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看来,只要这两位朋友正确地了解自己的身份处境,就可以共同享受非凡的自由。夏洛特已经把了解这一点当成大事,连同王子本人也早已知道,那是当然喽。她一有机会就常常对他描述此必要性,语气中藏不住的讽刺,使她顺从的样子不再那么温和,或者说是使她的脑筋转得更快,她于不同的时间,用不同的名义,实际印证他们的境况是合情合理的。妙就妙在她对于合情合理这档事的感觉,从一开始就特别敏锐。她说只要用一点儿她称之为最寻常的应对手法,他们就可以无后顾之忧,她一讲就是几个钟头——仿佛只要掌握这个原则,前途就一片光明。其他时间听她说的时候,又好像他们得战战兢兢地仔细推敲,把种种征兆一个个加以诠释,更别提还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她现在说得宛如在每个转弯处都有路标,清楚到简直荒谬的地步;她也会说得好像路标是潜藏在岔路里,要穿越树丛与荆棘才能找得到路;一有机会她甚至说,因为他们的情况是前所未见的,所以他们的天空里不会有星星。她结婚后立刻前往美国,刚回来时有一次,像是要把数次的说法下个定论似的,她挺简短地暗中对他说:“这么‘做’?”下定决心的速度之快,跟他也会莫名地接获派令外出一样。“我们两个人的身份真是没得比,妙极了,什么事都不必‘做’就能过日子,不是吗?——每天除了例行的事之外,什么都没有,就算笨得不得了也能应付。一句话就说完了——不过这用在其他时候也说得通。要‘做’的事可多了,而且一定会越来越多;不过那都是归他们的,一分一毫都是他们的;重点是他们对我们做了什么。”她又接着说,因此问题是他们只能见招拆招,而且要尽可能地悄悄进行。这一对很尽责,用意良善而且完全不强出头,但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的确再怪不过了:加诸这对受害者的谕令是前所未见的惊人,他们被迫密切地互通有无,这原本是他们尽可能避免的。
王子听她说到最需着力之处是要脱身时,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她将他那副特别的表情好好记在心中。她一直想着自己语气中没有明说的部分,已经在他那双令人无法抵抗的双眼中激荡着。那样的表情所能传达出来的意思,令她很自豪,很欣喜,心中的疑虑、问题、挑战等等不管是什么,她当下就抛开了。对于他们非常努力地共同策划着,要反抗命运这件事,他一度不小心地表示有些惊奇;她当然很清楚,他最根本的考虑是这段关系中存在着什么,还有,万一他无法自圆其说的时候,那别人听到的意思为何。这类意见相左的情况要是被别人听到什么,也只会显出那些人的鲁莽——没其他的好处。不过王子独到之处,是他有办法于冲动行事前就阻止自己,没几个人能做得到。此特质在一个男子身上,当然是被当成细腻周到。她朋友如果只会搞砸或是一派天真,有可能脱口说出:“我们面对你那个引人注目的婚姻的时候,有没有‘尽可能避免’呢?”——还挺帅气地用了复数的人称,自然是表示自己没有置身事外,也连带想到她在巴黎收到的电报,那是在魏维尔先生把他们订婚消息传到罗马之后他发出的。那封电报她一直都没销毁,里面提到他们接受对于未来的安排——接受的态度可不是敷衍了事而已;虽然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会看到,写的语气依然很斟酌,很含蓄。她把它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只有在绝对单独的情况下,她才偶尔会拿出来看看。“战争时期,就勉力为之吧。”[125]——法文使它的语气变得圆滑。“我们一定得按照我们眼前的现实来过日子;不过你的勇气令我着迷,而我也几乎被自己的勇气吓了一跳。”这条信息依然语意未明,她试过用不同的方式来解读;它可能是说,尽管没有她帮忙,他的事业仍是个爬上坡的辛苦差事,得靠每天奋战维持良好的外表;它也可能是说,如果他们成了邻居,那么他会再次被迫,更得时时处于备战状态了。另一方面,它可能是说他觉得自己挺幸福的,也因此,就算她把自己想成危险人物,她也要认为他已经有所防备,因为他的确已经适应了,也感到安心无虞。尽管如此,他和太太抵达巴黎的时候,她并没有要求释疑,就像他自己也没有问,信是否仍在她手中。所有迹象都显示,如此探询有失自己身份——就好比,如果她无端就对他提到,自己老老实实地立刻出示电报给魏维尔先生,或是提到她同伴只要提个字,她会立刻把信摆在他的眼前,这些事都有失她的身份。所以她避免使他注意到自己心里所想的,事情一曝光,很有可能马上毁了她的婚姻;她整个未来在那一刻其实仅悬于一线之间,靠的是魏维尔先生的通晓人情(她觉得他们是得这么说才行);她才因此没有责任,地位也才显得端正,无可挑剔。
至于王子本身在时间有限的情况下,打一开始的时机就给了他莫大助益——他受益的部分在于没有足够的时间给他出差错;即便如此,这个看似位居配角的原因,现在却以惊人的耐心,静静等候着。起初时间比什么都要多,又是分开又是延迟的,以及中间间隔的时间;不过后来时间就变得挺麻烦的,帮不了忙,因为它开始多到他不得不面对该拿它怎么办这个问题。婚后要花的时间比他原本预期的更少;很怪,即使他已经结婚了,留给婚姻的时间,仍显得少。他知道这件事是有套逻辑的;这套逻辑给事情真相一个固不可移的证据。魏维尔先生是决定性的角色,帮了他忙——造就他的婚姻状态;帮了他很大一个忙,使一切都变了样。有莫大程度他归功于魏维尔先生——说得也是,打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哪样不是他的功劳呢?他过着日子,也已经过了这么四五年,都归功于魏维尔先生:这个事实是再明白不过了,不管是他把这些功劳一件件拿来感谢一番,或是一股脑儿地全倒在他感激的大锅里,然后细火慢煨成营养的肉汤。后者无疑是他最常用的方式。他甚至偶尔也会挑一片出来,尝尝它的好滋味呢。这类时刻看起来像在享用难得的“佳肴”,而账单算在他岳父的名下,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这样。几个月又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他会来一次全心的感激——他一开始没办法马上把这份最深切的恩惠,给安上个名称;不过,等那个名称在他脑子里如花朵绽放的时候,他日子已经过得很优渥了,如同先前已经保证过的。总之魏维尔先生关照着他和玛吉的关系,好比关照着其他每件事一样,很明显地仍会一路关照下去。魏维尔先生使他的婚姻生活无忧无虑,也使他银行户头里的数字无忧无虑,两件事他做起来是一个样。他和行员说话、处理着后面这档子事的时候,前面那桩事也会跟着出现,因为他太了解他女儿了。这份理解的心意很美妙——那是有凭有据——其亲密程度之深是一路贯彻到底,好比一个团体基于共同利益、建立于生意上的财务关系。两者间的一致性对王子而言,特性都相同,所幸那幅光景看在他眼里挺有趣的,而不是感到气恼,后者是可能发生的。那些人啊——他将资本家、银行家、退休的生意人、著名的收藏家、美国岳父大人、美国父亲、娇小的美国女儿、娇小的美国妻子等等,全都一股脑儿归拢在一起——那些人属于同样幸运的大团体,可以这么说;他们至少都是属于同类物种,有着共同的直觉;他们过从甚密,消息互通有无,说着彼此的语言,也相互“帮衬”。最后那一点的关联性当然会在某个时刻,使这位年轻人觉得,玛吉与他的关系也是在此明显的基础上受到关照。其实,真正的重点就在这儿。这情况很“怪”——也就是说,看起来就是个怪字。他们的婚姻生活出了问题,但是摆在他们眼前的解决之道也一样令人诧异。对他个人而言还好,因为魏维尔先生所做的,是为了给玛吉过得舒适;对玛吉而言也还好,因为他做的也是为了给她丈夫过得舒适。
然而,如我们先前所言,时机并非全然对王子有利,可能在某个阴郁的日子,因为某件见怪不怪的事,使得这个事实看起来特别真切。王子一空下来的时候,大多反复想着刚才提到的事。几个钟头下来,好像他想的也只有那些东西,它们甚至塞满了整个又大又方正的波特兰道,在那里连最小的客厅对他们而言都嫌太宽敞。他往这个房间里看的时候,原以为会见到王妃在喝茶;不过,尽管火炉边的餐点亮晶晶地摆放着,餐桌的女主人却不在,于是他一面等她出现——如果那称得上等待的话,一面在大片的光滑地板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为何急于在此刻见她;说也奇怪,过了半小时她仍未进来,这反倒成了他当下发急的理由了。就在那儿,他大可感觉得到,就在那儿他最能记下一笔。这种观察本身,对于一个讨厌的小危机,自然起不了什么兴头;不过他这么走来走去,更特别的是他会一次次在屋子正面的高大窗户前面停下脚步,过了一会儿之后,每次又随着消逝的几分钟时间,心情更显得激动。不管多不耐烦,激动所表现的只不过是强烈的落空:这一连串下来,就好比一个望着东方的人,随着一波波越来越清晰的景象,看着颤巍巍的晨曦终于变成瑰丽的天光,把这两样事放在一块儿,真是再像不过了。这种启发的确全都只属于心理层面,它所昭示的未来也不过是广大的思想范畴,此时物质世界的样貌又是另一回事了。从窗户看过去,这三月的午后突兀地回到了秋日;雨已经下了好几个钟头,而雨的颜色,空气、泥巴、对面房子和生活的颜色全加在一起,成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棕色,脏兮兮的;糟透了的笑话里看得到这种颜色,蠢透了的化装舞会里也见得到。凑巧往外望去的时候,见到一辆四轮的出租马车,里面很清楚有个人,车子慢慢摇晃着前进,一面笨拙地从中线的道路转向左手边的人行道,几番引导、一阵忙乱后,终于停在王子的窗外。起初,就连这位年轻人也没对看着的方向多做联想。车里的人下来,动作颇为利落,是位女士,她要车子等着;没有撑伞,快步穿过潮湿的路面往房子走过来。她动作轻快,一下子就不见人影了。王子从他站的地方,有足够的时间认出她,等知道她是谁之后,他有几分钟在原地纹丝不动。
夏洛特·斯坦特在这么个节骨眼儿,披了件雨衣,坐着辆破旧的四轮马车前来;夏洛特·斯坦特在他内心所见的特别景象,达到最高峰时刻,像幻影一般为了他而出现,时机之到位让他目瞪口呆,简直像经历了一场激烈的事件。他站在那儿等着,而她来看他,只看他一人,这件事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张力——虽然几分钟之后,这份确定的感觉就开始消退了。可能她没来,或者只是来看玛吉;可能她在楼下得知王妃仍未回来,于是仅仅留个信息、在卡片上写个字罢了。无论如何,他要确保控制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他有按兵不动的这个想法,来得突然也很有力道;她当然会听到他在家,他也会让她来见自己,不过那得全看她个人的意思才行。尽管待在原地,他满心盼望着,所以他依旧认为要随她来做决定,就显得更不寻常了。表面上的情况她是很不顺,但是她进入眼帘时产生的和谐感,与其他情况很协调,那些情况不仅和表面差得很远,也使她现身于此的价值因他的想象力而更加不凡。奇怪的是,他态度越是严苛,那份价值就越高——有件事也是,尽管他竖起耳朵凝神倾听,他既没听到关门的声音,也没见她回车上去;等他迅速回过神来,他知道她已经跟着男管家上了楼梯平台,正对着他的房门口,此时他的情绪爬升到最高点。外面又静了下来,此刻如果说仍有什么可以添上一笔的,好比她对管家说“等一下!”那也会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管家领她进门后,就走到茶几那儿把水壶下的灯点燃了,还故意忙着拨弄炉火,她倒是一副轻松的样子,好使这位主人能很快地缓和紧绷的情绪,以便和她随意问问玛吉。就算管家仍然在场,而且不管这位女士可能说出什么来,这位随侍的表情都一片木然,她说自己是来看玛吉的,而且她也会很高兴地坐在炉火边等着。很快他们俩就独处了,于是她起了话头,不管是形式还是实质内容,都像是火箭炮发出的红光,飕飕作响。她人站着往他看,直截了当地说:“到底,亲爱的,我们到底还能做什么啊?”
他当下似乎突然明白,为何几个钟头下来,他一直有如此感觉——他在这一刹那似乎突然明白他一直不懂的事,即便当她仍站在门口,因为爬楼梯而喘息的那个时刻,他依然不懂那些事。尽管如此,他同时也明白,她懂得比他多——也就是说,对他们有重大意义的一切征象与预兆而言。他内心的若干选择(他简直说不出来是要叫它们解决之道或是称之为心满意足)全摊了开来,因为她站在壁炉旁的姿态那么具体,她看他的模样也因为这个姿态而更显出色;她的右手搁在大理石上,左手则拉着裙摆避开火源,一只脚还伸出来烤烤火,干燥一下。他说不出几分钟之后,是什么特别的联结,将他们之间的缺口又重新补了起来;因为他记不得曾几何时,在罗马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儿。换句话说,他不记得她曾冒雨来看他,坐的四轮马车等在外头,虽然她把雨衣留在楼下,一身打扮却反而让她看起来显得气势不凡——把其余的事一并琢磨,这真像一幅画呀,没错——身上平淡的衣服和一顶刻意低调的黑色帽子,都强调着一份坚持,坚持着他们生命中的时光、他们想要表现得好礼教,帽子也是,连身裙也是;也坚持对它们满不在乎与讽刺,这些神情活泼地表现在她那张被雨水淋过、既清新又俊俏的脸庞上。往日时光前所未有地再次于他心中苏醒:就在他专注的眼前,它使另一段时间与紧接的未来相遇,紧连在一起,像手臂与嘴唇的久久交缠,此时此刻过得如此急迫,仅有的一点儿感觉好不踏实,几乎像是不存在那儿,所以也没人伤得了它,或是吓得了它。
简言之,发生的事就是命运的大手一个翻转,把夏洛特和他——一点儿都没错,的确是一步一步、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引到”一个方向,那是原本心里都没有盘算到的——出奇地他们自由地面对面,很理想,也很完美,这张网已经悄然成形,他们得来不费工夫,连根手指头也几乎没动过。尤其是在此次事件中,即使他们很安全,依然再次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和他在结婚前夕所听到的一样,这个声音现在透露出另一种不安。从那时期开始,他一而再,再而三朦朦胧胧地听到那个声音,似乎在告诉他为何它一再出现;但是现在它的声音大到充斥着整个房间。原因是他们目前的状态颇为安全,有十五分钟的时间他熟悉地感受着;安全无虞是事实,于是这个声音有了前所未有的容身之处,使它得以往外不断扩大,但是同时又收放自如地围住它,软绵绵的,好像一坨坨的绒毛似的,不让它散出去。那天早上在公园的时候,不管再怎么掩饰,依旧感到疑虑与危险;不过这个午后却格外显得信心满满。夏洛特的到来,就是要凸显他们俩的安逸自在,就算她一开始并没有这么打算,情况的发展是挡也挡不住了。一等他们单独在一块儿之后,她就问了他一个问题的含意——尽管没错,他一开始没有正面回答,好像不太了解似的,但是问题的含意存于其他每件事情,从她古怪地刻意坐着那辆摇摇欲坠的“轰隆隆”马车,到她刻意谦卑地穿着件没色没调的衣服,都说着其中的含意。她直接诉求之事,因为这些怪异举动所引发的问题,所以无须回答就顺利过关了,这倒也帮了他一把。他可以反过来问她的马车怎么了,以及她在这种天气,到底又为何不坐着它上路。
“正因为这种天气啊,”她解释着,“是我的一个小点子。它使我想到从前——那段我可以随心所欲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