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 约一个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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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怎么样?我去探望过你多次,但他们表示谢绝会客,害我非常担心。我还真怕你疯了呢,哈哈哈。不过,你瘦了呢,你的家人也很反常,坚持不愿透露详情,你到底是生了什么病?”

“呵呵,简直跟鬼一样对吧!今天照镜子时,我也觉得有点儿恐怖。从没想过精神上的痛苦居然能把人折磨成这副德行,我已经来日不多了。光是慢慢走到你家就已精疲力竭,仿佛腾云驾雾般。”

“病名是什么?”

“我也搞不清楚,医生根本是在胡说八道,说我严重神经衰弱;还会没来由地咳嗽,说不定是得了肺病。不,不是说不定,是九成九不会错。”

“你又来了,像你这种过分敏感的人实在令人受不了。一定又是你父亲的死让你想太多了吧!那件事,我劝你趁早忘得一干二净算了。”

“不,已经没事了,完全解决了。其实,我就是来告诉你那件事的……”

“啊,这样吗?太好了。我最近也没注意报纸上的消息,你的意思是说找出凶手了吗?”

“对呀,不过,说到凶手,你听了可别惊讶啊,其实就是我!”

“啊?你说,是你杀死你父亲……喂,别再提那件事了。不如这样好了,我们就在这附近随意散散步好吗?然后,聊点儿开心的话题。”

“不,不,你先坐下来。总之,先让我把经过告诉你吧,毕竟我是专程为此来找你的。你看起来很担心我的精神状态,只是这点你完全不用担心,我绝对没有发疯。”

“没办法,谁叫你说自己是弑父凶手这种荒谬无稽的话。通盘考量各方情况后,你说的简直是天方夜谭嘛!”

“不可能,你这么认为吗?”

“那当然,你父亲遇害的时候,你不是说你意识清醒地躺在卧室床上吗?一个人想要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好像不可能吧?”

“的确不可能。”

“这不就结了吗?你不可能是凶手。”

“可是,就算躺在被窝里,不见得就不能杀死待在户外的人。这是谁也没想到的,此前,我压根儿没有过这种念头。可是,就在两三天前的晚上,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也是我爸遇害那晚,同样是一点左右,二楼窗外有两只猫的叫声特别凄厉,这两只猫简直像要闹到天翻地覆似的鬼吼鬼叫了老半天。由于实在太吵,我不禁从床上爬起来,打算开窗赶猫,这时我心里的某根神经忽然一松,下一刻整个人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人的心理,委实奇妙。明明是非常重大的事,却仿佛没发生过般忘个精光。而后在某种偶然的机缘下,忽地恢复记忆,就像鬼魂从坟场倏然现身,以巨大凄厉的样貌赫然浮现眼前。仔细想想,隐藏在人类日常生活中的危险陷阱何其多,只要稍一失足,就会造成致命的重伤。真亏世间众生还能一脸泰然地活着。”

“所以,结果到底怎样?”

“你先听我说完嘛。当时,我忽然明白了就在我爸被杀的那晚,为什么我会在一点左右醒过来。在这次的事件中,这是最关键的重点。我向来只要躺下去就会一觉到天亮,不料那天我却在半夜一点清醒了过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就在我想起来之前,我压根儿没注意过这件事,如今记忆却再度被猫叫声唤醒。那晚,同样传来猫叫声,我才会突然醒来。”

“这跟猫有什么关系吗?”

“有的。说到这里,你听过弗洛伊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奥地利神经学家,精神分析的创始人。以性解释人类的潜意识而闻名。著有《梦的解析》、《歇斯底里的研究》等书。乱步嗜读弗洛伊德,后来甚至在昭和八年加入由大槻宪二主持的精神分析研究会]的潜意识吗?总之,大意是说,我们心中不断萌生的欲望,大部分都因为无法实现而被深埋至心底,有些是不可能的妄想,有些是虽可能实现却被法律、社会禁止的欲望。这些数不清的,无法实现的欲望,是被我们亲手幽禁在无意识的世界里。换言之,就是遗忘。然而此举并非将欲望完全消灭,只不过是关在我们内心最深处,不让它出来罢了,死不瞑目的欲望亡魂就在我们心底暗处幽幽徘徊。耐心等待着,不时跃跃欲试,一有机会便会随时蹿出。它趁着我们睡眠的空当,在梦中乔装成各种样态大胆现形。情况严重的话,无法经受这种折磨的人不是歇斯底里就是变成疯子;然运气好的话,经其升华,即可成就大艺术或大事业。只要找一本精神分析学的书来看,你必会十分惊讶,遭到幽禁的欲望拥有令人难以想象的可怕力量,而我以前对这些事一直有兴趣,也可说是稍有涉猎。

“在该派学说中有所谓的‘遗忘说’。也就是说,一个人忽然忘记本来很清楚的事,之后不论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亦即俗话所说的失忆,那绝非偶然。既然遗忘,必有原因。也许是基于某种原因不便回想,却在不知不觉中将记忆幽禁在无意识世界。这种实例很多,有个故事即可说明一二。

“以前,某人忘记了瑞士神经学家海拉格斯[海拉格斯的身份不明]这个名字,而且怎么也想不起来,几小时后却突然闪过心头。平时熟知的名字,怎么会忘记呢?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于是依照联想的顺序回溯,海拉格斯—海拉巴特—巴特(浴室)—沐浴—矿泉,这些词逐一浮现脑海。这下子谜底总算解开了。原来此人曾经在瑞士罹患某种非以矿泉浴治疗不可的疾病。正是这段不愉快的联想阻碍了他的记忆。

“此外精神分析学者琼斯[厄内斯特·琼斯(Ernest Jones,1879—1958),英国精神分析学家,受到弗洛伊德思想的熏陶,于一九一三年创立英国精神分析学会]也曾发表过一则实验。此人很爱抽烟,他心想抽这么多烟对身体不好,就在那一瞬间他忘了烟斗放在哪里,怎么找都找不到。没想到之后却又在令他意外的地方找到,原来是他在无意识中将烟斗藏起来了……听起来好像在上课,不过这种遗忘心理学的愿望,正是解决这次事件的重要关键。

“我自己,其实也遗忘了某件惊人事实。那就是杀死我爸的人,原来就是我……”

“有学问的人一旦妄想起来真是伤脑筋。这么荒唐无稽的事,你居然也能引用复杂学说巨细靡遗地说明,若说会忘记自己杀人,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哈哈哈,你清醒点好吗?我看你真的有点儿不正常。”

“请等一下,让我把话说完,之后你想发表什么感想都行。我绝非来找你开玩笑。回到刚才的话题,当我听到猫叫声时旋即想起,猫该不会接着就跳到屋顶对面的松树上去了吧,一定是跳过去了,一想到这里才惊觉,当时好像的确听到‘啪嚓’一声,这就是我想起的……”

“你越说越离奇了,猫跳上松树跟死因到底有什么关系?我真的很担心你,你的精神状态……”

“那棵松树,你应该也知道吧。那棵高得吓人的大树,几乎是我家的标志。而松树底下正是我爸常坐的那块石头……说到这里,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吧……正是猫跳到松树上的那一刻,适巧撞到挂在树枝上的某样器具,那器具便顺势掉到我爸头上。”

“你的意思是斧头挂在树上?”

“是的,就是斧头挂在树上。那纯属巧合,但,并非不可能。”

“可是,这样也只是巧合之下发生的意外,应该不能因此怪罪于你才对。”

“问题是,把斧头放在树上的人就是我。而这件事,直到两三天前为止,我才想起来,这正是所谓的遗忘心理。把斧头放在树上,或者该说,遗忘在树杈上已是半年前的事了。此后,我再也没想起过斧头的事,也因为没再需要用到斧头,自然没有机会想起。即便如此,还是应该会在某种契机下唤起记忆才对。照理说也该留下深刻印象,然而我却忘个干干净净,显然一定有什么理由。

“今年春天,为了砍松树的枯枝,我曾拿着斧头和锯子爬到树上。砍树枝时得劈腿踩在树枝之间,可说是很危险的工作,因此当用不到斧头时,我习惯先将斧头挂在树杈上。那个树杈正好在石头正上方,高度大约比两层楼的屋顶再高一些。我边清理树枝边想:倘若斧头从树上掉下去不知会怎样?一定会砸到那块石头。如果正好有人坐在石头上,也许会导致那个人意外身亡。于是,我想起中学物理课学过的‘自由落体定律’[在自由落体运动中,落下的高度等于二分之一的重力加速度乘以落下时间的平方,是为自由落体定律]的公式。这个距离乘以加速度,那股力道肯定足以砸碎人类的头盖骨。

“而坐在那块石头上休息正是我爸的习惯。原来我在不知不觉中正着手计划着杀死我爸这件事,即使只是在心中暗想,我还是不由得吓得脸色发青。就算他再怎么罪大恶极,毕竟还是父亲,我居然想杀了他,我这还算是人吗?我命令自己赶紧抹消这惊世骇俗的妄想。于是,这大逆不道的欲望就此被幽禁在潜意识里了。未料那把斧头沾染了我的恶念,在树杈上不时地等待着时机来临。按照弗洛伊德的学说,将斧头遗忘在树上的行为正是我的潜意识所下达的指令。名义上是潜意识,但我指的并非一般的偶然造成的错误,那完全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只要把斧头遗留在树上,应该有机会掉下来吧!到时候,如果我爸正好坐在树下,应该可以顺利杀了他吧!这个复杂周全的计划被隐藏在黑暗中,更可怕的是,这个邪恶的企图连我自己都不知情。我准备好将我爸置于死地的机关,却又刻意遗忘,表面上若无其事般装得像个好人。更明白地说,是我潜意识层面的坏人欺骗了意识层面的好人。”

“你说得好复杂,我实在听不懂,但我怎么觉得你一副故意当坏人的口气呢?”

“不,没那回事。一旦你了解弗洛伊德的学说,必定不会这么说。首先,关于那把斧头,怎么可能一忘就是整整半年?我甚至在事发之后还亲眼见到沾血的同一把斧头,一般来说,遗忘得如此透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第二,为何我明知树下是很危险的,却还是将斧头遗忘在树上?第三,为何我偏要选那个危险的地点放斧头。这三点极其不自然,这样还能够说我丝毫没有恶意吗?只以忘记这个借口就能抵消心中潜藏的恶意吗?”

“那么,今后你打算怎样?”

“当然是去自首。”

“这样也好。不过,任何一位法官都不可能判你有罪。这点至少可以安心。对了,之前,你提到的那些证物又如何解释?我是说手帕、你母亲的梳子之类的。”

“手帕是我自己的,砍松枝时,我曾用来缠在斧柄上,之后就忘了。没想到那晚和斧头一起掉下来。至于梳子,详情我真的不清楚,但我猜想,应该是我妈一开始发现我爸的尸体时遗落的吧,我哥一定是为了保护她才藏起来。”

“那么后来你妹把斧头埋起来的事呢?”

“我妹是最早发现斧头的,有充足的时间藏起来。她必定一眼就认出是自家的斧头,便断定父亲的死与家中某人有关,当下决定不管怎样先把首要证物藏起来。她毕竟是个有点儿智慧的女孩。后来,刑警搜查我家,一般的隐藏地点恐怕无法令她安心,她才会选中祠堂后面,重新掩埋吧!”

“这段日子,你不断地怀疑家人,到头来居然发现凶手原来是自己!看样子,干脆当做小偷犯下的罪倒还比较好交代。不过,想想还挺有喜剧要素的呢。虽然在这种节骨眼说这种话不太恰当,但我实在无法心生同情,因为我还不太能接受你是凶手这件事。”

“那段时间怀疑家里其他人这种错觉才是最致命的。你说得没错,真的是喜剧。只是,这些荒谬得足以视为喜剧的情节,反而证明了我并非单纯的健忘。”

“说穿了,或许真是像你所说的。不过,听了你的坦白之后,与其说是难过,倒不如说更想好好庆祝一下,长久以来的疑云总算散去了。”

“就这点而言,我也是松了一口气。家人表面上看来彼此怀疑,其实是在互相保护,即便是有那样的老爸,也没人坏到狠心杀了他。大家都是难得的大好人。而唯一的恶人,就是怀疑家人的我,疑心病特别重的我,才是道道地地的恶棍。”

---(《疑惑》发表于一九二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