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里戈又离开她了,她在那儿坐着,在那儿走着,他都不在身旁——和他在家的时候不一样,她不再克制自己,不让自己走来走去。不过,无时无刻不仍然充满着他靠得很近的感觉,特别是亲近感一旦建立之后,很奇怪,几乎感觉他的样子重新出现。距离上次见到他,不过才五天前的时间,可是,他往她面前一站的时候,却像是从遥远的国度回来,历经漫长行旅,结合了危险和疲累。这种前后的变化是无法抹灭的,她感觉他颇耐人寻味,这不过意味着——用大白话说——她很幸运地嫁了个帅极了的人吗?那是个很老、很老的故事,不过故事中流露的真相几乎令她惊讶,像是隔了很久之后,再看到的一幅美丽的家族老照片或是某位祖先线条柔和的画像。那位帅极了的人在楼上,她在楼下,加上其他几点事实,那关乎她此番表态所需的抉择与决定,也涉及需要不断关照、维持着平静的感觉。不过都一样,她未曾像此刻般觉得全心全意结了婚,凄凄然觉得自己命运中有个主宰。他想要对她做什么都可以;事实上,所发生的与他所做的,也正是如此。“他想要”,他真的想要——可能只有程度大小不知道,因为心情愉快,气氛好融洽,说到的人、讨论的事都好熟悉。她知道只要是他渴望的,他绝对总是会得到。此刻她毫无保留全心奉献,所以此刻她知道,他已经征服她了,毫无疑问,只消一个暗示、一点儿温柔的动作即臻完美。就算他累了一天,回来的时候一脸疲惫,那也是为了她与她父亲而操劳。他们俩安心地坐在家里,小王子在他们中间,生活的烦琐杂事降到最低,无聊的事务也都排除,家里面得以维持轻松自在,全都因为其他人不畏风霜坚守岗位。阿梅里戈从来没有抱怨过——夏洛特对此也没有;以前她从没想过,但是今晚她好像了解了,他们出席社交场合的工作,要求什么就做什么,是远超乎她能想象的,他们也都认真地完成了,这种日子永远受到束缚。她记得范妮·艾辛厄姆老早就说过的评语,那位朋友是如此描述她与她父亲,说他们好像没在过日子似的,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还要别人为他们做什么;她心里一面回想,而他们有过的一次长谈,也一面回荡着。那是九月的某一天在丰司,他们待在树下,她把范妮的这句名言告诉他。
那次事件可以算是他们更聪明过日子的第一步——她已经常常这么想。时间已过了一个钟头,一连串的原因和结果都有轨迹可寻——有好多的事可排列成表,第一件是自她父亲结婚开始,从夏洛特来访到丰司的过程,在她脑中流过,而那件事就出现在那次难忘的谈话里。不过,连锁的事情里,有一件最为突出,无论如何,夏洛特仿佛是被拉来“凑数”似的,仆人们老是如此称呼那些额外找来的帮手;因为别人会指给他们看,说什么如果家里的大马车拖行困难,而且困住了,那错误全出在轮子不齐全。他们可能会说,才三个呗,还少了一个呀,而夏洛特打一开始做的,做得又顺畅又美妙,不就是当第四个轮子吗?让人立刻一眼看出来,车子走得顺畅优雅多了——至于这一点,玛吉将自己的形象补齐了,没有缺损,她现在极度感受到,身上的每分压力都减轻了。只要她是其中一个轮子,她也只要待在自己位置上即可。她的工作有人代劳,所以她没感受到重担,要她承认连转个弯都很少也是实情,没什么不好说的。她在炉火前伫立良久,可能正紧盯着她所幻想的画面,甚至自己也知道,它有多荒谬,多不切实际。她可能正观看着那辆家里的马车开过去,注意到阿梅里戈和夏洛特正使力拉着车子,而她与父亲却连推都没推上一把。他们一起坐在车子里,逗着小王子玩,把他抱到窗户看看外面,也给别人看看,就像个真正的王室婴儿;做这些事的时候,另外的人都在场。玛吉在这个影像里看到难处一再出现;她一遍又一遍在炉火前伫立:每次站在那儿,似有强光瞬间突破昏暗一般,过后她会较轻快地活动一下。她终于在那幅一直钻研的画面上,见到了自己突然跳出马车;坦白说,那个神奇的景象使她的眼睛睁得更大,心脏也停了一刹那。她看着这个人这么做,仿佛是别人一般,很紧张地等着看接下来会如何。那个人是铁了心——清清楚楚,长久累积的一股冲动,终于感受到一阵最激烈的压力。只是,要如何给这份决心使上力呢?特别是画面中的那个人会做什么呢?这个问题的力道好强,她在房间的中央环顾四周,仿佛那里就是采取行动的地点。接着,门又再次打开的同时,她看到了第一次的机会,不管行动为何、方式为何。她丈夫又出现了——他站在她面前显得神清气爽,简直是容光焕发,挺让人放心的样子。他着装妥当,头发上了油,身上散发香气,一切就绪准备用晚餐,在延宕的终了时分,对着她微笑。好像她的机会得仰赖他的长相似的——是很好,如她现在所见。当下似乎仍有那么点儿不确定,不过比起他刚进门的那一刻,消散得更快。他已经伸出双臂。
过后有好几个钟头又好几个钟头的时间,她仿佛被高高地往上提升,有个温暖又高耸的浪潮托着她漂浮,下方绊脚的石块全都没入,消失无踪。这种感觉是因为她再次有了信心,甚感喜悦,也因为一如她所相信的,她知道要做什么了。以后的一整天,以及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觉得自己知道。她有个计划,而且乐在其中:其中包括了她无休止的长考中,突然出现的一道亮光,将警戒的状态推向顶点。她想到的是一个问题——“你知道的,假如是我抛弃了他们呢?假如是我太无反抗,就接受了我们这种奇怪的生活方式?”对于阿梅里戈和夏洛特,她自有一套程序,各不相同——这套程序和他们的程序相当不同。如此的解决之道在她面前升起,它的简单影响着她,令她着迷,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她竟然笨到都没察觉这么简单的好处,而且同时也已经开始见到成果。她自己只需做某件事来看看反应有多快即可。知道她丈夫已经做出反应,就是那波高高升起又不消退的海浪。他和她“碰面”——她是这么形容的;从他回她身旁到准备好用晚餐,他用一种大方、特别是欢乐的样子和她碰面;在她心里,这就是一种象征,他们两人可借此逃避某件事,它尚不十分明确,但又很清楚是挺糟的。事实上,即便她的计划已经开始产生作用,但是当他一副光鲜的样子又现身之时,她仍满心殷切,忙活着又摘又拔——在思想的花园里又摘又拔的,她把它看作某一朵盛开的花,可以当场呈献给他似的。嗯,这朵花是参与的花朵,她视它为此,在那个时间、那个地方,伸出手拿给他,直接将想法付诸行动,再不足挂齿也好,再不明显、再荒谬也好,都要与他分享,无论什么开心的、有趣的事,或是任何经验——因为如此,所以也要与夏洛特分享。
晚餐的时候她全心投入于同伴们,最近这一场冒险的点点滴滴,毫无保留给他知道,她多么想知道每件事情,尤其是夏洛特。她想知道夏洛特对马灿的评语,夏洛特的观点,她在那儿多得心应手,她又引发了什么效应是有迹可寻的,她无可仿效的穿着,她如何优雅展现机敏的一面,最后,还有她如何发挥她杰出的社交功力,等等,一连串的询问绕着这个主题没完没了。再者,对于他们想到开开心心去找城堡,玛吉的询问最是显得感同身受;她很高兴他们去玩一趟,而阿梅里戈则心情挺愉快地告诉他们有哪些有趣的发现,连冷牛肉、乳酪面包、客栈里奇怪又陈旧的气味和肮脏的桌布都说了。在热切的期待下他述说着,听到的已经是第二手的印象,那些好玩的事、自由自在的大好时光,只属于别人,他的目光不止一次越过餐桌看着她,仿佛内心颇受感动——仿佛在其中看到了些相当强烈的情绪。到最后,只剩他们两个人,她要摇铃找仆人来之前,他又再次宽容地接受她有点儿可说是不按牌理出牌的行为,她之前已经有过一次了。他们一块儿起身准备上楼;他正在说的几个人,已经快讲完了,最后才提到的是卡斯尔迪安夫人和布林特先生;之后她又谈到葛洛赛司特的“风格”这回事。他绕过桌子走向她,这个话题让他盯着她看,神情很温和也显得不太自在,看得出挺迷惑的,困窘的样子也藏不住,同样的神情也出现过,那是因为他觉得她好奇时很优雅迷人。好像他马上要说:“你不需要假装,亲爱的,挺辛苦的,不需要认为得这么在乎才行!”——好像他站在她面前,一开口就说得出来似的,不必费力想,如此亲近地让人安心呢。她也早就准备好答案了——她一点儿都没假装;他牵着她的手,而她往上看着他,眼中尽是她对这个小计划的坚持,不含糊,认真又固执。从那一刻开始,她要他了解,她将会再次和他在一起,和他们在一起,打从那些“奇怪的”变动之后——真的可以如此称呼它们——她就真的没再这么做了,因为这些变动使得他们每个人,好像为了其他人之故,都太容易也太温和地就被忽略掉了。住在伦敦的人说,他们整体的生活需要一个特别的“形式”,而他们也将它视为理所当然——那的确是很好,只要这个形式是保留给外人看的;给自己人,顶多像是模子倒出来的美观冰镇布丁或是那类东西,吃的时候不必担心会弄断汤匙。一开始她只打算自己进一步观察到那个程度即可;她要他了解,她的计划里也包含着夏洛特。所以,一旦他开口说她在评断他的当下——说他逮到她对于他们情况有这个挺勇敢的想法——那么她可以清晰地侃侃而谈,甚至口若悬河。
然而,所发生的却是她一面等待,一面觉得自己目睹有个过程正深深植入他的内心,大致来说,似乎不必如此深入——这过程是在掂掂天平两端的重量,也是考虑、做决定和打消念头的过程。他已经猜到,她人在那儿是有个想法的,事实上她在那儿自有一番道理;只是很奇怪,这可让他最后没再说话了。这些情况她更容易察觉了,因为他现在看她的样子,比以往更显专注——这下子她感到惊惶,因为她不确定,他对她的想法是否无误。令人惊惶是因为他握着她的双手、弯下身来靠近她,好温和,仿佛想看得更清楚,了解更多,或许是要给更多——她不知道是哪样;不过他那么做,已经一把将她控制住了,她会如是说。她不再坚持,放手使自己的想法离去;她只知道他又将她拥入怀中。一直到过后她才认出差别在哪儿,感觉到他如何用行动来代替没说出口的话——在他眼里,可能比任何言语都要管用,事实上,无论何时,比任何事都更管用。命中注定避不开,她接受了也予以回应,事后回想起来,几乎像是认同他内心的假设:假设如此的表态,已经巨细靡遗地预测了也打点了每件事,也假设很可能任何刺激,都不会真的触发她心里按捺不住的那股冲动。不管怎么说,从他回来之后,这已经是第三次将她拉向他的胸膛;现在要离开房间了,他要她待在身边,走进大厅穿过它的时候,他都靠着她好紧,一起缓步移动至上方的房间。至于他的温柔所带来的幸福感,与她感受的敏锐度,他都是对的,对得不得了;不过,就算她觉得这些事把其他的都一扫而空,她心中仍因为它们而感到软弱,尝到某种恐怖的滋味。对她而言,的确仍有未竟之事,她万万不可因此而软弱,务必得坚强起来才行。虽然她牢牢相信,理论上自己已获致成功,因为她的激动表现已为人所见,错不了;然而,过了好几个小时之后,她依然觉得很软弱——如果可称之为软弱的话。
她很快地恢复了,回到那个感觉,此事总还有个夏洛特得应付——无论如何,不管夏洛特如何看待那些表现,即使是最糟的状况,或多或少,她也非得有所不同才行。夏洛特要作何反应,她的选择可多着呢,那是铁定的,等她从马灿回来的隔天见面时,玛吉采用相同的办法,也是一副非常希望听到她讲所有事情的样子。如同她要从自己伴侣那儿得知一样,她也要从她那儿得知事情的全貌;王子不在伊顿广场,而她几乎是铺张地大动作去到那儿,为达此目的而努力,她不断回到这个话题,只为了此目的,不管她丈夫在场也好,或是有数次简短的单独谈话也好。在她父亲面前,玛吉则出于直觉,借口说他和她一样很希望能再听听,那些回想起来有趣的事儿——也就是说,要他太太把已经告诉过他的,那些在前一天晚上,他们俩之间这类谈话,全都再说一遍。吃完午餐后她又找到他们,加入他们,因为她急于要继续用上她的办法,所以连他们人都仍未离开早餐的餐厅,虽然他们吃的是正午时分的餐点,她就已经当着她父亲的面表达,希望能听一两件轶事趣闻,以免再晚了可能会错过。夏洛特打扮好要出门,而她丈夫看起来肯定是不去了;他已经离开餐桌,靠近炉火坐着,旁边的架子上放着两三份早报,加上送来第二回和第三回,尚未看完的邮件——玛吉瞄了一眼就知道,比平常多更多,有传单、目录、广告、拍卖公告、外国的笔迹写的外国信封,那跟外国衣服一样,一看就错不了。夏洛特在窗边看着外面紧邻广场的小街道,好像出门前在等他们的客人来似的;像是一幅涂了油彩的画,有颜色的光线照着,怪怪的,为她的样子定了调,没有哪个物品能如此将其价值完全展现。她很灵敏,很快就知道自己又面临了一个问题,她加紧动脑想出对策:她的心思在前晚,已经学着短暂地放松一下,这是最近才有的感觉,但是又很快加速起来,她走出家门,接着走过半个城市——她从波特兰道一路走来——空气凝重得化不开。
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没人听得到;人站在那儿没开口说话,那些她对于事实所提出的证明,已在金色的迷雾中乍隐乍现,而雾也已经开始消散了。她面对的种种情况拿这金色迷雾没办法——已经显著地消融了;但它们又出现了,很明确,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都会如此,仿佛她一根根掰着手指头算着似的。最令她感受强烈的是,她父亲又一次展现全盘接受的态度,长久以来她觉得自己也有一样的特质;但现在很不同,情况太复杂了,她得分开来另外处理才行。那些接受的态度尚未令她觉得惊人至极——她把它们和自己的混成一气,因为最近她对自己接受事物的看法,也开始改变了。尽管她立刻心里明白,不管她提出任何有关接受度的新看法,一定会引起他某种程度的注意,也可能会令他很惊讶而改变了她与他目前共有的状态。此具体的影像在提醒她、警告她;有那么一会儿时间,夏洛特的脸很快地浮现出来,使她也搜寻着自己的脸庞,看看有什么要提醒的。她行礼如仪地亲吻了她的继母,然后从后方弯身靠近父亲,用脸颊碰碰他。迄今,这些小小的礼节让守卫轻松交接班——夏洛特好兴致地时常如此形容这个交班的过程。玛吉像个下了哨的卫兵,也因为太习惯这么做了很顺手,甚至连她的伴侣在这种情况,只要一收到这个暗号,就会起身离开,绝不会像个老百姓,有半点儿拉拉杂杂的闲聊。然而,这一次可不同了:假使我们这位小姐一直漂浮在自己第一个冲动上面,想要一击打碎现存的美丽幻觉,那么她现在也只需要一瞬间就可测知她弹出的音符是否冒险,她已经私底下反复练习过了。倘若她昨天已经练习过,在晚餐时弹了,也对着阿梅里戈弹了,那么她更知道要怎么对着魏维尔太太弹将起来;这对于进行此事大有帮助,她立刻说王子告诉她的不仅没有满足她的好奇心,反而更引发自己的兴趣了。她一脸坦诚又兴高采烈的样子问着——想问问他们俩在那段挺不寻常地延后归程的时间里,有什么收获。她承认啦,她已经尽可能要她丈夫说了,不过,做先生们的总是没办法把这类问题回答得尽如人意啊。他只是令她更好奇罢了,所以她才会这么早到,好听听夏洛特说的,一丁点儿都不想错过。
“爸爸,太太们啊,”她说,“说起事来总是比较清楚——虽然我也承认,”她为了夏洛特又补充说,“做父亲的比起做丈夫的,也好不到哪儿去。您对他说过的话,”她面带微笑,“他再来告诉我,每每连十分之一都不到。所以呀,我可希望您没把每件事都告诉他了,这么一来,我很可能会漏掉最精彩的部分呢。”玛吉一路说着,她一路说下去——觉得自己没停下来过。她这副模样令自己想起女演员,事前不断研究戏份,也一直排练;不过,突然间一上了台,站在打亮的脚灯前面,却开始即兴演出,说的词儿都不在剧本里。她正是靠着舞台和脚灯这份感觉撑着,更加昂然挺立:就好像既然是演出,自然地会有某个平台——这真是她生平头一遭的演出,要是把前天下午的也算进去,那就是第二回了。她感受得到那个平台在她脚下三四天之久,整个期间灵思泉涌,她很英勇地即兴发挥。准备工作和练习算不上什么,她的戏份无所限制,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她随机应变发想一番。对于此项技艺,她只有一条规则——要控制在范围内,而且自己不可惊慌失措,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可确知成效为何。她情绪很兴奋时心里想,这实在太简单了:一点一滴改变,还要另外三人,尤其是她父亲,都不怀疑她的手法。就算起了疑心,他们也会想要个理由,而那个不堪的真相,她仍没想好理由应对——也就是说,她不知道哪个理由称得上是合理。她想想自己一辈子在父亲身边,视他为标杆,总是用直觉也颇为美妙地、以合理的理由来处理事务。如果在这方面她为他所做的,不过是个差劲的替代品的话,那才真是最大的羞辱。除非她有资格明确地说她很嫉妒,否则她没有资格能像样地说她不满意。唯有后者成立,前者才说得通;没有前者在后面的支撑,则一定会倒地不起。所以说,如果此事已经为她安排得很妥当,那么她有一张牌可以打,不过,也只有一张,而且一把它打出来,也就要终结这场牌戏。她觉得自己是她父亲的牌友兼伙伴——围坐在小小的绿方桌,两人中间放着很高的银制的古烛台,四个角落都打点得干净整齐。有个画面不断出现在她心里,如果她问个问题,说出疑虑,谈一下其他人打的牌,都会破坏整个氛围的魔力。她得称它是魔力,因为它要她的同伴持续灌注心力,永远坐在那儿心满意足地忙活着。不管她说什么,最后都得说她为何嫉妒;当她独处时,久久干瞪着眼,瞪到热泪盈眶也不可能说得出口。
这个星期她早上的时间都在伊顿广场,待在她父亲和他太太之间,一星期终了之时,她只意识到又接受了很好的款待,除此之外,没别的了。我务必得补充一下,她最后发现自己相当怪异地纳闷着,以意识来说,有什么能如此势不可挡。这个测试多用于夏洛特身上,而她的反应应该会为此测试盖上成功的戳记,她心里很清楚;这么一来,就算成功本身的利益,好像不如原本的形象那么扎实,我们这位小姐,依然拿它来与阿梅里戈坚定的表达方式互相比拟,挺享受地回味着。玛吉对那件事保留着不止一份回味,我说过,当她暗中打起仗来的时候,有若干印象牢牢得记在她心里;有件事她的感受很明确,一定得说说,在几个时刻里面,夏洛特一下子显得不甚确定。没错,她表现出来的是——她无法不表现出来——她已经有了个想法;正如前个晚上,她表现给丈夫看她一面等着他,心里是带着情绪的。这两个情况的相似之处,一直使她记得两张脸上的表情,可像得紧呢——说到这儿,她自认已经用同样的方式影响他们了,或许,无论如何他们各自都将感觉掩盖得好极了。只要一做这种比较,对玛吉而言,就是要常常回想,反复思索,想办法从最后的渣滓,再榨出点儿什么耐人寻味的东西来——简单来说,就是紧张兮兮、暧昧莫名又停不住地把玩这件事,好比把玩着一枚大奖章,两面各有一幅珍爱的小画像,用条金链子圈着悬挂在她的颈项,链子既精致又牢固,再用力都扯不断。两张小画像是背对背,但是她怎么看都是脸对脸,而且每当她从一张脸看到另一张脸,她就发现夏洛特的眼中转瞬间闪着“她到底想要干吗?”这句话也在王子眼中来来去去。所以,另一道光出现,她又懂了另一件事,在波特兰道和伊顿广场都一样,那时她才一表示不想妨碍谁——不想造成夏洛特更不方便,只是要她接受自己想要和她一起出去走走;此道光线一下子变得发亮灼热起来。那个过程里她人在场,如同其他家务事的场合里,她也会在场一样——譬如说挂上一幅新的图画,或是帮小王子试试他第一件小裤装。
她整个星期都在场,魏维尔太太则展现迷人风范,热诚不曾稍减,欢迎有她为伴。夏洛特要的只不过是个暗示,她也看到她收到了,不就是发生在早餐室里的那一段,虽然挺克制却又无法忘怀,那不是暗示又是什么呢?不论看起来有多平淡的样子,收到此暗示的态度可不是很柔顺,也不是有什么先决条件,或是有所保留;而是充满渴望,充满感激,用温柔优雅的姿态取代种种解释。这个状况的确是可能出现非常慷慨给予方便的情形,使得整件事说得通——仿佛真的把王妃当成懂得变通的人,用圆融的规则来接受律法里这些反复无常的样貌。反复无常的情况其实普遍可见,但凑巧的是,无论何处,只要女士们其中的一位出现了,就成了另一位女士出现的指标,除非哪天这跟随的热潮改变了,否则从没失误过。此时期的变化为那张明亮的脸庞饰以丰富的色彩,魏维尔太太只希望知道,随时有什么需要她做的,待在那儿只为了听候指示,如果可能的话,把那些指令下得更好。情况持续着,而这两位小姐,又再次成了好同伴,像当年那些日子一样。在那些日子里,玛吉既令人欣羡又慷慨,而夏洛特总会延长她来做客的时间;那些日子里,她们是平等的,因为前者本性天真,对于自己的优势懵懵懂懂。早期的这些元素又再次涌入生活之中,频频相聚又很亲密,是友伴的最高表现——互相赞美,亲昵的称呼,也说说心事。彼此为了另一个人的幸福而积极地投入,也在两者身上产生了少见的迷人效应:一切都进一步提升——是提升了或是有所限制,谁又说得准呢?——因为多了新的圆滑手腕,几乎称得上焦虑,特别是可见于夏洛特这边,不管问话也好,答话也好,确知王妃打算要做什么,或是满不满意等等,都坚定展现出奉行不悖之貌,似乎又要再一次表现出关系是不同的,虽然手法细致多了。总归一句话,夏洛特的态度有时显得过于客套,有别人在场的时候,更是保持得非常低调谦卑;有时又突然开口,一本正经地提出些建议和认同的看法,那可能表示她有职责在身,不可“忽略”社交上的特点。最令玛吉印象深刻的是,有几段比较闲散的时间里,她们只要关照自己即可,但是当她同伴坚持绝不走在她前面,坚持她没坐定之前也不入座,坚持她没表示要离开之前不会出现任何打扰的动作,也坚持不会因为太熟了而忘记她不仅是个重要人物,也很敏感。这些都使她们的往来多了薄薄一层银光闪闪的礼数。它挂在她们上方像王室搭的顶篷,提醒着,虽然当宫女是个稳当的好差事,身份也挺安定的,但是,小王后就算脾气再好,也永远是个小王后,只消给点儿警告就会记住这一点。
林林总总加起来都成功得不得了,然而,也感受到另一部分的事同时变得轻松。夏洛特与她应对时很敏捷,但又有点儿过了头,像是中途插嘴一般:尤其有件事又引起她的注意,因为她丈夫说,他也一样随时听候差遣,话就是这么说的,只要给他——其中另一个词儿也是——漏点儿口风就够了。她听过他在心情不错时,说过泄露口风这种英式俗语,展现他不凡的同化力量,此力量值得更好的理想与更高昂的激励。有需要的时候,他从她那儿接手过来,一开始是因为得以松口气而满心欢喜,也延长了她短暂的空当时间。然后,他们的关系明显有了调整,尽管发生得很快,而且只是表面上而已,但她算得上又再次做了一点牺牲。“我每件事都得做,”她曾说,“还不能给爸爸看到我做了什么——至少得等事情做完再说!”不过,她几乎不知道,接下来几天要如何不使这位生活中的同伴看见,或是要怎么哄过去。她一下子就看出来,有件事来得挺快的,假使她的继母已经用美妙的手法掌控了她,假使她因此又再次地、几乎是被一把抓着离开她丈夫身边,那么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在伊顿广场也马上得到了非常好的协助。为了有助于这个她们自以为在过生活的世界,她和夏洛特会一起回家,她们紧密的关系没什么不可公之于世,也让别人赞美一番,这个理由可不容小觑——在这些时间里,她开始很规律地发现,女士们不在家的时候,阿梅里戈要么去和他岳父坐坐,要么就自在地过他的家庭生活,等同于她和夏洛特出外走走一样。此特别的印象使玛吉觉得,每件事都溶解了、化成碎片——也就是说,每件她有意要质疑他们平凡生活中那完美状态的事都碎了。这个浪潮带来的特别转折又将他们分开来,那是真的——重新切成一对对、一群群。仿佛他们之间最需维持下去的,是一份祥和平静的感觉而已;仿佛阿梅里戈自己心底也一样想着这件事,关照着这件事。为了应付这一点,他使她父亲有她陪着,而他能为他们所做的,这是再好不过的了。总之一句话,只要打个信号,他就有所行动,而通过观察就会得到暗示;只要看到她行为上有些微改变,他就明白了:他对人际关系有非常敏锐的直觉,无人能及,只要一感受到变化,立即能迎头赶上,应对一番。她重新感受到,自己嫁了一位十足的绅士;也因此,尽管她不愿意把他们所有微妙的事,都拿来粗鲁地讨论一番,她仍然一次次在波特兰道说:“你知道,就算我不爱你,不爱你这个人,但我还是会爱你,因为他的关系。”每次她发表完这类言论之后,他看着她的表情,就像夏洛特在伊顿广场看她一样,当时她对她提及他的好心善意:她夸张的说法,引发了一抹不太明显、几乎是若有所思的微笑,虽然没什么恶意,但也常令她注意到。“哎,我可怜的孩子,”夏洛特可能会觉得不吐不快,当场就回答,“好人就是那个样儿呀,到处都是——所以喽,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呢?我们全都是好人嘛——我们哪会不是呢?如果我们不是的话,又哪能一路走得这么远——而且我认为,我们的确已经走得非常远了。你又何必‘一副’好像你本人挺不完美、做不了最贴心的事似的?——好像你其实并非在如此的环境下成长似的;打从以前一接近你们开始,我就知道,这个环境围绕着善良的事物,而现在你们又使我得以在你们之间,过得这么幸福。”其实魏维尔太太大可不必提及另外一点,也就是她身为一位心存感激而又让人无可挑剔的好妻子。“我也可以提醒你,你丈夫如果有机会,可能会做什么糟糕的事,那可不妙,不如和我丈夫待在一块儿会更好些。亲爱的,我正好非常欣赏我丈夫呢——我正好也完全了解,他应该要多交些朋友,而别人也喜欢有他陪伴。”
这类听了就令人开心的话语,在另一间房子里从夏洛特口中说出,依旧回响在空气中。但如我们所见,对于我们这位年轻女士而言,将同一来源所散发出来的信息,去芜存菁之后,空气中仍有点儿不同的东西,对此她把持住原则,不提异议也不反驳。她回想到那个画面——时间到了画面就会出现;而基本上我们想要知道的可能是,它激发出玛吉最后一次的沉思,那是由内心发出的沉思,它为她发出一道光,像是夜里绽放的一朵硕大的花。这道光才稍稍扩展开来,就已经将某些部分照得清清楚楚,好惊人。她心里忽然想,才三天下来,怎么会如此清晰啊。她的成功很明确,也无可挑剔,就好像她一直悄然无声地划着船,靠向某个陌生的岸边,而且在那里她吓了一跳,因为发现自己只要想到小船很可能驶离,把她留下来,就足以让她打哆嗦。那道光线闪着字,而那两个字就是他们在敷衍她,他们随她的脚步行事——也随着她父亲的脚步行事——他们的计划和她的相对应,天衣无缝。他们不是从她那儿,而是从彼此得到行动的信号——这特别让她无法入眠;他们打心底同声一气,想到的办法完全相合,一旦她开始注意到这点,那态度、表情和语气,更是一致地盯着她瞧。他们有个看法,针对她的处境以及她几个可能的心态——他们从马灿回来之后,察觉她有了微妙的改变,才有了这个看法。他们得解读那几乎完全被压抑的小变化,发着无声的评论——他们并不太知道该就什么发出评论;现在它于王妃头上,拱成了个大圆顶,大肆地横展开来,他们之间针对这个主题的重要沟通,一定很即时,不会拖延。如我们提过的,对她而言,这项新的认知布满古怪的暗示,但尚未获致解答的问题,也在此过程里进进出出——譬如说,为什么这么急于恢复和谐是挺重要的,这就是个问题。啊,等她一块块拼凑起来之后,整个过程变得好鲜活;她的房子已经井然有序,但是她从清扫收拢过来的垃圾里,很可能依然挑得出几颗闪亮的小钻石。为了这个理由,她往垃圾箱弯身探看,抱持着单纯的节约做法,连最后一丁点渣滓也不放过。然后,出现了阿梅里戈的脸,原本已经忘怀的一张脸,那天晚上呆立于她的小房间[151]门口,当时她坐在椅子上,双眼仔细地看着他——这一点点的记忆强大无比,也发出它全部的力道。问题就在几扇门上面,她后来把它们关上隔在外面,现在她可看见了;而我们了解,她也因此关在里面,将多情的自己关在里面,只知道他又出现了,幸好常看到他。这些事毕竟是明证,取代了其他一切;因为当下,即便她正看着那道冲刷着的温暖浪潮早已上了海滩,漫流得老远。接着她都算不清有几个钟头的时间,一直感到晕头转向,波翻浪滚得都快窒息了——真的就在海底的深处,周围隔着翠绿和珍珠色的墙;虽然明天在伊顿广场和夏洛特面对面时,她仍得探出墙头来喘口气。尽管如此,此时很明显的,首要的也是基本的印象维持不变,仍在上了拴的门槛另一边,像个暗暗打探消息的仆人。他瞅着眼等在那儿,以便随时逮个最小的借口,好再进去瞧一瞧。仿佛他已经在她身上找到这个借口似的,因为她老是要评比一番——比比看她丈夫一目了然的寻常特性,与她继母现在“解读”她心思的方式。她亲眼看见也好,没有也好,无论如何,一比较之下,她直接感受到她同伴们的心思,正极度热切地运作着,而且运作的手法非常和谐;但就在一切都看起来都差不多的情况里,如午夜时分难以辨识,她从中见到了自己的曙光。
这个计策经过深思熟虑,因为他们不想伤害她,也对她很尊重;各个都有某种拉拢的方式,好让对方投入;因此,随着计划推进,证明了她已成为他们可以一起亲密研究的主题。他们不知道竟然要伤了她之前,听到某个警报响了,又急切又焦虑,很快、很快,他们就发了个讯号,把自己机灵的想法传到另一个房子,这些天下来,那倒是给她自己的想法获益不少。他们故意把她关在里面——难怪她头上那个拱顶,看似弯曲得好沉重;她的无助成了个坚实的房间,她就这样坐在里面,好像泡在一盆刻意为她准备的洗澡水里,装着满满的好意,她只能努力伸长了脖子,才能够得上浴缸的边缘看看。能在满满的好意里面泡个澡是很好啊,不过至少,除非是得了某种病的病人、紧张兮兮的怪人或是迷了路的小孩,若不是自己要求,通常不会泡得这么彻底。她一点儿都不曾如此要求过。她拍了拍小小的翅膀,是渴望飞翔的象征,不仅仅是请求多个镀金的笼子,以及额外多几块糖。尤有甚者,她没抱怨过,连颤抖着发个音也不曾——那么,她可曾表现出她特别害怕受到什么伤害吗?她曾受过什么伤——她可曾对他们提过一个字吗?倘若她埋怨过或是闷闷不乐,那他们可能有理由;不过,如果她从头到尾除了一副柔顺与婉约的样子,还有其他表现,那她就去死算了——她对自己连重话都说了。他们自己有套程序运作着,相当小心翼翼也有应对的策略,也因此有些非做不可的事,一切全都给想起来了。他们给她进了浴缸,而且他们自己为了前后言行一致——也就是说彼此要言行一致——一定得要她继续待在那儿才行。那种情况下,她就不会来插手干预那条策略,都已经定好了,也都安排好了。想到这点她心情非常紧绷——时不时地停下来,也很胆怯,但是过后,总能轻快地再一跃而起。她想清楚了,她丈夫和他的同僚二话不说,致力于不给她自由活动。有策略也好,没有也罢,都是他们亲手安排的。她一定得被摆在某个位置,才不会乱了他们的套。只要她给他们一个动机,整件事马上就会贴合得天衣无缝。说也奇怪,到了这个时候事情开始明朗,有个理想支持着他们,但她想不出自己的理想和他们的有何不同。当然啦,他们也是受到安排——所有四个人都是经由安排的;不过,精确地说,他们的生活基调,不就是被安排在一起吗?唉!阿梅里戈和夏洛特被安排在一起,而她则是——也只能对自己说——被另外安排。她感受到这一切以十足的一阵力道冲过心头,加上十天前的破浪之举,又是另一阵力道。她父亲本人似乎并没有看出那只隐然操控的手,而她却在刚开始完全了解后的震惊里,竭力地稳住自己不要倒下,所以,她觉得好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