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任公与英报记者之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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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9月4日)

英文《京报》记者因筹安会事及宪法起草事,特往天津访问梁任公。任公方患赤痢颇剧,记者就病榻有所询,先生强答之,今转录其谈话如左。

记者问曰:近日来都中有人发起筹安会,讨论国体问题,先生于意云何?梁君答云:鄙人一年以来,欲肆力于社会事业久矣,厌作政谈,即鄙人畴昔好为政谈之时,亦曾标举二语,以告于众曰:只论政体,不论国体。故国体问题,尤鄙人所不愿谈也。

记者问曰:既云只论政体,不论国体,则国体无论为共和为君主,应无反对,且先生于数年前不尝著论力主君主立宪乎?梁君答曰:吾所为只论政体,不论国体者,常欲在现行国体之下,求政体之改革,故当前清末叶共和革命论极盛之时,吾独坚持君宪说,与革命党笔战,累十数万言,直至辛亥八月,武昌起事之后,吾犹著《新中国建设问题》一书,谓虽不得已而行共和,亦当虚存君位。近今某报所登古德诺博士论著商榷共和利病,且引中美、南美乱事为证,此种议论,此种证据,吾无一不于十年前痛切言之,其言视古氏所说详尽透辟更加十倍,《新民丛报》、《饮冰室文集》等书流布人间者,不下数十万本,可覆按也。即当辛亥九月著《新中国建设问题》时,欲迁就以存虚君,无聊之极思乃陈三义:一曰仍存清室,二曰虚拥衍圣,三曰求立明后。此虽滑稽之谈,然吾当时怵于变更国体之危险,情急之状可以想见,今之谈第二次变更国体者,犹以此三义为研究之资料也。吾当时岂有所爱于君主政体,而必犯众怒以为之拥护者?吾以为国体与政体本绝不相蒙,能行宪政,则无论为君主为共和,皆可也;不能行宪政,则无论〈为〉君主为共和,皆不可也。两者既无所择,则毋宁因仍现在之基础,而徐图建设理想的政体于其上,此吾数十年来持论之一贯精神也。夫天下重器也,置器而屡迁之,其伤实多,吾滋惧焉。故一面常欲促进理想的政体,一面常欲尊重现在的国体。此无他故焉,盖以政体之变迁,其现象常为进化的,而国体之变更,其现象常为革命的。谓革命可以求国利民福,吾未之前闻。是故吾自始未尝反对共和,吾自始未尝反对君主,虽然吾无论何时皆反对革命,谓国家之大不幸莫过于革命也。

记者问曰:筹安会一派之言论,谓共和必不能立宪,惟君主乃能立宪,此理何如?梁君答曰:鄙人愚昧,实不解此,吾求诸中外古今学者之理论而不得其解,吾求诸中外古今列国之故实而亦不得其解。今日中国欲变专制为立宪,其一当视主权者拥护宪政之诚意何如,其二当视国民运用宪政之能力何如。谓此二者缘国体之变更而遂生异动,吾百思不得其解也。

记者问曰:古德诺博士谓中国欲变更国体,须有三条件,其第一条件则须国中多数优秀之民咸不反对,此条件可望实现否?梁君答曰:国体而到必须变更之时,则岂更有反对之余地?除乘机徼利借口生事之乱党外,决无人昌言反对者,吾敢断言也。虽然,变更国体一次,则国家必丧失一部分热心政治之正人,吾又敢断言之。共和建设以还,蔚成之时彦虽多,然有用之才自甘遁弃者,以吾所知,盖已不少。识者未尝不为国家痛惜,然士各有志,无如何也。若更有第二次之变更国体,前次之遁弃者,固断不复出,而继此而遁弃者恐视前更多耳。果尔,则亦殊非国家之福也。

记者问曰:变更国体之事,将来能否成为事实,且大总统之意向如何,先生亦有所闻否?梁君答曰:此事能否成为事实,吾殊难言,就理论先例观之,恐在所不免。力学之理,有动则必有反动,此原则之无可逃避者也。既有第一次之变更国体,自应有第二次之变更国体赓续而起,其动因非在今次而实在前次也。吾昔在《新民丛报》与革命党论,谓以革命求共和,其究也必反于帝政;以革命求立宪,其究也必反于专制。吾当时论此焦唇敝舌,而国人莫余听,乃流传浸淫,以成今日之局。今以同一之论调,易时而出诸外国博士之口,而臭腐忽为神奇,相率以研究之,既可怪诧,尤当知吾十年前所预言者,今外国博士所称述只得其半耳,其余一半,则吾惟冀吾言之不中也。若夫我大总统乎,则两次就位宣誓,万国共闻,申令煌煌,何啻三五,即偶与人泛论及此问题,其断不肯帝制自为之意,亦既屡次表示,有以此致疑吾大总统者,恐不敬莫大乎是也。

记者问曰:筹安会一派谓古德诺博士实倡此说,而本记者前访博士,则谓并无此主张,先生与博士夙交好,尝与论及否?梁君答曰:此次博士重来,曾一见访,吾适在津,未获相见。惟博士尝有书致宪法起草会,所言皆就国民宪法立论,未尝他及也。

记者问曰:闻先生在宪法起草会列席颇少,何故?梁君答曰:吾自南游一次,感受暑热,继续患病,旋愈旋作,中间或不能列席,非有他故。且前数次所讨论尚未及宪法内容,偶缺席当无伤,此后深愿与同人作速进行,将此种国家根本大法早具草案,聊尽国民义务于万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