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几天之后,王妃才开始接受,自己做了以往不会做的事;或是说,她真的倾听了内心的声音,它换了一种新的语气说话。然而,这些出于本能加以延宕的省思是一种结果,早已真真切切活跃于认知与感受中;尤其它是在某个特别时刻里产生的结果,当时她的手才轻轻一触就理解了,她理解到,长久以来自认为无懈可击的情况,已经有了改变。几个月又几个月下来,情形一直如此,成了她生活花园里的中心;但它兀立在那儿,像某座奇怪的高大象牙塔,或者,可能比较像远方国度里某座让人惊艳的寺庙宝塔,整体铺着又硬又亮的瓷砖,突出的屋檐上了色,有各种花样,还用银色铃铛装饰,偶尔有风吹过,就发出叮叮当当悦耳的声音。她绕着它一圈又一圈走着——那就是她的感觉;她就活在留给自己绕圈圈的空间里,此空间有时候似乎很宽阔,有时候很狭窄:抬起头往上看,这栋漂亮的建筑物一大片延展开来,很宽阔又拔升得很高,但如果她希望可以进去,就会一直搞不清楚入口在哪儿。她直到现在才希望进去——的确很奇怪;但除此之外,同样奇怪的是,尽管她举目往上,看得出特别是在很高的地方,有些从内部造出来的孔洞和观景窗口,但是从她近在手边的花园方向,却连个可以进去的门都没有。它很壮观,装饰精美,不变的是依旧无法一探究竟,又莫测高深。然而现在,她心里不断思考,仿佛自己已经停下脚步,不再只是绕着圈走了,不再只是审视这座矗立的房子,不再那么茫然,那么样无助地干瞪眼,放在心里纳闷。她清楚地发现自己停了下来,接着来回逗留,最后走上前去,从来没这么靠近过。依照它与她之间隔开的距离来看,那个东西可能是伊斯兰教的清真寺,没有哪个恶劣的异教徒敢放肆。一见到它,脑海里会出现一幅景象,进去前得把鞋子脱下来,如果被发现擅自闯入,甚至可能要赔上性命。她当然没想到自己可能为了做任何事而赔上性命;不过,仿佛她已经敲了一两下其中的一块稀有瓷砖。简单来说,她敲门了——虽然她也说不上来是要进去,或是要干吗;她用手找了块冰冷又平滑的地方试试,然后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已经有事情发生了;好像她才轻轻一碰,一会儿工夫之后,里面就传来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足以使她知道,有人注意到她来了。
如果这个意象,能代表我们这位小姐意识到自己最近的生活有些改变——这个改变不过是几天的事而已——那我们同时也可以观察到,她一面绕着圈圈走,像我说过的,一面也在寻找而且发现了答案,好来解释她做过的事,这个想法令她松了一口气。位于她繁花盛开园地里的那座宝塔,即描绘出这种安排——要不然,又该怎么称呼它呢?——这么一来可以让人眼睛一亮,她可以结婚又不必和过去脱节,她喜欢这么形容。她毫无保留,无条件地奉献自己给她的丈夫;同时也没舍弃过她父亲,丝毫都没有。看到两位男士彼此爱护,好美妙,她觉得非常幸福;她的婚姻里,没有什么比得上这件事更令她开心,简直就是给这位长辈交个新朋友,因为他比较孤单。整件事已经是颇为称心如意,另外又再锦上添花的,就是后者的婚姻了,所花的功夫和她的婚事一样多。他以同样自在的方式采取同样明快的步骤,也一点儿都没有弃她的女儿不顾。他们竟然能够同时处于分离又在一起的情况,是相当与众不同,她也从不曾有过片刻质疑;事实上,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与众不同,所以也总是成了鼓舞、支持他们每一个人的重要部分。有很多独特的事,但他们不会沉迷其中——例如奔放的才华、大胆、创造力等等,至少对这位亲爱的男子与她自己,根本就不搭调。不过他们喜欢认为,自己已经将生活扩展到这个不寻常的范围,加上这种自由的形式,有许多家庭、许多伙伴和更多的夫妻档,仍觉得行不通。最后这个事实,可以由他们大多数朋友大方表达的羡慕获得证实,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们,说不管从哪方面看,能维持如此的关系,他们肯定是个性和蔼得不得了的人——对美阿梅里戈和夏洛特当然也同样赞誉有加。他们很高兴——哪里不会呢?——知道自己散发此等魅力;她父亲和她自己当然也觉得很高兴,他们俩的个性和别人不同,慢吞吞的,如果没有好好把这点想一想,应该也不觉得有什么成就感吧。所以呀,他们的幸福已经有了成果;所以呀,那座象牙塔也一层一层往上升得越来越高,在社交场上一定随处都看得到它,既明显又令人赞赏。玛吉真不愿意用相对严厉的口吻问自己,为何看到它的时候,不再觉得舒心自在;那表示一种情况,她原本的日子是一成不变,精神上甚感安慰,几乎片刻未曾另作他想,但现在不同了。为了要维持一成不变,她总是能够多多少少删减掉一些对自己重要的事。
她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处境不对位,她活动空间里的阴影越来越浓;她沉思着,要么应该是她没有做对——也就是太自信了——要么就应该看出来是自己错了。尽管如此,她还是竭力为自己争取些空间,好像一只刚从池子里爬上岸、毛皮丝滑的獚犬一般,摇摇头想把水甩出耳朵。她一面走着,一面用差不多的节奏摇着头,一遍又一遍;除了一般的粗鲁吠叫之外,她也会别招,是那条獚犬不知道的,她很努力地对自己低声哼着,那是个信号,代表什么事也没发生。可以这么说,她没有掉进池子里,没有出意外,也没有打湿自己;原本她只是假想而已,但是后来她开始有点儿觉得,自己该不会着凉了吧,也不管有没有吹到风。她不记得自己曾经这么激动过,当然也不曾——那是另一件特别的事了——连带着非得掩盖她的激动不可。在她看来,一件新的迫切要务出现了,她整个空闲时间都在处理,正因为那需要巧妙的手法才能使它不被人瞧见。这种巧妙的手法得全神贯注在私底下练习,说到这一点,我可以把这些隐喻加强几倍来看,我要把她比拟成一位吓坏了又寸步不离的年轻母亲,正照顾个不守规矩的孩子似的。根据我们新的模拟,这件盘踞她心思的事,证明她遇着了灾祸;但同时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比得上关系里的另一个征兆更为重要。她已经够大了,足以知道任何深植人心的热情,都有其喜悦与痛苦之处,也知道痛楚与焦虑,才会让我们对它有满满的感受。她从不曾怀疑,这种感觉的力量使得她与丈夫紧密相系。但是忽然间,她感觉强烈的不安,力道之强要将人给扯伤了,一旦正视它,却只显出她不过像其他数以千计的女人一样,因为拥有此热情的全部殊荣,就每天照章行事。假使经过考虑,她享尽了好处,也没什么好理由反对,那又为何办不到呢?反对的最好理由,可能是某些结果对于别人不如他们的意或是不方便——特别是那些人,从没有因为只专注于他们的热情,而给她带来困扰。不过,假如危机在个人尽全力之下,就会获得适当的防卫,那也只是等同于运用自己所能或是恰如其分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王妃一开始的时候不是很清楚,但是渐渐地越来越了解,自己的能力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地灵活发挥了;这个情况很像她一度喜爱的舞蹈一样,因为不再参加舞会,所以原来牢记的舞步也渐渐模糊了。她要再参加舞会——这么说是随便了点儿,甚至比较粗略,看起来似乎是解决之道;她会从深深的容器里,拿出各式各样的装饰品,可以匹配更盛大的场合,原本都摆着不用了,但她知道自己的收藏非常可观。她原本很轻易地就可给我们了解上述所言;在不忙又安静的时刻,就着被风吹得闪烁的烛光,偷个闲去看看;再次浏览一下她丰富的收藏品,也看看她的珠宝,它们看似有些腼腆,但全都着实散发着耀眼光芒。事实上可以把它当成一幅画,描绘着她半压抑的烦乱心绪,也在某个程度上描绘着,她顺利地把自己危急的处境,尽可能地当成只是需要排遣一下而已。
然而,还是得说说她丈夫和他同伴从马灿——严格说来是迟归的那个下午,如果要她断定自己采取的步骤,是属于自制或是夸大表达,她可能会挺茫然的——当然一开始时。因为很清楚,这是玛吉这方面所采取的步骤,当下以及当场,她决定要做点儿什么,使阿梅里戈觉得挺不寻常;虽然她没有按照平日习惯,但也不过就是经过安排,没给他见到自己待在伊顿广场罢了,不像平常他是铁定会在那儿找到她。对他而言是够奇怪的,好像他得回家,就是为了见到她;她独自一人等待着他,表现得很强烈,起码是殷殷急盼的样子。我们之前提过,这些是玛吉的一些小变化以及温和的策略,其中含义无穷。表面上,在炉火边盯着她丈夫回来,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再说,他也只会觉得如此。这种状态下,此类事可归于平凡无奇,但这个样子——她反复思索的想象力最后接手了——其实是她处理的手法,完全按照自己所设想好的做。她拿自己的想法来印证,而证据已经露了边儿;全都呈现眼前,她不再把玩一些既钝又不灵光的工具,也不要砍不了东西的武器。每天有十来次,她都幻想见到一把出鞘刀刃的闪光,而每次见到,她就紧闭双眼,非常明了这股冲动会用动作与声音来骗过自己。某个星期三,她只是坐着车去波特兰道,而不是待在伊顿广场——她私底下一次又一次重复做这件事——先前也看不出什么理由,会使她目睹到历史的斗篷就这么给掀了开来,也只不过是急速地一挥,扫过一次很寻常的行为罢了。反正都一样,就是发生了。才一个小时,它就一口被咬进她的心里,从此之后,她以前所做的,就某方面来说仍未能下定论,也都不重要——可能甚至连在他们金光闪闪的古老罗马,那时她接受了阿梅里戈的求婚,也包含在内。不过从这只胆小的母老虎轻轻蜷伏的姿态来看,她并没有冲动地说任何事情已到了终点,也没有笨拙地指任何事是不可或缺的;于是她骂了这种招人非议又怪诞的态度,把它当成自己嘲弄的对象,尽量减少受它影响[149]所招致的后续事情。她只想要再靠近一点儿——朝那个东西,再靠近一点儿,那个东西她甚至连描述给自己听都没办法,也不愿意;事前她无法估算,能靠得多近。实际上她加倍要自己分心不再专注此事,压抑自己——因为她可以选择,可以敲定它们——不论成效如何,都无法使她别再想到,两个人新关系里的任何特别时刻,从她给丈夫第一次感到惊讶之后,关系就和以前不同了。那是挺糟糕的,不过全都属于她自己;整个过程往后退回去,是一张很大的图画挂在她每天生活的墙上,随她的意去揣度。
回想的时候,有一连串的时刻依然历历在目;简直就像戏台上的一幕,演着不同的事情,有的场景好像故意演的,要留给正厅前排的观众好印象。这样特显突出的时刻有好几个,而那些她再次最有感受的,好比一串坚硬的珍珠一样,可以一颗颗地算,很特别的是,它们都属于晚餐前那段时间——那天的晚餐好晚,到九点才开始,因为阿梅里戈迟了很久,最后才匆匆进来。这些只是部分的经验——尽管事实上有一大堆这样的经验——而她的印象持续地在经验之间,做出敏锐的判断。隔了颇有一阵子之后,才发生了接下来的事;在那之前,记忆的火焰转到另一处也同样灼热灿烂的地方,是某个教堂祈祷室的灯光,里面香烟袅绕。无论如何,刻意回想起来,重要时刻当然是最初那一个:那时有一阵子沉默,时间慢慢过去,有点儿不自然,她再怎么不愿意,当下依然将这段沉默的状态彻底估算了一下,不过——到底有多久呢?她真的知道有多久吗?——她没办法打破沉默。她在比较小的客厅,总是“坐”在那儿;她算好时间也打扮妥当,终于进来了,等着吃晚餐。为了这么桩小事,她不知算计了多少件事情,真令人赞叹——因为这件事太重要,她拿不定主意用哪个方式来应付。他会晚到——他会很晚才到;那是她唯一可以确定的事实。假使他和夏洛特的车子直接到伊顿广场,就算知道她已经离开了,他也许仍然觉得最好是留下来,也有此可能。万一如此,她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信息;这是她另一个决定,尽管这样一来有可能只会使他离开更久。他可能会认为她已经吃过晚餐了;他有可能继续待下去,尽量能说的什么都拿来谈一谈,以对她父亲示好。她知道他有办法做得更漂亮,结果也都挺美好的;已经不止一次了,他可以连换衣服的时间都牺牲掉。
如果她现在逃避了这类牺牲,用她可以支配的时间,使自己变得极为神采奕奕又很伶俐,这一点很可能为她已经压力十足的精神再添上一笔;这种情况就是后来她认为自己蜷伏着的样子,因为她可是一直等,一直等。她绷紧了神经,尽量不让自己的外表成了那样;但是读不下那本无味的小说,她可就没办法了——唉,真是的[150],那是她无能为力的呀!——不过,至少她坐在灯光旁边,手里拿着书,穿着她最新的长裙坐着,第一次穿它,很突出,全身上下都很挺也很气派,对一件只穿在家里给熟人看的长裙来说,可能有点儿太挺也太气派了,然而,却也突显出她内在无可比拟的优点,这是她冒险希望能在这一次表现的。她反复瞄着时钟,却不稍微放任自己,上上下下走一走,虽然她知道,如此走在光亮的地板上,会把她装点得更美,因为衣服轻摆发出窸窣声,以及“垂坠的”饰品摇晃。难就难在,这也会令她更觉得自己处于激动的状态,那正是她不想要的。只有当她用眼睛,想到自己裙装正面让人满意的样子,她的焦虑才会停止,像个权宜之计,把人搅得迷迷糊糊的,尤其是等她盯着它看得够久之后,她会接着猜想,不知最后夏洛特是否会觉得很满意。说到她的衣着,她一直是挺提心吊胆的,也不太有把握;过去这一年,她更是活在夏洛特对它们的批判之下,那些批评挺让人猜不透的。比起任何女人穿的,夏洛特自己的衣服根本就是最迷人,也是最引人注目的。她随意地发挥天分,怎么搭配都令人赞赏,不显突兀,这一切要归因于财力,也要归因于她无穷的能力。不过,在这些关系里面,玛吉形容自己一直是深深地被“撕裂”一般;一方面知道自己不可能模仿她的同伴,另一方面也知道,不可能独自一人就可以彻底了解她。她进了坟墓仍然不会知道的事,没错,这是其中一件——不管看法有多巧手慧心,个个不同,但夏洛特到底是怎么看待她继女?她对于继女的美丽打扮总是说很好——尽力予以赞美;不过狐疑的感觉一阵阵在玛吉的脑后盘旋着;这些表达是在发慈悲,并不是批评,说得有些真诚,但可不是全然的直率无隐。如果可以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以夏洛特眼光这么完美的人,早就对她绝望了,不是吗?——是经过很严格标准才认为绝望,也因此在没有其他办法下,给了她一个不一样的、低一点儿的标准,然后挺耐心又让人放心地帮她一把,不是吗?换句话说,尽管她这么可笑,但是她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偷偷觉得放弃希望了,甚至可能偷偷觉得很烦,不是吗?——所以,现在最好仔细想想,有时候别人对她比平常更为不真诚,她是否该为此觉得惊讶。缺席者仍迟迟未现身,而玛吉提出的关乎表象的这类问题,正是她汲汲于想要呈现的;但不过是再次重复着结果,仅仅消失于浓密的空气里无处可寻,周围的气氛越来越沉重,因为我们这位小姐,累积了许多问题找不到答案。它们就在那儿,那些累积的东西;好像一屋子混在一起的东西,从未被“分类”过,她沿着人生的回廊走着,一遍又一遍地经过它们,有好一段时间了。只要可以,她就经过一下,也无须开门;有的时候,她会转转钥匙,丢件新的东西进去。她做的就是把东西拿开不挡路。它们加入了原本混乱的那堆东西;仿佛有某种本能同类相吸引似的,它们在那一堆里面找到了安身之处。简单来说,它们知道该往哪儿去;现在她心里面又再一次推开那扇门,几乎对这种情形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夏洛特的想法有她永远都不知道的东西——她把那个也给丢了进去。它会自己找到同伴,而且,要是她在那里站得够久的话,可能会见到它回归自己的角落。如果她的注意力能再灵活些,那么这幅景象肯定会让她目瞪口呆——里面有一堆虚华之物,同类的、不同类的,都等着新东西加入。此番景象着实让她幽幽地倒抽了一口气,她转过身去,最后那幅内在景象被外在的一幕乍然终结。另一扇很不一样的门打开了,她丈夫站在那儿。
后来她再想到这件事,也觉得挺奇怪的。那是她生活在实质上一个突发的转折:他回来了,跟着她从另一间房子回来了,很明显不甚笃定——她第一分钟看到的就是这个表情写在他脸上。但也只维持了那几秒钟而已,等他们开始说话之后,那个表情似乎很快就消失了;不过就在出现的时间里,它表达得相当清楚。尽管并不太知道会看到什么,但她原本以为自己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羞赧之情。至于为何有羞赧的表情——她称它为羞赧,是因为她要确定自己做着最坏的打算——又为何脸上有此特殊的表情,很清楚是因为他想知道,见到面的时候她会如何。又为何是在第一时间呢?——她后来一直在想;问题悬在那儿摆荡着,仿佛它可以解答每件事似的。她当下一察觉如此,就有了个强烈的念头,自己一定是立刻令他觉得不对劲,有点儿太激烈了,那不是她原先的意思。其实他大可轻而易举地把她变成个难堪的傻瓜——至少在那个时候——这点在那一刹那也看在她眼里。仅仅十秒钟的时间里,她真的挺担心会变得如此:原本他脸上那不甚笃定的神情,紧接下来弥漫于空气之中。不耐烦的字眼儿完全听不出来;如果脱口而出,像是“你到底在忙什么,还有你是什么意思啊?”这样的话,会使她立刻坠入谷底——老天知道,她尤其更不愿很激昂。她不过是小小地与平时习惯脱节而已,或者说,无论如何,与他自然的推论脱节,仅仅小事一桩罢了;来不及挖苦它投下的阴影之前,强烈的揣度感已经产生了复杂的效应。她无法测知他感觉有何不同,这一次不是在他处和其他人在一起,而是和他在家里单独见面,她不断地一次次地回想,如果她选择硬是要这么说,在他得以看清之前,脸上那副漠然神色是有意义的——可以说,是具有历史价值的——其重要性超乎一般只是转瞬间的表情。她当场自然是没想到,他可能想看清什么;不过已经足以知道,他是看清了,更别提心跳得厉害,他看到太太,就在她该待在自己客厅的时间里,好端端地待着。
他什么都没问,那倒是事实,她现在相信在那短短几瞬间,他心里正想着,她的态度和打扮都透露着某些不寻常;他走向她,微笑又微笑,然后,终于毫不迟疑地拥她入怀。一开始是迟疑着,她见到没有自己的协助,他也立刻克服了。她没有给他任何帮助;假如说一方面她看不出他有迟疑,那么另一方面——特别是他也没问——她也说不出来为何自己那么激动。她从头到脚全身上下都知道,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情绪又再次紧绷;假使他出声,就算只问一个问题,都会瞬间使她不顾一切爆发。想要最自然地对他说的话,竟然就是这身外表,颇为奇怪。但她从未比现在更为清楚,她的任何外表,或多或少都会直接转向她父亲,他目前的生活好安定,基本上,也接受这样的生活;因此,如果他心里有一点点的异动,即使可能只是要它活泼一点,都会晃动他们珍贵的平静生活。那就是她放在心底的事,他们的平静生活是第一要务,它极为不稳多变,只要差之毫厘便会失了平衡。正是这平静的生活,或者说她随时在为它担心不已,才令她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她与阿梅里戈交换着目光,不发一语,两边都一样担心。不言自明,要维持此幸福的平衡感就需要这么多周详的考量,实在得谨慎处理;不过她丈夫也有他的习惯性焦虑和小心行事的作风,因此将他俩更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如果一切只为了过平静的日子,而她也因为他们对此事完全有共识甚感喜悦,那就太美好了;她大可坦然说出真相,说自己为何有这般行为举止——说说此番行为欠佳的小举动,在此刻看来,不过是非常不足挂齿的一桩怪事。
“怎么了、怎么了,我把没有一起吃晚餐这回事,看得这么严重?呃,因为我孤孤单单整天想着你,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再说,也没什么道理要我再忍耐下去。那就是我心里想的——乍听之下可能觉得很怪,毕竟我们都为了彼此忍耐着,真是太奇妙了。最后这几天,你似乎——我不知怎么了:没有你的空虚更甚以往,太空虚了,我们没办法再这样过下去。一切都很好,我环顾四周也完全明白有多美好;但是,有这么一天冷不防的,那个已经装得满满的杯子,满到了杯缘,开始往外流泄。那就是我需要你的样子——一整天,那个杯子太满了,没办法端着。所以我和它在这儿,溢出来泼到你身上——只是这个理由而已,那是我活着的理由。毕竟,我几乎难以解释,我现在爱你之深,一如最初的第一个钟头,除了有某几个小时之外——那些时间出现的时候我知道,因为他们简直吓坏我了——它们让我知道,我爱得甚至更深了。它们出现了……啊,它们就要出现了!毕竟,毕竟……”这类字眼就是那些没说出口的,然而,却连这些尚未发出的声音,都像是因为本身的颤抖而压抑了下来。就算他让话一直说下去,也为因其沉重而不成句。他没有走到极端,在最后一刻,他了解了他该了解的——他的太太正表露心迹,她仰慕他,想念他,也渴望着他。“毕竟,毕竟。”她是这么说的,而她说得没错。他得有所回应;从那一刻开始,就像前面说过的,他“看清”了,他得当成最要紧的一件事。他紧紧抱着她,抱了很久,这是他们单独重聚的表达——很明显地,那是这么做的一种方式。他的脸颊温柔地磨蹭她的脸,也在她脸旁边,用深沉的声音喃喃低语,另一边的脸庞则紧紧靠在他的胸膛。那是另一种同样明显的方式,简言之,他信手拈来的方式可多了,她后来心情好的时候发现,他这方面的机智极度老练。后面这一部分无疑地是因为,才过了快十五分钟她就感觉得出来他挺机智的,因为在那段时间里,她温和地询问着,而他一副无所不谈的样子。他告诉她那一天怎么过的,高高兴兴地说到他和夏洛特绕来绕去走一走,说到他们找寻教堂的整个冒险经过,以及这个旅程如何变得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这件事的教训就是,无论如何他可真是累了,得去洗澡和换衣服——为此请她慈悲地容他告退,时间会尽可能地缩短。后来她记得,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对话——对她而言,有那么一刹那,他人还没出去站在门口的样子,那时他听到她问,要不要跟他上去帮忙时的样子,她一开始问得有点儿迟疑,但接着很快地决定问他。他可能也迟疑了一下子,不过他婉拒了她的提议;她的记忆里留住了那抹微笑,如我所言,他带着微笑说,他认为照这样的速度下去,他们要到十点才能吃饭,所以他一个人直接速去速回即可。如我所言,她想起这类事——事后玩味的力道之强,好像灯光照亮整个画面;此经验的后续发展也不足以模糊原本清晰的一幕。后续发展有好几个,她后来心里已经比较会分析了,其中第一部分是她的第二次等待,也挺漫长的,等着她丈夫出现。尽量往好处想,她倒是可以确定,如果她跟着他上去,可能会帮倒忙,因为人在赶时间的时候,旁边没人帮忙的话,几乎都会更快些。可是她依然觉得,他真正花掉的时间也不亚于她可能会拖住他的;虽然得说说,现在这位娇小人儿的心里想得很多,可不仅仅是不耐烦而已。看到俊美的他,以及她不担心惹他不快要他来回跑,就可以知道出事了,而且进展得很快。一开始,当恐惧消退的时候,对于玛吉来说,总是意味着甜蜜的降临,长久以来所有的事都充满甜蜜,而现在她的心情,忽然给了她特别的感觉,一种归属于她的拥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