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和格峨格(Stefan George)[1]同是德国现代的,而且,根据德国一般权威的批评家底意见,也许是歌德以后的两个最大的诗人。同是植根于法国底象征主义的格峨格年青时曾寓居巴黎,出象征派领袖马拉美(S.Mallarmé)门下,曾试用法文作诗,回国后更虔诚地相继将波德莱尔、马拉美、魏尔仑(P.Verlaine)、韩波(A.Rimbaud)诸大家底诗译为德文;里尔克则不独移译波、马诸先进底诗,并且到晚年,当梵乐希(Paul Valéry)底作品出现于法国诗坛的时候,他那么倾心,竟一口气把梵氏最重要的诗文译成自己的文字了。但是格峨格在自己的诗里把他本国文字底松散和朦胧锤炼到法文一样的清纯,严整雕刻似的明朗;里尔克却极力开拓德文那原有的松散和朦胧所带来而法文很难企及的富于暗示的弦外音,造成一种流动的、音乐的妩媚。
不过有一个时期,里尔克,为要渡过那过度的音乐泛滥底危机——在这危机下德国许多十九世纪诗人,甚至两个很重要的诗人,诺瓦利司(Novalis)和荷尔德林(Hölderlin)曾经永远陷溺不能自拔的——里尔克也曾朝着格峨格同一方向努力。那就是在从青春走入中年的历程中,当诺瓦利司死去,荷尔德林渐趋于疯狂的年龄,他接触了欧洲近代最伟大的雕刻师罗丹(Auguste Rodin)底崇高的作品,他对这作品那么心悦诚服,竟不惜到巴黎去自荐为它底作者底名誉书记,在罗丹底工场里义务地服役了几及十年。他不独学会了这位大师底工匠般孜孜不倦地工作,并且把他运用于石头的眼光和手法移植到他自己的文字来,把每首诗塑造成像一座坚定的生气盎然的雕刻。结果便是这时期所产生的《新诗集》(Neue Gedichte)。
为了这缘故,里尔克对于罗丹,对于他底为人和作品,其了解之深刻和透澈是不待言的。专注的读者,我可以断言将在这两篇文章里找到源源不竭的精神上的启迪和灵感——不独关于罗丹的,不独关于雕刻的,也不独关于一般艺术的,而是整个精神上的启迪和灵感。
里尔克底著作甚多,最重要的:诗集有《图画书》(Das Buch der Bilder)、《祈祷书》(Das Stundenbuch)、《新诗集》、《莪菲士的商籁》(Sonnette an Orpheus)和一本法文诗集《果园》(Vergers);小说有《好上帝底故事》(Geschichten vom liebe Gotte)、《布里格随笔》(Die Aufzeichnungen des Malte Laurids Brigge);已译成中文的,除本书外,有《给一个年青诗人的信》(冯至君译)、《旗手底爱与死之歌》(见商务版拙译西洋诗集《一切的峰顶》,另有卞之琳君译本,见《西窗集》)。从《好上帝底故事》选译的小说四篇(将收入拙译短篇小说集《交错集》),另诗若干首(两首见我底《一切的峰顶》,余为冯至君译)。
里尔克于一八七五年生于柏哈克(Prague)[2],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死于瑞士底缪索堡(Château de Muzot),他晚年隐居的地方,幽寂到梵乐希在他悼里尔克的文里,竟说他几乎不能了解一个人能够像里尔克那样安之若素的。
限于参考书,或者更限于理解底程度,我很抱歉,关于这位亲切可爱的诗人,只能作这简略的介绍。但我们有理由希望,在最近的将来,冯至君将给我们一个配得起这位大诗人的深澈详尽的描述。
一九四一年三一八梁宗岱识于嘉陵江畔
(原载重庆正中书局一九四三年初版《罗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