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马路对面一直与他们一样朝同一个方向走着的是萨萨·沃里塞尔,要不是长了一个大而突出,俨然像脑积水患者的下巴,而且又矮了六英寸,他完全可以做维尼·贝尔格拉克的法裔加拿大人笑呵呵、面如刀削似的兄弟;他也是跟这一帮人一块儿的,不过他颇像习惯于一伙人长途跋涉似的,这一会儿独自一人跑到了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去思考,去按照自己的方式伸伸腿,不时地还对他们说上几句话,但是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其实他是在说“一帮子蠢货”(用法语说就是,gange de baza)或者“呜,瞧那些漂亮姑娘,从那边屋子里出来了,嗨,”这样的话。
萨萨·沃里塞尔是这一帮人里面年龄最大的,是因了维尼的邀请在最近才加入进来的,深受欢迎,其他人本来也是将信将疑,或者说也不只是将信将疑,因为他是这么一个大傻瓜,什么笑话都会说,主要的笑话是,“维尼说什么他都会干,随便什么”;他加入这帮人带来了新内容,那就是女孩子的事以及关于性这方面的事,他什么都知道,而且都是来自直接的经验。他的面貌也是一样地瘦削而且老是乐呵呵的,也像维尼那样英俊,但是个子很矮,罗圈腿,样子很滑稽,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大下巴,鼻子有炎症,老是在那里哼哼;还老是当着旁人的面手淫,他约摸十八岁;然而他身上有奇怪的天真,傻乎乎的有点可爱,而且他那个样子可能智力确实有点迟钝。他也有一块白丝巾,一件黑色轻便大衣,脚上穿的是胶鞋,头上不戴帽子,有意在两英寸厚的雪地里走着,去参加他提议的舞会;那是在望湖大街上一处地方,森特维尔区的一间屋子,那里一个成年人的晚会才刚开始,这些孩子是从G.J.家和扎格家的最后集合地点出发去找萨萨的。这样一来迈开双腿走路、脸上红通通的非常兴奋更像是过节了;当时谁家都没有车,到了那年的夏天才有汽车。“On va yallez 咱们两条腿走吧!”萨萨大声道。此时萨萨·沃里塞尔捏了一个雪球,朝他的拥护者维尼扔去。“哎,维尼,到马桶上去坐下来,闭上嘴巴,要不然我要把你的两条腿都扯下来……”他在马路对面带着傻笑轻声说,别的人听了都感到有趣。G.J.跌跌撞撞站起来听到这个话,伸出手来,“嘘”了一声,一面低声说,“听他在想些什么?……萨萨这家伙!”一面穿过马路抓住萨萨的肩膀,把他甩到一堆积雪上,而萨萨面对这样的粗暴行为不知所措,焦急地大叫“哎!哎!”他的缝制精巧的大衣和丝巾全都浸泡在积雪里;别人都跑过来将他胡乱地推过来推过去,最后他们将萨萨抬起来扛在肩上,一边走,一边沿着里弗赛德街大叫。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一个木篱笆后面陡峭的草坡,靠近一个酷似石砌城堡的地方,还有塔楼,高高地俯视着里弗赛德街。草坡上面有一堵石墙,依峭壁修建,在黑夜中呈白色,干枯的残存葡萄藤在雪中垂挂着,还有晶莹的冰凌;就在这峭壁之上有三座房子。中间一座是G.J.家的。这些都是那种普通的古老加拿大法式两层木结构住宅,有活动晾衣架,长木板,像旧金山的住宅在北方的浓雾中忍受着,厨房里是昏黄的灯,屋子里非常幽暗,隐约中可以看到壁橱门上挂着一个宗教日历或者一件外套,还有既蹩脚又家常又有用的东西,而对于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要求的小子们来说,这就是人生的居所。G.J.家的屋子就坐落在这里,高高在上,俯视着里弗赛德街两边的巨大树顶,遥望河对岸一英里以外的城市;他家的厨房挡不住暴风雪,在暴风雪肆虐的日子里,远景模糊,风雪吹得树木敲打着窗子噼啪作响,人们穿着旧鞋套,站在阴冷泥泞的门口,用一团报纸堵住一股股冷风,然而严寒无孔不入,从门下面的缝隙里呼呼地钻进屋子……有暴风雪的日子里孩子们不用上学,又不是除夕那样的重大日子,G.J.两条长腿踩着他母亲铺的地毡,嘴上咒骂他降生的那一天,而他的妈妈,一个希腊老寡妇,十五年前死了丈夫,至今依然悲痛不已,坐在靠着颤动的窗前的摇椅上,膝头放着一本旧希腊语圣经,心里想的只有那无限的悲痛和伤心……在G.J.和这些小子们急匆匆地赶路到舞厅去的时候,他抬头看见了这座屋子,一见这座房子心里就有一阵酸痛……“我妈妈还没有睡吗?”他心中纳闷——有时候她就是发出一声声听了叫人觉得怪可怜的长长的哀号,悲叹她一生的苦难,一声声唱着哀歌,而孩子们听见了每一句话,在羞愧和痛苦中耷拉着脑袋……。“雷诺还在家吗?……她会带她去找那个讨厌的女人吗?……啊,上帝,我有时候想,我生下来就是要为我那个可怜的老母亲担忧,一直担忧到我的两条腿入土那一天为止,没有人来救我,把我拉出来——里戈泼洛斯家的最后一名,elas spiti 的里戈泼洛斯……ka,re,”他在心里用希腊语在诅咒,感到非常地痛苦,手在大衣里拧着自己的大腿,火辣辣地作痛,然后从大衣口袋里抽出双手朝着别人伸开手指头,伸出舌头咬牙说,“thou,thou,thou,……你们都不懂!”他感到自己在对着大雪嚎叫,对着他家屋子后面二十英尺高的石墙嚎叫,而屋子都是黑暗、悲惨的窗子,只有厨房里亮着一盏默默无语的昏黄的灯,这盏灯让你看到的也只有死,而且自从他的母亲点上一盏油灯开始守夜到现在,就说明了这一点,现在夜深了她还坐在厨房靠炉子的小沙发上,膝头盖着一条薄薄的床单,而她这时是尽可以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睡在床上的。……“那房间太暗了,”G.J.伤心地说道,而他妈妈常管他叫古斯,或者叫他洋尼,有时候她爱叫他当中的那个名字,就叫他洋尼,所以邻居们常听见她在血色的黄昏叫他来吃准备了猪排的晚餐,“洋尼……洋尼……”那是别的伤心人的“方块杰克”。这时古斯转身对着他最好最真心的朋友,他管他叫扎格。
“杰克,”他挽住他的胳臂,这一帮人都停下了脚步,“我妈妈厨房里的那盏灯你瞧见了吗?”
“——我知道,古斯——”
“——那就是说一个老妇人今天晚上又坐在那里等,可是这个臭小子,这个兔崽子,还要跑出去,扎格,就是要到外面去找一点乐子,”——他的眼睛在流泪——“可是就不肯祈求上帝的仁慈,还有慷慨,叫什么来着,扎格,只要说,‘古斯,古斯,可怜的古斯,只要向天使祈祷,向我祈祷,我就能确保,古斯,你的可怜的妈妈就——’”
“——啊,拿气来给我送气来!”萨萨·沃里塞尔大声道,他突然间变得这么聪明起来,连劳颂都放肆地咯咯直笑,别的人都听见了,但是没有在意,因为都在听古斯一本正经地诉说他内心的苦恼。
“——我的内心只能够平静一忽儿工夫,明白我母亲的心愿——杰克,她不过是一个老妇人而已——你的父亲没有死,你不知道,家里有一个死了老伴的老寡妇是个什么滋味,就像你家的老爸整日唠叨的艾密尔·杜洛兹那样的老伴,进门就跷起一条腿,在脸颊上轻轻一吻,这是多大的安慰,让老妈,让我这个儿子感觉到,‘我有一个老爸,他下班回家了,他是一个爱寻衅闹事的老疯子,谁也看不上他,’可是扎格,我现在怎么样——只有两个姐姐,我的大哥死了,我的大姐嫁人了——你知道,就是玛丽——她的话曾经是我老妈……最爱听的——只要有玛丽在家,我就不用像现在这么担心了——啊,一点都不用担心——哥们,我在你们面前倒苦水?那是要你们大伙都知道我的心都碎了……只要我在这世上活一天,我就会被链条困在伤心泪水的汪洋里,一想起我的可怜的老妈,穿着那一身旧丧服,我的双脚就已经湿透了,扎格,她是——她是在那里等着我回家!她老是在那里等我回家!”这一帮人情绪异常激动。“问扎格吧!清晨三点钟,我们大伙在街角小店漫无边际地吹牛聊天,要不就是大家在街上抽烟,随便问候相互打招呼,”(他一面说一面挥舞着一只手,他是那样急切,口齿不清,又滔滔不绝说个没完,他的皮肤几乎是橄榄色,黄中带绿的眼睛,那样认真紧张,仿佛是在古代东方的集市或庭院里发生的情形)——“我们大伙在这里,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还不算晚,可是,我的老妈在那里——窗口亮着灯,我的老妈坐在那里,等我——她睡着了。我从厨房里进去,轻手轻脚的,不吵醒她。她醒了。‘是洋尼吗?’就像哭一样轻声喊道……‘是我,妈,洋尼——我跟杰基[1]·杜洛兹出去了。’——‘洋尼,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叫我担心得要死?’‘妈,我知道很晚,可是我对你说过我没事的,就到糖果店那边去了,’结果我不耐烦了,清晨三点钟朝着她大声嚷嚷,她什么也没说,我平平安安回家她就放心了,她不声不响地走进她那黑洞洞的房间去睡觉,天刚蒙蒙亮又起身为我做麦片粥,让我吃了上学去。你们大伙都知道我就叫疯耗子,”他最后又一本正经地说。
杰克·杜洛兹伸出胳臂挽着他,然后又迅速松开。他竭力装出笑容。古斯两眼望着他,看看是否听明白了他的悲伤。“你依然是最最出色的右翼外场手,”杰克说道。
“一个出色的替补投手,耗子。你们见过局终的时候他挥手的样子吗?”他们一帮子人又向前走的时候,劳颂走过来挽住他的胳臂。
“哦,”古斯说道,“这可是一件高级……轻便大衣。你们都看不懂。妈的!听我说,听我说,先生们,妈的——我再也不想说什么了,我只要那个装在银制瓶子里的香槟酒,你们叫它什么来着——很大很大的威士忌加饮料的细颈瓶——汩汩地灌——G·J·里戈泼洛斯还没说住嘴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从我这个嘴巴窟窿里灌下去了!”
他们一帮子人狂呼起来;他们走到了波塔基维尔的大岔路口,里弗赛德街和穆迪街的拐角,随着绕过弧形街灯和在黄色公共汽车上纷纷扬扬飞舞的雪花旋转,他们所有的人在人行道上隔街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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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Jacky, Jack(杰克)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