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夏天,我住在芝加哥北边一栋老房子顶楼的大房间里。那是八月,天气很热。我在一盏台灯前——汗水顺着我的背脊往下淌——一直坐到午夜后,琢磨着幻想中的生活,他们也想活在我所写的这篇故事里。
这是一件无望的事儿。
我陷入对这些虚幻人物的苦心构思中,而他们也被牵连进现实中这间闷热难受的房间里,其实,尽管按照中西部农民的说法,现在是一个“长玉米的好时节”,但此时住在芝加哥简直糟透了。那些活在我想象世界里的虚幻之人和我本人手拉着手,摸索着穿过一座树叶全都被烧光了的树林。火热的地面灼烧着我们的脚。我们拼命想要找到逃离树林,进入一座凉爽而又美丽的城市的道路。其实,如你理解的那样,我当时有点神志不清了。
当我放弃挣扎,站起身来之后,房间里的椅子都跳起了舞。它们还在漫无目的地跑过一片燃烧着的土地,努力想抵达某个神秘的城市。“我最好离开这里,出去走走,或者跳进湖里让自己冷静一下。”我想。
我走出房间下了楼,来到街上。在这所房子的底层住着两个演滑稽戏的女演员,她们刚忙完晚上的活儿回来,现在正坐在房间里聊天。当我走到街上的时候,某个沉重的东西从我头上呼啸而过,随后摔在石头路面上。一种白色的液体喷到我的衣服上,一个女演员的声音从楼里唯一亮着灯的房间里传出来。“哦,该死!我们竟过着这种该死的生活,我们竟在这样一个小镇上!狗都比我们过得好!现在他们又要没收我们的酒!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夜晚,我从炎热的剧院回来,我看到了什么——窗台上的半瓶馊牛奶!”
“我忍不了了!我要把一切都砸了!”她喊道。
我朝房子东边走去。成群结队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从城市西北来到湖边,选择在户外过夜。那里也闷热得令人窒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挣扎的感觉。在一片几百英亩曾是沼泽地的平地上,大约有两百万人在为了获得一个安稳觉而挣扎着,却无法如愿。在半明半暗的暮色中,水边那一小片公园之外,在天空的映衬下,芝加哥上流人士居住的空房子留下了灰蓝色的污点。“感谢诸神,”我想,“总有些人可以离开这里,他们可以到山上、海边或欧洲去。”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我被一个躺在草地上睡觉的女人的腿绊了一下。在她身边躺着一个婴儿,她坐起来时婴儿就哭起来。我低声道了声歉,我的脚碰倒了半瓶牛奶,牛奶流到了草地上。“哦,我很抱歉。请原谅我。”我说。“没关系,”女人回答,“反正牛奶已经馊了。”
他是一个驼背的高个子男人,长着一头早早就泛白的头发。他是芝加哥一家广告代理公司的文案编辑——我有时也会被这家代理公司所雇用——在那个八月的夜里,我遇见了他。他当时正迈着矫健的步子,沿着湖岸快速走过疲惫而暴躁的人群。起初,他并没有看见我。在别人都似乎半死不活的时候,他身上还能有活力,这使我感到奇怪。当一盏街灯把光照在我的脸上时他突然迎了上来。“我说你,上我那儿去,”他大声喊道,“我有东西要给你看。我正要去看你。我正打算这么做。”他快速朝我走来。
我们去了他的公寓,它坐落在能看见湖和公园的街上。德国人、波兰人、意大利人和犹太人,正打算去外面过夜,他们带着脏兮兮的毯子和随处可见的半满牛奶瓶,但是人群中的美国人却放弃了寻找阴凉,一小股人流沿着人行道,又回到了炎热的房子里和热烘烘的床上。
已经一点多了,我朋友的公寓炎热而凌乱。他解释说,他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去伊利诺伊州斯普林菲尔德附近的农场探望母亲。
我们脱下外套坐下来。我朋友瘦削的脸颊泛着红晕,眼睛闪闪发光。“你知道——嗯——你明白。”他开口说道,然后犹豫了一下,像个尴尬的学生一样笑了起来。“好吧,”他又开口说,“我早就想写些真实的东西,某种能超越广告的东西。我觉得我很傻,但这就是我。我一直梦想写些激动人心的大事。我想这是许多广告作家的梦想,对吧?而现在你来看——你可别笑。我想我做到了。”
他解释说,他写了一篇关于芝加哥的文章,如他所说,这座城市是整个中西部的首府和中心。他渐渐激动起来。“从东部、农场,或者像我一样,从某个不起眼的小镇来的人们都认为把芝加哥搞垮是明智的,”他宣称,“我想我应该让他们瞧瞧。”他补充道,跳了起来,紧张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他递给我许多张纸,上面潦草地写着许多字,但我不想看,请他念出来,他照做了,就站在那里,把脸转了过去。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写的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神秘小镇。但他管它叫芝加哥,有着色彩鲜艳的大街,幽灵似的屋子高耸入云,还有一条沿着金色道路流入无边西部的河流。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我脑中的那座城市,我和我故事里的人一直在寻找的就是这座城市,当时因为天气太热,我有点发昏,无法再写作了。他描写的那座城市里的居民都是头脑冷静、勇敢无畏的人,他们向着某种精神上的胜利而前进。
现在,我天性中露出残酷的一面,但是,我总不能为了把女人孩子塞上芝加哥的街车而把他们都打晕吧,我也不能当着这位作者的面告诉他说,我认为他的作品写得烂极了。
“你写得很好,埃德,你写得真棒。你一击必中,你写出了旷世巨作。你把芝加哥都写成了美国文学的中心,而且你就住在这里。我觉得你唯一漏掉的就是关于牲畜围场的一些小细节,你可以在以后补上。”我加了一句,说完便准备离开。
“这是什么?”我拿起椅子旁的六张纸问道。等我读完后,他结结巴巴地道歉,然后从房间那头走过来,一把从我手里夺过稿纸,从一扇开着的窗户将它们丢了出去。“我希望你什么也没看到。这是我写的关于芝加哥的另一些东西。”他变得有些不安起来。
“你看,晚上太热了,我原本必须待在办公室里写一则炼乳广告,但在我偷偷溜回家干活的时候,有轨电车挤满了人,个个散发着恶臭,而当我终于回到家——妻子已经离开了——家里一团糟。于是,我根本写不出来,而且我很痛苦。这原本应是我的机会,你看,妻子和孩子都走了,难得清静。后来我就去散步了。我觉得我精神有点不太对劲。随后我回到家,写出了刚刚扔出窗外的那些东西。”
他又高兴起来。“哦,好吧——这没什么。那篇愚蠢的文章激发了我的灵感,使我能够去写其他的东西,也就是我先前给你看的有关芝加哥真实情况的东西。”
随后我回到家,躺在床上,发现另一种类型的作品的微弱灵感,这种作品——无论好坏——真正呈现了这些城镇里的人的生活——有时是散文,有时是激动人心的华丽歌谣。这是桑德堡或马斯特斯可能会在一个炎热的夜晚散步后写出的东西,就比如《芝加哥的西国会街》。
我读到的埃德的故事集中描写了月光下窗台上的半瓶变质牛奶。在那个八月之夜的早些时候,升起了一轮月亮,那是一轮新月,挂在天空的一道细细的金色新月。发生在我那位朋友,也就是那位广告文案作家身上的事是这样的——谈话结束后,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想通了这一切。
我不知道是否所有广告文案作家和报纸记者都想写其他类型的文章,但埃德肯定会去写。八月那个炎热之夜的前一天,对他来说非常难熬。他一整天都想待在自己安静的公寓里创作,而不想坐在办公室里写广告。下午晚些时候,他原以为把一天的活儿都干完了,但文案总编来了,命令他为杂志写一页炼乳广告。“如果我们能在短时间内写出一些出色的文章,就有机会获得一个新客户,”他说,“埃德,我很抱歉在这么热的天里向你提这件事,但我们面临着困难。让我们瞧瞧你是否还有以前的活力。现在就钻到地底下去,在回家之前挖点新鲜的料出来。”
埃德尽力了。他把一直以来对这座美丽的城市——发光的平原之城——的想法抛到脑后,直接切入正题。他想到了牛奶,孩子们喝的牛奶,未来芝加哥人喝的牛奶,可以为广告撰稿人在清晨的咖啡里制造一点奶油的牛奶,可以让所有在芝加哥的兄弟姐妹保持健壮体魄的甘甜而新鲜的牛奶。埃德真正想要的是一杯带酒精的冷饮,但他努力让自己觉得他想喝的是牛奶。他全神贯注地想着牛奶,炼制的、黄色的牛奶,他小时候父亲养的那头牛带来的温热牛奶——他的思想像一条小船,正驶向一片牛奶的海洋。
他从中想到了所谓的广告创意。他驶过的那片牛奶之海变成了炼乳罐堆起的山,他的想法就是从这个幻想中产生的。他为一个场景画了一幅粗略的草图,上面画的是起伏的宽阔绿野和白色的农舍。奶牛在绿色的山丘吃草,而在画的一侧,一个光着脚的男孩正赶着一群奶牛,走出甜美而美好的土地,沿着一条小路往下,进入一个漏斗,而在漏斗的尽头是一个炼乳罐头。他在图画上加了一个标题:《惠特尼·威尔斯牌炼乳,浓缩乡村的健康和新鲜》。首席文案师称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作品。
然后埃德回到家,想马上开始写这座美丽的城市,饭都没顾上吃,而是在冰柜里翻来翻去,找了些冷肉给自己做了个三明治。还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但牛奶已经馊了。“哦,该死!”说着他把奶倒进了厨房的水槽里。
埃德后来向我解释说,他坐了下来,想立刻开始写他真正想写的东西,但似乎无法进入状态。在办公室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小时,在坐着又热又臭的汽车回家的路上,再加上嘴里馊牛奶的味道,这些都在刺激着他的神经。其实,埃德天性相当敏感,也较为平和,但现在一切都乱了。
他走了几步,想冷静下来,但他的思绪就是停不下来。埃德现在已经快四十岁了,那天晚上,他的思绪回到了年轻时在这座城市里的生活——并停留了很久。像其他在芝加哥长大的孩子一样,他在搬来这座城市之前,曾住在一个农场里,他像所有在这些城镇和农场长大的孩子一样,他来这里时也怀着朦胧的梦想。
他当时是多么渴望去芝加哥,在那里干出一番事业啊!你可以想象他在这里做成的事儿。首先,他结了婚,现在就住在北边的公寓里。要真实描绘出他从青年时代起就悄悄溜走的十二到十五年的生活,那就得写上一部小说,那不是我的目的。
不管怎么说,他此刻——散步回来——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那里炎热又寂静,但他没办法进入创作状态。妻子和孩子都不在,公寓里难得安静!可他一直想着自己在这个城市度过的青年时代。
他记得年轻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就像在八月那个晚上一样,出门散步。那时,他的生活并没有因妻子和孩子而变得复杂,他独自一人住在自己的房间里。那时也有什么东西曾让他心烦意乱。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感到不安,于是便出去散步。那是夏天,他先是去了正在装货的河边,然后去了一个拥挤的公园,那里全是女孩和年轻人。
他壮了壮胆,与一个独自坐在公园长凳上的女人攀谈起来。她让他坐到身边,因为天很黑,她又没说话,于是他先开了口。那个夜晚让他变得多愁善感。“人就是这么难以捉摸。我希望我能接近某人。”他说。“哦,说下去,你在做什么呢?你不是想骗人吧?”那个女人问。
埃德跳了起来,随后走开了。他走进一条长长的街,两旁都是黑漆漆的无声建筑,然后,他停下脚步四处张望。他想住在公寓大楼里的人都过着有指望的生活,他们怀揣伟大的梦想,可以去做伟大的冒险。那天晚上,他对自己说:“他们和我之间只有砖墙之隔。”
就在那时,牛奶瓶的主题第一次打动了他。他走到一条小巷,去看公寓大楼的后面,那天晚上也有一轮月亮。月光照在窗台上一长排装了一半的瓶子上。
他心里有点不舒服,于是急忙走出小巷,来到街上。一男一女正从他身边走过,而后他俩在一栋建筑的入口停了下来。他以为他们是一对情侣,于是他躲在另一栋大楼的入口,听他们的谈话。
这对男女原来是一对夫妻,他们正在吵架。埃德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说:“你过来,你不能骗我。你说你只是想出去走走,但我了解你。你想出去花钱。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不肯为我花点钱。”
这就是埃德年轻时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他在晚上漫步在城市中,而当他年满四十,在走出房子,并试图在幻想中描绘一座美丽的城市时,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也许,创作炼乳广告,再加上从冰箱里拿出的馊牛奶的味道,这些都影响了他的心情。但是,不管怎样说,牛奶瓶,就像一首歌的副歌,进入了他的脑海。它们似乎正从所有街道上的所有窗户里嘲笑他,当他转过身去看人,他遇到了从西边往公园和湖边走的人群。每一群人前面都有一个手拿牛奶瓶的女人。
于是,在那个八月的夜晚,埃德怒气冲冲地回到家,心神不宁地写下了他的城市。就像我家楼下那个滑稽戏女演员一样,他想把什么东西给砸了,如果那时他手里拿着的是牛奶瓶,他也会把它给砸了。“我可以握住奶瓶的瓶颈,它还挺称手的,我可以用这东西杀死一个男人或女人。”他绝望地想。
接着他写出了我读到的那五六页内容,然后感觉好多了。在那之后,他又写到了那些经由勇敢的冒险之手建造出的高耸入云的幽灵的建筑,还有那条沿着黄金之路奔流而下的河流,它一直延伸到无边无际的西部。
正如你了解到的那样,他在他的杰作中描述的城市是没有生气的,但是他在关于牛奶瓶的文章中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表达出城市是无法被人忽视的。它让你感到有点可怕,但它就是如此,尽管它有怒气,但也许正因为这股怒气,它获得了一种可以被歌颂的品质。就在那几张潦草的纸上,奇迹诞生了。我真傻,竟没有把那几页纸放进口袋里。那晚,当我从他的公寓走下来的时候,我的确去黑漆漆的小巷子里找了那些纸,但它们消失在了垃圾的海洋里,垃圾从一长排垃圾桶上满溢出来,这排垃圾桶就立在一段阶梯旁,这条阶梯直通楼上那座公寓的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