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杉原川上的桥后,引地往东边的道路走去。妙见山在南边,正面耸立着筱之峰,根据地图上的信息,此峰高八百二十七米。路的尽头是山脚下的扇状台地。准确来说,路的尽头是一起石阶,石阶上有一座类似鸟居[神社入口处的牌坊,用以区分神的区域和人居住的世俗世界,多为红色。]的黑门。下桥后走了七八分钟,约莫一公里的路程,路边都是农家。靠近黑门的地方有两家整修过门面的小店,分不清是餐饮店还是食堂。引地想,原来如此,这便是个小型门前町[指寺院、神社门前形成的街区。]了。
黑门庄严肃穆,上有两根横梁,酷似神社的鸟居,也结有注连绳[稻草绳,为阻止邪祟入内而在道场周围圈起的界绳。]。黑门的右柱挂着一块大大的柏木招牌,用黑墨写着“丰道教本部”。招牌已有些发黑,但楷体的文字依稀可辨。登上石阶后有一片五百坪[日本度量衡单位,1坪约等于3.306平方米。]左右的广场,正面立着一栋歇山顶博风式建筑。
广场仿造神社庭院种植了松树,间或点缀几棵梅树、樱树。引地站在博风式建筑的下方,发现五六段石阶上,八扇带护板的格子窗紧紧地关闭着。格子窗两侧与柱子之间各有一扇悬窗,延伸至两侧墙壁。这里既非寺院,又非神社,可以说是一栋神佛混合的奇特建筑。镶着拟宝珠的台阶下,唯有一块地方铺着圆形的白砂,立着一块写了“丰道教前殿”的柏木板。大门紧闭的正殿寂静无声,既没有祈祷时的拍手声,也没有人蹑手蹑脚走过的声音。
引地绕到建筑物侧面,接近最里侧的地方有一座狭小的神社式正殿。虽然屋顶上既没有交叉长木,也没有鱼形压脊木,但却是地道的神社建筑。前殿的样式与寺院相似。连接两者的则是权现式建筑。
随后,引地走到建筑物的背后,参观起右侧的摄社[附属于本社的神社,一般祭祀与本社关系较深的神祇。]来。那里并列着三个小祠堂,分别是月读神社、住吉神社、宗像神社。摄社并无遮风挡雨的屋棚,背面是山,因而被杉树林覆盖着,对于森严庄重的神道建筑来说,倒是无可挑剔的环境。
引地绕到正殿背后,移步左侧。后山有一条小径,入口处立着告示牌,写有“宝物殿”几个字。绘马形的木板与支柱都是橡木的,毛笔字写得并不坏,告示牌相当陈旧。
四周转了一圈,却不闻人声,不见人影,万籁俱寂。参拜众神之里的神社供奉神器的宝仓时,有哪些禁忌呢?引地一面思考一面踏上不足三十步的小径。头顶上垂下沉甸甸的杉树枝条,两侧的阴影里是一排排笔直的褐色树干。本就是微寒的阴天,树林深处更显得暗无天日。
附近似乎有溪流,能听见湍急的水流声。但溪流本身隐藏在杉树林后,无法看见。
宝物殿是一栋厚实的混凝土建筑,铁制的对开门紧闭,挂着一把厚重的锁。面积大约五坪,形状模拟防潮仓库。这景象并不稀奇,近些年来,各地的寺庙都流行建造类似现代建筑的藏宝阁。但此地毕竟是《播磨风土记》之乡,似乎更适合出现古旧的木质建筑。引地沿着殿外的木栏杆走了一圈,果然没有找到后门之类的入口。若是有,这里便不会发生俗世的完全犯罪。经历十年岁月的洗礼,这厚度接近二十厘米的钢筋水泥建筑虽然褪色了少许,却没有长出一条裂缝。引地回到正门前,再一次凝视插在铁门上的红锁,果然与仓库的锁没什么不同。于是,他再次眺望起那块写了“宝物殿”的、庄严古朴的告示牌。
宝物殿中供奉着神器。传说是一面宝镜,形状和颜色却不得而知。一个名叫伴信友的学者根据《纪略释纪》《小右记》等的记载,推测贤所的神镜[指日本三大神器之一的八咫镜,供奉在日本皇室。]应是带手柄的圆镜。神代卷记载,从天岩户中取出神镜时,“头付瑕,今犹存”,这句话可以作为附带手柄的佐证。栗田宽博士的《神器考证》上写过这个观点。日本从古坟出土的汉、三国、六朝时代的铜镜皆是圆镜。根据镜子背面不同的浮雕花纹,可分为素文镜、多钮细纹镜、重圈文镜、内行花文镜、神兽镜等,但大多是圆形的。仿制镜(仿造中国镜的和制镜)当然也是如此。因名为八咫镜,有人认为仿造的是八棱镜。但八棱镜是唐代之物,作为神代的宝镜来说,年代相差太远。这一点,只要参观过收藏圣武天皇宝物的正仓院就会明白。因陪葬的巫女雕像腰间别着铃镜,也有人认为是铃镜,铃镜指有七个铃铛的镜子。“带手柄的圆镜”即是柄镜,最早出现在室町时代,当作妇女的化妆道具或生活用品使用。因此,虽然该推论出自德高望重的学者,引地却难以认可。
——然而,“丰道教”却声称,宝物殿里宝镜的年代比宫中贤所的神镜还要久远。虽说战后日本取消了不敬之罪,但四处宣扬这种说法依旧相当蛮横无理。说自己拥有的宝物比皇室神器年代更加久远,等同于暗示皇室神器是伪造品,丰道教的神器才是真品。
那栋不足五坪、毫无情趣、只配被称为土仓的混凝土宝物殿留给引地极深的印象,即使远离那个地方之后,也无法从眼前消失。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那里收藏着神镜。丰道教宣称,他们侍奉着神器,神威在伊势大神宫之上。“丰”指丰玉比卖尊,地位等同于天照大神。宣扬的教义取神名中的一个字,名为“丰之道”,又叫“皇道”,是一种唯神教义。
丰道教号称在全国有一两万信众,信众代表一栏里,列着一连串旧华族或政商界知名人士的姓名。也有信仰该教的学者出任顾问一职。
但丰道教并非战后才出现的新兴宗教。它创立于大正初年,初代教主是一位名叫伊井百世的女子。教主均承袭旧名,现在的教主是第五代伊井百世,一名二十八岁的未婚女性。教义宣称真皇族丰玉比卖尊是镇护国家、改革社会的伟大神灵,信奉她的神训,便能无病无灾、家庭幸福、生意兴隆、出人头地。
教主之下设置一名教务总管。教务总管辅佐教主,根据其教示统领教会所有工作。现在的教务总管是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名叫青麻纪元。
教主在神前专注祈念时,不允许任何人接近。神灵附着在教主身上三天三夜,期间,教主将口述神的训示。教务总管并不能直接聆听神训,因为他是掌管教会行政事务的世俗之人。而神与人之间,又需要一个传递神训的媒介。此时,教务总管便会更换装束,化身为教主的侍者。教主在神灵附身期间,一直在正殿的房间内闭关。侍者会聆听教主在恍惚状态下舌尖吟咏的灵告,并书写在奉书纸上。
侍者还负责向教会职员传达教主的命令,向教主进献一日三餐。如此看来,教主大约相当于女王卑弥呼,教务总管青麻纪元类似于《倭人传》里的“男弟”,化身侍者人格时,他的职责又变成了“唯有男子一人,给饮食,传辞,出入居所。”——然而,青麻纪元已不在世上。三个月前,某个意外已使他魂归西天。
引地突然听见织布的声音。起先怀疑是幻听,但确实能听到唧唧、唧唧的织布声。他以为是寻常百姓家,可环视一圈也没见到一户农家。背后的巍峨山体与茂密树林构成的山麓滑落在寺院内,杉树、松树、橡树、枹栎等寓意吉祥的常绿树舒展着枝叶。树荫下露出一角脊瓦。织布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一开始,他以为是忌服屋在为祭神织布。根据教义,这里的祭神丰玉比卖尊是与天照大神平起平坐神灵,忌服屋为神灵织造御衣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他朝脊瓦的方向走去,穿过树林,发现那是一栋巨大建筑物的背面。从规模来看,像是教会的社务厅。建筑物的背面呈凸字形向外突出,镶着花棂窗。透过窗户,引地看见一个二十六七岁、挽着发髻的女人坐在织布机前,频频摆弄着舟形的木梭。
忌服屋像仓库一样昏暗、毫无情趣。因而衬得她的侧脸尤为白皙。身上的和服是条纹棉布制成的,织的也是同样花纹的布。直觉告诉引地,她就是教主伊井百世。教主似乎并未意识到有人偷窥,连头也没抬。又或者,她已习惯在织布时无视闲杂人等。这种傲慢使引地产生了想敲打窗户的冲动。须佐之男逆剥天之斑驹[《古事记》中记载,须佐之男将天之斑驹杀死,把剥下的皮丢进纺织屋,天衣织女受惊吓触梭而死。]的心情,似乎也不是难以理解了。《古事记》中记载:“天之服织女见惊,梭冲阴上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