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四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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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俩约好共同进行一次远足,前往文格拉尔普,仅此而已。他俩相互之间还有所顾虑,至少不好意思让对方做什么事,可是紧接着他们就决定作第二次郊游。从这天开始,他俩就彼此不再分开了。这是一种出自内心深情的两人世界,没有狂野激情的表面流露,就仿佛他们历来就是这样,不是别的样子,也永远不可能是另外的样子。莱奥纳尔在第一天,就马上无比坦诚地向克拉丽莎讲述他的家庭情况,根据文件和法律,他都是有妇之夫。但是他的妻子在六年前就抛弃他了,他妻子爱上这位年轻的政治领袖,更多的是爱他有可能青云直上,而不是爱他本人。因此她在丈夫虔信政治的时代帮他实现他的勃勃野心,然后她自己也野心勃发。在丈夫步步高升的时候热情洋溢地为他工作,怀着平庸的女人惯有的目标,只要丈夫的目标和她自己的愿望朝着同一方向,她就帮助丈夫一同向前:莱奥纳尔取得部长秘书的职位不是靠他自己的能力,而是多亏他妻子坚忍不拔、聪明机智的外交手段。可是对他退出政坛,他妻子便无法理解。他到一个小地方去当中学教师,他妻子就完全不理解他了。人们有时候做出牺牲,但根本不明白牺牲的意义何在。他妻子大失所望,因为他没有遵守向她做出的允诺,这种失望情绪转变为对他本人的失望。“因为我们两个人全都野心勃勃,我们才走在一起,可是我使她大失所望。”妻子借口看望她的母亲,就在巴黎一待几个星期。莱奥纳尔并不沉湎于这样的错觉,以为她在巴黎另有所属。就这样两人既无协议,亦未离婚,就分居两地;这很符合莱奥纳尔的自由观,给他妻子自由;在他们两人之间并不存在敌意,只要他妻子向他提出离婚的要求,他就准备同意;但是他妻子觉得,在巴黎被人称为已婚妇女要方便得多。这个表面上的家庭究竟住在哪里,对于莱奥纳尔而言完全无所谓,因为他们夫妻两个并没有要孩子。莱奥纳尔把这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克拉丽莎,没有丝毫美化。克拉丽莎理解,他不想在她面前有任何秘密,丝毫不想唤醒她的希望,觉得他向她道出真实情况目的是想追求她。莱奥纳尔并没有死缠烂打,一味追求;克拉丽莎感到,这是害羞在作祟,而不是抗拒柔情蜜意。莱奥纳尔不想勾引,也不想催逼,只想警告,克拉丽莎得完全自由地进行选择,做出决定,她是否愿意委身于他。克拉丽莎知道,即使她自觉自愿地委身于他,这也像是在尽责任。但是她也感到,其实自己很是渴望,却假装抗拒。这种半推半就很是丑陋,同时她也对莱奥纳尔有一种感激之情。此人消除了她心里的压抑和胆怯以及各种心理障碍。因为这样一来她的孤身独处,紧闭心扉的状况就此结束。在第四天晚上他们两人终于结合,相互之间没有说一句缠绵多情、言过其实的话语。

以后几个星期他们生活在全然忘却时间的状况之中。他们徒步沿着科默湖往南走,把他们小小的一点行李先送到了下一站。他们只想无拘无束不受干扰,他们反正知道,没有身负任何责任。有一次两人发生争执:究竟是星期三还是星期四;这是他们绝无仅有的一次争执!“要不是我们不得不坐火车,我连我的表也不上弦了。单单时间、日历都是一种压力。”因为他们手头并不宽裕,总是在小旅馆和小城市过夜。莱奥纳尔向克拉丽莎说,他们要尽量避免到大城市去。那些博物馆和图书馆并不是他想参观的地方:他想看的是小城市里的小人物。他们就去走访这些小城市,而不是去参观贝拉基阿[1]和埃斯特的别墅[2]。他们待在织绸者的城市里,那里从来没有外国人问津,其实那里也没什么东西可供瞻仰。他觉得重要的是,譬如和鞋匠谈谈,到乡村学校去看看。他们甚至走访了一些家庭,莱奥纳尔了解他们收入如何。他们两人和种葡萄的农民聊天,坐在他们房子前面。“他们也属于这个国度,所以你们国内的人没法笑话你,似乎你对意大利什么也没看到,没有看到帕维亚[3]的契尔托萨[4],没有看到威尼斯的阿卡德米亚[5],他们不会知道,我们都到了哪些地方。这些小地方并不重要,我也要把它们忘掉。对我而言,它们的名字叫‘到处’。一个国家并不因为它有一些伟大的死者而具有分量,而是因为它的活生生的人而显得重要,完全不是根据上层人士和最高层人士而长存,而是在无名氏的身上得以永生,我就到处寻找这些无名氏,一味寻找不同寻常的东西是错误的。”他说,“有一种错误的尺度,提到拉文纳,在旅游指南上只标着大教堂、莱奥纳尔多[6],别无其他。便是在这儿,我们也只是从强劲有力的人和物旁边走过,并未驻足观看。因为真实的东西是无名的,是小人物,是我,这就构成了我们。”他们记着笔记,散着步,写写日记,“我把我看见的东西记了下来,渺小的东西。这件事我已从事了十年;我后来从这些零碎的断片知道许多事情。英国有个人名叫萨缪尔·皮普斯[7]也这样做过。这些记录起过重要的作用,远远胜过长篇大论的演说和篇幅浩瀚的书本。这些东西必须进行辩护,掩盖秘密,而我们必须揭示一切。我们,也就是小人物,我们也可以奢侈一把,即奢侈地谈论真理。因为细节形成了历史,实质就在这里,这就像一本家用账本,要是自己不能生产什么,就得以勤奋、仔细来补偿,这也能发挥作用。”

克拉丽莎从来也没经历过这样一种幸福。恪守本分,正直诚实,就像在她父亲身边那样:她体验到这点,这也渗入到她的心里。她学习着理解,学习着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她从中并没有养成一种虚荣心,而是一种欢快情绪,来自沉着自信的欢快。她甚至自己做饭,他们无论走到哪里,就在闲暇中收敛心神,“一小时不思不想!这并不是浪费光阴。”现在她无所渴求,活着就好。她的父亲因为野心勃勃而殚精竭虑;(她的教授读到这样的独白定会哑然失笑)莱奥纳尔的愿望只是消除自己的痕迹。克拉丽莎听说莱奥纳尔已经写完了两本著作,正在写作第三本书;他没有用自己的名字发表他的作品,当地没有人不知道,他就是那个米歇尔·阿尔诺,这符合他“无欲”的性格。在他身上,一切都保持平衡。晚上他给克拉丽莎讲故事,或者念几段蒙田的作品给她听,“每个人都有一个心爱的人,蒙田是我的导师,给我帮助,我和他融为一体,意见完全一致。帕斯卡尔[8]更加深沉,巴尔扎克更有天赋——但是谁也没有更有人性,谁也没有了解他人更深,谁也没有对日常相遇的人更为了解。”他俩若找到一台钢琴,就给彼此演奏。

几个星期就这样过去,日子仿佛向来如此,别无他样。对于他们而言,一切都是别种模样。莱奥纳尔显得心情更加欢快,情绪更加开朗。克拉丽莎说起话来更加轻松,她的步态也显得更加轻盈,她自己也显得更加无拘无束,生平第一次她清晰明了地向世界敞开心扉。

他俩唯有欢乐,毫无忧愁;他们在前一天很少知道第二天到哪里去。所以他们有时坐在一个鞋匠跟前,有时坐在一家小酒馆里。他们不买导游指南,不买地图。克拉丽莎不懂当地人的语言。他们完全可以设法和一位神父聊聊天,或者在药房里跟别人说说话。可是他们避开了这些场合,莱奥纳尔说:“否则我们就活不成;时间就是生命,这就叫人心烦。”“让我们好好生活吧。”他们不看报纸,不知道世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就叫做我们对彼此更有责任。”“希望有一次能有这样的感觉,觉得自己如此自由自在,像在湖里游泳,毫无羁绊,不受时间,不受世界的拘束”,“那我就可以在这里做个骑着毛驴到处漫游的人。”原来莱奥纳尔的愿望便是如此。“你想的东西只为你自己。”——“不,”莱奥纳尔说,“我也想到了你,想到一位老母亲,一位长着犀利、明亮的眼睛的农妇——我的妻子不能理解这个——倘若她能理解,她将非常幸福。真奇怪,我想到每一个穷人,想到每一个身无长物的人。但是我也想到有资产的人们,我理解他们每一个人,知道他想干什么,因为我知道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些使他们不诚实的东西。”

他们每到一个旅馆,都开玩笑,用另外一个名字过夜,“以便我们自己把它忘记。”克拉丽莎学习了许多东西,多得不计其数,也能够把有些东西说给莱奥纳尔听。莱奥纳尔给她朗读蒙田的杂文和司汤达的《帕尔玛宫闱秘史》[9]。他朗读得很好,克拉丽莎感觉到他柔和的嗓音。他也读到了“Bonheur”[10]在德文里叫什么,这样就知道了幸福是什么。于是他就对克拉丽莎说:“你还记得吧,我们在安蒂伯散步的情景……”在他的想象中,克拉丽莎始终和他在一起。这种想象对他而言,竟是不言而喻的事情。而克拉丽莎有时也觉得难以想象,她曾经在没有莱奥纳尔的情况下生活着;有一次她独自漫步,竟然觉得,她并不完全是她自己,并不是感官上的东西,情爱的东西把他们结合在一起。克拉丽莎深爱莱奥纳尔那充满柔情、异常体贴的拥抱。在这拥抱之中也含有感激之情。

☆ ☆ ☆

他们没看日历,也不读报,完全是偶然地走过布列西亚一家理发店,才发现他们在路上已经足足三个星期。莱奥纳尔想理理发,他的胡子也长长了,“想必是七月下旬的一天,我什么消息也没听到,也什么都不关心。”克拉丽莎第一次想起,她得去看看有没有她的邮件。她定期给她父亲写信,起先在瑞士卢塞恩,写到她的访问,也向父亲报告她已离开那里,后来在德森查诺再一次给父亲写信,也写信给西尔伯斯泰因教授,让他知道自己直到八月中的地址。那时她以为,把“米兰留局待领”作为她的地址就够了,然后她和莱奥纳尔就前往科默湖畔。那几天阴雨绵绵。就是在米兰有一天雨也下个不停。她想起了科默、帕维亚和米兰。现在他们两人穿过大街直奔邮局,在柜台上果然有一封信等着她。她认出了她父亲清晰挺拔的笔迹。父亲的信来自柏林,内容简单明了:“最近的事件迫切需要我重返旧日岗位,原因是什么,你不久就会明白。我目前正时刻准备返回奥地利,我必须劝你,不要走得太远。”信件对于克拉丽莎而言就像电报一样,含有一些令人害怕的东西。她手里拿着这封信,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她看一下信上的日期:七月十五日。莱奥纳尔走过去问她:“什么事让你心神不定?”他善于读懂克拉丽莎脸上每一根线条。克拉丽莎把信递给他,把信里的内容译给他听。莱奥纳尔说道:“我不明白,你脸色为什么一下子变得那么苍白?”克拉丽莎轻声回答:“我父亲从前在参谋总部工作,主管好几个重要的部门,所以他们把他召回来了。如果他们那里又需要他,那情况一定非常糟糕。”

他们走到大教堂前的广场上,买了一份德文报纸。这是几周以来克拉丽莎读的第一份报纸。莱奥纳尔买了一份法文报纸。克拉丽莎心里不安起来,“俄国人在做一些准备,正要发布所谓的动员令。”莱奥纳尔愤怒地笑道:“这份报上登着奥地利正在动员并且挑衅:同样的话语,永远是同样的话语。库切拉博士女士,和那个塞尔维亚女代表。一部分人是凶手,另一部分人是压迫者。我们生活在人民当中,难道就是为了弄明白谁要镇压,谁要杀人?”“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吗?”“奥地利向塞尔维亚发出了一份最后通牒。”“现在我懂了,为什么我父亲要到那儿去。他们召他回去,他根本用不着回去。”“想一想,你父亲就是一个准备战争的人,几年来一直在制订计划。我,我什么也没说,你对这事没有任何罪责,谁也对此没有过错——只有那些说谎的人,他们挑唆,他们鼓动。”他俩坐在那里,马车从他们身旁经过,“要是发生什么事情,我们该怎么办?我得回去,你呢?”“我也一样。”“你觉得法国也会参战吗?打起仗来,它只是一个介子,一个卒子,一盘棋里的一枚棋子,即使它并不把自己想成这样。在所有这一切的后面是俄国,在所有这一切的后面是那些玩弄政治的人,是一帮政客。”“我不想想这些,它们说这个世上我最不在乎的东西。但是大伙得奋起反抗啊,尤其是社会主义者,他们拥有《Humanité》(《人道报》)。在我身边,没有什么可找的。不错,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当个鞋匠。但即使这样也是一个榜样。不论你干什么,你都卷了进去。你瞧,人就这样受到惩罚。单凭你做的那一丁点事情,也把你拴住了。就说你教书,你也有责任。你必须除了你自己之外还做点什么。在我还没认识你的时候,我有什么呢?我就孑然一身。是两个人,你就经受得住整个世界。”

“要是打起仗来——你觉得,会持续很久吗?”“谁知道。快把报纸抛开,我们到安勃罗西阿纳[11]去,看一下图画、书籍。”后来他们站在一座教堂里,莱奥纳尔看着祭坛,“其实没什么可看的。”“我不知道……”克拉丽莎说道,仿佛他们之间横亘着什么。“你害怕吗?”克拉丽莎凝视着莱奥纳尔,莱奥纳尔坦率而诚实地回答:“害怕。”

☆ ☆ ☆

从此时此刻起,有一样东西消逝了。他们现在不再观看身边的人群,一切都像已经死灭。现在已不再有光线,只有报纸在说话。看报的时候,字母、标题都向你扑面打来,每个人都在询问自己:“我究竟为何到这里来?”他们到处瞎逛,再一次试图使自己分心,也到外面他们先前待过的地方去走走。晚上他们又乘车回来。几天前他们还在那儿坐过一阵,在湖边,因为下雨了,他们又乘车回来。他们不知道形势已多么严峻。“我们真希望再多待六天!现在我们的生活就像时代要求我们的那样,这对我们来说,是些陌生的事情。我们现在已经不再孤独,不仅是你和我,我们两个就是世界。这个世界看上去从来没有这样宏大,这样美好。”“啊,要是我们还能再一起多待一个星期,过我们自己的生活,而不是简单地按照他人的模式,该有多好!”日子对于他们而言,已经越来越阴沉。但是夜里他们在缠绵的柔情之中拥抱在一起,克拉丽莎紧紧地依偎在莱奥纳尔的怀里。这就是他们的一切。这唯一的肉体对他们而言,意味着整个世界。屋外夜色浓重,一个危机四伏的夜晚。现在每个人都想从别人那里夺走点什么。即便是睡眠也变得异乎寻常。

克拉丽莎觉得身上发冷,想必在睡眠时想到了什么,梦见了什么,估计是那陌生的,邪恶的东西。再说每次睡觉都梦到死,她于是惊醒,凝视着莱奥纳尔。莱奥纳尔睡得很沉,很熟。她仔细观看莱奥纳尔的脖子,只看他那美丽的脖子,这里面蕴含着生命,诗人们感觉到这一点。突然,那个念头重新闪现出来,肯定发生什么事情了。恐惧又返回她的心里,她得做点什么。她走到窗前,全凭本能。对面是座教堂,她看见老妇人们从旁经过,都画着十字。啊,她也该到教堂里去。她从前就是这样学的。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心甘情愿地想去,可是对此她已习以为常。她伫立在窗口,她的祷词是:“别让这事发生。”这个祷词也许毫无意义,但它使人心安。这是一阵回声,这是她的自我。

克拉丽莎回到房间,莱奥纳尔立即向她走去,是啊,简直是向她直扑过去,慌慌张张地直视着她:“你刚才在哪儿?”克拉丽莎回答:“别问我。”她脸色苍白,莱奥纳尔吓得要命,“我一醒来,你不见了。我一辈子从来没有吓成这样,我感到被人抛弃。现在我才感到,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离别将意味着什么!就这一分钟,我都明白了。醒来,看不见你,已经吓出我一身冷汗。”“不,我一分钟也不会离开你。只要我能办到,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无论是在这边还是那边,永远都是如此。”

他们一同下楼走到大街上。他们看到有人已经在分送报纸,他们跟在后面跑,等待着一则消息。内心的压力,而不是好奇心在驱使着他们。“那边的那个人在出卖我们的生命,他现在嘴里叫的,就是我们的生命。这一来就可以确定,我们能否幸福。”莱奥纳尔买了一份报纸,“有什么消息?”他不回答。克拉丽莎追问,他才答道:“奥地利已经向塞尔维亚宣战。”

他们默默地走了几步。他们突然觉得他们的脚发软,脚下的地面都变软了。在旁边维多里奥·埃玛鲁埃勒通道里,有一家咖啡馆。莱奥纳尔发现克拉丽莎脸色苍白,他们坐了下来,“你必须回去吗?”“我照理必须回去,”克拉丽莎答道,“但是我不回去。不,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不回去,我父亲无法理解这点。你到哪儿,我都跟着你走,回法国去也行。我是一个女人,法律是睿智的。它指示女人属于那个男人,就该到那个男人那儿去。她用不着回到自己的祖国。人们告诉她,她属于哪个国家。”

莱奥纳尔一声不吭,手里拿根棍子在面前画着小人。

“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话有点不够谨慎,你要我走吗?”

“不,”莱奥纳尔说道,“但是如果我们卷进了战争,事情就不会停止不前。我是一个士兵,也可以不是这样。我可以去抬病人,可是我估计会成为一个逃兵。这样我就没法把你带在身边。我不能让别人成为牺牲品,而我自己独自幸福。我不能当逃兵,这将是一种罪行。可是我同时又想幸福。也许没有你更容易办到。”

克拉丽莎大吃一惊,“你认为,法国也会……”

“我们的意见有什么用?!我们都是谁啊?!大人物掌握着我们,我们必须等待。我们的生命并不意味着许多力量,就像那边地面上扬起的灰尘,一阵风就把它吹走。他们不能使我们团结起来,可是我们还在反抗。社会主义者就把人民团结起来。由此可见,我们在法国还有几个人,我们还有饶勒思,这使我们还有依靠。现在皇帝们互致电报,我觉得,他们害怕了。整个世界现在都充满了恐惧,没有什么东西能帮上忙,用上全部智慧也不行。”

这几天在街上行走没有多少意义,“我们该干些什么?”

“我们原路返回吧,我们再乘车去一次到戛达湖,把每个地方都再走一遍,以便我们熟悉它们。因为你拥有的就不会丢失,让我们再一次记住它们,把这里的一切再一次牢牢地抓住,也许我们只剩下对这一段时间的回忆。”

他们乘车返回,他们把一切都再看一遍。同样的风景,可是已经物是人非。他们自己也都与以前迥乎不同。夜依然是夜,在黑夜里,湖水在昏暗中涨起;接着,轻微的波浪喋喋不休,一只小鸟叫道:“世上这么美轮美奂,可能吗?这一切都将无谓地终结,可能吗? 每棵树都有它的意义,一切都经过周密思考,每朵鲜花都有绿叶保护,雨水连连,滋润万物,一切都井然有序。这一切都会遭到扰乱!”第二天早上传来消息,饶勒思遇刺身亡。

他们一同乘车前往苏黎世,这里是转折点。一条道路拐向右,一条道路拐向左。要是现在已经宣战,那莱奥纳尔得回到法国,克拉丽莎得回到奥地利。这样整个世界就横亘在他们中间。等到消息真的传来,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僵住了。他们两个都因自己的软弱而感到羞愧。他们都不愿向彼此流露出悲哀,每个人都以为能向另一个佯装坚定,这样他们两人第一次互相欺骗。克拉丽莎绝口不提莱奥纳尔是不是该走,他应该有他自己的自由。“我必须回去。”“是的,我理解,你必须回去。”这话听上去几乎是冷冰冰的,克拉丽莎不想让莱奥纳尔心情更加沉重,莱奥纳尔也不想使克拉丽莎心情更加沉重。他们身旁有两个人,为了他们的箱子咆哮如雷,激动异常;另外两个人静静地并排站着说道:“这事就会过去的。”有人大声说了句脏话。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我希望有一张你的照片,因为我没有你的肖像。”他们于是彼此告别,默默无言,紧紧拥抱。莱奥纳尔再回到车厢里去,去取他的蒙田文集;克拉丽莎知道,这是他最珍爱的书籍。他把这本书送给克拉丽莎,他把扉页打开,亲手写上日期:一九一四年八月一日。

* * *

[1] 贝拉基阿,意大利的城市,风景优美。

[2] 埃斯特的别墅,坐落在科默湖西岸,为文艺复兴时期的代表性建筑,1873年后成为豪华饭店。

[3] 帕维亚,米兰南边的城市,有欧洲最古老的大学之一。

[4] 契尔托萨,为帕维亚北部著名的修道院。

[5] 阿卡德米亚,威尼斯著名的博物馆。

[6] 即莱奥纳尔多·达·芬奇。

[7] 萨缪尔·皮普斯(1633—1703),英国海军官员和国会议员,因其日记而享有盛名。

[8] 布莱兹·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作家。

[9] 《帕尔玛宫闱秘史》,又译为《帕尔玛修道院》,司汤达的著名长篇小说。

[10] 法文:幸福。

[11] 安勃罗西阿纳,米兰著名的图书馆,因丰富的馆藏中世纪文献、版画而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