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在帝国时期那些可恶的学校里培养出来的年轻人,”骑士在科尔蒙小姐的耳旁低声说道,“你怎么能指望他们有什么思想呢?只有高尚的情操和高雅的习俗才会产生伟大的思想和美妙的爱情。看他那样子,就不难猜测到,这可怜的小伙子要成为一个十足的傻瓜,忧郁地死去。你没看见他多么苍白、消瘦么?”
“他母亲认为他工作太辛苦,”老姑娘天真无邪地答道,“说他整夜整夜地干什么来着?噢,看书,写字。半夜里写字,你说,一个年轻人这样身体还会好吗?”
“这会搞得他精疲力尽的,”骑士接着说道,极力将老小姐的思想引到他的目的上来。他的目的就是希望老小姐讨厌阿塔纳兹。“这些帝国中学的生活习惯真是糟糕透了。”①“噢!是的,”天真的科尔蒙小姐说道,“那时候不是带着他们去散步,还敲着鼓开道么?他们的老师,宗教情感并不比不信教的人多。还给这些可怜的孩子穿上制服,完全和军队一样。亏他们想得出来!”
“这套体系的产物就是如此,”骑士指着阿塔纳兹说道,“在我们那个时代,一个年轻人从来不会因为凝望一位俊俏的女子而感到羞耻;可是他看见你的时候,倒垂下眼皮!我对这个年轻人很关切,所以他有点叫我担心。告诉他,不要象现在这样为剧场的事和波拿巴分子在一起阴谋策划。到这些年轻人不这么起哄要求修建剧场的时候,——我说起哄因为这个词对我来说就是按照宪章②的同义语——政府就会修起剧场来的。另外,告诉他母亲,对他要严加管教。”
“噢!他母亲会阻止他去见这些拿半薪的人和坏朋友的,这一点我很有把握。我也要对他说说,”科尔蒙小姐说道,“否则,他在市政府的职位就会丢掉。丢了这个差事,他和他母亲靠什么生活呢?……想起这事来就叫人心惊胆战。”
正象德·塔莱朗先生谈到自己妻子时所说的那样,③骑士一面望着科尔蒙小姐,一面心中暗想:“还能找到比她更愚蠢的人么?以绅士的名义发誓,再也找不到了!没有智的德,难道不是坏事么?可是对于一个象我这种年纪的男人,这又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妻子!她多么有原则!她又多么无知!”
①瓦卢瓦骑士暗示阿塔纳兹在中学时有手淫或同性恋等恶习。但是老姑娘根本听不出来。
②瓦卢瓦骑士是保王党,反对立宪。
③塔莱朗担任执政府外交部长时,找了一个在印度出生的英国女冒除家作情妇,拿破仑强迫他与她成婚,后来路易十八又强迫他与她分手。她有时说些极其愚蠢的话,塔莱朗则解释说,就是因为她愚蠢他才看上了她,“因为一个聪明女人会使她丈夫的名誉受到影响;而一个愚蠢的女人只会使自己的名誉受到影响。”
当然请诸位一定要明白:这一段独白,是一面准备一撮鼻烟时,一面向戈里扎公主道出的。
格朗松太太已经猜测到骑士在谈论阿塔纳兹。她见科尔蒙小姐摆出十分高贵尊严的姿态朝这个年轻人走过去,自己便也紧跟过去,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刚才那场谈话结果如何。就在这时,雅克兰来到,宣布晚餐已准备停当。老姑娘用目光召唤骑士。对女性极为殷勤的抵押品总保管,从老骑士刚才的举止中,开始看出那时节外省贵族与资产阶级之间正在加高壁垒。当时他正好在科尔蒙小姐身边,立刻兴高采烈地抢到老骑士前面,弯起手臂递过去,科尔蒙小姐不得不接过来。
骑士见此情景,计上心来,三步并作两步朝格朗松太太奔过去。
“亲爱的太太,”骑士慢腾腾地走在所有宾客后面,对格朗松太太说道,“科尔蒙小姐对您亲爱的阿塔纳兹极为关切。由于您儿子的过错,这种关切已经消散:他不信宗教,又是自由党,他为这个剧院的事大肆活动,他与波拿巴分子来往频繁,他对宣誓遵守《教士的公民组织法》的神甫十分感兴趣。这种种行为,都可能使他丢掉在市政府的差事。王国政府现在怎样精心地进行清洗,您是知道的!您那亲爱的阿塔纳兹一旦被辞退,再到哪儿去找工作呢?可千万不要叫政府对他有不好的看法啊!”
“骑士先生,”可怜的母亲吓破了胆,说道,“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您!您说得对,我的儿子上了一个坏帮派的当,我这就去开导开导他!”
骑士早就一眼看透了阿塔纳兹的本性,在他身上认出了共和信念的那种不驯的因素。一个年轻人在这种年龄上,爱上了自由这个字眼,是愿意为共和信念牺牲一切的。自由这个字眼,定义很不明确,很少为人所理解。但是对于受人鄙视的人来说,它是反抗的旗帜;而对他们来说,反抗就是复仇。阿塔纳兹大概会坚持他的信仰,因为他的政见是与他艺术家的痛苦,与他对社会状况辛酸的观察交织在一起的。他不明白,到了三十六岁,到了一个人已经对人世、社会关系以及利害关系有所判断的时节,一开始为之牺牲了自己前途的见解,也应该发生变化,正象每一个真正才智过人的人见解都要发生变化一样。依然忠于阿朗松的左翼,就等于自讨科尔蒙小姐的憎恶。这一点,骑士看得很准。所以这个小圈子,表面上看上去那样平静无波,其内部也同任何一个外交俱乐部一样,动荡不安。在外交俱乐部里,围绕着一朝一代最重要的问题,全是计谋,精明,激情,利害冲突。现在,桌上已摆好第一道菜,宾客纷纷在桌旁就座,每一个人都象外省吃饭那样大吃大嚼,不因胃口大开而感到不好意思。在巴黎则不然,似乎嘴巴都得根据限制奢侈法动弹,限制奢侈法的任务则是推翻解剖学的规律。在巴黎,人们用牙齿尖吃饭,掩饰吃东西的快感。而在外省,事情进行得很自然,可能生存也有些过分集中在“吃”这个伟大而普遍的生存方式上了!上帝规定他的造物要这样生存。到了第一道正菜快要吃完的时候,科尔蒙小姐又来了一个最精彩的重振旗鼓,事后人们谈论这件事谈了两年。一直到谈论她结婚的时候,在阿朗松小有产者的集会上,这件事还在传诵。到了人们向倒数第二道菜冲杀的时候,谈话已变得废话连篇,异常热烈,自然又提到剧场事件和宣誓拥护《教士的公民组织法》的那位神甫。
在一八一六年保王主义处于首次狂热之中的时候,人们后来称之为当地的“耶稣会会士”的那些人,想将弗朗索瓦教士逐出他的教区。德·瓦卢瓦先生怀疑杜·布斯基耶给这个教士撑腰,怀疑他是这些阴谋诡计的幕后策划者。其实,背着杜·布斯基耶,老贵族自己以其惯有的精明,也能搞出这些阴谋诡计来。席上,杜·布斯基耶是个没有律师辩护的被告。
阿塔纳兹是唯一比较直爽可以支持杜·布斯基耶的人,可是在这些他认为愚蠢无比的阿朗松有权有势人物面前,他又处于不宜发表自己见解的地位。现在只有外省的年轻人,在上了年纪的人面前还保持谦恭的态度,既不敢指责他们,也不敢与他们大唱反调。味道鲜美的橄榄鸭效果极佳,谈话顿时陷入停顿。科尔蒙小姐虽然巴不得也和她自己的鸭子斗上一场,还是想替杜·布斯基耶说句话,因为人家都把杜·布斯基耶说成是专搞阴谋诡计的害人精,是个足以叫山与山打起仗来的家伙。
“我倒以为杜·布斯基耶先生只是搞些小孩子名堂罢了,”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