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结婚的时候,有一个朋友曾劝告过他,他的母亲也劝告他,说他所娶的女人似乎是一个很轻浮的人。他听了这些话也并不出惊,因为他比别人还要知道的清楚。但是他知道了却仍是晏然,与其说是晏然,或者还不如说坦然,——总之他坦然的时候居多。
当初他同他的妻认识的时候,她还是别个男子的夫人。他明知道这事,对于她却渐渐的感情好起来了;在一二年里她同以前的丈夫离了婚,成为他的妻子了。
那个女人倘若不是轻浮,他未必会同她成为夫妇罢。以后十年里,他和她平稳的过日。其间当然有过两三回,因为他自己的轻浮,或是他的妻的轻浮,曾经闹过,但都不过是一时的,而且以后还觉得更为和好了。
他因为妻的轻浮而生气,想要离婚的时候,也曾有过。但是生着气争论着的中间,他渐渐没有以前那样的气愤了,他自己反省起来,觉得也是很轻浮的性质,不能专去责备别人;而且他又知道他的妻的确是爱着他的,所以他也就想宽恕她了。
他们夫妇之间没有小孩。她的轻浮几乎是一种病,只好付之不问,或是离婚;坦然处之,或是焦躁;他觉得除这二者之外更没有别的方法。
他并不十分焦躁,却也不能坦然;但这都只是一时的,以后随即过去,终于没有达到当真的决心的程度。以后他渐渐变成冷淡,心想就是自己也有点轻浮,那么付之不问也罢。
这样,岁月过去了。其间有种种谣言传到他的耳朵里,但他是不喜欢听了谣言而发作的,所以若是那谣言于他愈不利,他也就愈加坦然的听着。
妻的贞操,于丈夫的生命上有什么关系呢。妻是妻,夫是夫。把妻关在笼里边,许可她的心的奸淫,只制止她的肉的奸淫,那也是很无谓的。他觉得倒还是对于心的奸淫感到妒忌;而且他自己又是怎样的人呢。
总之他是他人,她也是他人。在某种关系上,她虽是妻,但未必全能随他的意。她总是她,她的心,也是她的心,不是他的心。她的欲望,是她的欲望,不能随他的意。因为说妻做下了放肆的事情,自己的生命的价值便要跟了上落,那怎能行。她无论做下了怎样事情,责任在于她自己。为了她的责任却摇动自己的心,那是不行的。她可以去随意的行动,自己不愿因此失了心的和平。以为别人可以顺自己的意思,那是错误的。把妻的贞操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贵,那是时代错误的人们的思想。自己并不把生命看得这样轻贱,也不是这样的靠不住。自己不能够专门在那里监督着妻的行动,他这样想。
他在某专门学校充当教员,他的家里常有学生进出。他喜欢学生的来访,他想在学生中间,求到他的思想的继承者。
有一个他所最为属望的学生,不知在什么时候和他的妻发生了爱情。他最初觉到的时候,略有点不愉快,劝告她道,
“你要小心才好。青年人自负心很重的,略略对他表示好意,他就要得步进步了。而且把有望的人糟掉也不很好。”
他的妻子不很明白他所说的意思,但约略感到他在那里婉曲的吃醋罢了。
他觉得那个男人忽然努力免避不要同他独自谈话。他想探知秘密,调查那方面究竟有没有疚心的事情,便故意的装出不高兴的脸给他看。他看出那方面受到影响的时候,他很失望了。
有一回,他对妻说,
“自己有疚于心的人,变成很谦卑,可见他心里不安。”
过了几时,大家写了合署的明信片寄来的时候,那个学生把自己的名字写得异常的大;他看了觉得可笑,也觉得不愉快。
但是,他觉得对于自己所教的学生感到妒忌,是可惭愧的。妒忌是一种侮辱。他不能耐受这侮辱,所以只得表出坦然的样子。
不久,他觉得出入于他的家里的学生们,仿佛带着“只有当家的不曾知道”的神气,对他表示同情,或给他干着急。他对于这些青年人的小聪明,起了一种反感。他心里想,知道的只有那当家人;但是自己不曾当真的生起气来却是很窘的。
学生们攻击他的妻,而且预备制裁那个学生。还有些人商量想报他们的恩师的仇。
在他的面前,又有人常常把这个消息暗示出来。
他听了,不能觉得欢喜。夫妇的事,交给夫妇自己去办,岂不好么。“我有我的思想。我反省自己的心,不能坦然的只去谴责我的妻。”他有时候虽然颇觉不快,但是妻如谢罪或是哭了,他见了便再也谴责不下去,而且觉得有点抱歉了。
但是有一天,他率领了所教的全班学生出去,三天两夜作参观旅行的时候,那个学生临时说有病不去,他却生了气了。他很想停止旅行,回家里去,在旅行中,也总是心神不安。他想,就同她离了婚罢。他并不全是因为恨他的妻,只觉得长是这样不安静的下去,实在很窘。只要离了婚,无论她怎样,与他都无关系,他便可以安静的过活了。但是想到离婚以后的妻的情形,仿佛又觉得这罚太重了。
他相信他的妻爱着自己,又相信她倚靠着他,忻幸能够得他为夫。他也知道那个男子很尊重他,自己觉得有罪,正是苦恼着,而且,他又有点舍不得他的妻。
他心里想,如同妻离婚,便能娶到一个节操更为可信的女人么?有一个女人,他因为偶尔的轻浮,适值机会,那方面也情愿,曾经亲昵过。他怕同她有深密的关系,却也觉得有点动心。但是同妻离了婚,去和那个女人同居,他觉得不很好。无论妻怎么轻浮,他爱他的妻总要比那女人更深。他本来对于那女人怀着厚意,而且尊重她的好处和纯朴的地方;他有时候还佩服她,至于愿意跪在她的跟前。但是他不能娶她来做他的妻。
至少他不能够拿了妻去和那女人交换。他又觉得妻的轻浮似乎也有点同那女人相像,所以他想就宽容过去了罢。
他从旅行回来,知道那男人当真是患着病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卑劣,同时却也觉得安心了。
随后学生们跑到那男人那里去忠告他,那男人后来就不再到他家里去了。那个男人的名字是B。
B不再来了,这在他是安心的事情。但他心里想,倘若为了自己的妻的轻浮的缘故,把那男人的前程毁坏了,那么他自己的不自然的宽容不免应负其责。只要自己更严紧一点,不要以妒忌为耻,更严厉的说几回,岂不是更好么。总之他对于B一方面感到不舒服,一方面也有点抱歉;他觉得痛快,又觉得可怜,B的确不是坏人。要是不与自己的妻有点关系,现在还可以很愉快的到自己这里来,而且把那很有希望的头脑一直发达下去——
B去了以后,约有一年,很平稳的过去了。他忽然因为一点事情,对于时常到他家里来的C又起了妒忌了。这是因为他从别人听到,C在他外出的时候,曾到他的家里去过。那个人对他说,“C昨天去访你的罢。”
他不好说“不曾”。若是这样说,那便与妻的名誉有关。所以他只答应说“是的”。他回到了家里,觉得一时不很愿意和妻说话。后来他对她说道,“同你分离了罢。”
妻说,“为什么呢。”似乎对于他的妒忌的太利害有点出惊的样子。但是他的脸上表示出“不受骗了!”的一种神气。
他疑心C同自己的妻有什么关系,才从两三日以前起来的。
他当初相信C在这方面是靠得住的。在B本来有一点近于女性的地方,但是C却很纯朴淡泊,而且对于他怀着深切的好意。
两三日前,他同妻和C一起坐在电车上的时候,他的妻只看着C的脸,而且那表情并不是纯朴的,仿佛表示着深情似的。但是那时他以为这只是自己的猜疑罢了。现在他却明了的记起这件事,而且又想到近来C的举动不知怎的颇与B有点相像起来了。
他想这回才当和妻分离了罢。他并不觉得妻是坏人,但是他已厌倦于妒忌了。他觉得与其妒忌,还不如夫妇分离了好。他固然不愿意为了妻的缘故损了自己的人格,但也不能抵抗,使妻的轻浮不至扰乱了他的心。他想倘若为了这些事把心扰乱了,倒不如去过独身生活还要愉快一点。
但是他对了妻吆喝了两三句之后,他觉得刚才的不高兴渐渐的没有了。而且他又似乎感到他的妻真是爱着他,于是他又与她和解了。
到了第二天,他要上学校去的时候,他对于外出期间的事情又有点忧虑了。规定了时间,一定往学校里去,觉得不很放心。他看见妻预备他往学校里去,拿出洋服来,用毛刷去刷尘土。
他赫的生起气了。他的妻想把他送往学校去,她的动机,在他似乎看得很清楚。他突然的夺过洋服来,抛在院子的地面上,说道,“还要往什么学校去!”
他那时正在做一点考据的工作,因此不能不常往图书馆去;但是现在连这个也不能做了。他很有自信,不至于为了妻的缘故,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毁坏掉的;但是现在却开始毁坏了。
他于是比以前更常常想到离婚这一件事了。真不愿再妒忌了;但若想不要妒忌,那便除了不出门之外别无方法。然而住在家里,就不能赚钱,也不能研究学问。
一个男子,缠住在妻的身边,了结一生;这种事情能行么!
请便罢。C要来只管来。倘若看中了她,就贴上签条奉送罢。他这样想着走出门去,但仍然总想回家,无论如何都忍耐不住。
在讲授时间,他时常拿出时计来看。C若在场,他还能安静的讲授,但是教着另外的一班,或是C告假的时候,他就不能安心的讲了。时间以外的要求,他尤其嫌恶。
以前,他热心于教授,觉得很有趣味的,现在变成不热心了,不能安静了。对于学生的质问,屡次文不对题的回答。
他自己觉得太受妻的事情的支配,又惭愧着自己的不中用。但是他一点没有法子。
他不知有多少次,心里想着“和妻离婚罢”,回到家里去。但是看见妻真心喜欢着等候他的回去,他的那决心又没有了。然而心的不安却还是没有去。
有一天,妻对他说,
“你这几天一点都不到图书馆去呢。”
“当然!谁还给〔你们〕到那里去!”他吆喝说。妻出了一惊,不再作声。他又继续说道,
“我实在不愿意和你在一起了。和你同住着,我一点都不得安静。我惭愧要因了不能相信你的节操,使自己的工作都受到影响。所以我心里想,请便罢!我想还是坦然的去做自己的工作。但是我已经没有这样的忍耐力了。我不愿意一面妒忌着生活下去,并不想吃了那样的苦,和你住在一起。照着现在的情形,总是弄不下去了。我想望能够相信你的节操,放心着往学校或图书馆去,否则分离了可以安心的过活。请你选择自己所喜欢的那一条路,在我都是一样,只由你随意决定好了。我对于你的毛病,并不说不对,也不说不自然;但总之已经没有那样的忍耐力,能够一面妒忌还同你住在一起。”
“那么,你一定另外有了好的女人了罢。因此你才说出那样的话来。”
“就是用话来打混也是没用!”
他的妻本来也是不亚于他的妒忌很深的女人,但是那时候她的话里却没有燃着妒忌的火,因此他知道这不过是她想借此混过去的托词罢了。他继续说,
“别的话都用不着。你只要选择一条路!”
“我除了你以外不爱着别的人。”
“倘若真是可靠呢,……但是谁还相信这话。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没有忍耐的力气了。不如分离了罢。”
他的妻哭起来了。
这是她无论何时成功的最后的手段。他见她哭了的时候,他的怒气也渐渐的平下去了。他就说,
“以后不要再轻浮了罢。这怕要害那善良的青年,而且也害及我的工作和我的心的和平。在两方面都能够坦然的去放荡以前,彼此不得不把自己的轻浮按捺一点下去。总之现在明白的告诉你,我不能再同轻浮的妻住在一起了。以后有那样的事情,是决不答应的。”
“你也……”妻说了对着他笑的时候,他也笑了。但是以后他也总是不能放心的出门去。
他在那时才羡慕那娶着贞节的妻的男子,觉得那可以放心出门去,娶着专倚靠他,专爱他,肯为他献身的尽心,有那柔和而活的心的妻的男子,真是幸福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渐渐的荒唐起来了。他常想在什么地方去寻找一个姘妇。他又仿佛觉得要保持夫妇间已失的平衡,这是一种正当的办法。
但是这个心思,却愈使他忧虑了。照这个样子下去,自己的心就将失了平和,不能再安静的工作:时间将无意味的,无可挽回的过去了。不如坦然处之,否则,决心〔离婚〕罢。
他的妻并不是一个可恶的人,实在是以前的生活太不行了。她的母亲是个艺妓,父亲是放荡的人。她在十一岁的时候,被寄在人家做养女,那个养父似乎曾玩弄她过。在她天真烂漫的时代,还不知道什么是罪恶的时候,羞耻已经被弄掉了。她因为长的美丽,诱惑也就很多;而且去抵抗诱惑的羞耻又是没有了。他想,这原是无怪的。又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才和她相识,以后成为夫妇。
现在自己所受的不安,正是当然的罚,还去怨谁呢。不过到了现在要他妒忌着而且很感着不安,和她同住着,却也有点不愿意了。他的决心已经定了。既然不能没有不安,不感妒忌,而与妻同住在一起,那么,为他自己一生的工作计,除离婚外没有别的方法了。
他独自思索的时候,大抵是这样的想。但是他见了天真烂漫的妻的脸,见了真实的想念着他的妻的时候,他反觉这样决心的自己倒很可笑了。在他自己也有轻浮;不过在他机会不来,恐怕损害对手,又恐怕损害自己的运动罢了,五十步百步而已。然而他绝对的不愿再弄什么妒忌,却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他这样的想着。但是他所怕的C不大来了。不久知道C已经结了婚了。
他听到了这个信息,觉得安静了。他故意的对了他的妻,把C结婚的事情和新娘的美丽的事情,夸张了说给她听。他说给她听,听说他们夫妇的感情非常的好。他觉得这样已经略略的报了仇,而且他也略略放心了。
但是以后到他家里来的学生,还是很多。无论那个学生,仿佛都是知道他的糊涂和妻的多情的样子。他对于学生的来访,也就不能同以前一样,以为他们是老实的,因为看重他而来的了。
有一天,他劝他的妻到乡下的母家去住两三个月。他想,在这两三个月中间,一定可以放心的往图书馆去,把现在所想整理的稿子完成了罢。
他和他的妻同居十年以来,这回才初次相别了。他送她回去后过了四五日,一天傍晚,他独自在野外散步。
他深感到夏天晚上的美,在田间道路上走着。他想,要是和妻在一起呢,……他摇着团扇,静静的走着的时候,渐渐的恋慕着他的妻来了。他回家来,写了一封像是给情人的信给她。他预备出去寄信,顺便看一看门口的信箱,看见有他的朋友给他的一张明信片。
这上边写着,在A地偶然遇见他的妻,B君也是一起走着。他看了赫的生了气;心想,一切都完了!
他把手里捏着的那封信撕得粉碎,抛到阴沟里去。于是他立即走到邮局,打了一个电报给他的妻道,
“已经决定离婚。”
这天的晚上,他觉得寂寞不堪,啜泣起来了。
他当真和他的妻分离了么?
事实却正是反对;第二天,他的妻回到家里来了,于是二人又复和解了。他不再往学校和图书馆去,专靠翻译度日。他的妻给他誊正。两个人走进走出,都在一起。
近地的人都讥笑他,但他在这里却找着安住的地方了。然而未来的事情如何,又有谁知道?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二日原作
这一篇小说见去年出版的短篇集《燃烧的树林》中,今收在《武者小路全集》卷五第二部。
武者小路君的著作之译成中国语者,有毛李二君合译的《人间的生活》,戏剧《一个青年的梦》,我所译的《久米仙人》和《第二之母》,在《现代日本小说集》中,俞寄凡君译的童话剧《开花翁》及《地藏与鬼》。
武者小路君的文体,非常简明而有力,不易传其神气,意思亦很明了,本无说明的必要,现在只就自己所感到的略赘数语。《约翰福音》里说,文人和法利赛人带了一个犯奸的妇人来问难耶稣,应否把她按照律法用石头打死,耶稣答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这篇的精神很与他相近,惟不专说理而以人情为主,所以这边的人物只是平常的,多有缺点而很可同情可爱的人,仿佛把斯特林堡(Strindberg)的痛刻的解剖与陀斯妥也夫斯奇(Dostoievski)的深厚的感情并合在一起的样子。像莎士比亚的阿赛罗(Othello)那样猛烈的妒忌,固然也是我们所能了解的,但是这篇里所写的平凡人的妒忌,在我们平凡人或者觉得更有意义了。
中国有许多人读小说,专在里边求事实,或者用为笼统的论断的根据,譬如看见易卜生的《群鬼》便说诺威青年多半发疯,看见苏德曼的《故乡》便说德国女子大抵淫凶无耻之类,决不是少见的事情。其实人性总是相同的,在时间空间上迥不相同的国里,可以发见许多类似的暗黑面,(当然也有许多类似的光明面,)这原是不足为奇的事;但如在目的截然不同的文学作品里想来寻求攻击的资料,那未免大错特错的走错了门了。凡爱好文学者当然早已了解这些道理,所以上边所说的话不免有冒犯读者之嫌,但是据自己的经验,因为时常遇见这些误解,在介绍者的责任上,似乎不得不预先说明一声,以免错误,所以加了这一节蛇足的话。至于对于明白的读者们,我当然诚意的请求他们的原谅。一九二三年七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