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劳颂把他忧伤的目光转移到杰克·杜洛兹身上,他只见杰克正站在旁边心事重重的样子,真出人意料。
“嗨扎——格,你瞧见他了吗?耗子抱住他,赏给他一个惯用的飞甩——这种擒拿法你叫它什么来着,扎格?你说呢?”那是一声声从他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傻笑声。“维尼这疯子把他甩在地上,那只鬼鬼祟祟的老鼠把他深深地甩在厚厚的雪地里,你瞧见了吗?嗨扎格?”他一面说话一面抓住杰克的胳臂使劲摇晃,要他瞧一瞧刚刚发生的事儿。可是遥远的过去悬在记忆中的一件事,或者关于这件事的思索,占据了这个男孩子的心思,因此,他只得转过身来朝着虱子仔细瞧上一眼,才弄明白就在他想着自己的心事的时候,人家要他作出什么样的反应。他瞧见了劳颂的两只忧伤的眼睛,眼睛靠得很近,中间隔着一个异样的大鼻子,一顶褐色大毡帽将大鼻子遮掩,他是这一帮人当中唯一戴帽子的人;也看不出什么意思,只见他期待地咧嘴大笑,那两只眼睛流露出青春的光芒,还有那个大下巴,拉长的大嘴巴,等待他的反应。劳颂见扎格迟迟没有从他自己想着的心事中回过神来,内心感觉到的痛苦,那一闪而过的感觉,只在他的嘴角微微显露;杜洛兹在端详对方的时候看到了一丝遗憾,然而接着这遗憾也就一去不复返了;而在杜洛兹的心里,他只不过是在想他四岁的时候,一个红霞满天的五月的傍晚,在消防站的门前他朝一辆汽车扔了一块石头,车子停下了,那人跳下车子,一脸的怒气,车子的玻璃被砸碎了,因此,见了劳颂脸上流露的遗憾,他心中纳闷是不是要把四岁时扔的石块告诉他,然而劳颂抢先开了口。“扎格真可惜,你没有看见大个子老鼠被瘦子维尼·贝尔格拉克摔在地上,真逗!”劳颂这时候责怪起他来。“没错,当时你的脑子准是在十万八千里以外,你没有看见,真叫人难忘:你想想这个独一无二的人G.J.——瞧他现在又在干什么!扎格你疯了!喂!”一面在他身上拍打,又推又拉,摇晃他的身子。一秒钟之内一切都已经忘却。烦恼之鸟飞进来,在珍珠似的心灵落脚,然后又飞走了。斯科蒂在这一帮人边上,步履艰难地走着,依然独自走着,依然在沉思。
G.J.外号耗子,大名里戈泼洛斯,也可能叫里戈洛泼拉科斯,那是他勤劳的父母简化的,这时他从雪地里爬起来,玩笑不说了,或者说是认真地,有可能是严肃地把新大衣上沾的雪拍去,那时候心里想的是他的母亲,她在圣诞节前一个礼拜很自豪地把这件大衣送给他。“小子们,别闹了,这件羊绒大衣是我老妈给的,大衣的价格太贵了,所以我得把我自己的纪念性[1]的标志别上——”然而突然间他旺盛的精力又迸发了,他对于大家的关注是无穷无尽的,就像一个醉汉突然冲出去,要从头再来,要把整个世界耗尽,要亲吻这个世界的基础——“扎格嗨扎格嗨!你告诉我的表示纪念[2]的字,那个字怎么说的,那天夜里在广场上,不是市政厅门前的广场,你说你是在百科全书上看到的,扎格,那个跟纪念碑有关的字——”
“——immemor——”
“Immemorialamums——嗨!”耗子尖叫一声,甩开一帮子人伸过来的一双双手,朝扎格扑过来,非常焦急地要抓住他。“世界大战的阵亡将士纪念碑老远[3]——沃德华斯·朗费罗——老远——六百万阵亡将士纪念碑——扎格,那个字怎么说?给我们说说那个……字……叫什么……来着!”他焦躁地吼叫,一个劲地拉住他,要大家看看,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急得发狂,是那样激动、那样“按捺不住”,他的按捺不住、焦急不安的心情随时都会炸裂,飞上天去。从他装的样子看来,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起码可以说——“这个人必须即刻砍头,赶快呼叫,呼叫月亮,我们的笨脑瓜抓住他了,就要走了,这个人不肯告诉我们,鲍里斯·卡洛夫[4]等以及所有跟弗兰肯斯坦[5]有关的人,还有……”他诡秘地低声说道——“那间……屋子……那是……默克西·史密斯的……”[6]一听这个话大家都感到一惊,突然间又大笑起来;就在几个星期以前,他们曾经把家住波塔基维尔区的一个醉鬼老头扶回他的屋子,那是在里弗赛德街的远端,是一座有一百七十五年历史的殖民地时代的房子,没有油漆,不管是壁炉炉床还是门槛石都已经坍塌,那是一片凹陷的场地,面目凄凉,就在通向德雷克特和望湖城的大路的岔路口;当时是在阴森森的夜晚;他们几个跌跌撞撞地将这个小老头扶进他家的厨房,他一屁股坐下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胡话;他说他老听见另外几个房间里有鬼在说话;就在他们要离开的时候,老头被摇椅绊了一下,跌倒了,脑袋撞在椅子上,躺倒在地上,嘴上直哼哼。他们又把他从地上拖起来,让他坐到沙发上;他似乎没有什么大碍。但是他们听见了屋檐上的风声,听见没有人住的阁楼上的风声……他们一个个都急匆匆地回家。他们的脚步离家越近,即使是在当时还兴奋地说个不停的G.J.越是相信,默克西·史密斯已经死了,自杀死了。“他倒在那张沙发上,脸色惨白,是一个死鬼,”他低声道,“我告诉你们……从现在开始他就不是活人,是默克西·史密斯的鬼了”;于是第二天,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他们都恐惧不安地拿起报纸来翻阅,看看默克西·史密斯是否被发现死在他那座闹鬼的屋子里。“我知道我们在纺织厂人行道上碰见他的时候,月亮露出来了——不是好兆头,这个老头已经是一个半死的人了,我们真不应该把他送回家的,”半夜了G.J.还在不住地这样说。但是早晨并没有消息说一帮男孩子悄悄地从一间屋子出来,丢下一个被重物砸得青肿的人;于是他们到教堂做礼拜,法裔加拿大人到波塔基维尔山上的圣女贞德教堂做礼拜,G.J.则与他的蒙着黑面纱的母亲和姐妹一道过河,到运河边的希腊东正教教堂做礼拜,做完礼拜之后他们就相互转告,一个个都放下心来。“默克西·史密斯,”G.J.在除夕夜的大雪中悄声说道,“和他的悼念爵士乐队从那片雪地里走过来了……可是多么吓人的一个字眼[7]!嘿虱子,你听到过这个字吗?司各特?IMMEMORIAM.永远镌刻在石碑上。这个字是这个意思。只有扎格才会发现这个字。他闭门读书读了许多年……IMMEMORIAM。扎格,好记性,再写几个这样的字。你会出名的。他们会叫你当华尔街主管汽车分部狗屁会议的名誉主席。我也会出席的,扎格,带上一个金发女郎,一个长颈瓶,一间公寓,等着你大驾光临……哦先生们,我真的累了,那真是一场摔跤比赛——今夜我怎么能跳舞呢?现在我怎么能去跳吉特巴舞呢?”其他的一切一时间又一次全部耗尽,于是他用刚学的唱法唱起了“方块杰克”,调子忧伤,非常忧伤,他就像一条丧家之犬,就像工人们在唱歌,声音在夜晚的大雪中飘忽,断断续续,似不祥之兆,“方块杰克”,同时他们手挽着手,急匆匆地赶路,要到莱克斯大舞厅去参加除夕夜的舞会,那是他们每一个人的第一次舞会,前途如何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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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为immemoriam,倘若是拉丁文应写作in memoriam,意即“悼念”。
[2] 此处作者用的是杜撰的immemorious一词。
[3] 原文用的是immemorial一词,意即“远古”,可能他们记美国诗人朗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1882)名字(但又记错了,原文是Wadworth)时联想起了immemorial一词,所以才有下文的“老远”(原文为long far,与诗人名音相近),结果造成这么多词语的混淆。
[4] William Henry Pratt(1887—1969),艺名 Boris Karloff,英国著名演员,电影《弗兰肯斯坦》主演。
[5] 根据英国女作家玛丽·W·雪莱(Mary W Shelley,1797—1851)同名小说《弗兰肯斯坦》(1818)改编的美国影片(1931)中的主角,一个创造了人形怪物而自己也遭毁灭的医学研究者。
[6] 耗子只是胡言乱语而已。
[7] 在美国俚语里immemoriam也指梦中见到的人,但梦醒之后才知道这人原来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