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件非常奇怪的事,我想您应该知道。”
玛吉说话的时候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却让她的客人重新衡量她话中的力道。她们之间很肯定有个默契:只要范妮知道的事,范妮保证会说出来。五分钟后她就知道了最近所发生的奇特事情有哪些,以及在克赖顿先生的护卫之下,玛吉如何在博物馆里有了重大收获。克赖顿先生以他特有的亲切,很希望能在看完奇妙的展示,到他邻近的、同在一个区域的工作室用午餐之后,接着送她安全回家。护送她走到大台阶的时候,他特别注意到,她将车子撤走了;其实她这么做只觉得无妨,自己回家也挺有趣的。她知道这个时间走在伦敦街上,自己一定会兴致高昂,而那正是她最需要的;独自随意走走,感受所见所闻,让情绪兴奋又满意,不需要留意什么也不用和别人说话,而且,只要她喜欢,多的是商店橱窗可以浏览:基本上,想必都是品位较低的东西,与她的需求不符,最近越发有许多的理由使得她无法感到满意。她表达感谢后离开——她挺清楚该怎么走,甚至暗地里还希望绕一点路。她觉得随意逛逛真是太有趣了,所以避开牛津街,而是走一些没什么印象的路段,结果多少一如她所预期,看到了三四家商店——一家老书局,一家印刷店,以及几个地方,橱窗里放着色泽暗淡的古董——不像在,譬如说,士隆街那儿一样热闹的店家,这里很久以前就开始萧条,不再吸引人了。她记得,几个月前夏洛特曾提及的事——提到在布卢姆斯伯里那儿,有些“好玩又迷人的袖珍”地方,而且,有时候甚至有出人意表的发现呢;这段不经意的谈话,像一颗种子掉进她的想象世界。恐怕没什么说法,比得上这次几乎是在冒险的机会更加有力——没有什么信号比得上任何夏洛特说过的话,即使只是轻描淡写,会更加栩栩如生地一直留在她的心里,非常小心地看照着。然后,她感到这几个月又几个月下来,前所未有的悠闲自在;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很奇怪,花在博物馆的时间产生了这种感觉。仿佛她从不曾和这么多的美丽贵族有所关联,她儿子没有,甚至她父亲也没有,却只见他们变得虚华无实,充满疑虑,还有可能变得更糟。“我又如以往一般地信任他,而且,我觉得我有多么信任他,”她说话时眼睛很亮,眨也不眨一下,“我沿着路走的时候就这样觉得,好像那帮了我,拉了我一把,离开困顿的自己,连猜测和观察的时间都没有;相反的,我心里几乎什么都没想。”
简直像是每件事全都顺利对盘儿了,她开始想到父亲的生日,给自己一个理由来挑个东西。他们会在丰司庆生,以前在那里也有过——是本月的二十一日,但她恐怕没有其他机会好确定要送他什么。给他找件有点儿“好”的东西,当然喽,那几乎总是不可能的,他大概早在搜罗的过程里就见识过了——只要不去想有没有四分之一的好即可。反正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送他礼物毫无乐趣可言,只能拿他一个体贴的理论聊以自慰。他认为个人的礼物,出于友谊的致赠,在本质上就注定会有偏差;越是有偏差就越容易表现出友爱的程度,而且,因为表现出来,人们就会越加珍惜。坦白的情感显示在不牢靠的艺术,细腻的同理心也显示在系出名门的粗俗里;最丑陋的常见物品其实最美,最柔弱的纪念品,像在一个个玻璃柜里看到的,当然很值得摆在家里,但并不值得端放于庙堂之中——送给人不过皱个脸,献给相貌堂堂的众神可就不恰当了。这些年过去,她自己当然也常去那些贮藏所;她依旧很喜欢顶着那上了锁的窗格,把鼻子压扁,每次她都发现,那些连着几年的生日一直建议要拿开的东西,全部都还在;她努力想要相信,他会假装听听她的话,然后拖拖拉拉不做,或者至少会认为那是什么怪念头。她现在要再试一次:他觉得她故意假装的时候很有趣,她觉得他也是,两方都做出牺牲,古怪地流露家人互动的感觉,他们一直乐此不疲。为了这个目的,她在回家的路上到处游荡;在旧书与古印刷品上流连忘返,但是没有合意的,倒是另外有家不起眼的店挺奇特的;那是间小小的古董铺子,有位怪异的矮个儿外国男子,先给她看了一堆东西,最后拿了件物品出来,看起来相当稀有,而且和她前面所见到的相比,真是挺合适的,她就买了——说到那一点,还真是贵呢。“现在看起来,它一点儿都不合适,”玛吉说,“出了件事,也就不可能用它了。只有那一天我对它满意过,但是,我把它摆在前面这里,同时又感觉无论如何都不愿失去它。”从她朋友一进来,她就说得还挺有条理的,语调有小小的颤抖,突显出她正强自镇定;但是她每几秒钟就憋着气,好像故意要证明她没有很喘——这些都让范妮看到她内心深处的激动:她说她想到父亲,想到她可以挑个东西逗他开心,最后她提到,礼物也无法动摇他;这个时候照理讲,应该说话者的嘴唇不用再打开了,而是该让听者自己立刻有所回应,把一些以前就观察到的有趣的事情、回忆里想得到的以及感同身受的,全都要搬出来说说才是。后者所喜欢的看法会填满整个画面才对。但是,玛吉蓄势待发;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已经有个计划——这个计划依然来得及使一切“没有差异”;也因此她还能出去吃饭,没有红着眼睛,表情没有抽搐,外观的配件一件不缺,没有哪样东西会让人来打探一番。有些事情她知道了,那正可以支撑她不至于崩溃,这是她最希望、她需要的,也是她拥有的;然而,就在艾辛厄姆太太的面前,无声的不祥闪电起起落落,她不管要冒什么险或是付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给玛吉所需要的。我们这位朋友全部直觉就是使出拖字诀,直到她搞清楚状况为何;她也不会更进一步采取行动,除非她能通盘理解。虽然只能脸色苍白、内心纠结地在那儿晃来晃去,又因为摸不着情况而显得很蠢,非常尴尬,单纯只想帮忙,其实也没多猜想这么不祥的开始会发展成什么样儿。她想了一秒钟,抓了个话题,王妃刚说自己觉得不安心。
“你是说,星期一那天你觉得很悠闲自在——晚上你和我们吃饭那天吗?”
“我那时候非常快乐。”玛吉说。
“是呀——我们都认为你好快乐,好出色。”范妮觉得这句话说得挺弱的,但是她仍然说下去,“我们很高兴你很快乐。”
玛吉有一会儿站着不动,一开始只是看着她。“你们认为我都很好,哦?”
“当然啦,最亲爱的,我们认为你都很好。”
“嗯,我敢说那很自然。不过,事实上,我这辈子从没如此不对劲儿过。整个期间这件事只是在酝酿着,你可以这么想。”
艾辛厄姆太太放任自己的懵懵懂懂,几乎到了没有节制的地步。“这……”
“那个!”王妃回答,她同伴看到她的双眼转向壁炉架上的一个东西,它在许多其他的物品之间——魏维尔家的人,不管人在哪里,特别喜欢一些装饰品,可以放在无与伦比的古老壁炉架上——她的客人一直没有注意到。
“你是说那只镀了金的钵吗?”
“我是说那只镀了金的钵。”
范妮现在认出这件物品是她没见过的,那是个容量颇大的碗,看起来旧旧的,金黄色相当抢眼,下面有根短柄,底座很大,就摆在壁炉上面正中央的位子,为了要使它更利于观赏,也清掉了其他的东西,很明显的是那个路易十六的时钟,原本放在枝状大烛台旁边。后面这个战利品,现正在一个柜子的大理石上面嘀嗒作响,正好搭配它的豪华和风格。艾辛厄姆太太认为,那只钵挺不错的;不过,很明显,问题并不在它本身的价值上面,她也不走过去,远远地欣赏它。“但是,那又和什么事有关系……?”
“每件事。你会知道的。”那一刻玛吉又将眼睛奇怪地睁得大大的。“他以前就认识她了——甚至早在我见过他之前。”
“他认识……”但是范妮一面试着摸索出她错过的环节,一面也只能重复说着。
“阿梅里戈认识夏洛特——比我想过的更加熟识。”
范妮这时候觉得彼此只能互相瞪着眼看。“但是,你一直都知道,他们以前就见过啊。”
“我当时不懂。我原先知道得太少了。难道您不明白我的意思?”王妃问。
这短短几瞬间,艾辛厄姆太太猜想她现在知道了多少,又花上一分钟感受她说话样子的温柔。因为没有感受到震怒,觉得受骗的激动,只是随意地将过去完全无知的状态呈现出来而已,甚至如果真的觉得好笑也无妨,所以一开始这位年长女士感到松了一口气,很奇怪,也简直难以置信:她笃定地吸了一口气,不需要面对批评的任何结果,真是甜美呀,宛如花朵在温暖夏日所散发的香气。任谁也不应该批评她——除了她自己之外,那是她自己悲惨的事。然而接下来,她仍在内心暗感惭愧,倒不是因为自己当下觉得懦弱:她原本只想到自己,想到“脱身”,想都没想到——不忍地看着——所面对的是一个请求,全部也就是个请求,需要彻底地接受。“大致说来,亲爱的孩子,是没错。不过,不是……呃……你告诉我的那种关系。”
“他们以前挺亲密的,您知道。挺亲密的。”王妃说。
范妮一直面对她,从她激动的眼睛读出这段历史,尽管她很焦虑地强调着,依旧显得暗淡又模糊不明,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问题总在于一个人是怎么想的……”
“一个人怎么想亲密这回事?嗯,我现在知道自己认为的亲密是什么。太亲密了,”玛吉说,“才不给我知道任何有关的事。”
挺安静的……是呀。但是凭范妮·艾辛厄姆的本事,不至于安静到让她畏缩害怕。“你是说,我们很投缘,所以只给我知道?”她停顿了一会儿才发问,但是接着又转过去看壁炉上的新装饰品,甚至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反而得以因为它而放松一下,却也是一面纳闷着。“但有些事,亲爱的,我可是毫不知情啊。”
“他们一起出去——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如此。但是,我是指不止以前——我是指过后也如此。”
“过后?”范妮·艾辛厄姆说。
“在我们结婚之前——没错;但是,也在我们订了婚之后。”
“啊,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很勇敢,很有把握——紧抓住这件对她可是未曾听闻的事。
“那只钵,”玛吉继续说,“好奇怪,就是证据——太奇怪了,简直让人在大白天也难以置信。他们一直都在一块儿——直到我们结婚前夕。难道您忘了,就在婚礼前她突然从美国回来吗?”
这个问题对艾辛厄姆太太来说——不管知不知道都好——很简单但又很痛苦,真是怪透了。“喔,是呀,亲爱的,我当然记得她是怎么从美国回来的——以及她怎么和我们待在一起的,还有别人怎么看这件事。”
玛吉的目光从头到尾充满压迫与穿透力,所以有那么一会儿的时间,她大可以当场来个小爆发,短促地猛攻一下,问一问,那“别人”又是怎么看的。范妮只能有心理准备,静待这阵小小的发作;不过,她很快就看到威胁已经过去了——看到王妃即使非常痛苦,也不愿意在他们这场奇怪又高尚的协商里利用机会谴责刺伤人,这个机会是自然可得。她了解她——或者以为她了解她——看着自己明明有机会可以直接加以斥责,却只看着它,然后让它擦身而过。她觉得自己因为这个事实而噤声不语,几乎到了畏怯的地步,因为心里清楚自己太关注于此,没有任何沮丧可以加以混淆,不管发现了什么——毕竟这件事跟“发现”有关,且不论这个发现有多模糊不清——也不能减损对它的需要。这几秒钟其实很短——一下子就过了;不过也够久的了,足以令我们这位朋友,因为受到强烈的示意,她对自己这份奇特的任务又有了新的感觉;她要再次发挥功能,负起责任的感觉又一次钻进了她的心坎。她想起来自己因何被原谅——她回忆着当时夏洛特再度现身与她自己之间的关系,就知道自己被大方地放过;整个印象的深处有熊熊灼热的光——啊,想到那一点是多么令人振奋呀!——她的看法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也没变过,她知道她同伴美妙的动机为何。像打了场大胜仗,献上刚宰杀的祭品似的——“现在只要看我熬过去就好,做就是了,即使已经是这种情况也不管,然后我就会给你想都想不到的自由!”恐惧感越来越加剧——或者应该说,其实是知道得越来越多——最恐惧的对象直指她父亲。这引发她要尽速且全力保护他,也就是说,要使他一直不知情,这一点依然是她态度的法则,也是她解决的关键。她恐惧的事已获证实,于是她紧紧抓住这些理由和这些形式不放,好像骑士坐在一匹正在俯冲的马身上,只能用双膝牢牢扣住座椅;她大可告诉她的客人,说她相信只要他们别再“遇到”其他的事,自己就能一直待在上面,不会摔下来。虽然范妮仍旧不知道她到底已经遇到了什么,但是内心深深感受到她的情绪。就这样,什么话都没再说,仅透过同情的眼睛,先行传达出一个承诺,承诺走到交叉口时,提了盏灯照亮夜路,挥一挥手把粗心的行人驾驶赶开,还要机警地四处看看有无危险。玛吉其实没有耽搁片刻就回答了。“他们待在一起好几个小时——至少有一个早上——那是千真万确的,我现在知道了,但是我当时想都想不到。那只钵就是证人——好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那就是为什么,反正它已经在这里了,我坚持要我丈夫看到;它放在一个只要他一进房间就一眼能瞧见的地方。我要它和他碰面,”她继续说,“我要他和它碰面,而且碰面的时候,我要亲自在场。不过,那还没发生,他最近常常在这里见我——是呀,特别是最近——他今天还没来。”她说话的时候显得越来越平静,颇为刻意——这样从头到尾连成一气,很清楚地使她得以听到自己说了什么,看到自己的表现,一步步帮她把一些事实串起来,很流畅。“他好像有个直觉似的——有某事在警告他离远一点儿,或是令他挺不安的。当然啦,他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他很机灵也只能猜猜应该是出事了,也就不急着来面对。他隐隐觉得害怕,于是不想走近。”
“他人在房子里……”
“我不知道——今天从午餐前就一直不见他人影,挺例外的状况。他那时有跟我说,”王妃轻松地解释着,“要在俱乐部谈谈投票给——某人,非常重要,他跟那个人私底下有交情,我想是要出头又有身处危险的疑虑吧。为了帮忙,他最好是在那儿用午餐。你看,他多会帮忙呀,”讲到这里玛吉微笑了,直接打到她朋友的心坎儿,“他在许多方面,真是最好心的人。不过,那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了。”
艾辛厄姆太太思考着。“他进来看到我在这儿可就更危险了。你看看,我不知道你现在是自以为确定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有哪件事,与你斩钉截铁地讲得那件该死的东西,有何关联。”她的眼睛停在这件奇怪的东西上,然后转开,又回过来看,又接着转开——它颇为高雅,但也无趣得看不出端倪;然而,一旦仔细打量之后,它又鲜活了起来,真成了整个场面的主角。范妮现在看着它,好像在看一棵被点亮的圣诞树一样,不容忽视;不过,就算她紧张兮兮地探究内心,寻找记忆里的蛛丝马迹,却仍不可得。虽然她试了一下一无所获,但是她同时也了解了很多,她甚至也大大地感受到王妃神秘的领悟。仔细想想,这只金钵散发出一种蓄意又难以磨灭的乖戾之气;有点儿像一份“文件”,虽然装饰得雅致,依旧很丑。“对我们所有的人而言,你不管是有心或是非得帮我们不可,相较之下,他要是看到我和它在这里,可能才更让人觉得讨厌极了。所以,我务必得花时间,好好了解一下是什么意思。”
“事情照那样发展不会把你拖下水,”玛吉回答,“相信我,他不会进来,我也只在下楼要坐车的时候,才会看到他在等我。”
范妮·艾辛厄姆相信她说的,也相信她话中有话。“我们就要到大使馆那儿坐在一块儿——至少你们两个人会坐在一块儿——现在你们面前突然出现这个新的复杂情况,而且全都没解释清楚;接下来那可怕的一小时得看着对方,摆出一副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
玛吉看着她,那副神情可能是对要来应对的已经心里有数。“没解释清楚,亲爱的?完全相反——已经解释了:解释得很透彻、很热切,也让人赞叹,没什么可以补充的。亲爱的,”她维持一样的语调,“我不要更多了。我有的已经很充分,很够用了。”
范妮·艾辛厄姆站在那儿,因为少了联结的关键,所以依旧搞不清楚状况;但特别是越来越接近事实,这产生了最合适的效果就是直让她发冷。“不过,等你们回到家……我是说他会再和你上来。难道他那时候不会看见吗?”
玛吉听到这里,看得出来想了想,然后,极其怪异地慢慢摇着头。“我不知道。可能他永远不会看见它——如果它只是杵在那儿等着他。可能他再也不会进来这个房间。”王妃说。
范妮更是纳闷了。“再也不会?哎哟!”
“是啊,有可能。我怎么会知道呢?有了这个东西!”她平静地说着。
她倒是没再看着那件陷人于不义的东西,但是那几个字对她朋友有了不寻常的意义,好像一语道尽她整个的处境。“你不打算跟他说……”
玛吉等了一会儿。“说……”
“呃,有关你拿到它,还有你认为它所代表的事。”
“哦,我不知道我应该说——假如他不说的话。但是,他因为那样而不靠近我——不就是在说了吗,哪还有别的?他没办法再说什么、再做什么了。不是该我来说,”玛吉用不同的语气补了一句,这种语气曾穿透过她客人的心,“而是该我来听了。”
艾辛厄姆太太仔细思索。“你认为自己的理由全靠那件物品,把它当成证据吗?”
“我想我可以这么说,我是靠它了。我现在没办法,”玛吉说,“对它视若无睹。”
艾辛厄姆太太听到这里,往放在壁炉上的那只钵走去——很想觉得这么一来,就不必更靠近她的同伴了。她看着那件珍品——如果它真的很珍贵——仿佛只要看着它,循循善诱一番,就可以让它吐露秘密,也就不用玛吉来告诉她,挺折磨人的。它看起挺漂亮的,坚实且色泽饱满,钵体中空又深,轮廓明晰;若不是这古怪的情况让人痛苦,她会觉得这是件让人称羡的装饰品,也令人挺想要拥有的,因为她自己很喜欢黄色调。她没去摸它,但是过一会儿,她走开了,因为她怕自己会这么做,这理由来得很突然也相当怪。“那么,一切都看那只钵啦?我是指你的未来就靠它了?我看情况是如此吧。”
“情况就是,”玛吉立刻回答,“那个东西用简直是奇迹一般的方式使我了解:他们多久以前就开始在一起。假使以前他们之间有过那么一大段,现在——就算换了外表——也只会更多不会少。”她一直说下去,按部就班地说出她的看法,“假使这类事早已存在他们之间,他们可是做足了功课,好改变别人对于他们之间有过一段的任何疑虑。假使以前什么事都没有,那可能解释得通。但是,今儿个已经多到解释不来了。我是说辩解不了。”她说。
范妮·艾辛厄姆在那儿就是来辩解一番的——这一点她心里很清楚,至少到目前为止依旧是。然而,从玛吉的表现看来,就算没经过她比较精确的衡量,也知道规模比以前都要大得多。除此之外,一分钟接着一分钟过去,不管看得精不精确,她越来越知道玛吉了解到什么。玛吉了解了真相,而且正因为她们在那儿待在一块,使得艾辛厄姆太太和它脱不了关系。王妃看待此事的举止轻描淡写却有着强大的力量,她所知道的一些细节也就显得没那么要紧了。有一刹那,其实范妮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竟然得向她问问细节。“我不想假惺惺地否认,”她停了一会儿后说,“你提到我自己在不同的时间里有些看法,”她又补充说,“我也不会否认,我没忘记过在采取行动的每个过程——不管我做了什么决定——有何困难、有何危险会加之于我。我尽了力,用尽全力想得到最好的结果。而且,你知道的,”她往下说着,陈述的声音里又慢慢有了勇气,甚至振振有词,感到一丝激动,“而且,你知道的,我相信我应该已经办到。”
这句话说完的一分钟,虽然她们之间沟通的速度加快,也很深入,但是只有静默和看得久久的、颇有意涵的目光;这种氛围在玛吉终于开口的时候,达到几乎是神圣的境界。“我确信,您尽了力想得到最好的结果。”
范妮·艾辛厄姆听了又沉默了一分钟之久。“最亲爱的,我认为你是个天使,这个想法从没变过。”
光是这句话,也帮不了什么忙!“一直到那天前夕,你懂吧,”王妃继续说,“一直到我们结婚前两三天。那个,那个,你知道的……”她说不下去,露出一抹怪异的微笑。
“是呀,我就说嘛,那时候她和我在一起。但是我不知道。也就是说,”范妮·艾辛厄姆说,“我不知道什么特定的事。”听起来颇缺乏说服力——她觉得如此;但是,她想把自己的重点真正说清楚。“我的意思是指知不知情这件事,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我当时也不知道。我现在的状况是那样。”她仍慌乱不安,“我是说,我那时候的状况就是如此。”
“但是,不管您过去如何,现在如何,”玛吉问,“不是几乎都一样吗?”这位年长女士的话听在她自己耳里,用的语气现在不对时机,但那是最近的事,说出的默契实在太做作,因为当时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任何确切事迹是无法令人苟同的。情况已经变了——呃,不管是什么原因,突然间事证确凿;而这一点使得玛吉态度坚决。她态度挺坚决的,因为她又接着开口说话。“阿梅里戈娶我是靠着这整件事。”说着说着,她眼睛又转向那件该死的东西上面。“就是靠着那个——就是靠着那个!”但她双眼回到她客人身上。“也是靠着它,爸爸才娶了她。”
她客人听着可能的意思。“他们俩的婚事——哎呀,你务必要相信——是全心全意的。”
“爸爸当然是啦!”再次想到这件事,一切全涌上心头。“唉,把这样的事往我们身上丢,在这里,在我们之间,和我们一起的时候,日复一日做出这样的事,用来回报,用来回报……!对他也这么做——对他,对他!”
范妮犹豫着。“你是说,你最痛苦是因为他吗?”王妃看了一眼之后转身走开,开始绕着房间走——此番举动使这个问题显得唐突——“我问,”她继续说,“是因为我认为每件事,我们现在谈的每件事,可能真是为了他,可能都是为他才做的,仿佛以往没有过似的。”
但是玛吉接着立刻面对那个问题,好像没听到她讲话。“爸爸为了我才做的——全是为了我,也只为了我。”
艾辛厄姆太太非常突然地将头高高抬起;不过,她说话前又畏缩了一下子。“呃……”
本来只是打算要说而已,但是玛吉的表现立刻证明她听到了。“你是说,就是那个原因,或者只是一个原因?”
范妮感受着其中的反应,起初倒是没有全盘托出她的意思,反倒说了另一回事。“他为了你才做的——至少大部分是为了你。我也是为了你才做的,虽然我关心的格局要小得多——嗯,做我能做的。因为我能够做点儿事,”她继续说,“我以为我了解你在意的,如同他自己也了解。我以为我也了解夏洛特的意思。当时我对她有信心。”
“当时我对她也有信心。”玛吉说。
艾辛厄姆太太又等了会儿,但很快就接着说话:“当时她对自己也有信心。”
“啊?”玛吉低语着。
她朋友因为感受到某种很单纯又激动的情绪,有点儿急于再说下去。“当时王子也是相信。他是真的相信。他对自己有信心。”
玛吉花了一分钟好好想了想她这句话。“当时他也对自己有信心?”
“就像我也对他有信心一样。玛吉,千真万确我是真的如此。”范妮接着又补了一句:“我依然对他有信心,”她做了结论,“呃,我是说,我有信心。”
玛吉再次好好想了想她这句话,然后又开始不安地走着。接着,她停下脚步:“那你是否依然对夏洛特有信心呢?”
艾辛厄姆太太不想顺着话说了,她觉得自己这会儿承受得住。“夏洛特的事我们改天再说吧。无论如何,他们俩那个时候都认为自己靠得住。”
“那么,他们又为何把每件我可能会知道的事都瞒着我呢?”
她朋友用最温和的目光看着她。“我自己又为何要瞒着你呢?”
“喔,您不是为了个人荣誉。”
“最亲爱的玛吉,”这可怜的女士听到此话,冲口说出,“你真是好啊!”
“他们假装爱着我,”王妃接着说,“他们假装爱着他。”
“请说说,有什么是我没假装的?”
“不管怎么说,您没有假装喜欢我,就像您喜欢阿梅里戈和夏洛特一样多。他们有趣多了——想当然的。您当时哪有办法不喜爱阿梅里戈呢?”玛吉继续说。
艾辛厄姆太太没憋在心里。“当时我哪有办法、哪有办法呢?”接着她又稍微大着胆子说下去,“我现在就有办法、就有办法了吗?”
玛吉又重新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她。“我懂了——我懂了。嗯,你能这么做,很好。当然啦,”她补了一句,“你当时也想帮帮夏洛特。”
“是呀,”范妮考虑着,“我想帮夏洛特。但是你知道,我也想帮你——才不把那段往事挖出来,因为我相信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那一段早已经结结实实地埋起来了。我当时想这么做,我现在也是这么想,”她用充满感情的声音说得好坚定,“想要帮每个人的忙。”
这句话让玛吉又开始走动——走着走着很快又停下脚步,话说得有点儿重。“要是每件事一开始都很好——那么,错大部分都在我身上喽?”
范妮·艾辛厄姆尽可能应付这个说法。“你只是一直都太完美了。你只是一直想得太多……”
但是王妃已经逮住这几个字。“是啊——我只是一直想太多!”她看似全神贯注于那个错误。其实,此快速闪现的念头已将一切都摊在她的眼前。“为他而着想,那亲爱的人,是为了他着想!”
她朋友能直接感知到她父亲的影像,所以没再接话,只是看着她。那个方式可能安全些——像是透着光的裂隙又更大了些。“他对夏洛特有信心——真是美好啊!”
“没错,而且是我要他相信不疑。我当时倒没想这么多,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往后会发生什么事。不过,我还是做了,我做了!”王妃语气坚定地说。
“真是美好——啊,你也一样美好!”艾辛厄姆太太坚持她的看法。
玛吉不管什么情况,都是自己亲眼看才算——不过,那是另一回事。“情况是,他使她以为可能办得到。”
范妮又犹豫着。“王子使她以为……”
玛吉凝视着——她原本是指她父亲。但是她的看法好像扩大了。“他们俩使她以为如此。没有他们两人,她不会这么想。”
“然而,阿梅里戈的诚意,”艾辛厄姆太太坚持说,“是毋庸置疑的。再者,也没有任何事对你父亲不利。”她补了一句。
这句话让玛吉纹丝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或许他也只知道她是知情的。”
“知情?”
“知道他做这么多是为了我。您认为,”她突然问她朋友,“他心里清楚她知道了多少?”
“哎呀,两个人是这种关系的时候,谁又说得准他们彼此谈些什么呢?我们只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他是个慷慨大度的人。”艾辛厄姆太太颇有定见地微笑着,“知道多少是对他自己好,就知道那么多即可,那是一定的。”
“也就是说,知道多少是对她好,就知道那么多即可。”
“是呀——知道那么多对她好即可。重点是,”范妮语气坚决,“不管他知道什么,都是因为他的诚意十足。”
玛吉还是凝视着,她朋友现在只得等待她下一步的动作。“很大的重点是他的诚意在于一定是对她有信心,知道她会为了我好,如同他自己一样为了我好,不是吗?”
范妮·艾辛厄姆想了想。“他看得出来,也接受你们长久以来的友谊。但是他建立在这份友谊上的,并非自私。”
“是没错,”玛吉说着,一面想得更深入,“他没看她自私这一部分,几乎像他看自己的一样。”
“你可以这么说。”
“很好,”玛吉继续说,“假使他自己没有私心,那么他可能希望她这一方也是几乎没有。她可能从那时候才发现如此。”
艾辛厄姆太太有点儿摸不着头绪。“从……”
“他可能也开始知道,”玛吉说下去,“她已经发现了。从他们结婚之后,她就采用那个方式,”她解释着,“看看他对她有多少要求——那时候说得多,但是她懂得较少。他最后可能想到,如此的要求终究会影响她。”
“他有可能做了许多的事,”艾辛厄姆太太回应说,“但是有件事他一定不会做。他绝不会表现出自己期待她做一丁点儿什么,因为她一定了解,他是个给予的人。”
“我常常在纳闷,”玛吉思虑着,“夏洛特到底懂了什么。不过,有些事她从没对我说,这是其中一件。”
“有些事她也从没对我说,这是其中一件,那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所以我们就把它当成不关我们的事。有很多的事,”艾辛厄姆太太说,“是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玛吉听了这句话,想了好久。“永远都不会。”
“不过,有其他的事,”她朋友继续说,“直盯盯地瞪着我们——不管你觉得有多困难,依然努力做下去——现在对我们而言,大概也够了吧。你父亲一直很惊人。”
玛吉似乎小心翼翼地想着下一步,但是这句话她倒是答得脱口而出:“很惊人。”
“极好的人啊。”
她的同伴也没松懈地紧跟着。“极好的人。”
“那么,若有什么要做的,他会自己来。他答应为你做的事,就会做到底。他可不是为了搞砸才答应做的;这么有耐心、令人赞赏的人——他可曾搞砸过什么吗?他一辈子都没想过失败吧,这次事件也不会。”
“唉,这次事件!”玛吉的哀叹突然间让她回了神,“我至少能确定,他知道了每件事是怎么回事儿吗?我至少能确定他不知道吗?”
“如果他不知道,岂不更好。别打扰他了。”
“您是说不管他吗?”
“是别打扰她,”范妮·艾辛厄姆继续说,“把她留给他。”
玛吉脸色阴沉地看着她。“您是说,把他留给她吗?即便经过了这番事情?”
“即便经过了所有的事。说到那儿,他们这会儿不就亲亲密密地在一块儿了吗?”
“亲亲密密?我哪会知道啊?”
但范妮还是抓着此话题。“即使经过了所有的事——你和你丈夫不也是吗?”
玛吉的眼睛睁得再大不过了。“还不晓得呢!”
“假如不是的话,那你的信心又在何处呢?”
“在我丈夫身上?”
艾辛厄姆太太只犹豫了片刻。“在你父亲身上。全部都要回到那一点上面。靠它就对了。”
“靠他的不知情吗?”
范妮又回应了这句话。“靠着不管他对你提出什么,接受就是了。”
“接受?”玛吉瞪着眼。
艾辛厄姆太太扬起了头。“而且要心存感激。”说完话,她让王妃面对着她有一分钟之久。“懂了吗?”
“懂了。”玛吉最后终于说话。
“这就对啦。”但是玛吉转过身去,走向窗户,好像她的脸色透露着什么不想让人看见。她站在那儿,眼睛看着街道;而艾辛厄姆太太则回过头看着那件放在壁炉上、把事情变得很复杂的物品,连她自己都觉得怪异,好像对它的感觉时而好奇猜测、时而愤慨不以为然,两种情绪反复出现。她朝它走过去,重新看着它,忍不住冲动用手摸一摸。她将双手放在上面,举了起来,对于它的重量颇感惊讶——她鲜少有机会接触这么一大块金子。那结果多少令她更放胆,很快地直言:“你知道,我不相信这个。”
此话让玛吉转过身来面对她。“不相信它?等我告诉您之后,就会了。”
“哎哟,什么都不用告诉我!我不要听。”艾辛厄姆太太说。她把金钵端在手里,玛吉专注地看着她捧着的样子,下一刻,她看到了忧心的神情,挺激动的。这很奇怪地使她产生了一个念头,她采取了放肆的姿态,有某种意图,而她同伴眼中所流露出的表情,看在另一方越发显得清晰,那是个警讯。
“它挺值钱的,但是我得知,它的价值因一道裂痕而有所损伤。”
“裂痕?在金子里面……”
“它不是金子做的。”玛吉说着,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微笑。
“重点在那儿呀。”
“那又如何呢?”
“它是玻璃的——而且就像我说的,在镀金的下方有道裂痕。”
“玻璃的?……这么重?”
“嗯,”玛吉说,“是水晶——我想它曾经很珍贵吧,但是,”她问,“您能拿它做什么呢?”
她已经离开那扇窗户,这个宽敞的房间口三面窗户,充分享受房子的“背景”,饱览西方的天空,也能一瞥傍晚霞光;艾辛厄姆太太手里拿着那只钵,也知道了所指的瑕疵,走向另一扇窗户,欣赏着光线慢慢变暗。这会儿,她一下子摸摸这个特别的物件,一下子又掂掂它的重量,转过来又转过去,突然间有股难以压抑的冲动,很快又说了话。“裂痕?那么你整个想法也有道裂痕瑕疵。”
此时玛吉站得离她有些距离,等了一会儿。“假如您是说我的看法,我知道的事……”
但是范妮已经拿定主意。“只要知道一件和我们有关的事即可——一个事实,和我们的一切都有关系的事实。”
“哪个事实呢?”
“那个事实就是,你丈夫从不曾、从不曾、从不曾……”她抬起眼睛看着房间另一边的朋友,但是话语太沉重感,她突然停了下来。
“哦,从不曾什么?”
“从不曾像此时如此地在意你。亲爱的,难道你真的感受不到吗?”
玛吉显得不疾不徐。“呵,我自以为告诉您的事会帮我感受到呢。他今天连惯常的举止都不顾了,离我远远的,人都还没来呢。”她摇了摇头,不愿意随便评断,“您知道,就是因为那个。”
“好啊,如果是因为这个……!”范妮·艾辛厄姆一直在找个好法子,这会儿终于出现;她将金钵高举过头,她的脸在下方对着王妃微微笑着,又颇为严肃,透露着心中有个念头。才转眼时间,她举起了那只珍贵的容器,想法与行动皆溢于言表,然后打量了一下光滑地板的边缘,靠近她的那扇窗,突起的窗缘又硬又细致,没有雕饰,接着大胆地将它砸向地板,她激动地看着它因重击而摔得粉碎。用力使劲儿令她脸色泛红,玛吉目睹此惊人之举,也是脸色泛红,她们脸上闪过许多想法,传达给彼此,超过一分钟之久。过后,“不管你说它有什么意思——我现在并不想知道——已经不存在了。”艾辛厄姆太太说。
“亲爱的,你到底是曾觉得它怎样呀?”范妮的话一说完,接着响起一声很清楚的、轻触弹簧开启的声音。这个声响让两个原本神情专注的女子吓了一跳,其程度不亚于摔碎那块水晶,因为她们都没有注意到,王子已经开了房门。他应该有时间看到范妮这番动作的结局;他的眼睛紧盯着这位女士脚边的闪亮碎片,两者间很巧地隔着宽大的空间,他正可一览无遗。他先对着他太太问话,但随后他立刻转而看着她的客人,而后者的眼睛则看着他们两人,一片寂静,无疑地两人之中,没有哪个能猜透她的心思。他曾经见过那副神情,就在结婚前夕他去了卡多根街,而那天下午,夏洛特再次现身。现在这三个领圣餐的人处于极大的压力之下,有些事又变得可能了,有些事取代了那个说法,可能成了信约中的救赎,然后彼此互相交换。请求受到压抑,回应也经过伪装,变化虽快,但也足以有了不止一个结果,足以使艾辛厄姆太太衡量此番快速回复自恃有多英勇,也可能因此更立即地就可看清楚,因为伴随着她的是阿梅里戈的看法和他预估有多少证据,那是她要来应付的——她看着他的时候,觉得真是好令人欣赏啊。她看着他,看着他——有好多好多的事,她想当场说出来。但玛吉也正在看着——尤有甚者,她正看着他们两个人;以至于这位年长女士就将这些事,快快地缩减为一件而已。她回答他的问题——不算太晚,反正他们都没说话,问题也就一直悬在那儿。她准备离开,留下地板上三个金钵的碎块,她简单地就把他交给他的妻子。她以后会再见他们,他们大伙儿很快就会再见面。至于玛吉的意思为何——她在门口转过身来说——咦,现在玛吉自己一定会告诉他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