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武夫为了生计一直在写之前说过的报告文学稿件。但他原本毕业于K大学的美学科,对考古学一直怀有近似乡愁的兴趣。回想起来,似乎就是这种兴趣夺走了他的性命。
那时,石田对引地这样解释道:“日本从古坟中出土的古镜最远可以追溯到前汉时期,九州北部的瓮棺墓里曾发现许多前汉至后汉的古镜。畿内的年代近一些,多是三国或六朝时期的古物,也就是魏晋时期的古镜。可能经由朝鲜从中国华北流入日本,也可能直接通过海运。正如著名的《三国志》描写的群雄争霸战一样,当时,与魏分庭抗礼的正是位于长江沿岸的吴。
“通过《魏志倭人传》里对邪马台国的描写,可以知道三世纪的日本与魏保持着往来关系,所以华北系的古镜得以流入。前汉、新、后汉、魏、晋,流入日本的华北系古镜可以与中国历史一一对应。然而,几乎是在同一时期,华南系的吴镜也流入了日本。当时吴魏尚处于对立状态,所以吴国的镜子不可能通过魏国流入日本。也许是九州南部的豪族与吴国有来往,直接把古镜从华南地区运输到九州南部。之后,这些古镜又辗转到了畿内豪族的手中,成为古坟的陪葬品。除此之外还可能有其他途径,不过这不是重点。
“我想说的是,唐以前的古镜都是古坟或祭祀遗迹的出土文物,没有一块在豪族子孙手中留传。家族世代相传的宝物被称为传家宝,然而传家宝中却从来没有古镜的影子。至于伊势神宫的神镜,因为从没有人见过,所以也不知道庐山真面目。除了那面镜子之外,所有的古镜都是从地底挖掘出来的。包括仿照中国镜制作的仿制镜。
“你不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吗?在当时,镜子可是十分贵重的宝物。在中国时,镜子不过是女人的梳妆道具,到了日本,却变成了信仰的象征、豪族权威的象征。那么,为什么豪族没有把它当作传家宝传给子孙后代呢?传说汉朝古镜背面的花纹和钮(细绳可穿过的半球体状凸起部位)留下过被手刮伤的痕迹,可看作曾经在某个家族留传的证据。假设这个说法是真的,为什么那些镜子最后没有变成传家宝,反而被尽数埋在了坟墓中?
“我认为勾玉和古剑也是相同的情况,尤其是镜子,镜子不单是坟墓的陪葬品,还应该作为传家宝在古代豪族中留传。当然,经历了苏我氏的灭亡、壬申之乱等种种变故后,许多豪族就此败落,或许并没有余力保存贵重的传家宝。但是,即便如此,豪族祖先也可能将其捐赠给供奉祖先的神社或氏族神社,从而保留到现在。只是那些神社位于偏远地区,所以并没有人在意。再加上,作为御神体的镜子轻易不能示人,也就不能为世间广泛知晓。此外,即使神社知道御神体是代代相传的古镜,恐怕也无法正确评估它们的考古学价值,所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换言之,其中存在两处盲点,东京的学者看不起乡下神社的镜子,不曾仔细调查。神社的神官和族长们也认为神体不足为外人道。在这两个盲点的作用下,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神社里,一定存在珍贵的中国舶来镜。
“类似的案例并非不存在,山梨县西八代郡大塚村出土过刻有吴国赤乌元年年号的半圆方形带神兽镜,兵库县川边郡小滨村出土过赤乌七年的同类古镜。日本境内只发现了两块刻有赤乌年号的古镜,却不知道它们是通过何种途径被运到偏僻山村的。
“我之所以特别留意兵库县多可郡加美町丰道教的‘神宝’,是因为兵库县出石郡神美村曾出土过三面古镜。一面是有铭文带式四神四兽镜,一面是魏国的阶段式神兽镜,还有一面是草文TLV式镜,大概是后汉时期的古物。几面镜子出土于古坟,出石郡神美村位于丰冈市近郊,刚好处于多可郡加美町的北延长线上。神美和加美这两个名字又极其相似,不过这一点可能是偶然吧。
“背景介绍有点长。总之,就是因为以上原因,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亲眼看看丰道教的御神镜。”
“也不是你想看就能看的吧。对方要是拒绝怎么办?”
“实际上,他们已经拒绝了。我写过一封言辞恳切的信给丰道教总部,对方却这样回答:‘御神体不便给任何人参观,从前也有朝野权贵、知名学者要求参观,悉数被我等谢绝。我等亦不便透露御神镜的形状、背面的花纹。御神镜被安放在木质宝箱中的石函里,石函下铺有黄金,缝隙间填满丹土,就连我等侍奉之人也不曾瞻仰过神镜的真容。此为初代教主之遗训,必须严格遵守。热田神宫曾有一名神官偷窥神剑,最后感染疫病而死。这个故事您知道吗?这便是亵渎神灵遭受神罚的下场。此外,御神体是信仰的象征,并非美术品或学术研究品,望知悉……’我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回信的是教主吗?”
“不是教主,是教务总管,一个叫青麻纪元的人。”
“那不就没办法了吗?”
“不,我打算硬闯。找那个叫青麻纪元的人谈判,要是还不行,就直接找教主交涉。无论如何我也要达成目的。”
这个男人天生喜欢硬来,若非如此,也写不出以采访为中心的优秀报告文学。他习惯强制会面,提出露骨的问题再写成稿件,最后卖给杂志社。对他而言,这个过程是生意。他也是个直觉敏锐的男人,提出的问题往往正中要害,也能从对方的回答中察觉言外之意。这次播磨之行并非为了生计,就更加使他兴奋。人一旦面对自己的兴趣、爱好,就容易变得跃跃欲试。或许他的直觉是对的,播磨山区里的神镜真的是舶来镜中的珍品,是日本第一面传世宝镜。
然而,当时,石田武夫的直觉并没有告诉他,此次播磨之行将会以他的死亡收场。也许,人类的直觉和神的灵威同处于天平两端时,分量更重的是后者。石田满怀热忱地对引地说出那番话时,他的灵魂已在现世和幽冥间徘徊。两个世界之间横亘着一条寸缕般的魔境,被阴气森森的幽冥云雾包裹着的魔境。那副景象,石田没有看到,当然,引地也未曾察觉。
引地最后一次从电话里听到石田的声音,是在三个月前的三月十六日清晨。
“那么,接下来我就要去播磨了。”
声音充满着活力。
石田奔赴的,是根之国、底津国、黄泉之国。他将这一讯息通过文明利器电话告知给了引地。很久不见的人打来电话以后,再听到的却是那人的讣告。这样的事,世上也是有的。人们常说,这种事发生前通常会有预兆。但石田的情况却不一样,因为引地事先听说过前因后果,所以那通电话算不上死亡预告。
那天,是十七号。
十七号下午四点多,丰道教总部后的宝物殿里传来巨大声响。待在总部的三名信徒急忙冲了出来,看见一个身穿白色和服、淡蓝色裙裤的人从宝物殿冲出,双手抱着脑袋朝小径跑去。穿白色和服淡蓝色裙裤的,除了教务总管青麻纪元之外别无他人。信徒们喊着“老师、老师”,青麻却向日落后更加昏暗的杉树林跑去,一眨眼就没了踪影。树林的天空上缭绕着青灰色的暮霭。
信徒们唯有呆愣地看着青麻跑远。宝物殿的大门敞开着,三人担心里面的御神宝,便走了进去。
宝物殿中一片漆黑。白天进入其中也需要手电筒,遑论说黄昏时刻。山谷地区的黄昏要比平原地区早三十分钟。三人没有准备手电筒,只好点燃火柴。宝物殿中虽然严禁烟火,但因为事出突然,也没有别的办法。在小小的火焰发出的亮光下,他们看到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面朝下倒在水泥地板上。
一个信徒蹲下身子,用手抬起男人的头,就着旁边信徒举来的火柴,他看见自己的手指染满鲜血。信徒大叫一声,扔掉男人的头。掉落的头颅溅出零星血迹,洒在白色的地板上。
三名信徒脸色惨白地返回总部正殿,想早点报告教主大人,但教主此时在正殿内的御神凭之间闭关。前殿与正殿间原本只用竹帘遮挡,但在教主闭关期间,会关闭中间的杉木门。正殿内的御神凭之间是更靠近神前的小房间,教主祷告时会拉上室内的拉门。
不论发生什么事,闲杂人等都不得进入御神凭之间。能帮教主传话、递送饮食的唯有教务总管青麻纪元一人。但这位青麻老师现在却不知所踪,六神无主的信徒们能做的唯有等待教主走出御神凭之间。教主之所以接受神告,也是为了这三名信徒。
就在此时,穿着红色裙裤的巫女伊井千代走进了前殿,她的手上端着白木方盘,方盘上放着三根绿色玉串(杨桐枝)。信徒们立刻把宝物殿的怪事告诉巫女,并央求她转告教主大人。
教主大人在御神凭之间闭关时,除了教务总管之外,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包括巫女。但现在情况特殊,况且信徒们还目击到青麻总管一溜烟逃进山林的样子。巫女伊井千代便推开正殿的杉木门,拉开御神凭之间的拉门,第五代教主伊井百世立刻出现在三名信徒眼前。
听闻现世的怪事,魂游神界的教主立刻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脸唰地一下变白了。死在宝物殿里的,是前几天从东京赶来的报告文学记者石田武夫,此行的目的是央求青麻教务总管,获得他的准许,参观御神镜。他的后脑部被某种尖锐的、类似枪矛的利器刺穿,死因是动脉断裂。
当晚没有找到教务总管青麻纪元,四天后,也就是三月二十一日下午一点左右,有人在总部所在村庄以西四公里的杉树林里发现了青麻的尸体。发现尸体的是附近的村民,那天进山是为了采摘卖给城里商人的野菜。被发现时,总管穿着白色的和服、淡蓝色的裙裤。
青麻教务总管的后脑部也被枪矛类的利器刺穿,与石田的死法相同。但总管的死状更加惨不忍睹,他的右眼被刺中,眼球流了出来。现场没有多少血迹,行凶时应当喷射出了大量血液,但都被前两天晚上的大雨冲走了。千之峰南边的山脊往西有一块陡峭的斜坡,现场就位于斜坡之中。斜坡脚下有一个名叫芽崎的村庄。此外,山脊东面接近山顶的部分就是名为“岩座”的山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