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丽莎在日后的岁月里努力回忆她的一生,很难把她的一生连缀起来。就像大片的地面被黄沙覆盖,轮廓模糊不清,时间从上面掠过,像云彩一样飘浮不定,没有固定的形状,没有明确的尺寸。好些年是怎么度过的,她完全说不清楚,而有几个星期,甚至于几天,几小时却宛如昨天发生的事情,还触动她的感情和她内在的目光。有时候她觉得,只有很小一部分时光,她是头脑清醒感觉清楚地度过的。另外一部分时光却是在身体疲惫,或者茫然尽职之时朦朦胧胧地打发过去的。
和大多数人不同,克拉丽莎对自己的童年时代知道得最少。由于特殊情况,她从来没有一个真正的家,没有一个熟悉的环境。她出生在加利西亚一座驻扎军队的小城。她的父亲,当年还只是参谋总部的一名上尉,被分配到这座小城。由于一系列客观情况不幸地交织在一起,使她的母亲不治身亡:团里的军医得了流感卧病在床,打电报召请邻近城市的医生前来诊治,医生却因大雪封路,来得太晚,未能治愈此时已转成肺炎的疾病。克拉丽莎在卫戍地受了洗礼,就和那个比她大两岁的哥哥一起,立即被带到她祖母处收养。祖母自己也病病歪歪,要她照顾人,还不如让别人照顾她更好呢。祖母去世后,克拉丽莎就被托付给了她父亲的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而她的哥哥则被她父亲的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收养。他们居住的房子在变,那些伺候他们的用人的脸和模样也随之改变,时而是德国人,时而是波希米亚人、波兰人;从来没有时间让他们习惯环境,结交朋友,熟悉一切,适应一切;初来乍到,人地生疏,一时的胆怯还没有克服,可是她父亲就在一九〇二年,她八岁那年,奉命调到彼得堡去当武官;为了让这两个孩子生活更加稳定,家庭会议做出决定,把儿子送进军官学校,把克拉丽莎送进一座坐落在维也纳近郊的修道院学校去寄宿。克拉丽莎很少见到她的父亲,父亲的印象只有很少残存在她的记忆里,对于那些时日,她回忆起来,与其说是记得父亲的脸和他的声音,不如说是他那光彩夺目的蓝色军装,上面挂着叮当作响的圆形勋章。她很喜欢把玩这些勋章,可是她父亲严厉地把她小孩子的小手——她哥哥也受到这样的待遇——从这些象征荣誉的标记上挪开,为了对她进行教育。关于她的哥哥,她只记得她哥哥敞领的海员衫和他那平顺垂滑下来的金色长发,克拉丽莎为此还有点妒忌她哥哥呢。
克拉丽莎在修道院学校度过了她后来的十年光阴,从八岁一直待到她快满十八岁。同样,这么长的时间,只留下这么少的回忆,这在一定程度上要怪她父亲的一种性格特点。莱奥波特·弗朗茨·巴萨维尔·舒迈斯特在这段时间,稳步从上尉擢升为参谋总部中校这样的高级军衔,在比较高级的军人圈子里算是学识最渊博的战略家和理论家之一。人们对他的勤奋好学、忠实可靠和远见卓识都表示出真诚的敬意,但是在这敬意之中也稍稍夹杂着一点嘲讽的意味;司令官在和比较亲近的军官谈话时,总是微微含笑地称舒迈斯特为“咱们的统计学家”,因为舒迈斯特干起活来坚忍不拔,吃苦耐劳,外表极为严厉,其实相当胆怯,并不灵活。他认为建立一个系统化的信息中心乃是作战胜利的先决条件,他是慢慢地得出这个结论的。因为他在军事方面对全凭灵感、随机应变的行为一向持怀疑态度。他热心地收集外国军队能够正式公布的一切想象得到的数据,作为剪报加以整理,不断补充,分门别类存进卷宗,谁也不得看上一眼。他的这种热忱使他得到邻国,德国参谋总部真诚的赞赏。就这样坐拥大量资料,他就变成了一个权威。这个权威在国外备受重视(事情总是这样)。不仅受人重视,甚至还为人惧怕,他的这座保存外国纸面上的军队和活生生的军队情况摘要的实验室,包括三四个房间;他经常不断地向奥地利驻各国公使馆的武官们发出调查表格,要求他们报告最最细枝末节的问题,供他充实他的军事标本夹。武官们为此对他百般诅咒。他起先是出于责任感和信念开始着手收集这些资料,渐渐地收集越来越多的细节并且把书面的和表格的汇总系统化,他对系统化的“酷爱”成为一种激情,甚至变成一种癖好。这种癖好填满了他因为早年丧妻形成的残缺不全、空洞荒芜的生活,使之获得新的内容。这是一种艺术家所熟悉的对于整洁和对称的小小的快乐,因为游戏的兴致是诱人的。他喜欢红色和绿色的墨水,削尖的铅笔。这具有古玩店的魅力。这一切他的儿子全然没有看见,这是父亲秘密的痛苦所在。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技术性的快乐,写些纸条,进行比较。先前他下班后,待在家里,穿上家居长袍,脱掉僵硬的领子,动作更加柔和,怀着感激的心情谛听他已故的妻子弹奏钢琴,让他有些僵硬的灵魂在乐声中松动一下;他们夫妻两人一起上剧院看戏,或者出去进行社交活动,这都使他散散心,放松一下。妻子去世以后,他不善于社交,夜晚一片空荡,毫无消遣,他便想方设法找事情做以此塞满空虚,用钢笔、剪刀、尺子在家里也设立一个个卡片,加以提炼,用来写成他公开发表的《军事战略表格》。在这本著作里自然不包括有关祖国利益的秘密材料。这样一来,通常在办公的时候就可以了解情况,无须从隔壁房里取来。对于别人而言,最枯燥无味的东西,什么号码啦,数字啦,数量啦,差额啦,他都可以从中取得一种神秘的,对别人而言无法理解的认识,与其说他是军人,不如说他是个数学家;他越来越自豪地意识到,他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用几万个这样个别的观察,为军队和帝国设立了一个武库,这是奥地利的宝库啊。事实上,在一九一四年,他对可以动员的师团做出的预计要比康拉德·封·霍岑多尔夫[1]的乐观估计正确得多。他越来越用书面文字取代口说的话语,越来越把他整理出来的材料替代客观世界。别人觉得他越来越严峻,城府越来越深,尽管他归根结底只是越来越孤独而已。他生活得越孤独,他就越习惯于用书面的记录来代替对话。每一种练习,只要不知疲倦地持续下去,持之以恒,就会出人意表地成为习惯,而习惯又会锻炼成约束和束缚:不再具有能力,只会系统化地从事某一件事情。
于是这个奇怪的士兵,要想认识某一事物或某一事件,只知道一条道路,那就是通过表格,即使通向他两个孩子的心灵,这个怯于表达柔情,又不善言辞的父亲也没有别的方法,只好要求他们经常向他书面报告自己生活和教育的进程,把这当作他们必要的责任。他刚从彼得堡回来,重新进入国防部之后第一次去看望女儿时,就给这个十一岁的女孩带去一摞裁剪得一模一样的纸张,其中最上面的一张作为样式,他亲自清清楚楚地画好了线条,从此克拉丽莎得每天填写一张这样的画了表格的纸张,写明她每节课学了些什么东西、读了些什么书籍、练了哪些钢琴曲。每个星期天,她得把七张这样的纸,连同一封附信寄给父亲,这样她的父亲就认为他是以他的方式大大促进他的女儿成长,对女儿大有裨益,他就这样迫使女儿在童年时期就早早地培养自己的责任感和顽强的好胜心。事实上,这种报告的机械活动,每天记下自己的学习和生活,使得克拉丽莎失去了这些年生活的概貌,因为这些印象非但收集不起来,无法形成整体,反而由于过早地向父亲报告,全都支离破碎,四下分散。克拉丽莎刚刚成熟,就自己决定不要立即终止这个怪癖,尽管她自己也感到,纯粹从空间来看,这种书面汇报是多么错误,这剥夺了她对许多事情的乐趣。她就像朵小花,过早被摘下揉碎。她日后思忖,都不由自主地感到,父亲指示她一天天均衡地读什么,纯粹从空间而言,每天同样的分量,这就在学生时代剥夺掉她每一种对书籍和绘画的本能的欣喜。她后来自己认识到,欢欣鼓舞地阅读一小时,往往比一个月、一整年更能开启心智。修道院学校原本已经相当刻板而又单调,父亲的要求使得学校的生活更加难受。可是父亲过世之后,她在父亲书桌的抽屉里发现,她当年写下的那些关于自己度过的日日月月的纸张,都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心里涌起无以言状的深切感动。父亲把她寄来的报告按照它们原来的样子,一摞摞捆扎起来,整理得井井有条。父亲做事就是这样,绝不马虎,克拉丽莎可从来也不知道。父亲对她非常满意,有些字句,父亲用红墨水在下面画了一道。有一次,克拉丽莎有句古老的诗句写不出来,父亲感到羞耻,简直难过极了。因为他很骄傲,于是他就拿起一把尺子,用尺子画去一个死去的快乐,画去一个死人。每个月他都把这些报告包扎成一包,一个学期就把好几包这样的报告都放进一个特别的纸箱里,里面还存放着她的成绩单,和院长嬷嬷关于她学习的进步和品行所写的一份报告。这个孤寂的男人晚上就以他自己的方式,试图也经历一番女儿的生活。从院长嬷嬷写的那些回信,克拉丽莎可以看出,父亲怀着多少快乐——他自己从来不敢流露——以他拙劣的方式试图追随她的成长,为此他找不到别的工具,只找到一种工具,他自己使用的工具。克拉丽莎试着打开几页纸,这些纸什么也没告诉她,它们只是干巴巴地沙沙作响,而过去这可是活生生的生活,是对一些她早已遗忘的事情所做的功课。她试图回忆起事情究竟如何,对于这些早已不知去向的日子,她能够回忆的事情实在太少。
☆ ☆ ☆
克拉丽莎能够想起来的,其实只有一些星期天。周一到周五,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切全都按照安排周密的课程表进行;不分冬夏,在同一个时间,在同样的床上起来,在同样的时间洗漱,穿上几十年不变的校服;一切都是规定好的,教堂里的座位,餐桌旁的座位,盘子和餐巾都是固定的。一天天像齿轮旋转,按照有规则的节奏,从早上望弥撒到晚上做祷告,一环紧扣一环,在同样的一些房间里旋转。这日程只被同样有规律的散步打断,两人一排,形成长长的一队,由修女前导,她头戴白色浆洗过的帽子:这是唯一的一次在修道院的墙垣之外,张望一下外面的世界。修道院的大门打开,每次都唤醒大家秘密的渴望,想多看看这些街道、店铺和房屋;这座城市,“另一个世界”,她不认识的世界,对她而言,只是缝隙和裂口。这里的空气因为有另外许多人呼吸,也是另外一种味道;但是校规严厉,大家得低垂着眼睑走路,不许对陌生的事物感到好奇;在学生当中引起的聊天热烈得多,因为环境让她们预感到生活发生变化,不同于她们自己单调的生活。星期天,仅仅只有这一天,大门向这个陌生世界敞开,从那里传来一丝匆匆掠过的亮光。在这一天,会客室打开,父母亲和亲戚们前来探望他们的孩子或者被保护人。每人都带来一些东西,小小的礼物,或者至少是一场愉快的闲聊,一些消息和激励,以及这些尚未长成的女孩子们所需要的东西:对她们个人的关注和柔情。于是每个女孩都有两三个小时觉得自己高出于这一群灰蒙蒙的伙伴,充满了新鲜的印象,精神得到滋养。星期天的晚上,学校的大门又紧紧关上。女孩子们聊天更加热烈,有的是话题。灰色校服下面的小小的自我变得活力充沛。
对于克拉丽莎而言,每四个这样的星期天中,有一个星期天是她一方面感到骄傲,另一方面又感到不安的一天。因为她父亲总是认真仔细,有条不紊地严格隔开一段时间前来探望女儿。在这十年里她记得清清楚楚,她父亲只有两次提前来看她,一次是因为克拉丽莎罹患严重的咽喉炎,卧病在床。另一次是在父亲出差之前,他奉秘密使命不得不前往君士坦丁堡。早在父亲到来之前的最后几天,克拉丽莎就开始不安起来,她忙着悄悄地做些准备,为了让父亲高兴,为了通过父亲的检查。因为父亲经过严格军事训练的眼睛,一看就会发现她服装上面最细小的不干净不整齐的地方,向她提出责备。所以克拉丽莎事先对每个细节都认真检查一遍,所以她的星期天穿的衣服必须每个纹路都显突出来,她注意把每个皱褶都熨得平平整整,不沾上一点污渍。同样,作业本和书本也都摆得整整齐齐,供父亲必然要进行的审查。因为舒迈斯特中校非常喜欢考考他的女儿,从中满足自己小小的虚荣心。他法文和英文的语法知识无懈可击,就是语音暴露出他是按照书本学习的特点。期待见面,心情忐忑之后,便开始了使她不复拘谨的时刻,使她感到骄傲的时刻。霍赫菲尔特伯爵的女儿也就读于这所寄宿学校,在星期天出现的父母亲当中,他很少缺席。有几位阔气的母亲穿着华丽的服饰走进接待室来,这些穿着盛装的太太们带来一阵浓烈的香味,有时甚至在第二天,还有一股高雅香水的芬芳弥漫着这个发霉冰冷的房间。可是这位中校依然是“父亲们”当中最相貌堂堂引人注目的父亲。当舒迈斯特中校乘坐的双驾马车驶到楼下,父亲以他惯有的勃勃生气从车上一跃而下,刺马针发出轻微的声响。克拉丽莎感觉到其他的女孩子们对她艳羡不已,其他人不由自主地为她父亲让路,退到两边,形成一条小巷。中校便挺直了腰板,步态稳健地穿过人巷,走过两边的人群,毫不拘谨。他在大街上和军营里已习惯于人们对他表示敬意,认为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他身穿一套剪裁适宜的深蓝色制服,和身边那些乡下地主的漆黑大衣,星期天的礼服一比,犹如云层密布的天气里有一片蓝色的晴空在闪闪发光。他像狂风似的走近,这片光也并不削弱。因为这个身材魁梧长身玉立的男子身上,一切都干干净净,保养良好,从发出金属光芒的黑色漆皮皮鞋直到梳理得轮廓分明,微微抹油的头发都光鲜锃亮。每一粒金属纽扣都变成一面圆形小镜子,军装上衣衬托出这个身材高挑、肌肉发达的身体轮廓分明,两撇向上笔直翘起的八字胡和修得干干净净的面颊,都漂浮着一阵淡淡的科隆香水的芳香:这是一个打扮一新的“父亲”,每个当儿女的人都骄傲地梦想得到这样一个父亲,一个就像是从读本里剪出来的父亲,一种人世间的皇帝或者王子。身上的佩刀轻轻作响,他步履坚定地走到院长嬷嬷面前,充满敬意但极有分寸地鞠上一躬。院长嬷嬷看到这个高贵的客人,也一反她平素柔和的举止,挺直了身子。中校又彬彬有礼地,让人不易察觉地微微鞠躬,向每一个修女问好。修女们面对这个闪闪发光的男子,每次都同样地不得不克服心里的某种窘困,然后中校才转身冲着自己的女儿,在她兴奋得发红的额头上轻轻地温柔地亲吻一下——女儿每次都感觉到那股淡淡的科隆香水的气味。
父亲就这样走进接待室,每次都同样令人印象深刻,虽然每次全都一样,对于克拉丽莎而言,这是生活中最美妙的时刻,从来也不使她感到失望。然而她一旦和父亲单独待在一起,两人之间立刻开始出现某种尴尬的局面。这位身材高挑浑身闪亮的男人只习惯于和他人有公务上的交往,只会提出一些业务上的问题,做些业务上的回答,从来不善于和一个怯生生的害臊怕羞的女孩进行一次亲切的私密谈话。他先很拘谨地提几个最普通的问题,诸如:“你还好吗?”或者“你有没有收到埃杜阿尔特的信?”克拉丽莎十分拘束,只能简短地回答。接下来谈话不可避免地转化为一场考试。克拉丽莎只好把作业本拿给父亲看,用法文或者英文向父亲报告自己学业的进步;这个男子一筹莫展,窘态感人,违背自己的心意延长这没完没了的提问,暗自害怕这点业务性的材料只要一用完,他就束手无措,对自己的女儿无话可说。克拉丽莎低头冲着自己作业本,为了把一道题目指给父亲看,这时她清楚地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柔和地、动情地停留在她的头发上或者脖子上。这时她也许真有一个秘密的愿望,希望父亲会下定一次决心,就仅仅一次下定决心——能用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抚摸一下女儿的头发;克拉丽莎故意把翻弄作业本的时间拖长一些,心里产生舒适地搏动的感觉,觉得自己为人所爱。可是等她抬起头来,父亲立即使劲看着课文,羞于直视女儿的眼睛。父亲觉得自己难以应付和女儿独处,所以等到这可怜见的断断续续的测验一结束,为了打发余下的时间,他每次都立即找到最后一个借口,逃避和女儿单独相处:“你是不是还想给我演奏一下你新学的曲子?”于是克拉丽莎便坐到钢琴前面弹奏起来。她有一种背后被人拥抱的感觉。平时她演奏完毕,总是空落落地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这次父亲走过来,说了一些亲切的话语:“这个曲子似乎很难,可是你弹得十分出色,我对你非常满意。”接着就是离别时刻,克拉丽莎的额上又得到同样轻轻掠过的父亲一吻。等到约好的出租马车按时驰来,克拉丽莎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压抑的心情,一种说不清楚的遗憾,就仿佛她自己或者她父亲忘了说什么,他们的谈话恰好在她真的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中断。刚刚离去的父亲也同样感到一种难以掩饰的对自己不满的心情,他也一次又一次地努力想要找点问题,在业务之外,能打动女儿,让他知道女儿的愿望和爱好。可是即使面对这个日益长大成人的女儿,父亲在关键时刻站在女儿面前,感觉到女儿的目光,父亲束手无措的样子有增无减——他完全没有能力和女儿敞开心扉地谈心。
因此,当埃杜阿尔特,那个比克拉丽莎大两岁的哥哥,星期天待在会客室里的时候,就和父亲来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对比。这个哥哥十五岁之前,完全服从父亲的命令,他十分不情愿地走出他的军官学校,走近维也纳新城,满是一副年轻小伙子经常在女孩子面前表现出来的神气活现的样子;他神情倨傲,对其他小姑娘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就和自家小妹妹开点玩笑,然后又急急忙忙地告辞而去,尽可能少浪费一点他宝贵的周日下午的时间。可是等他红润、鲜嫩的唇上刚刚开始长出第一茬小胡子的绒毛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军官学校没有受到多少娇纵,可是在这女生寄宿学校里,他这个人才显得弥足珍贵。还在大街上他就看到窗口上挤着的嬉笑的少女脑袋在窃窃私语。她们咯咯地笑个不停,倏尔又放纵地叽叽喳喳地消失。等他走进接待室,他发现他的士官生的制服吸引了大批好奇的目光。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角色的重要性,便用尽心机把这角色扮演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一来就热烈拥抱亲吻他的妹妹,故意动作充满柔情,声音很响,激起一阵小小的调皮的咯咯嬉笑的声音,像一阵硬压下去的轻声咳嗽,他作为姑娘们当中唯一的男性,受到她们的仔细打量,使他少年的虚荣心大大得到满足,而他也用眼睛欣然打量这些姑娘们。这些幽囚在修道院学校的姑娘们似乎都多多少少钟情于他,这点他也丝毫不向妹妹隐瞒,他喜欢妹妹,一向把她视为志同道合的伙伴。他善于表现出骑士风度,过于富于骑士精神,不会超越界限。他很会引人注目,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克拉丽莎极为享受哥哥来访的时刻。哥哥让她向每个女孩介绍自己,他自己说话非常巧妙,仿佛他对她们中的每个人都极为了解,“啊,您就是蒂尔德小姐,我妹妹常向我谈起您。”说话时用他那双深沉温柔的褐色眼睛——这双眼睛是他从斯拉夫血统的母亲那里遗传的——含着笑意,表情特别地望着那个女孩儿,仿佛克拉丽莎把她和女伴们最深层的秘密都已向他泄露。谈话进行得非常开心,哥哥答应下次把他的同伴们带来。有时候嘻嘻哈哈的笑声太多,修道院的修女们都不由得皱起眉头,神情严肃。父亲十分拘束,哥哥却无拘无束地和妹妹聊天。他让妹妹把省下来的零花钱预支几笔给他,又让妹妹送他一些香烟;另一方面克拉丽莎也享受到小姑娘们的艳羡,因为她有这样英俊潇洒、具有绅士风度、讨人喜欢的哥哥。等到哥哥又要离去的时候,窗口上又出现许多小巧玲珑的脑袋,在她们都觉得他已消失的时候,还有几朵丁香花向他身后抛去。
接着又是上课的日子,上课的一周,毫无色彩的灰暗的时间。一股小小的波浪流过她的生活,不知不觉地在这波浪中汇成好几年的岁月。她还没有觉察,这股波浪的持续不断,单调平淡的涌流已把她的童年带走。
☆ ☆ ☆
唯一使克拉丽莎在人性上和个人关系上激动不已的事件,发生在她离开修道院学校前的那一年。迄今为止克拉丽莎从来没有特别关注过她的任何一个同学,因为尽管大家都喜欢她,在她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压抑的性格里,总有一点排斥平素多言多语的女孩子们愚蠢地掏心掏肺的坦诚和感情过分的流露;大家都喜欢和她谈心,征求她的忠告,而实际上并没有对她推心置腹。而克拉丽莎自己呢,专心致志地做她的功课,也没有感到有必要向别人敞开心扉。离开学校之后,不仅马上就和旧日的同学都失去联系,也失去了对大多数同学的回忆。因此,那个奇怪的同学就更加使她念念不忘,这个同学的存在和命运使她第一次感觉到了学校围墙之外的现实世界。
早在前一天,罗西就给大家带来了一则消息,明天要有一个“新生”来校。罗西是个长得不怎么好看的红发姑娘,冬天长着疹子,夏天长了一脸雀斑。她喜欢到处打听消息,控制不住地多嘴多舌,一有机会就传播飞短流长。这下就有机会对这名新生评头品足,但是这个新生的到来却变成一件使人激动的意外惊喜。因为平时一个“新生”走进修道院学校总是畏畏缩缩,心慌意乱的样子,仿佛她得先避开一个女妖才跨进门槛,然后眼睑低垂地站在五十道或者八十道仔细端详,主要是百般挑剔的好奇的目光前面。这个还不满十六岁的姑娘,由院长嬷嬷亲切地领进餐厅,她脚步轻盈平稳,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满含笑意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就仿佛她发现每个人都像她所期待的那样;她向餐桌旁邻座的姑娘亲切地点头致意,立即开始告诉她们,窗外的景色是多么令人陶醉。还没到上课时间,她就已经和几个小姑娘成为好朋友了。她看见每个同学都大大方方地说声:“哈罗!”询问对方的名字,马上对每个人都说几句令人愉悦的话。她对一个坐到她身边来的姑娘说道:“你的头发多么迷人啊,”用指头拨弄那姑娘的卷发,“唉,我要有你这样的头发就好了,我的头发总不听话,弄不服帖,而且太密太多。”她一发现有个好奇的同学正在认真观察她,她就欢快而又亲切地举目回望。一小时后,所有的姑娘都迫不及待地要和玛莉蓉说话——她就叫这个名字,这个洋里洋气的名字对她非常合适——大家只好耐着性子,等着晚上那短促的允许进行的闲聊时间来到。在宿舍的房间里不由自主地便围绕着“新生”形成了一个圈子。可是玛莉蓉既不谦虚地拒不充当中心,也不流露出一丁点儿傲慢的神气,她真心地称赞大家:“你们对我多好啊,我起先真有点害怕进校的第一天,但是在你们这儿真是太好了。”说着她就仪态万方地坐到圈手椅的扶手上,把两只纤小的脚在下面来回摆动,就仿佛这两只脚用它们的摆动表示赞同她的意见。要说她长得美丽,就需要有一种特别的审美趣味;反正她显得非常别致,她长着一双大大的圆眼睛,相当吸引人,她那浓浓的眉毛比她那一双略为暗淡的瞳孔,使她的眼睛更有性格;也许她也有点轻度近视,因为她喜欢眯起眼皮,使她的目光既显得可爱,又流露出关注,等她一笑,还有点调皮捣蛋的神气。脸上的轮廓现在还没长成,如果仔细观察显得线条太粗,鼻翼太宽,额头太平,很难像观赏画幅似的看她,因为她老是在动,尤其因为她老在左顾右盼,仿佛她担心谈话时忽视了什么人。欢快开朗,是她发自内心的明显的性格特点,希望不仅能取悦于每一个人,也能讨所有人的喜欢。她用每道目光、每个动作把这种友好的魅力,一直传给性格最冷漠的女孩。
玛莉蓉对人从不厉害,预感到会引起大家的兴趣,刚来学校的时候便毫不在意地谈论自己,显然十分真诚。她和家人在国外生活多年,现在既然父亲要在南美多待一些时间,她“妈芒”(maman)——她不像其他人那样管母亲叫“妈妈”,而是用法国人的腔调叫“妈芒”——就把她送到这里来接受教育;真可怕,她早年到处游荡,时而在这儿,时而到那儿——荒废了这么多学业。照理他们应该漂洋过海到玻利维亚去的,可是“妈芒”受不了那里的气候,再说对于女孩子而言,受到正规的教育殊为重要——当然,她还有点害怕学业上跟不上她们,数学她可是一无所知,地理,是啊,她其实是在旅途中学的地理,就这样一个劲地往下叙说,说得轻巧,同时又确定无疑,大大方方,并不是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而是洋溢着年轻的鲜活的亲身感受。其他的姑娘们,着迷似的听着那些意大利城市的名字,特别快车的图像和高级饭店的景象一一出现,一股暖流从这个脾气随和多话健谈的女孩身上流出,她心里满是这个世界最为色彩斑斓的图画,当钟声响起,命令她们保持安静,上床睡觉,她们大家几乎吓了一跳。
不可避免,必然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以后几天,大家都爱上了这个具有异国情调的女孩,可是玛莉蓉有一种绝妙的方式,来减轻那些尚未长成、并不成熟的姑娘们当中通常会有的互相妒忌,争强好胜,她以同样大大方方的态度对所有的人都很亲切,对她们都进行安慰。谁噘着嘴,她就吻吻她们;谁发火生气,她就拥抱她们;谁显出妒忌,她就向她们馈赠礼物:她可以像一道明媚的阳光似的用各种巧妙的打扮,激情洋溢地去追求她们。便是虔诚的修女们和用人们也无法抵御她那一脸欢笑亲切友好的脾气,再加上她那天然的灵活机巧;这是一种妩媚,一种自然的爱抚,可恰好是这点讨人喜欢;这种东西无法就这么拒绝,怎么着也得加以肯定;大家原谅她的知识缺点累累,她的努力并不特别持久,因为她一发现自己有什么东西不知道,就大吃一惊,惊慌失措:那样子是多么迷人,她央告人的样子,简直难以抗拒。她多么善于感情奔放地向人表示感谢,倘若有位女教师试图严肃一些,她就吓得要命,一动不动地僵硬地站着。她似乎从很小的时候就生活在柔情绵绵的氛围之中,倘若有一个女孩儿对她不友好,那么她每次的惊慌都甚于生气。她的天性天真烂漫,对人友善,没法理解别人的恶意和阴险,完全不会出头露面,扮演头头的角色,把东西分给别人比自己留着,她会感到更大的乐趣。譬如她会用小小的技巧制作小帽子和其他琐碎的小东西;要是“妈芒”或者其他一些热心的捐赠者,台奥多尔叔叔寄来糖果盒或者小礼物,她就兴冲冲地从一个姑娘跳到另一个姑娘那里,把礼品分赠给她们。她聊起天来总高高兴兴,整幢房子因为有她存在显得更加明亮,连灰色砂石的古老墙垣都显得亮堂一些。
克拉丽莎起先和玛莉蓉保持距离,但这只是为了可以更加关切,更加持续不断地观察她。尽管她自己也许是有意识地并不想承认,她是想探索这个同年龄的女孩子这样讨人喜欢的秘密,偷偷地学习一点她开朗豪放的性格。她悄悄地观察着玛莉蓉如何走路,如何轻松而随便地挽起一个女同学的胳膊,如何在接待访客日无忧无虑地,沉稳地和一个殊为陌生的访客攀谈,尽管他们才刚刚经过介绍认识。克拉丽莎几乎怀着歉疚的心情,把玛莉蓉的这种轻松自如和自己的拘束矜持进行比较。自从玛莉蓉来了以后,克拉丽莎才真正开始感觉到自己的拘束,她不可能恰好在她以为待人最为亲切友好的时候,显得亲切友好。在这点上,得向玛莉蓉学几招,就像有人在房间里偷偷地模仿在舞台上看见过的舞步,或者在镜子里模仿一位女演员的微笑。玛莉蓉激起大家普遍的兴趣,而大家却冷淡地从克拉丽莎身旁走过——克拉丽莎老实承认,这还是有道理的,因为最好的感觉,如果不会传达给别人,又算得了什么;每个人总是以爱来对待玛莉蓉,而对于克拉丽莎,则每个人都只是表示敬意,持有保留态度。克拉丽莎白天也在做梦,哪怕只有一次她能怀着这种令人无法抗拒的亲切态度扑向她的父亲,就像玛莉蓉对待每一个极偶然地相遇的熟人那样。纯粹是偶然的机遇,使她们两人互相接近。暑假的时候,大多数女生都回家去见父母亲,克拉丽莎每年待在学校里,因为重大的演习使她父亲无法抽身,玛莉蓉也是如此,因为“妈芒”要到戛斯坦[2]去休养。由于克拉丽莎态度严肃认真,办事可靠,院长嬷嬷完全把她当作成年人一样对待。院长嬷嬷向她建议,是不是可以利用不上课的时间辅导一下玛莉蓉,像好朋友一样地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帮她一下,玛莉蓉显然在功课上跟不上大家。克拉丽莎乐于帮助,一口答应,她那热情的态度使玛莉蓉欣喜异常。由于经常待在一起,两人之间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种友谊。爱动脑子的人有一种神秘力量,能从比较轻巧的事情当中至少可以在短时间内找出严肃的事情来,并且以它们沉重的分量一直探索到它们的根本;克拉丽莎不久就发现,玛莉蓉在她面前完全显出另外一种样子,完全不像在别人面前那样,完全不是无忧无虑,毫无负担,就像她那无拘无束的优雅态度所假装出来的样子,可以感到玛莉蓉不停地需要身边的温暖和亲切,在这个孩子身上有着内心的不安,甚至害怕自己感到孤独或者被人孤独地抛在一边,她试图多说些话,多聊聊天来克服这种恐惧。就仿佛火车停住,她倏尔惊醒,只有当她发现,谁也不在身边,她才感到自己是多么孤独。她之所以讨人喜欢,寻找别人的爱就建立在这种感觉之上。那种从一家饭店搬到另一家饭店的旅行绝不是其他那些年轻姑娘们所梦想的那样令人陶醉——晚上,她父母亲去了赌场或者剧院,玛莉蓉给打发上床睡觉,她就独自一人在陌生的房间里哭泣——“妈芒”的爱现在还显得很可靠,她还极为铺张浪费地用礼物相赠。远在玻利维亚的父亲从来不寄封信来,这也使她不安。“妈芒总是安慰我,你爸爸实在太忙。但是再忙也能写封信吧,况且……”每次玛莉蓉开始抱怨,总会突然住口,出于一种尚未破碎的自豪感,但是克拉丽莎感觉到,玛莉蓉还保留着什么秘密在心里。有天晚上,她期待的母亲来访又一次推迟,她终于说了出来:“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了。”玛莉蓉一边承认,一边紧紧地靠着她的女友,把克拉丽莎紧紧地搂在怀里,以至于玛莉蓉每次激烈地说一句话,克拉丽莎都可以感觉到她身体的抽搐。“但是谁也不会长时间地对我好,想必我有些问题。他们大家起先都爱我,都娇惯我,突然之间,他们的态度就冷淡了,也许这一切都是‘妈芒’给我的遗传。她身边也围着一些人,可从来也不是同样的人。但是我受不了这个,唉,这种突然变冷,这种突然变得陌生起来,这可真可怕。你会感到被人推开,被人扔掉。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非被毁了不可。”说着更紧地搂着克拉丽莎:“你知道吗,去年,我们在埃维昂。我们旁边的桌子旁边有个令人着迷的小伙子和他的父母亲坐在一起,长得非常清秀文雅,是在一幢有着许多仆人和马匹的房子里长大的——你还看不清楚,但是看一个人坐下去的样子就可以知道。他扭头看看他的母亲,简直像在剧院里一样。可是他越过盘子一直眺望着我,我感到他喜欢我,我也同样喜欢他——于是我就变得更加机灵,更加活跃,更有风趣,我感到我的每个动作都很成功,每句话都来得更快。我相信我甚至比平时变得更加漂亮。下午他走近我,彬彬有礼,还有点脸红。他做了自我介绍,问我是不是愿意作为第四名球手和他们一起打网球。晚餐时他的父母亲已经亲切友好地隔着桌子向我们打招呼了。从这天起他的父母每天和我的‘妈芒’聊天,请她乘坐他们的马车。我几乎一直和拉乌尔待在一起。有一天中午,突然之间,你设想一下,拉乌尔突然从我身旁走过,就仿佛我是一根戴着帽子的木棍。他的父母亲也不跟我们打招呼了。你设想一下,克拉丽莎,你坐在那里,对面是个小伙子,昨天你还和他一起打球,聊天,开玩笑——为什么不说这事呢,我们还互相亲吻过了呢——现在他就低头瞅着自己的盘子。我不知道,我到底干了什么错事,我绞尽脑汁也不明白。但这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我那时还真傻,没有自尊心,所以那天下午,我看见他独自一人走过马厩,我就笔直地向他走了过去,问他:‘拉乌尔,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得罪您们了?’小伙子脸涨得通红,尴尬极了,最后冷冷地说道:‘我得听我父母亲的话……’唉,我真想给他一记耳光,我可以想象是怎么回事。大概拉乌尔的母亲担心他要向我求婚,他们可是什么伯爵世家,非常富有……但是也不可以把别人一下子推开,仿佛他们是堆垃圾……这事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不会,我为我自己感到羞耻……我像疯子一样……我吃不下东西,吃了也会吐出来……晚上,母亲到赌场去了,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湖边,脱掉了鞋袜,我……你,这事别告诉别人,克拉丽莎,谁也别告诉,好吗。你很聪明,很有分寸,她们没法感受……我走下几步台阶进到水里,我想投湖自杀……我无法忍受独自一人待在楼上的房间里,又害怕吃饭的时候碰到这家人,和他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地坐着……我受不了别人看不起我,我需要每个人都喜欢我,否则……我就觉得被人抛弃,受人驱赶,受到迫害,受到惊吓……但是从此以后,我碰到每个人,心里都把握不定,他是否也会这样突如其来地不再喜欢我……只有在你身上,克拉丽莎,不是这样,在你身边我感到安全,只有在你身边如此——甚至在妈芒身边也不确定……但是,不,我也许冤枉她了……是不是,我现在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不会把我想得很坏吧?”
“不会,玛莉蓉,我怎么会这样。”克拉丽莎安慰玛莉蓉,真诚地感动不已,抚摸这心情激动的女孩的头发。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这个闺蜜向她掏心掏肺,和盘托出隐私。第二天玛莉蓉又像平素一样欢笑嬉戏,姑娘们在暑假期间晒得黑了一些,显得更加新鲜。她们刚一回到学校,玛莉蓉就像一阵波浪向她们扑了过去,她为每一个同学都准备了一件小礼物。不知道是由于玛莉蓉向她说的那种怀疑,还是克拉丽莎自己进行的正确观察,克拉丽莎认为,一道目光就引起了她的怀疑,她发现其他有几个同学对玛莉蓉的亲切友好态度的确和原来不再一样,她们不再像春天玛莉蓉刚来校时团团围着她,也很少看到她们当中互相为她表示妒忌,互相竞争。克拉丽莎暗自思忖,也许是因为玛莉蓉现在没有什么新鲜事情告诉她们。起先也许是因为她们夏天碰到的事情和人,削弱了她们对玛莉蓉的好感,但是克拉丽莎不得不确认,有几个姑娘从这时开始几乎漠然掉头不再理睬玛莉蓉。有一个小组,由一个女孩率领,变得更加强大,就这样赢得了全班的霸权。这样一来就产生了一种魅力来进行抵抗,是啊,可以感觉到一种敌意,或者一种反感。玛莉蓉自己毫不觉察,她披着一头可爱优美轻快飘舞的卷发,从一个同学奔到另一个同学身边去聊天,赞美她们长得多好看啊。她毫无妒忌之心地以十分关切的样子,询问她们有些什么小小的冒险经历和经验。克拉丽莎觉得有些同学对玛莉蓉几乎已经采取保留的态度,暗怀火气,而玛莉蓉还在讨好她们。克拉丽莎看了,心里很不舒服,她暗自思忖,是不是应该警告一下玛莉蓉,免得她碰到明显的钉子,可是克拉丽莎没有勇气。
于是那个绝非偶然而是处心积虑地暗中准备的意外事件,便在法语课上发生了。那个长得并不漂亮的女生暑假后返校,除了一脸雀斑之外似乎还带来一大堆道听途说的闲话。在上法语课前她向玛莉蓉弯着身子,悄声细语地向她伪善地请求:“嘿,你,我有一个生字在字典里没找到,我不敢问伊芙修女,她老是凶巴巴地斥责我。可是你,她不是很喜欢你吗?去吧,求求你,代我问问她,bâtard什么意思,bâtard,a上面有个∧。”玛莉蓉浑然不觉,和平时一样乐于助人,就站起来提问:“小姐,bâtard这个字德文意思是什么?”有几行座位上立刻就响起使劲忍住的哧哧笑声,女老师脸上泛起轻轻的红晕,显然生起气来,可能是她以为玛莉蓉故意放肆无礼,可能是她知道她自己的家庭关系。“这个字起源于中世纪,今天几乎不再使用。”她几乎没好气地答道,“现在把你的作业做完!”马上又有人轻声咳嗽,这时玛莉蓉才似乎第一次意识到有人暗中捣鬼,别有用心。她给克拉丽莎送去一道哀求的目光,然后就像在餐厅里一样,一声不响,低头看着她的教科书。可是下课后她就马上冲到克拉丽莎的面前,“她们想要把我怎么样?这个荡妇为什么让我提这个问题?”克拉丽莎自己也没闹明白刚才发生的事情,设法安慰玛莉蓉,劝她去查查书。玛莉蓉以她惯有的敏捷,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字典翻了起来,看了一眼,就简直像疯了似的大哭起来。克拉丽莎念了一下字典:“bâtard,杂种,私生子。”克拉丽莎看了这掀开的一页,大吃一惊,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一切就发生在一秒钟之内,玛莉蓉已经跳了出去,丧失意识似的激动不已。一分钟之后,克拉丽莎还没缓过劲来,还没来得及想好去追玛莉蓉,已经听见餐厅里响起一阵可怕的叫声,她冲到楼下,只见修女们和姑娘们围着玛莉蓉使劲把她拉住;玛莉蓉方才像个疯子似的,狂怒地冲到楼下,抓起一只盘子,就向她敌人的脑门上砸了过去,立刻鲜血直流,她就抓住一把刀子,这时大家把她制服。这个平素看上去如此可爱的小姑娘,现在看上去就像一个疯婆子;她拼命挣扎,脸上的轮廓都扭曲了。大家使用暴力才把她带走,不是拖着她走,而是硬把她拽了出去,把她关进一个房间,由一名嬷嬷看守着她。姑娘们当中激起的情绪波动简直难以形容;院长嬷嬷自己也一脸煞白,她果断地命令姑娘们坐到自己的桌子旁边,为了惩罚她们不负责任的举止,直到第二天早上,谁也不许说话,不论大声还是轻声,这一天停课;姑娘们站在这突然鸦雀无声的教室里,活像怯生生的影子,都不敢互相张望。
与此同时,院长嬷嬷和修女们开会商量,打了好几通电话;玛莉蓉在寝室里得和其他女生隔离开来。很久以后克拉丽莎才听说,已经做出决定,让她平静两天之后,就把她送回到她母亲身边。克拉丽莎是跟玛莉蓉和另外一个女生同屋,可是在当天夜里,克拉丽莎觉得有个影子掠过房间,有只手充满柔情地抚摸了她一下。第二天早上,玛莉蓉就不见了;后来调查清楚,她是从花园的小门走出去的,克拉丽莎心情激动;她想起了那个湖,担心玛莉蓉做了自我了断。反正她们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警察局也一无所知。肇事的女孩在学校里也没待多久,因为其他女孩过早意识到她的残忍行为,都拒绝和她说话,都不理她。
这是克拉丽莎回忆起来的这个时代发生的唯一的事件。然后又过了一年,单调而又空洞;初夏时节,克拉丽莎得彻底离开这所学校了。可是在五月份,院长嬷嬷亲切地把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她父亲,那位中校寄来了一封信,由于某种原因,他希望克拉丽莎立刻离校回家,同时寄来一封短短的电报:“星期天上午十一点在斯彼格尔巷等你,埃杜阿尔特在火车站接你。”——这使克拉丽莎惊讶不已,甚至非常害怕,因为只有发生了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才会使她如此体贴入微的父亲发出这样一道严格的命令。她心情不安地和学校,从而也和她最初的青年时代不负责任的状况告别。
* * *
[1] 弗朗茨·康拉德·封·霍岑多尔夫伯爵(1852—1925),奥地利将军,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为奥匈帝国全军参谋总长。
[2] 戛斯坦,位于奥地利的萨尔茨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