他们沿着坡道慢慢走到出发层,那股洪流终于减缓了,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喷泉,都是事后想到的一些关于他个人起居的话:“对了,弗兰克,你知道我把你那些干净的衬衫和衣服都放在哪里……”
“退后。”汽车启动器正在哀恸。
她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好像她还不是一个百分百的妈妈:“再见,弗兰克,我会尽快回来。”
“到了给我打电话,让我知道你平安抵达。”
“我会的。希望母亲没事。”
“她肯定会没事的,不出一周她就会起来,到处走动了……”
她在库克身边蹲下来,理了理他的帽子,他的夹克衣领,他的小短裤裤腿的边缘,在他额头的三面吻了吻:“好了,库克,好孩子,听爸爸的话。”
她上汽车后说的最后一件事:“弗兰克,他最近开始养成撒谎的习惯,我一直在尝试帮他改正,不要鼓励他……”
她终于转身离开了,因为她身后的其他人要上车了,她挡了道。汽车司机转过头,用忧郁的目光一直看着她沿走廊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喃喃自语道:“天呐,我只开几小时到郊区,又不是去墨西哥边界。”
莫兰和他的儿子走到她座位对面的站台上去了。她没法打开窗户,否则她可能会跟之前有同样的举动。现在,她只能隔着窗户玻璃,向儿子和丈夫两人送去飞吻,跟他们挥手告别,以此满足自己。莫兰不明白妻子那些动作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温顺地点头,假装理解,想让妻子好受一点。
汽车发出一阵嘶嘶声,沿着水泥路出发了。莫兰弯下身,一只胳膊抱起站在自己身边的小人儿。“跟妈妈挥手告别。”他教导儿子。他来来回回笨拙地挥动着这个小跟屁虫的手臂,好像是玩具泵上的某个东西。
他带着一种重生的敬佩之情,简直是一种敬畏之情,第十次想起玛格丽特,她竟能够彻底击败任何像这种混乱产生的后果——不仅仅是一次,而是天天如此——这时,门铃响了。他大声嘟囔道:“我还没空闲呢,这会儿倒有伴来跟我闲聊,看我的笑话了!”
他已经脱下了衬衫和领带,汗衫袖子卷到安全的位置,玛格丽特的一个围裙正扎在他的裤腰带上。他已经把库克的饭菜热好了——毕竟玛格丽特已经把它准备好了,他要做的就是点亮一根火柴,把食物放在气炉上——追了好几圈之后,这会儿他终于把库克和食物都弄到了餐桌旁。可是他已经黔驴技穷了。小家伙用汤勺把食物打得稀巴烂,溅得到处都是,这该怎么办?要是玛格丽特在旁边,库克就会乖乖吃饭。和他在一起,库克便对食物进行攻击,甚至将食物残渣弄到了对面的墙上。
莫兰在儿子身后,不停地变换位置,从这边到那边,试图捉住那些搞破坏的“九号铁头棒球”。劝说根本无用,库克故意让他孤立无援。
门铃又响了一声。莫兰太忙了,已经忘了第一声门铃响过了。他用手指绝望地梳理了一下头发,目光从库克身上转移到门口,又从门口回到库克身上。最后,他擦掉眉毛上一点菠菜,才起身走过去开门,仿佛觉得没有什么事比照顾小孩子更糟糕的了。
门口站着一位女子,他从未见过。不过,她是一位有教养的女士。她小心地避免看见围裙一角上勿忘我的花色,假装他看起来非常正常。她年轻,而且非常漂亮,但是穿着打扮却似乎刻意要掩饰她的漂亮;她穿着一件整洁但朴素的蓝色夹克和迷你裙。她长着一头红色粘金的头发,用夹子或者其他方式梳得非常整洁。她的脸干净得根本不需要肥皂和水。她的双颊上有玫瑰色的雀斑,只在颧骨上方,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她有着一种男生的友善和自然。
“请问这是库克·莫兰家吗?”她带着一种友善的微笑问道。
“是的——不过我妻子刚刚出门了——”莫兰无助地回道,不知道她的来意。
“我知道,莫兰先生。”她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理解,几乎有怜悯的色彩。她的嘴角也出现了一丝背叛的抽搐,但是很快就被抑制住了。“她来接库克的时候提起过。正因为这个,我才过来的。我是库克幼儿园的老师,贝克小姐。”
“噢,是的!”他迅速回道,认出了这个名字。“我经常听我妻子说起你。”他们握了握手。正如所料,她坚定而热情地紧握着对方的手。
“莫兰太太并没有真正叫我过来,不过从她说话的样子我能看出来,她非常担心你们俩,所以我无论如何得担起这个责任。我知道,她是接到一个紧急消息突然要离开,所以,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他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接表达了自己如释重负和感激之情:“哎呀,你真是太好了!”他热情地说,“贝克小姐,您简直就是一个救生员!快进屋吧……”他终于想起自己还扎着那个勿忘我的围裙,赶紧脱下来,攒在一只手里,藏在身后。
“你究竟是怎么哄孩子们吃饭的呢?”他信任地问道,关上门,跟着她来到客厅里,“我恐怕要把东西塞进他嘴里,但又怕他噎着了——”
“我知道该怎么做,莫兰先生,我知道该怎么做。”她安慰似的说道。她环顾四周,走进饭厅门廊,然后发出一声低沉的笑声,“看得出,我来得正是时候。”他曾经以为,与厨房相比,到目前为止,这里的状态很好了。那里才是飓风席卷过的样子。
“小伙子怎么样了?”她问道。
“库克,看看谁来了。”莫兰说着,还沉浸在这位意外而来的救援者带来的过度喜悦中,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哪”一般。“贝克小姐,你幼儿园的老师。你要不要去跟她问好啊?”
库克瞪着他那双孩童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严肃地审视了她许久,最后他冷静地说:“不是!”
“噢,库克!”贝克老师温柔地责备道。她蹲下身来,高度正好平着椅子,脑袋正好与库克的头持平。她用一根手指放在库克的下巴上,把他的脸转过来:“转过头,好好看看我。”她找时间回头冲莫兰报以一个耐心的微笑,“你已经不认识贝克老师了吗?”
莫兰为孩子感到尴尬,仿佛他觉得自己的孩子脑子反应迟钝。“库克,你怎么了,难道连你自己幼儿园的老师也不认识了吗?”
“她不是!”库克说,双眼一直盯着她。
贝克小姐看着他父亲,一副完全不知所措的样子。“您知道他是怎么了吗?”她急切地问道,“他以前从不会对我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除非——除非——”他想起妻子说的一句话。“玛格丽特离开之前提醒过我,说他开始会编一些小谎言了。也许这个就是他现在编的一个吧。”为了他听众的益处,他语气里多了一点点权威性:“好了,小伙子,现在,看这里……!”
她眨了眨眼皮,做了一个令人着迷的秘密动作,好像那种不以为然的媚眼,“让我来对付他吧,”她低语道,“我已经习惯他们了。”能看出来,她是一个对孩子有无限耐心的人,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发脾气。她把脸凑过去,温柔地哄着他说,“怎么了,库克,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我认识你……”
库克没有说话。
“等等。我记起来了,我这里给你看样东西……”她打开自己的大包,拿出一张叠好的纸,展开,一幅打印好的轮廓图,上面有人用手涂上了蜡笔的颜色。蜡笔涂色没有准确地配上指导线,而是按意愿画在那里。库克看了一眼,脸上没有露出任何一种成就的骄傲迹象。
“难道你不记得今天早上为我涂了这幅画的颜色吗——不记得我夸奖你吗?你忘了,你还因为这个得到一颗金色星星呢……?”
就算她不是他儿子的老师,至少,那颗星星让莫兰听起来觉得熟悉。多少个夜晚,每当他一回到家,儿子就会激动地告诉他,“我今天得了一颗金色星星!”
“你真的是贝克老师吗?”库克谨慎地让步。
“呵!”她捏了捏他的耳垂。“当然是了,上帝保佑你!你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看起来跟她不一样?”
她愉快地朝莫兰笑了笑:“我估计他是在说我的眼镜。他习惯了我上课时戴的那副角质架眼镜。我今晚出门的时候没戴。孩子也有细腻的心理。他习惯见我在幼儿园,到家里来他就不习惯了。我不属于这里。所以……”她摊开双手——“所以我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莫兰暗暗佩服她对孩子的那种科学态度,以及扎实而透彻的知识,与玛格丽特不理性的、感情用事的方式完全不同。
她站起身来,显然,她心里清楚,在任何一个给定的时间内,不能过分去强迫一个不情愿的小孩,只能一步一步来,慢慢赢得他的信任。他曾经听玛格丽特说起过,在幼儿园里,老师们就是这样对付孩子们的。
“不到五分钟,他自己就会彻底忘记怎么拒绝我,不认识我的。看,你很快就会发现。”她小声地预言。
“你已经知道怎么处理了,你知道怎么应对孩子们,对吗?”他印象非常深刻地说。
“他们是特别的小小个体,有着自己的理智,你知道吗,他们就是还没有长大的成人。我们抛弃的那套老式的概念是错误的。”她脱下帽子和外套,朝被蹂躏的厨房走去。“现在让我来看看在这里可以帮点什么忙。你自己呢,莫兰先生?”
“哦,不用管我,”他带着一种虚假的自我否定说道,“我晚点可以到餐馆去吃点儿……”
“瞎说,完全没那个必要,你还不知道,我已经给你带了点吃的。现在,你就安心看你的晚报吧……我能看出来,报纸还是折起来的,你还没空看吧……现在你什么也别管,就当你妻子在家里照料一切吧。”
莫兰感激地叹了一口气,心想,她可真是自己有幸遇到过的最好、最有能力、最善解人意的年轻姑娘。他踱步走出客厅,放下袖子,放松地看起了晚报。
加里森并没有从城市的这头搬到那头去,可这次旅途似乎比去年夏天的更漫长,那时,她是和弗兰克一起去的。她猜测,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这次她独自旅行;另一方面,这次是在不祥预兆的情况下回去的。弗兰克给她买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而她旁边的座位也一直空着,身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让她更加不舒服;不过,她也非常清楚,最令人不舒服的是两个人坐在一起,经历了最初的怠慢之后,便是紧张地、恶意地意识到彼此的尴尬。
乡村里满是翻转的土地,仿佛涟漪泛起、波光粼粼的湖面,汽车穿过一道道平整的犁沟,好似拖着乡村里的树木、房屋和篱笆,却让它们安然无恙。她双眼看到的只是表面,而不是通过鸢尾花植物转化的。每过十二分钟,她就会想起某些忘记告诉弗兰克的事情,关于库克、或者房子、或者送奶工或是洗衣工人,非常规律。不过,每十二分钟——她自己意识到这点——即使她起初记得告诉弗兰克,到这个时候他也有可能会忘记。弗兰克在汽车窗外温顺点头的姿势并没有糊弄到她,那动作太容易做到了。
在每十二分钟的空当儿里,她对母亲非常担心,就像每个人那样,任何人都会那样担心。然而,她最后意识到,那样只会让她感觉更糟糕,那就是杞人忧天,可以说,就好像是在没有必要的时候,提前写一个讣告。就像弗兰克说的那样,不会有事的。必须没事。如果——求主阻止——如果最后证明不是那样的结果,那么半路上跑过去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她试图想一些其他事情,把思绪从此次旅途目的上转移开,以此来缩短旅途。不过,这不容易做到。她没有想象力的眼睛,对没有生命的风景她一直都没有什么欣赏的能力。而且,另一方面,由于她从没有兴趣去研究抽象的人性,所以在这种车上,她还能做什么呢?她心想,要是在车站买一本书或者杂志带在身边,可能有助于打发旅途的无聊时光。也可能不会,整个旅途,她可能也只会翻在某一页,放在腿上。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热心的读者。在悲哀的绝望之中,她开始计算上周家里的开销,然后计算上两周家里的开销。那些数字在她的脑海中变得模糊,最后变得毫无意义。她无法忘记重重压在她心头的、令人担忧的心结。
此刻,天色已经很晚了,路边可见的风景非常少,她被困在一个管状世界里。汽车上,她周围的人们也是如此——其他人总是在汽车上,在那里找不到任何升华,只有人们的后脑勺。她叹了一口气,真希望她是一个修行的人,或者成为任何一种可以把身体躯壳留下而灵魂可以先到他们要去的地方的那种人。或者像那样的东西,她不能肯定,那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
大约晚上八点钟,他们在格林戴尔停留了十分钟,她在汽车站的柜台喝了一杯咖啡。她意识到,关于库克在家的事实,最糟糕的部分已经随着时间过去了。到这个时候,除非他肚子疼,否则弗兰克会按照方法喂他吃的,没有什么可再担心的了,也没必要从汽车站提前给加里森打电话去了。她已经走完了三分之二的旅途。不过,她心里总有个想法,如果她会得到比电报里更糟糕的消息,那么剩下来的旅途便是一个无法忍受的折磨了。所以,最好等她到了那里,自己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汽车严格按照计划在十点半准时到达目的地。她从其他旅客中间挤过,第一个下了车。没人到车站来接她,不过她并不失望,因为她知道埃达此刻肯定忙着照顾家里的事情。在这样的时刻,不能指望有人来接。
车站外面立即展现了加里森简洁而小型的夜生活。那意味着道路这边的电影院和道路那边杂货店的门口都还亮着灯。杂货店门口的人行道上,一群十几二十岁的姑娘正在聊天,她从她们身边匆匆走过。这时,一个姑娘回头看见她的背影。她听见那姑娘说:“那不是玛格丽特·皮博迪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她埋着头,在黑暗中,匆匆赶路。幸运的是,那些姑娘并没有在她身后起哄以确认她的身份。她不想停下来跟任何陌生人说话。她们可能已经听说了,但她不想先从她们口中得到消息。她想直接回家,无论好坏,都从家里得到消息。可是,那句“这个时候”,一直萦绕在她的耳畔,萦绕在她的脑海。什么意思,难道是已经……?
她沿着暗得像隧道一样的伯戈因街匆忙往前走,在树下行走,向左转,然后继续行走两幢房子的距离(在这里意思是两个城市的街区,很接近),拐入一条记忆犹新的石板路,那些石板参差不齐。每一块石板都比另一块石板高出一英寸。儿童时期,她在这条路上,摔过多少次……
当家里的房子终于映入眼帘时,她才迅速地吸了一口气。哦,没错;哦,没错;屋里点起了许多灯,太多了。接着,她抑制住越来越强的恐慌,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唉,即使——即使母亲受了点风躺在床上,埃达也要点比平时多的灯,对吗?她必须这样做,因为她要能够照顾她才行。
然而,当她踏上那个白色的门廊平台时,恐惧又向她袭来。在那个垂下来的亚麻窗帘背后,有太多的影子来回晃动,还能听见屋里传来许多的嗡嗡声,就好像是在危机时刻那样,就好像邻居们被召集进来了一样。屋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对劲的事儿,里面有一种骚动。她伸出手,用一个冷冰冰的手指按动了门铃的按钮。那骚动立即变得更加不安。屋里传来一声尖叫:“我去!”另一个人尖叫道:“不,让我去!”她站在外面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她们的声音。难道那是埃达那高分贝的嗓门,因为无法控制的悲痛而无法辨认了吗?她觉得,那就是。埃达肯定是歇斯底里了,所有人肯定都一样。
她还没来得及把心放下来,让它像一块岩石一样从身上掉下来,屋里传来一阵狂乱的脚步被迅速放慢的声音,仿佛是有人试图拉住另一个人。门终于开了,一道黄色的内室灯光从屋里射出,照亮她全身。屋里有两个陌生人的身影,两人头上都戴着可笑的怪形状。
“是我先开的门!”个子矮小的那个欢呼道,“你还没出生,我就一直在开门了……”音乐和欢闹的声音从他们周围流出,涌入寂静的乡村夜晚。
她的心没有放下,可她过夜的包却掉下来了——“啪”的一声掉在门廊的地板上。“母亲。”她无声地抽泣道。
戴着派对纸帽的另一个人就是埃达。“玛格丽特,是你,亲爱的!你怎么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哦,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惊喜,我甚至都没有祈求过——”
他们三个人都在说着不同的话题。“噢,可是,埃达……”玛格丽特·莫兰低沉的声音在发抖,还没有从意外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可是,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知道我一路上过来都经历了什么吗?我觉得,母亲的健康不是你应该拿来开玩笑的东西!如果弗兰克知道了,他肯定一点也不喜欢……”
一阵困惑的沉默落在了门口站着的二位身上。他们转身看着她。现在,她已经走进了绉纸灯光照亮的门厅。那位活泼的老妇人——头上戴着像鸟儿一样古怪的帽子——问埃达:“她什么意思?”
与此同时,埃达问:“她到底在说什么?”
“今天下午一点钟,我收到一封你发来的电报。你告诉我,妈妈中风,半身不遂了,让我立即过来。你甚至在电报里提到比克斯比医生的名字……”玛格丽特·莫兰气恼地开始哭起来,经历长途跋涉的压抑之后,这也是自然反应。
她母亲说:“比克斯比医生现在就在那里,我刚刚正好和他跳步态舞呢,是不是呀,埃达?”
她妹妹的脸色在派对兴奋的状态下变得煞白,她退后一步,气喘吁吁地说:“我从没给你发过什么电报呀!”
莫兰悄悄地用拇指伸到裤腰带下放松腰带。“玛格丽特自己也不会比这做得更好,”他全神贯注地说,“我这样说,是在竭尽全力地夸奖你。”
“如果我告诉她,你是怎么过来拯救了这一天,她一定会跟你做一辈子的朋友。等她回来,你务必要过来,跟我们俩一起吃个饭——我的意思是不用你准备晚饭。”
她用厨师天生的认可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餐盘,看见她的努力没有被轻视,很是受用。“谢谢您!”她夸张地说道,“我很愿意,我自己在家并不怎么做饭。自从我在这间学校工作,我就在女子俱乐部租了一个房间,那里没有厨房。在这之前,当然是在家里,我们是轮流进厨房烧饭的。”
她缓缓站起身来,把盘子叠在一起。“莫兰先生,你现在就坐在那里,放松一下,或者到隔壁房间去,或者你想去哪儿就去吧,我马上把这里处理一下。”
“你可以把盘子放在那里,”他提议道,“玛格丽特找的那位黑人姑娘明天会过来,她可以清洗盘子……”
“噢,不要紧,”她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这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我最看不得的就是脏盘子,不管是在我自己家还是在别人家的厨房,我都看不得。在你没注意之前,我就能洗掉的。”
莫兰看着她忙前忙后,心想,她大概打算在这些日子里给他这个令人讨厌的幸运者做一个强大的小娇妻。奇怪,她为什么还没有结婚呢?这个地区的年轻小伙子怎么回事?难道他们的眼睛都长在头上了吗?他走进客厅,打开那个双球的阅读灯,拿着报纸坐下来,又更仔细地阅读起来。一切真的就像玛格丽特在家那样,几乎看不出分别。除了一点,可能她没那么频繁地对库克说“不要”。可能说太多“不要”,对孩子不好。她是一位教师,应该知道这点。
有一次,她从厨房走出来到客厅跟他说话,手里拿着擦碗布擦干一只盘子。“基本完成了。”她愉快地宣布,“你们两个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不错,”莫兰说着从半躺式的椅子里回头看着她,“我在等我妻子的电话,她答应我一到那边就打电话过来,让我知道那边的情况。”
“那没多久她就会打过来的吧?”
他看了一眼房间里的时钟。“我估计,十点半或者十一点之前吧。”
她说:“等把手头这些盘子弄好了,我去给你们俩榨点橙汁,明天早上喝。我会用玻璃杯装好放在冰箱里。”
“噢!不用那么麻烦……”
“那用不了多少时间。你知道吗,库克真的应该每天都喝橙汁。橙汁是对孩子们最好的东西。”她又回到厨房。莫兰独自摇了摇头。多么完美的人。
那时候库克正好也在客厅里玩耍。没过多久,他站起来走到门廊,站在那里张望,跟她交谈。显然,她擦干了所有的餐具之后,自己从厨房门走到那里去了。玛格丽特也有这个习惯,她快要擦完所有的盘子时,会到处看看。库克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弗兰克听见库克说,“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宝贝,把它擦干。”她愉快地直截了当地回答道。莫兰是下意识听见他们的对话的,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完全沉浸在报纸中。
过了一会儿,她进了屋,煞费苦心地在擦一把锋利的小水果刀刀片,显然,她刚才用这把刀切了橙子。库克双眼跟随着她双手灵巧的动作,那种聚精会神的样子是孩子们有时候关注最微小动作时特有的神情。有一次,他转过头,同样全神贯注地看着走廊,似乎在看门外面的某个地方,就是她刚才去过的地方。然后,目光又回到她的身上。
“终于擦完了,”她高兴地对库克说,朝他挥动了一下擦碗布,“现在我陪你玩五至十分钟,然后我们就要让你上床睡觉了。”
这时,莫兰抬起头来,出于纯粹的责任感。“你确定不用我帮忙吗?”他问,内心十分希望她的回答是“不用”。
确实如此。“你看你的报纸吧,”她带着一种友好的权威性说,“这个小伙子和我要玩一会儿捉迷藏的游戏。”
她绝对是上天派来的。唉,看报纸的时候竟然没有人来打扰,她甚至比玛格丽特还好。玛格丽特总是觉得你在看报纸的时候也可以陪她聊聊天。所以,那时候你要么忍着,要么就是每段要看两遍,而且要慢慢看,一次看那些线索,一次看意思。并不是说他不忠诚,而是他真不希望玛格丽特在他看报纸的时候来跟他聊天,上帝保佑她。
埃达试图让嘈杂的客人们安静下来。“嘘!大家安静一下。玛格丽特在客厅里,要往城里给她丈夫打电话,告诉他发生的事情。”她甚至还格外小心地把走廊里两扇门掩上了。
“从这里打电话回家?”其中一位年轻的姑娘惊讶地问,“天呐,那太贵了!”
“我知道,可是她非常难过,我不怪她。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唉,这种恶作剧放在谁身上都非常可恶……!”
一位妇女带着一种不可动摇的地方自豪感说:“我知道,我们这个社区绝对不会有人做出这种事情。我们都太为德拉·皮博迪和她的姑娘们考虑。”接着又说了一句话立即摧毁了刚才这句话:“甚至连科拉·霍普金斯都不会考虑……”
“而且他们还在电报上署了我的名字!”埃达情绪激动地抗议道,“肯定是认识、了解我们家的人做的。”
“而且也有我的名字,刚才她不是说了吗?”比克斯比医生接着说,“他们从哪里打听到我的?”
房间里,大家相互交换着充满恐惧的眼神,仿佛有人正在讲一个恐怖的鬼故事。一个姑娘坐在窗沿上,回头看着窗户外面的黑夜,然后站起来,悄悄地走到房间中央。“这就是一封毒笔电报。”有人用沙哑的声音低语道。
埃达出于好奇心,又把门打开了一英尺宽。“你给他打通了吗?”她透过门缝问道,“他说了什么?”
玛格丽特·莫兰出现在门口,把门开得更大,然后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内。“接线员说我们家没人接电话。他可能出去了——可是,你看这都几点了。如果他真的出去了,他会怎么照顾库克呢?这个点,他不可能带库克出去的。而且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他不会出门的。肯定有人和库克在一起,在照顾他……”
她无助地看了看埃达,又看了看她母亲,最后看了看站得离她最近的医生:“我不喜欢这样的事情。你们觉得我是不是应该回去……?”
众人异口同声反对。
“现在回去?”
“唉,你刚刚下车,马上又去乘车,你会累死的!”
“唉,玛格丽特,你为何不至少等到明天早上?”
“我不是担心库克——是那封电报。我不知道,那封电报让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挥之不去。像这样的事情不是好玩的,这是——是恶意的;肯定里面隐藏着什么危险的事情。任何一个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唉,不用说什么了……”
“要不你再打一次电话试试,”那位老家庭医生安慰道,“也许这时候他已经回来了。如果到那时候他还没有回来,而且你仍然想回去,我可以开车送你到汽车站;我的车正好在外面。”
这一次,他们甚至根本没有关上门,也不必有人告诉他们保持安静。他们所有人一齐跟着她走进客厅,在她身边围成一个半圆形,包围着她和电话,屏住呼吸,带着同情心沉默地听着。那阵势就好像她在为自己内心为人妻的悲痛举行一场听证会。她的声音有点发抖。“接线员,请帮我再接一下城里。还是那个号码——塞维尔7-6262。”
他不时能听见附近某处一阵快速跑动的脚步声,库克爆发出的一阵阵笑声和她说的“我看见你了!”。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客厅里上上下下跑动。
他们捉迷藏呢,他宽容地想。人们说,有两种东西永远不会改变,那就是死亡和税收;应该再加上一种——孩子们的游戏。即使是玩游戏,好像她都能够用一种安慰的、相当隐忍的方式来进行,不至于让孩子过度兴奋。那肯定是因为她受过职业训练的缘故。他不知道幼儿园老师们接受过多少类似的培训,但她肯定很棒。
有一次,有一阵鬼鬼祟祟追踪终止的声音,比其他几次的声音稍微长一些,他抬起头看见她正藏在房间走道里面。她背朝着他站着,周围都暴露给客厅里的人。“准备好了吗?”她亲切地喊道。
库克的回答传过来,但是非常模糊:“还没——等一下。”
她好像跟孩子一样乐在其中。他估计,这就是与孩子们玩耍的方式,要全身心投入。孩子们很快就会失去热情,但是他能看出来库克已经疯狂地爱上了她。显然,他现在看待她的方式与在幼儿园时不同,在幼儿园她必须维护一些原则。
她回过头,发现他正满意地看着自己。“他要藏到楼梯底下那个小密室去,”她眨了眨眼,告诉他秘密。接着,她突然严肃地问:“他去那里安全吗?”
“安全?”莫兰茫然地重复道,“当然安全——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几件旧雨衣。”
“准备好了。”一个模糊的声音叫道。
她转过头,警告道:“我来找你了。”她从门廊里消失了,跟刚才出现在门廊里一样悄无声息。
他能听见,为了保持游戏的趣味性,她刚开始假装这里找找、那里找找。接着,他听见一块木头的声音和一阵低沉而开心的、承认被找到的声音。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语气中带着一种意外的紧张:“莫兰先生!”他跳起来,朝他们那边走去。那叫声就是一种语调:赶快!在他赶到之前,她喊了两次他的名字,尽管距离那么短。
她正在拉固定在门上的那个老式铁手环,满脸煞白:“我打不开这个门——看,我刚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来,别害怕,”他安抚她。“这没什么。”他紧紧抓住铁手环,朝着门的水平方向朝上拉了半英寸,锁舌自己出来了,然后他拖出那块重重的橡木嵌板。这块板子嵌在楼梯架的后面,是普通门的一半高,比普通门宽,但也没有完全接触地面,离地面大约还有半英尺的距离。
库克喜不自禁地爬出来。
“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你刚才想把它朝身边拉。那样对弹簧锁有用,你首先要把那个铁支架勾起来,然后再拉出来。”
“我现在明白了。我真傻。”她羞愧地说着,茫然地将手放在心脏上,另一只手在脸面前扇风,“我没有告诉你,但真让我好一顿吓!唷!我真担心他会被困在里面,还没等我们打开就……”
“噢,对不起——太不好意思了……”他懊悔地说,仿佛家里有这样一道门都是他的错。
她似乎还想继续讨论各种可能性,仿佛在她心里有一种隐藏的病态纹理。“我估计,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不测,你可以立即破门而入。”
“是的,我可以找个工具把它撬开。”他赞同地说。
她听了似乎很惊讶。他看见她的目光评价似的看着他强壮的上肢。“难道你不能徒手把它打开,或者用你的肩膀把它顶开?”
他用手指拨弄着门沿,将门朝外这样她能看见。“哦,不行。这是硬橡木。两英寸厚。你看那个。你知道,这是结实的房子。而且这个位置也不好,两边都没有足够的空间抵住它,用不上力。这里的墙拐角处只给你几码的空间。而且里面的空间是随着楼梯倾斜而倾斜的。你甚至在里面站都站不直。这个密室是个三角形、V字型的,看到了吗?如果你把胳膊伸到肩膀后面去,不管在门的哪一边,都会堵在那个斜顶上。要不就是被这扇墙压倒。”
突然,让他惊讶的是,她低下头,从那扇低矮的门爬到那个黑暗的密室里去。他能听见她用手掌敲击那扇厚木板的声音。没多久她出来了。“这个密室建得真好!”她惊叹道,“但是那里面好闷,即使门开着也一样闷。如果真有人不小心把自己关进这样一个地方的话,你估计,他能在里面待多久?”
他那男性的无所不知又一次没有准备好。显然,他以前从未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噢,我不知道……”他茫然地说,“一个半小时,至多两个小时吧。”他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这个密室。“那里空气确实很少,”他承认。
她为自己刚才冒出的想法感到羞耻和退缩,谨慎地改变了话题。毕竟,每个人都会有产生一些病态猜测的时候。她弯下腰,抓住库克的腋窝下,开始扶着他往前走,仿佛他是一个机械士兵。“好了,先生。”接着她尊重地问莫兰:“你觉得他是不是应该上床睡觉了?”
库克开始大声嚷嚷,“再玩一次!再玩一次!”他刚才玩得太开心了,根本舍不得就这样放弃。
“好吧,只玩一次,然后就不玩了。”她溺爱地让步。
莫兰回到客厅在椅子上坐下。他已经看完了报纸,全部都看完了,甚至连那些他没有但非常希望拥有的股票报价都看了;就连那些他不感兴趣的读者来信都看完了。他拿出一支雪茄,这是今天中午跟他一起吃饭的人给他的。他欣赏了一会儿,接着抽了起来:他把它剥开,点燃,无限惬意地朝头顶上方吐出一个天蓝色的烟圈。他抽着雪茄,以一种完全满意的状态在那里坐了一会儿。
那是一种很少感受到的奢侈,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况。他开始打瞌睡了,头往下垂。第一次他清醒了,乘机在身边的烟灰缸里敲掉了烟灰,免得掉下来把玛格丽特的地毯烧个洞。库克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以一种极其夸张的装腔作势蹒跚地爬行,也许他还沉浸在方才的游戏里。库克一手拿着一只他的软底、软脚趾的地毯袜。“贝克小姐说穿上这双袜子,你会感觉更舒服,”他奶声奶气地低声说。
“哦,好的。”莫兰笑逐颜开。他弯下腰,穿上袜子。“告诉她,她会把我宠坏的。”
库克把脱下了的鞋子拿出去——那双重鞋底、厚脚趾——他跟进来时一样小心,尽管他关心的对象还确信无疑地醒着。莫兰躺回椅子里,这时,他的头又开始第二次、第三次往下垂,他就随它去了。像那样的姑娘应该——应该在珠宝店的橱窗里供着——嗯……
他本是好意,可是,天呐,可是在他身边听他说话真是一种痛苦。“的确,我把你们三个姑娘带到世界上。我还记得你出生的那个晚上,就好像是昨天的事。现在,你看,你们都坐在我身边,都长大了,结婚生子……”
而且恐惧,哦,是多么恐惧,她沉闷地想着,双眼一直盯着那似乎永不会再来的汽车。
“看起来似乎不可能。确实不可能。要不是你们长得太快了,要不就是我不向自己的年龄服老,肯定不是这个原因就是那个原因。”
透过汽车仪表微弱的灯光,她对他的咯咯笑报以一个苍白的微笑。
“我知道,”他咕噜道。他伸出手,揽住她的肩膀,鼓励地拍了拍她,“我知道。你非常担心,难过。恨不得你已经到那里去了。你看,亲爱的,不要这样上车。会没事的,肯定没事的,就算有事你现在又能怎么办呢?难道就因为他没有接电话吗?呸,说不定他在哪个邻居家里喝啤酒呢……”
“我知道,比克斯比医生,但是我忍不住想起那个东西。那封电报。它给我一种最可怕的感觉,所以我没法把它扔掉。有人发了那封电报……”
“没错,没错,”他好意地笑了笑,“电报不会自动发出来的。或许他办公室某个笨蛋想要把他叫回办公室……”但是他没有说出这个想法,因为不是很有说服力。
她双眼盯着前面,沿着州立高速公路,正好绕过汽车站对面,医生的福特牌汽车就停在那里。“太晚了,对吗?今晚可能没有车了……”她不停地把手指放在牙齿上,一会儿换一根。
比克斯比医生好心地把她的手放下来,将它们按在她的大腿上。“你七岁的时候,我帮你改掉了那个坏习惯;你不会让我再来帮你改掉一次,对吗?”他透过擦得干净的挡风玻璃往前看,“车来了。你看到那两道灯光了没有?对了,肯定是它,太好了。”
什么柔软的东西从地面上掠过他的大腿,惊醒了他。他抬起下巴到衬衣的第二个扣子处,迷糊地朝下面看。库克正四脚趴地,像一只小动物那样,头低得差点比脚还低了。“还在找地方躲猫猫吗?”莫兰怜爱地问。
他的幼子抬起头,尖锐地纠正了他没跟上节奏的错误,“我们已经不玩了。贝克小姐弄丢了她的戒指,我在帮她找呢。”
这时候,他听见她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宝贝,你找到了吗?”
莫兰醒过来,坐起身来,走出去。他记得,她刚进来的时候确实手上戴着戒指。楼梯底下密室的门已经开得很大了,好像她已经去里面找过了。此刻她正在客厅对面的走廊脚垫板下面找,她身体微微倾斜,双手扶住膝盖。
“我不知道,戒指怎么不知不觉就从我手指上滑掉了,”她说,“噢,可能就在这附近哪儿。弄丢这个戒指,让我感到难过的唯一原因,是这个戒指是我毕业的时候,我妈送的……”
“这里找过了吗?”他说,“你去这里找过了吗?还记得吗?你之前进去过这里一次,而且还重重地拍过里面的墙壁……”
她随意地回了一下头,继续寻找,“我已经在那里找过了,但是我没有火柴,所以很难确定……”
“等一下,我马上去拿过来,我再帮你找找那里……”他跨过门槛,划亮一根火柴,蹲下来,弯下腰跨进了那个密室。
密室门落下的声音仿佛一记枪声般响彻密封的走廊。
莫兰案的事后剖析
长官对万格说:
“噢,你在那边发现了什么线索?你似乎成了我们的专家,专门侦破那些看起来不是谋杀但实际上就是谋杀的案子。”
“肯定是谋杀!绝对是!怎么可能会对这点有疑问呢?”
“好吧,别把这些案卷从我桌子上吹掉了。哦,克林告诉我说,他找到的那些证人的感觉似乎没有你的感觉那么肯定。所以我才征得他的同意,让你来接手。他对这个案子很尽心……”
“什么?”万格几乎说不出话,“他们准备做什么?捏造一个他意外把自己锁起来的事实……”
他的长官平静地朝他摆摆手:“现在,等一会儿,不要变得这么敏感。这有他的解释,而且我也明白他的意思。没错,莫兰太太收到,或者声称收到一封来历不明的电报,署名是她妹妹的名字。不幸的是,这封电报再也找不到了,它消失了,所以没有办法查到这封电报从哪里发出来的。有可能就在这个城市发出来的,她当时情绪激动,没有注意看日期那栏。没错,那个小孩一直说当时有个‘阿姨’在家里跟他玩游戏。唯独有两个事实,可以确定无疑指出:有一个成年人与被切断的电话线和孩子被子上的留言有关……”
万格嘲讽似的翘起下嘴唇:“那么,油灰又怎么解释?”
“你的意思是那个孩子用油灰够不到门的顶部,对吗?不,克林告诉我,他们用那个考验过了他。没有干预他,只是给他那套油灰工具,说,‘让我们看看你上一个晚上那样盖住这扇门,’然后退后站在那里观察。当他爬到他能够到的最高点,他拖过那个三条腿的电话架子,爬上去,他的双手可以完美地跨越门顶上的缝隙。那么,如果第二次,他是出于自愿做的,而且没有人教他;那么他们想知道,难道第一次不能是他做的么?”
“咳!”万格厌烦地清了清喉咙。
“他们对他做了另一个试验。他们对他说,‘宝贝,如果你爸爸走进那里,你会做什么——让他出来还是把他留在里面?’他说,‘让他留在那里面跟我玩游戏。’”
“那些家伙疯了吗——他们的脑子呢?我估计也是这个孩子切断了电话线。我估计,他用打印出来的大写字母写的那张留言条……”
“你让我把话说完,好吧?他们不是想说是那个孩子自己做了所有那些事情。但是,他们根据这些线索,倾向于认为这是一次意外,又带有一种笨拙的、恐惧的猜测是某个人,为了避免卷进去。”
“现在,克林团队的理论是这样的——记住,这还没有定论,他们现在只是猜测,直到有一些更好的证据出现:莫兰在这边有‘小三’,发了一份假电报给她妻子,以排除障碍。那个女人到达之前,只有莫兰和他的孩子在家,和孩子玩游戏。他不小心把自己锁进了那个密室,然后那个该死的傻小子用油灰把门封起来了。等那个女人出现了,莫兰已经闷死在里面了。她失去了理智,极度害怕被牵连,坏了她的名声。所以她把孩子哄上床睡觉,然后留下一张没有签名的留言条给莫兰的妻子。也许她在的时候电话铃响了,由于害怕接听,她再次失去理智,把电话线切断了。他们认为,她甚至完全失去理智,所以打开了密室的门一次,看见莫兰死了,她疯狂企图让事情看起来就像她发现之前那样,所以她又把门关上,让他在里面,甚至重新涂上了油灰,所以这样看起来是孩子做的,而不是其他人做的。换句话说,就是一场意外,接着又是某个人出于内疚的想法,笨拙地做出了一个掩盖现场的企图。”
“切!”万格简洁地说,捏着自己的鼻子,“噢,这是你手下万格的理论:瞎扯。我要留下来接手,还是我脱手?”
“接手,接手,”他的上司心不在焉地说,“我会联系克林。毕竟,你只能错一次。”
他们似乎在房间里玩扑克牌游戏,都蹲坐在地板中央的某样东西上面。你看不出来那是什么,他们宽大的背完全挡住了。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反正它非常小。偶尔会有一两个脑袋露出来,困惑地抓抓主人的橡胶圈脖子的后背。那个幻觉是完美的,唯一缺少的就是舔骨头、投色子的俚语。
一名保姆谨慎地站在门廊旁观看,自己没有参与这个诉讼。她的一些东西与人们,几乎是每个人,在健康上的审美相悖。她的着装从头到脚都带着一种欺骗性,让旁观者以为她穿着裤子,两腿分别在两个裤管里。可是到了脚踝处才看出来她穿的是裙子。那种和谐的感觉被颠倒了。
万格在门廊的另一面,他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进来的,站在那里许久,看看屋里正发生什么。最后,他走上前来,那个像猩猩集会一样的秘密会议解散了,结果发现被一群巨人包围在中间的是一个小不点。以这些类人猿成人为背景,库克看起来比他本人实际年龄更小。“不是那样,不是那样,”万格抗议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剥削一个这么大年龄的孩子吗?”
“谁在剥削他了?”万格知道他们没有。有一个人收起一只亮闪闪的怀表,显然他拿出来引诱,却一点结果都没有。保姆回过头,发出像马叫一样嘶嘶声。
库克凭着孩子特有的灵敏性立即嗅出了同情心,马上迎合似的看了一眼万格,皱起他的鼻子和嘴,做出一个猴子样的鬼脸,并且开始了一场中等速度的、真心的痛哭。
“是吧,看见了吗?”万格说着,用责备的眼神看看房间四周。“你们不知道这个年龄的孩子害怕警察吗?你们每个人天生就是小孩子的敌人,何况你们所有人全部联合起来……”
“我们都穿着便服,不是吗?”其中一个人十分严肃地反驳道,“他都没看见我们的肩章,他怎么知道我们是警察?”
“儿童训练专家。”当所有人走出去时,另一个人压着嗓门嘲笑道。
最后一个人愁眉苦脸地说,“希望你比我们好运。天呐,我宁愿处理那些最难对付的年轻人也不要对付这样一个小孩,他甚至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什么都知道,”万格咕哝道,“只是需要一些策略而已,仅此而已。”
保姆是唯一留在房间里的人,尽管她留下来的价值也值得怀疑。在游戏开始之初,她制造的“物质上目击证人”的恐惧远比所有男人加起来更加恐怖。只要她从门廊里走近一点,库克就会开始像在梦魇中那样歇斯底里地哭泣。
万格拉过来一张椅子,坐下来,两条腿成九十度角,然后把库克抱起来坐在腿上。
“我们继续玩扑克牌吧,”保姆悲观地笑了笑,“我觉得他根本还没从那晚整个事件中醒过来……”
“他早就醒过来了。谁这么做的?”
库克从先前那个膝盖“见面”开始认识万格。他友好地朝万格微笑,也许那是一件讨好的小事,“你还有软糖吗?”
“没有,医生说我已经吃得太多了。”万格开始切入正题了,“谁让你爸爸去那个密室的,库克?”
“没有人让他去,他自己想去的。他当时在玩游戏。”
“就是之前你也被困进去的那个地方。”保姆无缘无故地指出。
万格突然转过头,脸上闪过一道真实的坏脾气,他很少这样。“听着,你能否帮我个忙!”他深深地、有准备地用腹部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库克,他当时和谁在玩游戏呀?”
“我们。”
“我知道,可谁是我们呀?你和谁呀?”
“我和他,还有那位女士。”
“哪位女士?”
“那位女士。”
“哪位女士?”
“就是在这里的那位女士。”
“我知道,可是哪个女士在这里呢?”
“那个女士,那个女士……”并不是库克不愿意说出来,只是那件事情的逻辑他说不清。“就是那个跟我们玩游戏的女士。”他突然像是找到灵感一样总结道。
到这时,万格几乎要用完了刚才吸入的那口气了;他呼出少量的残余空气,发出一声气馁的叹息声。
“你看到了吧,他每次都是这样从你的话题逃开。那个小孩长大了都不需要一张嘴了。”
万格此时的情绪并不稳定。“听着,麦戈文,我不是开玩笑,如果我在问他问题的时候,你再作出任何不相干的评论的话……”
“怎么着?”保姆嘀咕道,但是非常谨慎地没让万格听到。
万格拿出一本黑色的小口袋笔记本。他转过头回到他膝盖上坐着的证人身上,此时这个孩子正无忧无虑地摇着他的两条腿。“好了,看,那个游戏的名字是什么?”
“捉迷藏!”库克积极地大声喊着。他现在与万格更加熟悉了。
“谁先藏呀?”
“我!”
“接下来是谁藏呢?”
“接下来是那个女士。”
“然后呢?”
“然后就轮到我爸爸了。”
“处心积虑,”万格轻声地自语道。他在一只空余出来的膝盖上潦草写出来的东西几乎难以辨认,同时他还用另一只胳膊的曲线支撑着膝盖上的小家伙:“被诱骗——”他划掉了这个词,又写了另一个:“被哄骗——”他把这个词也划掉了,非常潦草地写道:“在玩捉迷藏游戏的过程中被引诱进密室。”
接着,他痛苦地抬起头。“搞什么鬼!根本说不通!这个家伙从未见过的一个陌生女人是怎么走进一个房子里,然后让一个成年人去跟她玩游戏——像那样的游戏!”
保姆嘲讽地、很轻声地咕噜了一句,确保她不会被责怪,“你肯定会惊讶,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游戏。”
一本书击中了对面的墙壁,然后迅速落下来。“怎么了?”库克问,饶有兴趣地看着那本书,“那本书做错了什么,哈?”
“等一下,你现在想当然地认为他以前从未见过那个女士,对吗?”保姆冒着被抹脖子的危险提醒道。
“你已经听见了他每次说的是什么!”万格愤怒地冲她抱怨,“我已经记下来这句话六次了!她以前从没有去过他们的家。”
库克开始发脾气,又露出那种快要枯萎了的、猴子一样的表情。
“宝贝,我不是在冲你发火,”万格立即修补道,轻轻地拍了拍库克的后脑勺,平息了他几次。
接着,事情突然有了进展。库克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相信某种关系被动摇的不确定性,“那你在冲谁发火?是在生贝克小姐的气吗?”
“谁是贝克小姐?”
“就是那个跟我们玩游戏的女士……”
万格差点把他从腿上给仰面朝天地掉下去,“我的天,我竟然从他嘴里得到了她的名字!你听见他说的了吗?我这时甚至根本没料想他……”
他的热情很快就消失了,脸上的表情又黯淡下来。“哦,那也许只是她给自己的一个突破口而已。当她走进那所房子的时候她叫贝克小姐,等她走出屋子之后,她就不是贝克小姐了。如果我能弄清楚她到底给莫兰卖的是什么药,竟然可以让她那样进屋,或许还能有所帮助……”
“难道是邻居?”保姆建议道。
“我们已经调查了各个方向六个街区内的每一个邻居。库克,你爸爸最开始打开门让贝克小姐进屋时,贝克小姐跟你爸爸说了什么?”
“她说‘你好’,”他突然开始支吾,显然他在尽力实现别人对他的要求。
“他又要开始了,”保姆服从地叹着气。
万格朝楼梯方向扫视了一周。“我想她会不会能帮上忙——你去问下医生,看她的状态是否可以下楼一会儿。告诉她,我不想审讯她,你知道的,我只是想看看她是否能就小孩说出来的东西再给一点儿启发。我不会让她待很久的。”
“我不在屋里的时候,你不要再对这个孩子进行任何的询问,”保姆警告道。“我本来是要参与你和他在一起的整个过程的。”
几分钟后,她回来了。“他们不想让她来,但是她自己想来。她很快会下楼。”
医生和护士两个人跟她一起下楼来。她走得很慢。这起谋杀不是在那间密室,而是在这里,在她的面前。
“现在,请吧……”医生催促万格。
“我答应你。”万格向医生保证。
她是一位母亲。她自己已经半死了,但是她仍然还是一位母亲。“你没有让他太累吧,长官?”她在他们俩之间蹒跚,弯下身子,亲吻了孩子。医生和护士两个人每人抬一只胳膊,把她扶起来。
万格差点就没有心情继续下去,但是,毕竟这是迟早都要做的事情。“莫兰太太,我想你可能不会正好认识一位贝克小姐吧——我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这个人,还是只是一个……他只提到了一次贝克小姐……”
他看见她的脸上发生了变化,跟刚才与医生和护士出来的时候不同,因为她转过头来看着他。一刻钟之前,似乎都不可能在她已经经历的情绪上再添加任何东西,然而此刻可以加上某些东西。一种过度恐惧的顶点——超过她以往经历的任何恐惧——就像一股冷冰冰的、粘胶一样在她的脸上渐渐展开。她用两个手指头按住两道眉梢末端,好像是在防止她的骷髅跑掉。“不是在这里!”她低语道。
“他也是这样说的。”万格不情愿地轻声答道。
“哦,不——不!”
他正确地理解到她这两句受折磨的否定;不是在否定这个人的存在,而是否认指控——只因为那是如此的出人意料。
“那么,确实有……”他温和地坚持问道。
“孩子的……”她指着孩子,已经泣不成声。此刻,已经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道德恐惧的眼泪,从她的眼睛里面涌出来。“库克的……幼儿园老师……”
如果有任何可以让已经发生的事情看起来更糟糕,那就是这个:让事情发生的原因成形,并且要将它物化成人形,不再保持抽象化的状态——从一扇与个人无关的紧锁的门打开开始,这位每天亲自照顾自己孩子七个小时的少妇就变成了这样。
她一蹶不振,不是因为她晕倒了,而是因为她的双腿没有力气支撑她。护士和医生抓住她,把她架在两人中间。他们扶着她缓缓转身朝门的方向走去,迈着小步子开始朝楼上走去。她没法再说什么了,也无需再说什么。现在全部都在万格的掌握之中。
就在门快要关好时,医生回过头暴躁地咆哮道:“你们这些家伙让我恶心。”
“没办法,不得不做。”侦探固执地回道。
她在一群小孩子中间,在操场上划分出来的一块地方,与大孩子们粗野的活动场地分开。他们在玩游戏,每次从两个小孩做的拱桥下穿过去,然后做拱桥的小孩抓住穿过的,然后来回摇摆;接着穿行的孩子们会悄悄地从两个无价之宝中挑选一个,然后他们再选择将挑来的宝藏藏在拱桥的其中一根柱子下。万格小时候从来没玩过这个游戏,那时候他住在东十一街,所以他不太明白他们在玩什么。
与以往任何一份工作相比,他极度讨厌此刻要做的事情,即便此刻并不是逮捕或任何与逮捕沾不上边的事情,但是他感觉孩子们的目光让他有种在逮捕人的感觉。此刻,要把她从这里带走,去证实她是否要了一条人命,似乎是一件残忍,几乎肮脏的事。
她发现他一直在旁边盯着看,便离开了孩子们一会儿,走到他这边来。她个子不高,身材苗条矮小,长着一头铜金色的头发。她很年轻,不过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戴着一副贝壳边框的眼镜,脸蛋漂亮。事实上,更严格地说,她在孩子们面前显得更加漂亮。她的颧骨上点缀着雀斑,或者快要成为雀斑的点。“您在等待这里的哪个孩子吗?”她愉快地问道,“还要等一会儿才结束……”
他已经得到允许穿着便服来找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由一个“督导”领过来的——其实就是一个年龄稍微大一些的男孩,这时他已经回去了——他没有向园长解释他是做什么的;这似乎看起来更加替她考虑。“我在等你,我想跟您本人谈一谈,”他说。他尽量在开展工作的时候不要吓到她。毕竟,到目前为止,她只是孩子口中偶然提到的一个人。“我叫万格,警察局的……”
“噢。”她似乎并不是特别害怕,只是有点吃惊。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你尽快离开这里,和我走一趟,去看看库克·莫兰——你认识的,弗兰克·莫兰太太的儿子——”
“啊,好的——可怜的小家伙,”她同情地说道。
与此同时,孩子们玩的游戏也停下来了。孩子们还处在玩耍的状态,只是所有人的脸都转过来等着她进一步的指示,“贝克老师,我们现在要不要开始推了?”
她询问似的看了他一眼:“你先上完课吧,我会等你。”他同意了她。
她立即回到孩子们中间,丝毫没有影响她对自己职责的注意力,也没有任何即将遇到困难的征兆。她欢快地拍着手。“好了,现在,孩子们,准备好了吗?拉……现在不要太用力……小心,马文,你在扯芭芭拉的袖子了……”
后来,孩子们都安全地上了校车回去了,在教室里,他看着她清理课桌,把课桌上的东西都有条理地收拾到抽屉里去。“这些小小的蜡笔画,他们为你画的——就像你放在那里的那些——他们不是每天都带回家吗?”这只是随口而问的问题,只是因为他站在旁边看着自己不熟悉的事情时发出的问题。至少,让人听起来是这样的。
“不是,每周五是他们带作业回家的日子。我们让他们积累一周,然后每周五我们再清理他们的课桌,然后把所有东西都让他们带回家,让他们的妈妈们看看他们取得的进步。”她放松地笑着。
他随手从一叠画里抽出来一张,上面画着一只很大的知更鸟栖息在一根树枝上。他带着佯装的崇拜感咯咯地笑了。“这是上周的还是这周的作业?”这又是一个随意而权宜的问题,仿佛只是在她整理帽子的时候,跟她随意进行的一句聊天。
“这周的,”她转过头看了一眼确认道,“那是他们周一下午的作业。”
周一晚上就是那晚……
他们乘了一辆出租车来到莫兰家。他们两人中,万格是那个更加不同的人,他一直朝窗外看。“您带我过来是一种逮捕,或者——呃——是一件慈悲的差事?”她终于开口问了,口气略有些尴尬。那不是一种内疚的尴尬,而是一种全新的、未知经验的不确定性。
“你别在意,这只是办案的常规手续。”说完,他又看着出租车窗外,仿佛他的思绪已经飞到千里之外。“顺便问下,出事的那个晚上你去过他们家吗?”即便他尝试过了,也无法发出一个比这个更不合理的声音。并不是说他没有适度地考虑周到,或者他矫枉过正了。到目前为止,情况并不确保任何更重的处理。他会束手无策的。
“去莫兰家?”她震惊地扬起眉毛问,“哦,老天,没去过!”
他没有再重复那个问题,她也没有再重复那个否认的回答。每个人说一次就够了。她已经记录在案了。
万格已经看到了许多矛盾的地方,但是他觉得他从未陷入过比此刻更加戏剧性的时刻。一方面,她对那个孩子毫无防备;另一方面,那个孩子对整个成人的世界毫无防备。
当保姆把他带进来时,他看见她十分高兴。“你好,贝克老师!”他穿过房间跑到她身边,紧紧抱着她的双腿,抬头看着她的脸,“我今天不能去上学,因为我爸爸走了。我明天也不能去。”
“我知道,库克,我们所有人都想念你。”
她转身看着万格,仿佛在问:“现在我要做什么?”
万格蹲下来,尽量压低声音,用鼓励的口吻问道:“库克,你还记得你爸爸走进密室的那天晚上吗?”
库克顺从地点点头。
“当时是不是这位女士和你一起在屋里?”
他们等待着。
最后,她不得不亲自来催促他:“是我吗,库克?”
仿佛他根本不想回答。就房间里的成年人看来,那种紧张简直让人难以承受。她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子,把小库克的手握在她的双手之间。“爸爸走进密室的那天晚上,是贝克老师跟你在一起吗,库克?”她问道。
这一次,答案从他嘴里突然就冒出来了。“是的,当时贝克小姐在这里。贝克小姐和我爸爸还有我一起吃了晚饭——记得吗?”可是,他直接对着她说话,而不是对着他们。
她缓缓站起身来,茫然地摇了摇头。“噢,不——我不明白他说的话——”他们的脸似乎都转向她,但是什么也没说。
“可是,库克,你看着我……”
“别,请别影响他。”万格打断了她,谦恭而果断。
“我不是想……”她无助地说。
“你可以到外面等我一下吗,贝克小姐?我马上就会过来找你。”
不久,他来到外面,看见她独自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没错,有一个人正在隔壁的房间里忙活着,指挥前门的人,但是她并不知道。她一直在系上又解开手袋上的钩子,一次又一次。可是,她率直地抬头看着他:“我没法理解……”
不管怎样,他没再说什么。现在,那个孩子也记录在案了,仅此而已。
他带了一幅用油画棒画的彩色草图给她看——一只很大的知更鸟停在树枝上。“你已经告诉我了,这是你周一下午给他们的涂色画。而且你也说过,他们只有每周五才会把作业带回家,每周一次。”她为了辨认那幅涂色画,双眼盯着它看了很久很久。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把画折好收起来了。
“可是,贝克小姐,这张图画是周二早上很早时在这个屋子里找到的。你认为,它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她只是看着他把那张图画收起来,放进衣服口袋。
“当然,也有可能,当天,你还没来得及做标记,孩子他自己没经过允许就带回家了?”他疑惑地问道。
她迅速抬起头:“不,我——我觉得他不会那么做。当天,我提前让他回去了,因为他妈妈在外面等着接他。你可以问莫兰太太,不过……”
“我已经问过了。”
“哦,那就好……”她站起来,脸上渐渐多了一点红色,“那么那可能会是什么,给我设计的一个语言上的圈套?”
他赶紧低下头,没有表态,避开了她的问题。
“这似乎让我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
“根本不会,”他口是心非地说,“为什么那样说呢?”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袋,又一次解开钩子,然后重新系紧。突然,她抬起头,有点不耐烦地抨击道:“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应该这样!但是,刚才在里面那根本是不公平的测试。”
他对她这个站不住脚的观点彬彬有礼地回应道:“为什么不公平呢?难道那孩子不是跟你非常熟悉吗?难道他不是每周五天都会跟你见面吗?虽然就我们关心的来说,这件事还完全没有定论,你有权利说,但这是公平的。”
“可是,难道你不明白,一个孩子的思想,一个那个年龄段的孩子,就好像一张曝光在外面的相机胶卷,是非常敏感的。它会记住给它留下第一印象的东西。你刚才让我不要影响他,但是,毫无疑问,在过去的几天里,你们这些人已经影响了他,也许你们可能不是故意的。他听到你们谈论说我在这里,现在他就相信我当时在。在孩子的大脑中,现实与想象的界限是很……”
他用耐心而理性的语气说道:“就说我们影响他这点吧,你完全错了。我们当中从未有人听过这个名字,直到他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所以他怎么可能最先是从我们这里听去的呢?事实上,第一次我们听见这个孩子说出这个名字时,不得不去找来莫兰太太,让她解释你是谁。”
事实上,她并没有跺脚,只是身体往前冲了一下,表示她的思想状态,“可是你们觉得我做了什么呢——你介意告诉我吗?难道是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我悄悄地从这里走开,没有告诉任何人吗?”
“现在,请你……”他摊开双手,试图让对方消除敌意,“你已经告诉过我一次你当时不在这里;而且我也没有再问第二次,对吗?”
“而且我重申了我当时不再这里。确凿无疑!在今天之前,我绝对没进过这间屋子。”
“那么,这就够了。”他做了一个让人平静的动作,好像是在用他的双手把什么东西轻轻地按下去。不惜任何代价都要有和平。“关于这件事,我们不用再做什么或说什么了。你只要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大概的行踪,我们就结束了。你不会反对的,对吗?”
她渐渐平静下来,“不会,当然不会。”
“不是冒犯,只是正常手续。我们也问过莫兰太太本人。”
她重新坐下来,思虑让她变得安静。“不会,当然……”她的思虑让她沉浸在内心的挣扎之中,“不会……”
不久,他清了清喉咙,“等你准备好了再说。”
“噢,对不起。我好像什么都做错了,对吗?”她最后一次打开又关上她手包的钩子,“孩子们像往常一样在那个时间点被送回家。也就是四点钟,你知道的。等我整理好桌子等其他事情,到我离开的时候可能已经四点半了。我回到住宅酒店里的房间,休息了一会儿,洗了几件衣物,在里面大概待到六点钟。然后,我就出门去吃晚饭了,在一家小店,我经常去的一个街角。我估计,你想知道那个地方的名字吧?”
他看起来有点抱歉的神色。
“那家店叫卡伦·玛丽;那是一个瑞典女人经营的一家小的私房菜馆。饭后,我散了一会儿步,哦,大概是八点左右,我顺道看了一场电影……”
“我估计,你现在不记得当时看的是哪部电影了吧?”他温和地暗示道,仿佛那是世界上最不重要的事情。
“噢,噢,不。肯尼亚文汇报影院。《史密斯先生》,你知道的。我不是经常去看电影,但是如果我去看电影,我只去肯尼亚文汇报电影院。呃,我猜,就这些了。电影结束了我就出来了,大概在十二点不到的时候,回到了公寓。”
“好的,呃,这已经足够了。非常感谢,这就可以说明一切了。这样吧,我也不想占用你太多时间……”
她几乎是不情愿地站起来:“你知道吗,在……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宁愿不要离开这里。如果我在这儿的时候,这整个事件能或多或少地查个清楚,那我才会感觉好受一些。”
他绕了绕手腕:“这里没什么要查明的。你好像想多了,我们自己可不愿意让你多想。好了,别担心了,你就去吧,忘了这里的事情。”
“呃……”她不情愿地走了,一直回头看,直到最后一次看不到为止,不过她最终还是走了。
她前脚一出门,他就好像从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得到一种电击一般。“迈尔斯!”此人一直待在走廊后面的那个房间里。万格用食指两次指向门外。“无论白天还是晚上,给我盯紧了,一分钟也不能让她脱离你的视线。”迈尔斯连忙从后面出去了。
“布拉德!”万格叫道。一阵嘈杂、摇摆的声音在楼梯口停下来:“快点去,到肯尼亚文汇报影院去核查一下,看看周一晚上他们和《史密斯先生》一起放映的另外一部电影叫什么名字;这些对我们的事情迟早有用。然后再到卡伦·玛丽餐馆去核查,看看她那晚是不是去了那里。我要仔细检查她刚才交代的行踪,如果她的话经不起推敲的话,那她就惨了!”
二十分钟后,在莫兰家,打给万格的第一个电话:
“嘿,卢,我是布拉德福德!听着,我没必要到肯尼亚文汇报影院去核查。如果你坚持想知道的话,那晚放映的第二个影片名字是《五只小辣椒》。不过,人家告诉我,有人赶在我之前,到那里问了同样的问题。售票处的那个姑娘很好奇,为什么突然所有人都对B级补白的电影感兴趣了。”
“谁去过?”万格透过电话逼问道。
“她。那个叫贝克的女孩。我有她的描述。肯定是跟你谈完话之后马上直接赶到那里去的。你怎么看?”
“我看很好,”万格用冷酷的字面意思回复道,“赶紧完成剩余的任务。那孩子刚刚说出了那晚她穿的衣服颜色。又一次反常地说漏嘴,就像上次说出那个名字一样。深蓝色,听见没?到住宅酒店去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看她周一晚上是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离开房间的;可能有人注意到过。做事小心点儿,不要留下什么痕迹。事情没有查个水落石出之前,我不想让她破坏了我们的计划。你就装作是一个想要追某个你不知道名字的女孩的痴心男子;消除对方的顾虑,你才能接近她。”
半小时后,在同一地点,打给万格的第二个电话:
“还是布拉德。我的天,她的供词简直就是粗制滥造啊!我觉得,我们已经证据确凿了。”
“好了,不要像小学生那样狂热了。如果你像我经历过的一样,你就会知道当你认为你掌握了最多的情况时,就是你两手空空的时候。”
“哦,那你还要不要听我说了?或者我自己保守秘密?”
“别闹了,菜鸟。什么情况?”
“那天晚上,她根本没去卡伦·玛丽餐馆吃饭!起初,那个餐馆的瑞典老板娘非常支持她,帮她说话。哦,是的,是的。她竟然也敢。还好,电影院那件事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预感,所以我趁机假装了一把。结果竟然成功了!我好好地吓唬了一下她,然后很严厉地告诉她,‘你想干吗,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刚才自己来过这里,告诉你,如果有人问她周一晚上来没来过,就让你说来过。现在,你想找麻烦,还是想说实话?’
“她马上像湿水泥一样瘪下去了。没错,她承认自己害怕,那个女孩刚才去过她那里。如果能够的话,我想帮她。但是,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自己也不想找麻烦了。
“等等,还有呢。我还到住宅酒店的大堂里去晃了一圈。电梯员和前台都记得那晚她路过的时候,是穿着深蓝色的衣服。”
“来找爸爸。”万格热情地吟诵道。
第二天,打给万格的第三个电话:
“哈啰,是卢吗?我是迈尔斯。我在学校外面,我会死死盯住她直到今天下午四点。事实上,从昨天开始,我就已经牢牢控制住她了。不过,刚刚发生了一件小事。我希望你能立即插手。它可能意味着什么,但也有可能不是。刚刚她从住宅酒店的门廊里出来的时候,我跟着她,然后注意到,在她去乘车的路上有一个水果摊的摊主跟她像日常一样问候早安,她也笑着回了对方。所以我逗留在后面,迅速问那个摊主,以便我能跟她赶上同一辆车。水果摊主告诉我,周一晚上六点左右,她买了六个佛罗里达橙。我记得第二天早上莫兰家的冰箱里出现的两杯橙汁是莫兰太太解释不清楚的,而且肯定她回娘家之前自己没有准备过橙汁。”
“我也记得那两杯橙汁。即便根据她自己的供词,六点时她是出去了,而不是在家里。她肯定是带着橙子去了哪里。我刚才也在回味这点,然后和那个帮她打扫房间的服务员聊了几句。关于那些橙子的一个对我们有利的证据,那就是,你不能把橙子皮也吃了吧。”
万格向他的上司汇报:
“卢,案子进展怎么样?”
“进展得太顺利,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是真的。我恐怕都不敢呼吸了,因为担心整个事情最后都成为泡影。长官,信不信由你,到目前为止,我们追踪了这么多的线索,我们终于真正找到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嫌疑犯。事实上,我已经跟她谈过话,也听她回答过我。我一直都在苦恼。”
“让她苦恼吧,那样才更有建设性。”
“这姑娘试图用一个捏造的故事来哄骗我们。我已经听出来她的故事里有一个漏洞,两个漏洞,可这事还是像太阳底下的棉花糖一样!她没有去她说的那个餐馆吃饭,也没有去她说的电影院看电影,她离开房间的时候穿着深蓝色的衣服。莫兰家的孩子当着她的面指认,那天晚上她一直和他还有他的爸爸在一起。周二早晨没过几个小时,我们在莫兰家发现孩子周一下午在学校画的一张涂色画,而莫兰太太非常肯定当时接孩子回家的时候,孩子没有带回那张画。而且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周一傍晚六点左右,她在公寓附近的一个水果摊上买了六个佛罗里达橙,并且随身带走去了她去的地方。后来,我们在莫兰家冰箱里发现两大杯橙汁,而且莫兰太太非常肯定那不是她自己准备的,而是其他人做的。而且根据她的记忆,莫兰的杯子里确实有橙子。那么,贝克姑娘买的橙子到哪里去了呢?从头到尾,这些橙子就没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出现过。我已经查问过房间清洁工,一周以来,她都没有从那个房间打扫到过任何橙子皮,也没有什么干掉的橙子核。”
“那么,在你看来,这个案子怎么样?”
“现在看起来,似乎已经是三连击都成功了。要不,你再让她挣扎二十四小时,看看她会不会再进一步去遮掩。然后,准备逮捕。不过,不管你做什么,都别让她跑了。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把她盯紧了……”
“还有其他时间也要盯住。”万格冷酷地补充道。
“长官,我是万格。”
“我一直在等你电话呢。我认为,你最好是现在把那个贝克姑娘给抓起来。”
“长官,我正准备行动呢,现在正在她的住宅酒店大堂给你打电话。我想先得到你的允许,再进房间把她带走。”
“好的,你已经得到允许了。我刚得到消息,第一次有成年人核实了那个孩子说的故事,即便那并不完整。有个叫施罗德的男子,就住在街对面,与莫兰家隔了几间房子,当天晚上,他恰巧去拉卧室里的百叶窗,非常确定地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午夜之前离开了莫兰家。当然,他站在远处,而且又是黑夜,他没办法辨认,但是我认为继续拖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是的,没必要。不是用她过去消失的记录。我大概十五到二十分钟就回局里。”
电梯操作员试图挡住他的去路。“对不起,先生,男士不允许进这些房间。”
“我不是男士,我是侦探,”万格差点要发脾气了,不过他没有。他不得不承认,这次逮捕人的经验不如以往好。“前台已经允许我上来了,”他生硬地告诉她。她探头朝大堂看了看,得到了一个秘密的暗示,允许他上去。万格不愿意对他那狡猾的猎物抱有任何侥幸的心理——在楼下等或者让人去把她叫下楼。
操作电梯的姑娘在七楼为他打开门。
“在这里等我。不要让其他人乘电梯下去,我要直接下楼。”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平静地迈步走去,仿佛在自己家的走廊上一样。她看得出来,这是一次逮捕。
他敲了敲门,她的声音毫无畏惧地从里面传来:“谁呀?”
“请开门。”他平静地回答。
她立即打开了门,脸上还带着惊讶的神色,怎么会出现男人的声音。她身后正放着一盆丝袜。“你介意跟我走一趟吗?”他语气严峻却不野蛮。
她说了一声,“噢,”但是声音非常微弱。
他站在开着的门口等着。她在柜子里摸索着她要出门的东西,但找不到她要找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害怕,”她支支吾吾地说。“我觉得,我应该会……”实际上,她已经吓坏了。她把大衣和衣架都掉地上了,又赶紧捡起来拍了拍灰尘。接着,她想穿上大衣,却忘记把衣架拿掉。
“贝克小姐,你不会有事的。”他愁眉苦脸地说。
“我不能洗完袜子再走,对吗?”她说。
“我觉得,你最好不要洗了。”
她皱了皱眉毛,把挡在路上的东西拖开。“我真希望在你来这里之前把袜子洗完了。”她叹了一口气。
“我还会再回来吗?”她把灯关掉之前问道。“或者我要不要……要不要带上过夜的东西?”她已经吓坏了。
他只是帮她把门关上。
“你看,我以前从未被逮捕过。”她自我安抚地说着,和他一起朝走廊走去,与他缓慢和宽大的步子相比,她走着快而紧张的小碎步。
“不要再说了,好吗?”他生硬地说着,语气里带着一种易怒的恼恨。
他走进昏暗的房间,看着她,点着了一根雪茄。雪茄的烟雾慢慢散开,过了一会儿才渐渐到达照在她脸上的圆锥形轴上面。烟雾渐渐变成了惨淡的蓝色,仿佛试管里的东西一样。“哭是没有什么用的,”他从远处纠正她,“再说,你又没受到任何虐待。到这里来,只能怪你自己。”
“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朝着他声音传来的方向说,“你们总是逮捕人,对你们来说,这没什么。你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内心世界发生了什么,当你安全地、满足地、与世无争地待在自己的家里时,突然有人进来把你带走了。带着你走过你居住的楼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带你走过街道——等他们把你带到那里时,你发现你可能已经——已经谋杀了一个人!哦,我受不了!今晚,我对整个世界产生了恐惧!我感觉,我现在就置身在一个我给幼儿园孩子们讲的故事中,这个故事突然变成了真的,我被人诅咒了,被困在某个怪物的魔咒权柄下。”她一边抽泣,一边抱歉地冲黑暗中的他们微笑。
另外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以为莫兰在密室里那最后半个小时就好受了吗?当他被人从密室里拖出来的时候,你没有看见他的样子。我们看见了。”她按住自己的头,一言不发。
“别说了,”万格在一旁悄悄地说,“她是那种敏感的类型。”
那个看不见的保姆用她的舌头在她的嘴唇上发出了一种拔东西的声音,表示她对那件事的看法。
“我不知道那是谋杀。我不知道有人故意对他那样做!”坐在木头椅子上的姑娘说,“那天你们带我去他们家,我只是以为那是一个意外,以为他只是不小心把自己锁在里面出不来,而且那个孩子当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严重性,后来也许为了逃避责骂,就像大多数孩子都会做的,才编出来我也在那里的故事。”
万格说:“那也不能对这个案子有丝毫的改变了。这不是我们现在想跟你谈论的东西。你没有去瑞典老板娘的餐馆吃饭。你没有去肯尼亚文汇报影院看电影。但是后来,你却去了这两个地方,并且让他们说你当时去过!要不然,你以为,你为何会到这里来。”
她用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腕,来回地扭曲。最后她说,“我知道……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么快就被你们盯梢了……那天下午你看起来那么友好。”
“我们不会给人警告。”
“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一起谋杀案;我当时以为,那只是一个孩子的小谎言,我只需要应付一下就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晚我……我和我丈夫在一起。他叫拉里·斯塔克,他……他住在马西山大街420号。我在他的公寓里为他做了晚饭,然后我们整个晚上都在那里。”
她的话没有给人留下印象。“你为什么不在被询问的第一时间就告诉我们?”
“我不能,难道你们不明白吗?我是一位老师,我不应该结婚的,那会让我丢了工作。”
“我们已经把你编的第一个故事给戳穿了,现在你没法圆谎,自然会再编一个故事来代替,你根本站不住脚。如果我们没有相信你第一个故事,又凭什么相信你这个故事呢?”
“你们问拉里——他会告诉你们的!他会告诉你们,我当时一直和他在一起。”
“我们去问他可以,而且他也许会告诉我们你一直和他在一起。但是,莫兰家的孩子说你一直和他在一起。而且那幅涂色画也告诉我们,你当时和他在一起。还有冰箱里的两杯橙汁也告诉我们,你当时和他在一起。而且你深蓝色的衣服告诉我们,你当时和他在一起。姑娘,那可是一连串的线索,没那么容易推翻的。”她吸了一口气,没再说话,仰起头枕在椅背上。
走廊上,一束黄色的光穿过包围她的四角黑暗,一个声音传来:“他现在已经准备好见她了。”
万格的椅子转过去。“现在有点为时过晚了。现在说出来,还是一开始说出来,对你都没有多大帮助。贝克小姐,这件事已经在进行中了,我们很少能够改变行进中火车的方向——你肯定要在他们两人当中跌倒了。”他伸出手去为她拿那个锥形的灯,透过灯光可以看见他的手。
她又哭了,还是像之前那样无声地抽泣,这时保姆和万格把她带到长官面前。
“这么说,这就是那位年轻的女士?”如果是在其他场合下,这可能是一个没有构建好的比较友好的开场白。但是,事实上并非如此。
长官身边的电话突然响了:“叮铃铃……叮铃铃……,哔……铃铃!”
他说,“等一下。”接着他又说,“谁?没错,这里有一个万格,但是不能用这个分机。呃,你是什么……”
他压低了嗓门,看着桌子对面:“有人要告诉你关于你刚带进来的这个姑娘的事。你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示意一下,保姆便带着贝克小姐退出来了。
“我估计,是她丈夫吧。”万格咕哝道,转过身,拿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喂,请问是万格吗?”
“是的。你是谁……”他开始谨慎地说。
对方的声音透过线缆传来,仿佛一把小刀般切断他的声音。“是我在说话。你刚从女子住宅酒店带回来一个姑娘。一位贝克小姐,幼儿园老师。对吗?呃,这个电话只是想告诉你,她跟莫兰密室遭遇的事件毫无瓜葛;我不管它看上去怎么样,或者你觉得自己知道多少,又或者你认为你已经找到了什么线索。”
万格开始觉得有万条蚂蚁在裤子里蠕动,他试图捂住话筒,与此同时向他的长官发出信号,“追踪这个!追踪这个!”
那个声音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没错,追踪这个电话,我知道,”那声音干巴巴地说道,“我马上就会离开的,所以别浪费你们的时间了。现在,为了打消你的疑虑,或者以防你完全忽视我,缝在莫兰家孩子被子上那个便条的内容是:‘莫兰太太,你拥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我会把他放在安全的地方等你回来,因为我不想他受到来自这个世界的任何伤害。’贝克小姐可能并不知道这点,因为你自己还没有说出来。他们家的收音机是飞尔科牌的,他读的是《太阳报》,我当时给他最后的晚餐是碎鸡蛋,密室里面有两件发了霉的雨衣,而且他的整根雪茄烧完了,形状没变,就在他最后坐着的椅子旁。你最好把她放了。再见,祝你好运。”啪嗒。
就在这时,长官桌上的另一部电话铃响了。
“诺伊曼杂货店里的一部付费电话,戴尔街和二十三号街的拐角处。”
万格打开门冲出去,差点把门从门框里拉出来了。6分18秒后,他气喘吁吁地冲着一位从杂货店柜台后面拉出来的、满脸吃惊的业主问:“谁刚才在中间那个电话亭里打电话,那里的灯泡还是热的?”
那位店主非常无助地耸了耸肩膀说:“一个女人。我怎么知道她是谁呢?”
万格对弗兰克·莫兰案做的记录:
物证:1张留言条,用手写的大写字母写成,缝在孩子的被子上。
1幅涂色画,可能是成年人模仿孩子的手工画的。
案子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