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郁闷的旅行还在继续。外甥利一回到了木次,说是要去警署仔细询问白骨案的情况。我没去警察局,并不是认为自己去了也派不上用场,而是害怕再次听到警察的调查结果。利一说完:“舅舅也该累了,在这儿随便吃点什么,等我回来。”便把我放在木次站附近的大众食堂,一个人走了。此时已过中午,我却没有食欲。咖啡跟兑了水一样。我整个人像患了感冒,四肢无力,身体微微发热。
我把手肘撑在餐桌上,双手托着脑袋思考着:假设凶手是长谷藤八,那么砂村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他不是帮凶。但是,他却是那个知道了长谷的罪行后,时隔两个月去往松江市A旅馆,将登记簿上的“津南仪十”改成“大宫作雄”的X。砂村不小心用了大学时代关系不怎么亲密的同学“大宫作雄”的名字。他大概也是在那个时候,游览了出云各地。因为砂村包庇了长谷,所以才无法向我坦白自己去过出云。
那么,死者又是谁呢?只能是河野启子了。——昭和四十年三月,长谷藤八并没有进看守所服刑。他真的去旅行了。那时,他必定已经和逃出夫家的启子生活在了一起。所以,妹妹长谷路子也撒了谎,她对我们说启子等到长谷出狱后才跟他同居。迄今为止,我以为砂村同我一样,都受了路子的欺骗,是我太天真了。砂村当然知道真相。他和路子一唱一和,在我面前装傻。在帮助长谷藤八隐藏罪行这件事上,砂村和路子无疑是同谋。
长谷和河野启子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或许真的是九州)同居,但日子却过得不如意。爱情立刻迎来了幻灭。长谷开始最后一次 “漫长的旅行”是在昭和四十年三月(事实上,他在同年的二月还参加了我们的聚会)。杀害河野启子是在五月二十八日之后,这中间不过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长谷藤八或许对启子的所作所为感到恼怒,又或者是启子的前夫激怒了他。
长谷藤八的精神状态异于常人。他针对古代史的那些异想天开的思考,并非不能说是疯言疯语。正常人也不会因为偷窃数次进看守所。再加上,他被《古事记》操控了身心。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将启子引诱过来,在松江住了一晚后又去了汤村。在那个山谷里将启子杀害,将尸体肢解,再把尸体的下半部分拿走,埋在不为人知的某个地方。只拿走一个部分难免惹人怀疑,所以干脆把半边手骨也拿走,伪装成被山中动物叼走的模样。
长谷在相当于尸体下半身的地面上撒了麦种。麦子——长谷藤八把启子当成了大宜津比卖……须佐之男之所以杀死大宜津比卖,也是因为憎恨她怠慢了自己。长谷借由《古事记》里的杀人仪式,表达了对启子的憎恨。《古兰经》里也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句子,体现肉体性的憎恶。长谷异于常人的性格加上沙漠复仇精神,又加上了日本神话仪式——又或者,他那半是癫狂的脑袋,真的想看到启子的阴部长出麦子?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利一愁眉不展地回来了。
“我去了警署,问了当时的调查员,还见到了负责验尸的顾问医师。那是位上了年纪的私人医生。”
我没有兴趣提问,一直沉默着。身体十分疲倦。
然而到了晚上,在玉造温泉的旅馆里,我忍不住对外甥说了我的推论。外甥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舅舅,河野启子小姐确实在三年前和大阪海鲜批发商的少东家离婚了,但不久后再婚,现在在冈山过得不错。”
外甥的话让我吃了一惊。
“我调查过了,绝对错不了。”
“那么,那具白骨状的碎尸,究,究竟是谁?”
“那不是女人的尸体,是男人的。”
“男人?”
“我最近才察觉到凶手为什么要把一部分尸体从现场带走,并藏起来。我也一直很后悔,为什么没早点注意到这一点……听好了,法医学上依靠骨盆来判断白骨尸体的性别。女性的骨盆较宽,男性的较窄。另外,男性的耻骨呈锐角状,女性呈钝角状。也就是说,对于白骨状的尸体,只有看到了骨盆才能判断性别。但是,那具碎尸缺少的恰恰是骨盆。刚刚,我见到了负责验尸的顾问医师,对方说因为其他骨骼对于男性来说太过纤细,所以才认为是女性。但是,我觉得影响医生判断的大概是现场的那只女式皮鞋。皮鞋造成了某种先入之见。凶手之所以剥光尸体的衣服,拿走随身物品,就是为了让人辨别不出性别。故意留下一只女式皮鞋,也是为了造成尸体下半部分、单边手骨和另一只皮鞋一起被动物叼走的假象。凶手知道按照那里的地形,尸体就算过个两三年都不会被发现,发现时必然已经变成了白骨,所以他才留下了头部和胸部。正常情况下,就算拿掉尸体的下半身,只要看见脸和胸部也能立刻判断性别。所以,凶手相信,那具尸体在完全腐烂成液体被大地吸收前,是不会被发现的。他倒是挺有自信。”
我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那么,那具白骨,是长谷藤八吗……”
“是的。”
利一的眼睛也在向我示意。
“但是,如果那是长谷的话,有些事就解释不通了。”我忍着头痛说道。
“一周前,砂村给我看了长谷的信。砂村通过路子咨询长谷为什么《古事记》里存在大量性器官和身体器官的描写,那封信就是他的回答。长谷在信里比较了《古事记》和《古兰经》。那确实是长谷的笔迹。砂村说,信是前一天路子寄给他的。”
“舅舅,那封信附有长谷先生的信封吗?”
外甥思考片刻后问道。
“不,没有。砂村只给我看了信。”
“信的最后写了年月日吗?”
“没有。”
“信的开头是怎么写的?”
“因为下雨的关系,近来天气偶有回寒……是这么写的。”
“偶有回寒?这句话有点奇怪啊。‘偶有回寒’应该是冬季或者早春使用的句子,一般不会用在十一月上旬。况且,到十一月中旬为止,全国各地的天气都很暖和。正常人不会写‘偶有回寒’吧。”
……
“结尾写了些什么?”
“好像是……以上便是我的答复。”
“这也很奇怪啊。长谷先生跟砂村先生三年没见,这可是一封久违的信。一般人应该会在开头写‘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或者在结尾写‘不日拜访府上’‘请您保重’之类的句子吧。况且,这还是通过路子小姐转交的信,一般也会写‘通过妹妹’这样的话吧。”
……
“信纸是新的吗?”
我记得,砂村给我的信纸有一种暗沉的感觉。我以为那是因为长谷住在乡下,只能用粗糙的信纸。但是,现在被外甥这么一提醒,我第一次意识到信纸可能是旧的。
砂村知道我长久以来的疑问,所以保存了数年前长谷的回信。然后在一周前,特意把这封信拿到我家,给我看,目的就是让我以为长谷藤八还活着。说起来,那个时候,砂村确实慌慌张张地把信塞回了口袋。
砂村和路子的计划从三年前就开始了……
“长谷为什么被杀?”
我用哀伤的声音问道。
“舅舅,这似乎跟长谷先生三番两次因为无聊的盗窃罪出入看守所有关。另外,还跟一项古代的风俗有关。”
“古代的风俗?”
“近亲私通。我想那时,哥哥应该在和妹妹通奸。”
我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变了,但这一切并非无迹可寻。长谷和路子虽然刻意住在不同的公寓,但长谷经常去路子的住处,路子也会去长谷家打扫房间、洗衣服。
“哥哥对自己的性癖无计可施,只好用进入看守所服刑的办法约束自己,不让自己去找妹妹。妹妹深受哥哥的折磨,想要逃跑,但一想到性格偏执的哥哥,又觉得无法逃脱。此时,哥哥恰好结束了第四次服刑,离开了看守所。哥哥‘漫长旅行’的结束对路子小姐而言,意味着地狱生活的开始。”
“砂村和路子,大概在长谷出狱前好上了吧。”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砂村与路子相对而坐的画面。
“我也是这么想的。”
“入住松江A旅馆的,是长谷藤八和妹妹路子吗?”
“没错。长谷先生在登记簿上写了大学朋友的名字,然后可能告诉了妹妹。路子小姐害怕被人抓住把柄,便慌慌张张地拜托砂村先生两个月后把名字换过来。而砂村先生之所以也用了大学同学的名字,大概以为仅仅是这样还调查不到自己身上。这果然是报应。”
“报应?”
我追问道。
“对。那时,砂村先生受路子小姐所托,和他们一起去了松江。当然,他们没有住在同一家旅馆。所以,砂村先生前后来了两次出云。我猜想,第一次出云之行时,砂村先生从松江一路尾随兄妹二人到了汤村,最后在那片树林里杀害了长谷先生。那只女式皮鞋,大概是路子小姐的旧鞋。用来分尸的锯子和菜刀,应该放在大型男式行李箱里。长谷先生的衣物,应该被塞进两个人的行李箱里带走了。现场刚好是《出云国风土记》记载的地方,这固然有偶然的因素,但那大概也是长谷先生想去的地方。舅舅,那个,麦子的事。我觉得还是偶然,是动物或者风不经意间把麦种带到了那儿。”
我们回到东京后的一个月,砂村保平和路子在吉野山中殉情。那时,我想起了《古事记》中的一章。
“其尸有蛆满布。于其头有大雷居,于其胸有火雷居,于其腹有黑雷居,下阴者有拆雷居,于左手者居若雷,于右手者居土雷,于左足者有鸣雷居,右足者有伏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