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酵于南洋,洗着本州的东海岸向北走去的黑潮,从津轻的岬端变了向,向东方流去,为桦太的冰所锁闭的海水,变了寒冷沉重的一脉的水流,掠过根室钏路的海口,向西南奔突进去。这两个潮流相撞的地方,便起浓雾。北人所称的潮雾,便是这个了。
六月的某日,在傍晚时候,有一只几乎不大能称为轮船的小小轮船,出了室兰往函馆去。
他立在这船的甲板上。吹下来的西风的对面,是太阳沉没的地方。驹岳隐在云里,当然看不见了。便是礼文华岭也很朦胧,几乎疑是魔女头发一般的撩乱的初夏之云的一部。太阳用了光明之鞭,将聚集了将要咬住的云打开,渐渐沉没下去。受鞭的云,浴着眩目的血潮。余下的血潮,将吓得引退的无数的鳞云染成黄红紫的颜色。
太阳也随即疲倦了,自己身上也受着丛云的血烟,变成烧烂了的洋铜模样。在坚实的堆积着的云之死骸的中间,因了临终的苦闷,独乐一般的轱辘轱辘的旋转着沉没下去。正如垂死的人之趋死,太阳亦趋于夜。他屏息凝视着。
太阳在瞬息间,少许不见了。在瞬息间,一半不见了。在瞬息间,全个不见了。海水苍茫的一望是青碧。保持着微黄的缓和的呼吸,天空也传递海的叹息。
这一瞬间,万象绝声了。黄昏乃是无声。在那里没有叫唤的昼,也没有微语的夜。临终的可怕的沉默,管领了天与海。天与海成了沉默这事物了。
锅炉的骚音呢?这样的并不是音,更不是声了。太阳永久的死了。再生的事未必有罢?他战栗着这样想。
回顾过来的方向,只有大黑岛灯台的灯光,在仿佛圣者涅槃的光景之中,伶俐似的忽明忽灭。室兰已经不见了。
这灯台的灯光也就从眼界中消失了。现在是夜了。侧了耳朵听着。飘然远引的夜的微语,或从海上,或从空中,都可以听到。什么事都可以有,什么事也都可以没有的夜,似意志又似运命的夜,这夜将永久的卷住自己了罢?他这样想,悚然的凝立在前楼(Forecastle)上,连时刻的过去也忘记了。正如在白昼,因时的进行而光明益增,在夜间,也因时的进行而黑暗益深。四周更没有人气了。船客们怎能在舱底里平安的睡着呢?因为今朝太阳上来了,明天太阳也将上来,有谁能够保证。刚才看见太阳的沉没的人,便是见了太阳之死了。虽是这样,他们却坦然。他们究竟将自己的运命托付于什么呢?于神么,于佛么,于无知么?他们以为明天早晨这船是一定到函馆的罢。连想都未必想,却比神们还要勇敢,安心着,一样的不作一声的睡着。
他这样的想,拂着为夜露所湿的肩头,回顾船桥这方面。暗黑的中间,有一个不睡的人,立在那里。这是船长。那人移动他受了夜的渲染的朦胧的姿态,仰天运用着六分仪。他被牵引了也仰视天空。使人想到永远的那样的高,又觉得逼近眉宇的那样的低的夜的天空上,无数的星放着磷光,辽远的扩张着。
他又想起来了。在大海中心漂流的小舟,由那些几千万里外的星引导前进。人类之力将这卑贱的劳役吩咐给星了。船长自信能以一个六分仪使役星辰。于是对于几百,至少也是几十生命的责任,轻轻的搁在他肩上。所有的船客完全信赖那宿在船长头里的数千年的人智的积蓄,并不抱些许的疑虑。人类信赖自己的知识,这是人类的夸耀。对于这个表示踌躇的我,正可以说是忧惧的懦夫了。
每半点钟,寂寞的钟声发响,若干的时光又过去了。似乎船已经驶进暖潮了。他不堪这无风的苦热,从船首走往船尾。他便倚了在那里的手舵,立着观看。拂拂的凉风掠了耳朵过去。他细了眼,受这风凉的抚弄。
这样的,若干的时光过去了。
突然他觉得脸上寒冷了,从以前的假寐里醒了转来。风习习的从东方来,拂着船尾,向船首吹去。他全身冷透了,几乎至于颤抖。抬眼看时,东方的天空,即在眼前张了幕一般,为漆黑的东西所遮掩。在那边仿佛海面忽然的高了,更没有一颗星发光。那黑的东西,刻刻增高,渐渐的近前。现在转了东风,潮雾袭来了,他这样觉到了的时候,那本来黑色的东西,成了仿佛黑珍珠的银灰色,闪闪发光,逼近在大约二三町的距离。与海相接的部分,正如被风所吹的幕的下裾似的飘着,噩梦般的凄厉的走近前来。渐渐近来了。突然的一块吹断的浓雾,裹住了他。他的眼昏了。但是这个便向船首飞去了。接连着第二块来了,也随即飞去。第三第四也过去了,但更没有计算的工夫,他终于被包裹在噎人的寒冷的白色之中了。眼前圆圆的开展着的海,渐渐将圆周缩小,末后便在当面一尺之前也望不见了。他张皇着用手摸索,捏住手舵,包着的帆布已经湿透,十分紧张。桅顶挂着的灯,渐渐阴暗,变成若有若无的一点圆光了。
他望着船长所在的地方。他想求助于宿在他头里的几千年间的人智的积蓄。然而一块的雾不是已将几千年的人们的努力同尘土一般都踏坏了么?此刻连姿态都看不见了的船长,大约也心里着急,茫然的在船桥上面,草藁人一样的立着罢。
暂时之间,船仍如没事一般向前进行。但是不到十分钟,便变了徐行了。突然的劈开了这不可思议的灰色的暗黑,报时的钟声接连的发响了。锁闭在任意涡卷过去的浓雾里,这钟声很阴沉的寂寞的响。
船这样的警戒着,又前进了十分钟左右,他不再觉得脚下的翻车(propeller)的震动了。船足既停的船体,同时仿佛茶道的第三口时候的茶碗模样,很不愉快的摇荡,随即停止,只跟着波浪漂流下去了。
他的心脏砰的一跳,汽笛突然叫了起来,这正如牵到屠所去的牛的吼声似的汽笛。低下去,又吼起来,低下去,又吼起来,吼叫停止,萧寂的钟声接连的发响。
他的肺脏里,觉得似乎灌进了许多水气去,比空气更其多。他实在噎了,而且咳嗽,水滴从头发传到领里,耳鼻同冰一样的冷了。太阳不会再生了,他这样想的豫觉,竟是很可悲的证实来了。他觉得若干人的男女都群盲一般摸索着走近前来,感到说不出的悲哀,心里这样想。
汽笛将船里的人叫醒了。于是被叫醒了的人都爬上甲板来了。
在钟声和汽笛声的隙间,所有的船客的哀叹与愁诉的声音,仿佛水泡的破裂一样,都听到了。
潮雾从东边的天空吹来。他所乘的船,不过是沉在雾之大河的水底的一片病叶罢了。船客已经达于极度的不安了。〔船〕比箭还快的流过去,浓雾的尽头不知道何时才来。疯狂似的啜泣,很凄惨的从女人与小孩中间,发了出来。送葬似的寂寞的钟声,接连的响。仿佛有不使一切的人都醉了便不肯干休的样子,船停着只是倾侧动摇。
在他的心里,只有在为死所捕的人们才有的一种凄厉的断念渐渐的起来了。
这时候,正如奇迹一般,风变了方向了。向西走着的雾似乎止步了,暂时像是向后退去;顷刻中,人人的眼睛都微微的回复了视力。天空朦胧的明亮,在人们的周围,小小的世界,逐渐扩张开去。远而且高的微笑似的青空的一片,也可以望见了。这时候潮雾正如梦醒一样,消灭得没有一点踪迹,比张皇的心更是张皇〔的去了〕。
雾晴了,夜也已经天亮了。蔚蓝的海,蔚蓝的天空,以及新的早晨的太阳。
然而在潮雾过去之后,看见宛如压在船的右舷上的矗立的惠山的峭壁的时候,船员和船客都只有呀的一声悚然的立着。在浓雾中漂流时,不知不觉的到了这样的危地,便是船员也没有觉察出。倘若这雾的放晴再迟五分钟,倘若船不是有灵魂,自己出惊转了方向,这恶魔似的峭壁必定已经将船咬碎了罢!
轮船在函馆下了锚,船客很高兴的喜笑着,望着岸边,从舷梯走下去了。他们似乎已经完全忘却了曾经遇见什么事,从容的张了眼,毫不为奇似的望着周围。
他却不能这样。他仿佛是初见太阳似的仰视太阳,初见函馆似的看着函馆。新的世界,又在他的前面展布开去了。于是他〔眼里〕含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