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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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家遭遇了凶年。阿尔普顿一家住在彼得韦尔镇一条偏远的大街上。威尔的父亲是一个房屋油漆工。二月初,厚厚的雪覆盖在大地上,屋外刮着刺骨的冷风,威尔的母亲突然去世了。他那时才十七岁,他在这个年纪已经长得非常高大了。

母亲的死突然降临,毫无征兆,就像夏日里一个昏昏欲睡的男人在闷热的房间里扬手打死了一只苍蝇。二月的一天,她在后院的绳子上晾完衣服,从阿尔普顿家的后门走进来,站在厨房的炉边暖手,这双手布满了蓝色的血管——随后带着羞涩的笑容看了看孩子们——她就喜欢这样,三个孩子早已习以为常。随后,仅仅过了一周,她就冰冷地躺在了棺材里,棺材安放在这家人含糊地称为“另一个房间”的地方。

在那之后,夏日来临了,全家人努力调整自己,以便应对新的情况,但另一场灾祸却降临了。灾祸来临的那一刻,汤姆·阿尔普顿,那位房屋油漆工,似乎刚好进入生意的旺季。家中的两个男孩,弗莱德和威尔,准备去给他当帮手。

弗莱德那一年确实只有十五岁,但他无论干什么都很机敏又利落。比如,如果遇上贴墙纸的活儿,他就会帮父亲抹胶水。

汤姆·阿尔普顿从梯子上跳下来,跑到一块长长的木板上,墙纸就摊开放在那上面。他很高兴能有两位助手帮忙。是这样的,人都喜欢当头儿,喜欢管事。他从弗莱德手中夺过糨糊刷。“别这么刷,”他喊道,“要这样拍打。这样去涂——就这样,确保边边角角都要涂到。”

三四月份,在室内贴墙纸是一份温暖、惬意又舒适的活儿。当屋外寒冷或下雨时,装修的屋子里就会生起炉子,地板上的地毯上铺着报纸,家具上盖着被单。屋外下着雨或雪,而屋里面温暖舒适。

在阿尔普顿一家看来,在那段时间,好像母亲的死将他们拉得更近了。威尔和弗莱德都能感受到,或许威尔更敏感一些。这家人的收入非常微薄——母亲的葬礼花了一大笔钱,于是弗莱德退了学。这让他挺高兴的。他们在这家房子干活时,家里还有别的孩子,他们会在傍晚从学校回来,从门里看着弗莱德把糨糊涂满一张张墙纸。他用刷子发出拍打声,但不看那些孩子。“啊,继续去上学吧,你们这帮孩子。”他想。他要干的可是男人干的活儿。威尔和他父亲站在梯子上,正把一张张墙纸小心地贴到天花板和墙上。当墙纸贴到某个位置时,弗莱德就会跑过去用一个小木滚子把它滚平,房子里的孩子多嫉妒啊。他们还得过上好一段日子才能像弗莱德一样,离开学校,干起男人的活儿。

到了夜晚,走在回家的路上也很舒服。威尔和弗莱德穿上了一整套白色的外套,上面还有干掉的糨糊和斑斑点点的油漆,看上去非常专业。他俩一直穿着这套衣服,还在外面套上了雨衣。他们的手也因沾满了糨糊而发硬。主街上的路灯亮了,其他人在经过汤姆·阿尔普顿时都会向他打招呼。镇上的人都叫他托尼。“你好,托尼!”某个店主喊道。这可真糟糕,威尔觉得他父亲一点尊严也没有。他太男孩子气了。那些要长大成人,即将进入成年的男孩可不会喜欢父亲过于孩子气。汤姆·阿尔普顿在彼得韦尔镇的“银色短号乐队”里吹短号,但他吹得很烂——每当需要独奏时,他都吹得一团糟——但乐队里的其他成员都很喜欢他,因此也就没人说什么。那时他又堂而皇之地谈起了音乐,说起了短号手的嘴唇,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从悲伤中走了出来。“他受过教育,我和你说,托尼·阿尔普顿知道的可多了。他是个聪明人。”乐队里的成员总这么说。

“好吧,真该死!或许,一个人过一段时间之后总得长大吧。一个人的妻子不久前才刚刚去世,他总得在走过主街时有点尊严吧——至少在那段时间里得这样。”

汤姆·阿尔普顿总会朝在街上经过的人眨眨眼,仿佛在说:“你们看,我的孩子现在跟着我,我们虽然什么也不会说,但在上周三的晚上,我和你不是过得挺欢乐的吗?别多说,老朋友。什么也别说。下一次我们再一起去的时候,还会好好玩上一把。”

有一件他无法完全理解的事儿让威尔越来越生气。他父亲在杰克·曼的肉铺前停了下来。“你们两个回家去吧。告诉凯特我要带牛排来。我随后就回家。”他说。

他会拿着牛排,然后走进阿尔夫·盖格的酒馆,喝上一杯威士忌。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在他回家后费心去闻他嘴里的气味了。这倒不是说,他喝酒后他妻子会唠叨什么——但你知道,家里有女人时男人会是什么感觉。“喂,你好,比勒达·史密斯——那个老瘸腿怎么样了?来吧,跟我喝点。上一次乐队在主街聚会的那晚,你在吗?你听到我们演奏新的乐曲了吗?那简直是杰作。火鸡怀特的长号独奏非常精彩。”

威尔和弗莱德已经走出了主街,威尔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根带弯嘴的小烟斗,将它点燃。“我敢打赌,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我准可以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把天花板贴好。”他说。现在他的父亲不再因为没有尊严而让他难堪了,他感到舒心快乐。而且,能够毫不狼狈地抽起烟斗来,这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她会在他晚上回家时亲吻他,所以那会儿他抽烟得非常小心。现在情况不同了。他已经长大了,担起了男人的责任。“你一点儿也不觉得恶心吗?”弗莱德问。“哈,一点也不!”威尔轻蔑地回答。

八月下旬,新的灾祸降临到了这个家庭,秋天的活儿即将开始,前景也都不错。珠宝商瑞格利刚在前年买的农场上盖了一座大房子和一座谷仓。它们坐落在镇外一英里的特纳高速公路旁。

这是一份可以让阿尔普顿一家好好过冬的活儿。房子一共要漆三层,外加屋内的全套活儿,而谷仓得漆两层——两个孩子得和父亲一起干,还会拿到固定的薪水。

只要一想到要在那所房子里干活儿,汤姆·阿普尔顿就会流口水。他一直在谈论这件事,到了晚上,他喜欢坐在阿普尔顿家前院的椅子上,叫某个邻居过来唠叨这事儿。他真是满嘴油漆工的行话!门和柜子都要按“仿风化”的橡木做出纹理,前门要做成卷曲的枫木和黑胡桃木。嗯,镇上没有另一个画家能像汤姆那样模仿出所有种类的木头。只要给他看看木头,或者告诉他——你什么都不用给他看。只要报出名儿来——就够了。当然,人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只要给他工具,把一切都丢给他,转身离开就行。保准没错!瑞格利把这栋新房子交给他时,他证明了自己是个行家里手。

至于实际情况,家里的每个人都知道,瑞格利给的工作意味着一个有保障的冬天。所以,这份活丝毫容不得马虎,得按合同上的计划施工。所有的工作都按日计酬,孩子们也有工资。这份工作关系到男孩们要穿的新衣服,凯特要穿的新裙子,可能还得加上一顶帽子,整个冬天的房租,地窖里的土豆。这份工作意味着保障——这是事实。

有时到了晚上,汤姆会拿出工具来看看。刷子和制作纹理的工具摊在厨房的桌子上,凯特和两个男孩聚在一起。弗莱德的工作是确保所有的刷子都干干净净,汤姆用手指一根一根地捋刷毛,然后在他的手掌上来回地刷。“这是骆驼毛做的,”他说着话,拿起一把柔软的细毛刷递给威尔,“我花了四美元八十美分买的。”威尔还在他的手掌上来回挥舞着刷子,就像他父亲做的那样,然后凯特把它拿了过去,做起了同样的动作。“它像猫的背一样柔软。”她说。威尔觉得这话听起来很蠢。他期待着有一天能拥有自己的刷子、梯子和罐子,这样就可以在别人面前炫耀了。他想着从父亲口中听到的话。刷子的“后跟”和“尖端”。清漆得“轻轻拂过”。他这一行的行话,威尔现在全都弄懂了,再也不是偶尔干点儿杂活的油漆杂工了。

在那个不幸的夜晚,有人要为“虔诚山庄”里的巴德夏尔夫妇举办一场惊喜聚会,他们就住在阿普尔顿家的对面。这对汤姆·阿普尔顿来说是个好机会。只要遇到张罗这类事情,他都喜欢凑上去。“来吧,我们得好好露一手。晚饭后,他们会在屋里坐着,巴德夏尔的老妈在洗碗。他们猜不到我们会干什么,我们就穿着周日的衣服,然后突然摔倒,大叫一声。我也会带上我的小号,在聚会上吹上一曲《山姆山庄里发生了什么?》,知道了吧,我会看见比尔·巴德夏尔跳起身来骂人,他会以为我们是一群来捣乱的孩子,就像在万圣节前夜干的事儿一样。你只管去弄点吃的,我去家里煮点咖啡,然后趁热送过来。我要找两个大壶来,把它们全都灌满。”

阿普尔顿的房子里一片忙乱。汤姆、威尔和弗莱德当时在镇外三英里处粉刷谷仓,但他们四点就下班了,汤姆让农夫的儿子开车送他们进城。他自己得洗漱一番。他在柴棚里的浴缸里洗澡,刮胡子——就像在星期天一样。他整理利索之后,看上去不像个大人,反而更像个孩子了。

然后,六点钟刚过,全家人就得吃完晚饭,汤姆直到天黑才敢出门。可不能让巴德夏尔一家看到他这样打扮。这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们可能会起疑心。他不停地在房子周围转悠,偶尔从前窗望望巴德夏尔的房子。“你真是个孩子。”凯特笑着说。有时她会这样对他说话,说完他就上楼去,拿出他的短号吹了起来,声音很轻,从楼下听几乎听不到。当他演奏的时候,你不知道他演奏得有多糟糕,就跟乐队在大街上表演,他独奏时一样糟糕。他坐在楼上的房间想事儿。当凯特嘲笑他的时候,他感觉仿佛妻子又活过来了。她眼睛里闪烁着同样羞涩又揶揄的眼神。

这么说吧,自从他妻子死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出门,可能有些人会认为,他待在家里会好些——看起来好多了,就是这样。他刮脸时,下巴刮破了,流了点儿血。过了一会儿,他下了楼,在厨房水槽上方的镜子前,用毛巾一端沾了沾水,轻轻擦了擦。

威尔和弗莱德站在他边上。

威尔的脑子一直在转——也许凯特也是。“那里会有——可能吗?——哦,在这样的宴会上,只有年纪大的人才会被邀请——也就是说,那里总得来两三个寡妇。”

凯特不希望任何女人在她的厨房里晃悠。她已经二十岁了。

“最好不要说没妈的孩子的闲话。”汤姆会这样沉思。甚至弗莱德也这么想。家里出现了一阵对汤姆的不满情绪,像无声的波浪,轻轻爬上一个低洼的沙滩。

“寡妇会常到这种地方去,然后成双入对地回家。”凯特和威尔脑海中都泛起了同样的画面。夜深了,两人都在阿普尔顿家楼上的窗户往外看,沉浸在幻想中。所有人都从巴德夏尔家的前门出来,比尔·巴德夏尔站在那里撑着门。他想在晚上偷偷溜出去,穿上他最好的衣服。

人们一对一对地走了出来。“那个女人,那个寡妇,奇尔德斯太太出现了。”她结过两次婚,丈夫都死了,就住在莫米派克路那边。“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会在她这个年龄干出这么愚蠢的事?”一个女人在送葬了两个男人之后,怎么还能保持年轻和漂亮,这实在太可怕了。有些人还说,即使她上一任丈夫还活着……”

“不过,不管这是不是真的,她行事和讲话都不太明智。”现在她的脸转向灯光,对老比尔·巴德夏尔说:“放心去睡吧,睡个好觉,今晚做个美梦。”

“当一个人的父亲缺乏尊严的时候,他可能会这样做。现在那个老傻瓜汤姆出来了,他像个孩子似的从巴德夏尔家蹦跳着走了出来,直奔奇尔德斯太太而去。‘我可以送你回家吗?’他说,而其他人都会意地笑着。看到这种事真叫人不寒而栗。”

“来吧,把锅装满。把旧咖啡壶准备好,凯特。这伙人很快就会到街上去了。”汤姆不自觉地喊着,一边蹦蹦跳跳地走来走去,打破了屋里的一圈圈思绪。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夜幕降临,所有人都聚集在阿普尔顿家的前院时——汤姆跑去,想要同时拿起短号和两个大咖啡壶。他为什么不晚一点再拿咖啡呢?屋外黑漆漆一片,有几个人在窃窃私语,吃吃地笑。这时候,汤姆从门内探出头来,大声喊道:“让她去吧!”

他一定是疯了,他跑回厨房抓起两个大咖啡壶,同时又抓起了他的短号。他在昏暗的路上绊了一下,摔倒了,所有滚烫的咖啡都溅到了他身上。

情况很糟糕。洒出来的滚烫咖啡在他的厚衣服下面冒着热气,他躺在地上疼得哇哇直叫。现场乱成一团。他扭动着身体,尖叫着,周围的人在半明半暗的黑夜中疯子般跑来跑去。这是某个搞怪的人最后搞的恶作剧吗?汤姆一直是个喜欢出鬼点子的怪人。“你应该在‘阿尔夫·盖格斯’那儿看看他,有时是在星期六晚上,他会模仿乔·道格拉斯爬上一根大树枝,然后再把树枝锯断,他还会模仿树枝开裂时乔脸上的表情。看到他模仿出的那个样子,你一定会笑到发出尖叫。”

“但现在是什么情况?我的天啊!”凯特·阿普尔顿哭着、呜咽着,想要扯下她父亲的衣服,年轻的威尔·阿普尔顿把人们推到一边。“喂,有人受伤了!出了什么事?我的天啊!谁去找医生来。他被烫伤了,伤得还不轻!”

十月初的时候,威尔·阿普尔顿坐在从克利夫兰开往布法罗的日间列车的吸烟车厢里。他的目的地是宾夕法尼亚州的伊利,他是在俄亥俄州的阿什塔布拉上的车。为什么目的地是伊利,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反正他要去那里,去工厂或码头找份活儿干。也许去伊利,只是他一拍脑袋决定的。那里不像克利夫兰、布法罗、托莱多或芝加哥那些城市那么大。

他在阿什塔布拉上了车,坐在一个小个子老头旁。他自己的衣服又湿又皱,头发、眉毛和耳朵都被煤灰染黑了。

在那一刻,他对故乡彼得韦尔镇怀有一种苦涩的厌恶感。“天哪,一个人竟然在那儿找不到活儿干——冬天是没有活儿可干的。”他父亲出事儿之后,家里的一切计划都泡了汤,九月份的时候,他在农场找到了一份工作。他跟着一群脱谷子的人干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跟人割玉米。一切都很好。“每天可以挣一美元,还管饭,由于他整天穿着工作服,所以衣服也不用愁。不管怎么说,彼得韦尔镇的人能赚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父亲被烫得不轻,可能得躺上几个月。”

一天,威尔从一个农场到另一个农场逛了一上午,还是找不到工作,于是他打定主意,回家告诉了凯特。“真该死。”他并没有打算马上离开——他本以为他会再待上一两个星期。是的,他会在晚上去城里,穿上他最好的衣服,在那里消磨时间。“你好,哈里,今年冬天你打算干什么?我想我会跑到宾夕法尼亚州的伊利。那边一家工厂给了我一份工作。那就,再见吧——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你的话。”

凯特似乎还不明白,似乎急于把他送走。可惜的是,她没有多长一些心眼。尽管如此,凯特依旧很好——毫无疑问,她很担心。谈话结束后,她只说了一句:“好,我想这样最好了,你去就是了。”说完,她就去给汤姆换好腿上和背部的绷带。父亲正坐在前厅的摇椅上,椅子上垫着枕头。

威尔上楼收拾东西,把工装裤和几件衬衫捆成一个包裹。然后走下楼梯,沿着一条通往乡间的路走了出去,然后在一座桥上停了下来。这座桥就在他和别的孩子夏天常来游泳的地方旁边。他突生一个想法。有一个在“波西珠宝店”工作的年轻人有时会在周日晚上来看凯特,他们会一起出去散步。“凯特想结婚吗?”要是她真想这么做,他现在这么一走,可能就真走对了。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那天下午,突然间,彼得韦尔镇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变得无边无际又异常可怕,几滴暗藏已久的泪珠涌上了他的眼睛,但他还是忍住了。在那一瞬间,他的嘴奇怪地张开又合着,就像一条从水里捞出握在手中的鱼一样。

晚饭时间他回到了家里,情况好多了。他把包裹放在厨房一把椅子上,凯特把它包得更仔细了,还放了一些他忘了放进去的东西。他父亲把他叫进了客厅。“没事儿的,威尔。每个年轻人都应该去外面闯闯。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汤姆有点得意地说。

随后,晚餐端上来了,有苹果派。这是阿普尔顿一家当时享受不起的奢侈品,但威尔知道凯特下午就在烤,这可能是她向他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他吃了两大块。

就在这时,在他还没有意识到时间是如何溜走的时候,时间已过了十点,他该动身了。他打算乘货运火车出城,而十点有一趟从当地到克利夫兰的火车。弗莱德已经上床睡觉了,他父亲在客厅摇椅上睡着了。他拿起包裹,凯特戴上了帽子。“我去送送你。”她说。

威尔和凯特默默沿着街道走着,他朝惠利仓库进发,在阴影处等待货车进站。后来,当他回想起那天晚上,他很高兴,尽管凯特比他大三岁,他却比凯特长得高。

后来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火车来了,他爬进一节空空的装煤车厢,蜷缩在角落里。抬起头可以看到天空,火车在镇前停靠时,他藏身的那辆车厢很有可能会被推到侧轨上。车工沿着铁轨在车厢旁走动,互相喊叫着,他们手中的灯在黑暗中发出点点光亮。

“天可真黑啊!”过了一会儿,天上下起了雨。“他的套装会淋得一团糟。说到底,他还是无法直截了当地问他妹妹是否打算嫁人。如果凯特嫁人了,那么他父亲也会再婚。像凯特这样的年轻女人倒没什么,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要考虑结婚——这太可怕了!为什么汤姆·阿普尔顿就没有一点尊严呢?毕竟,弗莱德还是个孩子,而一个新进门的女人要来做他的妈妈——对一个孩子来说,这也许没什么。”

在货车上度过的那一夜,威尔想了好多关于婚姻的事——那些都是些相当模糊的想法——思绪就像鸟儿在灌木丛里飞进飞出,来来回回。这件事——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并没有让他感到非常要紧——现在还没有。拥有一个家——那是另一回事。家是一个人的支撑。当他去某个农场干上一星期的活,晚上到一个陌生房间去睡觉时,他或许总能看到阿普尔顿家的房子——仿佛那是漂浮在脑海深处的一幅画——阿普尔顿家的房子,凯特在四处走动。她刚到城里去了,现在已经回家,正在上楼。汤姆·阿普尔顿在厨房忙个不停。他喜欢在上床睡觉前吃点东西,但不久之后,他就会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去。他喜欢在睡觉前抽烟斗,有时他会拿出短号,吹两三个柔和而伤感的音符。

到了克利夫兰,威尔从火车上爬下来,随后乘电车穿过城市。工人们正要去工厂,他从他们中间走过,没人注意到他。他的衣服又皱又脏,工人的衣服也好不到哪去。工人们一声不吭,有的望着电车上的地板,有的望着窗外。汽车驶过的街道两旁,竖立着一排排工厂。

他运气不错。八点钟在一个叫柯林斯伍德的地方赶上另一辆货车,但到了阿什塔布拉,他还是跳下货车,改坐客车。如果他想住在伊利,那么打扮得更绅士些,花钱坐客车去那里更好。

他坐在车上的吸烟车厢里,觉得自己不太像一个绅士。煤尘落进了他的头发,雨水将煤渣洗刷成一条条肮脏的痕迹,垂挂在他的脸上。他的衣服很脏,需要清理和刷洗,捆绑着工作服和衬衫的纸包又破又皱。

车窗外的天空是灰色的,毫无疑问夜晚要变冷了。也许还会下一场冷雨。

不断经过的城镇有一点非常奇怪——镇里所有房屋都显得冰冷阴郁。“真见鬼。”在彼得韦尔,他父亲在老比尔·巴德夏克的晚会上出了丑,还被狠狠地烫伤了,在那个晚上之前,所有的房子似乎都是温暖舒适的地方。当他独自一人时,他会吹着口哨走在街上。晚上,温暖的灯光透过窗户照射出来。“车夫约翰·怀亚特就住在那栋房子里。他妻子的脖子上有颗痣。在那边的谷仓里,马斯格雷夫老医生养着他那匹瘦骨嶙峋的老白马。这匹马看起来病得不轻,但肯定还能走。”

威尔在座椅上扭来扭去。旁边的老人个子小得几乎和弗莱德一样。他穿着一套看起来很奇怪的衣服。裤子是棕色的,外套是灰黑色格子的。他脚边的地板上放着一个小皮箱。

那人还没开口,威尔就知道会发生什么。结果证明,这是个会吹短号的家伙。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但毫无尊严可言。威尔想起了父亲和乐队一起在彼得韦尔大街上巡游的情景。那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也许是七月四日,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托尼·阿普尔顿装模作样地吹着他的短号。难道街上的人都知道他吹得很烂,却达成了某种共识,所以都不去嘲笑他吗?尽管他本人处境窘迫,但威尔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身边的那个小个子男人也报以微笑。

“好吧,”他开始说,话语没有兜兜转转,直奔他对生活的不满,“好吧,年轻人,你看,你面前的这个人正有困难。”老人想自嘲一番,但并没有什么效果。他的嘴唇在颤抖。“我得像条狗一样夹着尾巴回家。”他说。

老人在两种冲动间来回平衡。他在火车上遇见了一个年轻人,他渴望有人主动陪他,同时又想表现得轻松些,从而和对方打成一片。某人若在火车上遇见一个陌生人,他就得先讲一个故事。“对了,先生,前几天我听到了一个新故事——也许你没听过?讲的是阿拉斯加的一个矿工,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女人了。”一个人就该这样抛出话题,然后才会开始谈论自己的事。

这位老人却想直奔他自己的故事。他说着话,言辞沮丧,眼神一直透着一丝特殊的迷人笑意。这双眼睛在说:“若我所说的惹恼了你,或让你感到厌烦,你也不必理会。虽然我已经老了,也不再有什么用处了,但我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人。”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水汪汪的。看到这双眼睛出现在一个老人脸上有些奇怪。它们理应长在一条流浪狗脸上。这不是真正的微笑。“别踢我,小伙子。如果你不能给我吃的,就摸摸我的头。至少做个好人的样子。我被踢得够多了。”狗的这双眼睛会说这样的话。

威尔竟同情地笑了起来。确实,这个小老头身上有某种狗一般的感觉,威尔被自己这一发现给逗笑了。“一个能用自己眼睛看东西的人,或许会在这世界上过得很好。”他想。他的思绪从老人身上移开了。彼得韦尔镇住着一位独居的老妇人,她养了一条牧羊犬。每年夏天,她都准备剪掉狗的长毛,然后——在最后一刻——她改变了主意。于是,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长剪刀,向狗的身体两侧伸去。她的手有点颤抖。“我是继续,还是停手?”两分钟后,她放弃了。“这会让它变得很丑。”她这样为自己的胆怯辩护。

后来天热了,狗又伸着舌头到处走,老妇人又拿起了剪刀。狗耐心地站在那里等着,但她在它背上浓密的毛发中剪出了一条又长又宽的沟,随后又停了下来。从某种意义上说,按照她的看法,削去它华丽的长毛无异于削去它自身的一部分。她无法继续下去。“瞧——这让它看上去比以前糟多了。”她自言自语道。她毅然决然地把剪刀收了起来。整个夏天,这条狗都带着困惑和羞愧的神情走来走去。

威尔一直笑着,心里想着老妇人的狗,然后又看了看火车上的同伴。老人身上那套杂色衣服,让他看起来有点像一条剪了一半毛的牧羊犬。两者都显出同样困惑和羞愧的样子。现在威尔开始出于私心利用老人了。在他的内心,有一件他想面对,但又无法面对的事——至少现在还无法面对。自从他离开家,事实上,是从他回到家告诉凯特他打算去闯荡世界那天起,他就一直在躲避着什么。如果说他想到了那个小个子老人,也想到了那条剪了一半毛的狗,那也就势必不会去想自己了。

一个夏天的下午,他想起了彼得韦尔,想起了那个养狗的老妇人,她站在她家的门廊上,狗一直跑到门口。到了冬天,等它的毛重新长长之后,就又会对着街上走过的男孩大呼小叫了,但现在它就开始狂吠、咆哮,随后停了下来。“我看起来很可怕,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目光。”狗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似的。它狂怒地跑向大门,张嘴狂吠,然后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夹着尾巴小跑回了屋子。

想到这里,威尔不禁莞尔一笑。自从离开彼得韦尔以来,他第一次感到开心。

现在,那个老人在讲述自己的生活,但威尔听不进去。年轻人心中涌起了一股逆流的冲动,他似乎默默站在一所房子的走廊里,听着两个声音在远处交谈,他不确定要去听哪一个。

毫无疑问,这位老人和他父亲一样也是个短号手——他是个吹法国号的。放在地板上那个破旧的小皮箱里的就是他的短号。

老人中年丧偶,随后又娶了妻。他当时有一笔小小的财产,一时糊涂就把它全部给了比他小十五岁的续弦之妻。她拿了钱,在伊利的工业区买了一幢大房子,然后开始接纳寄宿者。

老人感到茫然,在自己的房子里变得毫无价值。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他妻子不得不考虑寄宿者——他们的需求必须得满足。他的妻子有两个儿子,现在都快成年了,都在工厂工作。

嗯,一切都很顺利——一切过得都很平稳——儿子们付的膳宿费也不错。他们的需要也得考虑。他喜欢在晚上睡觉前吹一会儿号,但这会打扰到屋子里的其他人。他什么也没说,一直在退让,他也想在一家工厂找份工作,但他们不接受他。他太老了。于是有一天晚上,他下了车,去了克利夫兰,他希望在那里的乐队找份工作,在电影院也行。不管怎么说,他的愿望没能达成,于是他打算回到伊利和他的妻子身边。他给她写了信,她也叫他回家去。

“在克利夫兰,他们没有因为我老而拒绝我。而是因为我的嘴已经吹不动了。”他解释道。他那萎缩的老嘴唇微微颤抖着。

威尔一直在想老妇人的狗。不知怎么,老人的嘴唇颤抖起来的时候,他的嘴唇也跟着颤抖起来。

他怎么了?

他站在一所房子的走廊上,听到两个声音。他是想把耳朵堵上吗?第二个声音,那个他整天整夜都想避开的声音,是否与他在彼得韦尔镇阿普尔顿家生活的结束有关?那声音是不是想嘲弄他,想要告诉他,他现在是一个在空中摇摆,根本无法落地的东西吗?他害怕吗?他在怕什么呢?他曾经那么渴望成为一个男人,想要自己站起来,可现在他怎么了?他害怕长大成人吗?

他现在拼命在挣扎。老人眼中噙着泪水,威尔也开始默默抽泣,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

老人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他的烦恼,但威尔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内心的挣扎愈演愈烈。他的思绪还停留在童年时代,停留在彼得韦尔阿普尔顿家的生活中。

弗莱德此刻出现在他想象中,眼中是得胜的神情,就像其他孩子看到他干大人的活时的眼神一样。一连串的画面浮现在威尔的脑海里。他和父亲,还有弗莱德正在粉刷一个谷仓,两个农民的儿子沿着一条路走了过来,就站在那里看着弗莱德在梯子上刷油漆。他们大喊大叫,但弗莱德就是不回答。弗莱德秉持着独有的神态——他拍了拍油漆,然后转过头,朝地上啐了一口。汤姆·阿普尔顿用眼盯着威尔,父子俩的眼角都露出了笑意。父亲和他的大儿子就像两个工人,彼此心里都藏着一个小秘密。他们深情地看着弗莱德。“老天保佑他!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男人了。”

此刻,汤姆·阿普尔顿站在他家的厨房里,刷子摊在桌子上。凯特用刷子在手掌上来回擦着。“它像猫的背一样柔软。”她说。

有什么东西掐住了威尔的喉咙。就像在梦中一样,他看见他的妹妹凯特星期天晚上和那个珠宝店店员沿着街道走着。他们要去教堂。她和他在一起,意味着——好吧,也许意味着要组建一个新家庭——阿普尔顿家的终结。

在火车的吸烟车厢里,威尔从老人旁边的座位上站起来。车里几乎全黑了。老人还在说话,一遍又一遍地讲他的故事。“我还不如根本没有家呢。”他说。在火车上,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在许多陌生人面前,威尔就快要大叫出来了。他想说话,想说些老生常谈的话,但他的嘴只是张开,又合上了,就像一条从水里捞出来的鱼。

这时火车驶入了车棚,天很黑。威尔的手在黑暗中抽搐着,随后落在老人的肩上。

火车突然停了下来,两人站在那里半拥抱着。当一个刹车手把车顶的灯点亮时,威尔的眼中明显闪着泪水,但世界上最幸运的事情发生了。老人看见了威尔的眼泪,以为那是对自己不幸处境的同情之泪,于是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里流露出了感激之情。这对老人来说也是新生活。在老人刚开始讲他的故事时,曾有过一次停顿,威尔借机说过,他要去伊利找个工厂的活干。现在,当他们从火车上走下来时,老人紧紧抓住威尔的胳膊。“你不妨到我们家来住。”他说。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如果他能把他年轻的新房客带到妻子身边,他回家时的阴郁心情就会少一些。“你来吧。这是最好的办法。你就跟我去我们家吧。”他纠缠着威尔恳求道。

两个星期过去了,从表面来看,威尔已经适应了他在宾夕法尼亚州伊利的工厂当工人的新生活,周围的人也是这么觉得的。

然后,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终于发生了他从彼得韦尔登上货运火车那一刻起,就一直莫名期盼又担心的事。凯特来了一封信,传达了一个重大消息。

临别的那天晚上,他在空煤车的角落里坐下来,四下无人,他曾探出身子,想最后看一眼他的妹妹。她一直默默站在仓库的阴影里,可是正当火车开动的时候,她向他走了过来,远处一盏街灯照在她的脸上。

那张脸并没有朝威尔凸显出来,只是在朦胧的光线中若隐若现。

她的嘴唇张开又闭上了,仿佛想对他说些什么,抑或会不会是那飘忽波动的光线产生的效果?在工人的家庭里,生活中的戏剧性时刻和重要时刻都是在沉默中到来的。即使在生死时刻,也很少有人说话。工人的妻子生了一个孩子,他走进房间。她躺在床上,新生儿的红色襁褓放在她身边,她的丈夫在床边木木地站了一会儿。他和妻子都不直视对方的眼睛。“照顾好你自己,当妈妈的。好好休息一下。”他说完就匆匆离开了房间。

黑暗中,在彼得韦尔镇的仓库旁,凯特朝威尔走近两三步,然后又停下来。在仓库和铁轨之间有一小片草地,她就站在草地上。此刻,在她嘴唇上颤抖着的会不会是最后的诀别之言呢?一种恐惧席卷了威尔,毫无疑问凯特也有同样的感觉。这时,她完全成了一个母亲,要面对自己的孩子,她想要表达的东西也被淹没了。她有话要说,却说不出口。她的身影似乎在黑暗中微微摆动,在威尔的眼里,她成了一个纤细而模糊的东西。“再见。”他在黑暗中低声说,也许她的嘴唇也在说着同样的话。外面只有一片寂静,火车隆隆开走时,她就站在寂静中。

此刻,在周六晚上,威尔从工厂回到家,从信中看到了凯特那天晚上没能说出口的话。工厂会在星期六的五点关门,他穿着工装裤回到家,走进自己的房间。他在前门旁的一张破桌子上发现了这封信,桌子上的油灯在噼啪作响。他拿着信爬上了楼梯。他焦急地读着信,仿佛等待着有一只手从空白的墙壁里伸出来拍打他。

他父亲的身体正在好转。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的深度烧伤,现在真的开始痊愈了,医生说已度过了感染的危险。凯特找到了一种新的舒缓疗法。她把榆树枝放在牛奶里,泡软后,把它敷在烧伤处,这样汤姆晚上就会睡得更好。

至于弗莱德,凯特和父亲已经决定还是让他回去上学。对一个小男孩来说,失去受教育的机会实在太糟了,何况他又没有工作可做。也许他能找到一份工作,星期六下午去什么商店打打零工。

一位来自“女性救济团”的女士鼓起勇气来到阿普尔顿家,问凯特这家人是否需要帮助。好吧,凯特设法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并表现得很有礼貌,但是,如果那位女士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耳朵会痒上一个月的。就是那个想法!

威尔到了伊利,在找到一份工作之后就寄来一张明信片,这真是太好了。至于寄钱回家——当然,能收到他寄来的任何东西,家里人都会高兴——他总不能让自己过不下去吧。“我们在商店的信誉很好。我们和店家处得很好。”凯特坚定地说。

然后她又写了一行字,上面说起了他那天晚上离开时她未能说出口的话。这关系到她自己和未来的计划:“那天晚上你要走的时候,我想告诉你一些事,但又觉得这样很傻,说得太早了。”话说回来,还不如让威尔知道她打算在春天结婚呢。她想让弗莱德搬来与她和她丈夫一起生活。他可以继续去上学,也许他们能想办法让他上大学。家里应该要有人接受良好的教育。威尔已经开创了自己的生活,如果她想开创她自己的生活,那就不能再等下去。

威尔坐在那座木屋顶楼的小房间里,手里拿着那封信。这座房子现在归火车上那个老号手的妻子所有。房间在三楼,就在屋顶下面,位于房子的侧翼,旁边还有一个小房间,那是老人自己住的。威尔租这个房间是因为价格便宜。他可以自己打理,自己吃饭,自己洗衣服,每周给凯特寄三美元,而且每周还有一美元当零花,可以抽点烟,偶尔还可以看场电影。

“哎!”威尔读着凯特写的信,嘴唇发出了轻微的咕哝声。他坐在一张椅子上,穿着油腻的工作服,手指捏着白色信纸的地方,留下了一点油渍。他的手也有点颤抖。他站起来,从大罐里把水倒进一个白碗,开始洗脸和手。

衣服才穿了一半,就来了一位客人。走廊上传来疲倦的脚步声,老号手怯怯地把头伸进门来。威尔在火车上看到的那种狗一样恳求的眼神仍在他眼里。现在,他打算做些什么,打算对他妻子在家的权力进行一些温和的反抗,他需要威尔的精神支持。

一个星期以来,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到威尔的房间里来找他聊天。他想要两样东西。到了晚上,他坐在房间里吹他的号,此外,他也想让钱在口袋里叮当作响。

他有一种感觉,新来的威尔是属于他,而不是他妻子的财产。到了晚上,他常常和这个疲惫、困倦的年轻工人聊天,直到威尔闭上眼睛,轻轻打起呼噜为止。老人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威尔则坐在床沿,老人讲起一个关于迷失的年轻人的故事,有点夸夸其谈。威尔的身体一往床上倒下,老人便站起身来,像猫一样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毕竟,他不能弄出太大动静。威尔睡着了吗?号手扬起肩膀,大胆的话语从他的唇间以近乎耳语的声音冒了出来。说实话,他真是个傻瓜,竟然把钱交给了妻子,哪怕他妻子占了他的便宜,那也不是她的错。他目前的生活过成这样,只能是咎由自取。他从一开始缺乏的就是胆量。身为一个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担当,而且,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想——这么说吧,寄宿公寓无疑是有钱可赚的,他应该能得到他的那一份。他妻子固然是个好女人,但一谈到这个问题,所有的女人似乎都不把男人当回事了。

“我得跟她谈谈——是的,先生,我马上就去跟她谈。我可能会有点苛刻,但这是花我的钱经营的房子,我想要我的那份利润。我现在不会犯傻了。我告诉你,你得给我钱。”老人低声说,用他那双蓝色的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床上熟睡的年轻人。

现在,老人又站在门口,焦急地向里张望。门铃不停地响着,宣布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于是,他们下了楼,威尔在前带路。饭厅里的一张长桌旁已经聚集了几个人,楼梯上又传来了脚步声。

两排年轻工人默默吃着。星期六的晚上,两排年轻工人就这么默默地吃着饭。

吃完饭后,在这个特别的夜晚,所有这些年轻人都会飞快跑到城里,跑到城里有灯光的地方去。

威尔坐在座位上,紧紧抓着椅子的两边。

男人们会在周六晚上去做一些事儿。一周的工作结束了,口袋里的钱叮当作响。年轻的工人们默默吃着饭,然后一个接一个进城去了。

威尔的妹妹凯特将在春天结婚。她和珠宝店的年轻店员在彼得韦尔的大街上散步,已经开始在筹备了。

在宾夕法尼亚州伊利的工厂上班的年轻工人,在星期六晚上会穿上他们最好的衣服,走在伊利灯火辉煌的街上。他们走进公园。有些人会站着和女孩说话,另一些人会和女孩一起在街上闲逛,还有一些人会到酒馆里喝酒。男人们在酒吧里一起聊天。“我那个该死的工头!他要是敢对我说粗话,我就揍扁他的下巴。”

而我们来自彼得韦尔镇的年轻人就坐在寄宿公寓里,在他面前的盘子里放着一大堆肉和土豆。这房间里的光线不是太好。天阴沉沉的,灰色的墙纸有几条黑色的条纹。墙上影斑绰绰。在这个年轻人的四周,坐着其他的年轻人——默默地、匆匆地吃着晚饭。

威尔突然站起来,向门走去,其他人都没注意他。如果他不想吃肉和土豆,这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区别。这所房子的女主人,那位老号手的妻子,在人们吃饭的时候在餐桌边服侍着,但现在,她已经到厨房去了。她是个沉默不语、表情冷酷的女人,总穿一件黑色的连衣裙。

在房间里的其他人看来——除了那个老号手之外——威尔的去留都毫无关系。他是个年轻的工人,在这些地方年轻的工人来来去去有的是。

一个肩膀宽阔、留着黑胡子的男人抬起了头,他比大多数人的年龄稍大一些。他用胳膊肘轻推了一下邻座的人,“新来的家伙这么快就勾搭上姑娘了吗?”他笑着说,“他甚至连饭都顾不上吃完。天哪——有条石榴裙在等着他呢。”

号手坐在威尔对面,看见威尔走了,他的眼睛也跟着望了过去,眼神充满了惊恐。他本来打算晚上跟威尔谈谈他的青春时光,用他那温和而犹豫的方式稍微吹点牛。这时,威尔已经走到通向大街的门口,老人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的嘴唇又颤抖起来。这个人的眼睛里总是噙着泪水,他的嘴唇动不动就会发抖。难怪他再也不能在乐队里吹小号了。

威尔走到屋外,那里一片漆黑。对于号手来说,这个夜晚显得格外凄凉,整幢房子里空无一人。他本打算在晚上找威尔谈话时,直截了当地把话说出来,尤其想谈谈他在金钱问题上对妻子采取的新态度。若把这整件事跟威尔讲清楚,就会给他带来新的勇气,给他壮胆。嗯,如果这是用他的钱买下的房子,那现在这里成了公寓,他理应获得一部分利润。必须得有利润。为什么要经营一个没有利润的公寓呢?他娶的那个女人可不是傻瓜。

即使人老了,口袋里也得有些钱。这么说吧,一个像他这样的老人,有一个朋友,一个年轻的朋友,他有时希望能对他的朋友说:“来吧,朋友,我们去喝杯啤酒。我知道有一个好去处。我们去喝杯啤酒,然后去看场电影。我请客。”

号手吃不下肉和土豆了。他朝其他人看了看,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妻子跟到楼梯下问:“怎么了,亲爱的——你不舒服吗?”

“没有,”他回答,“我只是不想吃了。”他没有看她,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上楼梯。

威尔匆匆穿过街道,却没有到城里灯火通明的地方去。公寓就在工厂的一条街上。他向北转,穿过几条铁路,沿着伊利湖向码头走。他要靠自己去解决某件事情,需要去面对某件事情。他能处理好吗?

他向前走着,起初很匆忙,后来步伐慢慢放缓。现在已是十月下旬,空气中有股刺骨的寒气。路灯的间距很长,他在漆黑的地方进进出出。为什么他身上的一切突然变得奇怪而又不真实了呢?他忘了把大衣从彼得韦尔镇带来,他得写信让凯特把它寄过来。

现在,他快到码头了。不仅是这一晚,就连他自己的身体、他脚下的人行道、天空中遥远的星辰,甚至连他正走过的工厂建筑,都显得奇怪而不真实起来。仿佛他伸出胳膊,就能将手伸进墙内,就像伸进雾中一样。所有经过他的人都显得很奇怪,举止也很奇怪。黑影从黑暗中向他涌来。有一个人站在工厂墙边——一动不动。这些人的行为,以及他现在所经历的奇怪时刻,当中有种难以置信的东西。他走到离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只有几英寸[21]远的地方。那是一个人还是墙上的影子?威尔现在要一个人过的生活,变成了一件可怕古怪的事情。也许所有的生命都是如此,都是无边的虚无。

他来到停靠着船的码头,面对着高墙似的船舷。它看起来黑暗且荒芜。他转过头去,看见一男一女从路上走过。他们的脚步踩在路上厚厚的尘土里变得寂静无声,他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但知道他们就在那里。那是女人衣服的一部分——一团白色隐约闪现,男人的身影在夜色的映衬下缩成了一团黑影。“哦,来吧,别害怕,”那人用嘶哑的声音低声说,“不会有事的。”

“闭嘴吧。”一个女人的声音答道,接着就爆发出一阵笑声。两个人影飘远了。“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女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现在,他收到了凯特的信,威尔不再是一个孩子了。一个孩子,当然会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情况下,与某样东西产生联系——而现在这种联系已经断了。他被推出了鸟巢,而这个事实,也就是他自己被推离鸟巢的事实,早已达成。问题是,虽然他不再是一个男孩,但他还没有长大成人。他仍在空中摇摆,没有地方可以落脚。

他站在黑夜里船的阴影下,肩膀怪异地扭动着,它几乎已经长成一对男人的肩膀。现在,他不用再想凯特、弗莱德待在阿普尔顿家了,也没有必要去想他的父亲汤姆·阿普尔顿在桌上把刷子摊开了,他不需要去想凯特在和那个店员溜达一晚后,上楼时发出的声音了。去想一条俄亥俄州的牧羊犬,一条被胆小的老太婆颤抖的手弄得荒唐可笑的狗来自娱又有什么好处呢?

现在,他与一个男子汉面对面站着——孤零零地站着。如果一个人能把脚落在什么东西上,就能克服这种从空间落下,坠入无边空虚的感觉。

“男子汉”——这个词在他脑中听起来很奇怪,这是什么意思?

威尔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男人,在工厂里干活的男人。他现在工作的工厂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站稳脚跟。他整天站在一台机器前,往铁片上钻孔,把又小又短且没有意义的铁片装在一辆像箱子一样的卡车里,一个接一个拿起来,放在钻头底下。他拉动一根杠杆,钻子下来,卡住铁块。一股烟状的蒸汽冒出来,然后他把油喷到钻子打钻的地方。然后杠杆又被抬起来。洞已经钻好了,现在那块毫无意义的铁块被扔进另一辆卡车里。这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与此事毫无关系。

到了中午,在工厂里,他会往外走走,走出工厂大门,在阳光下站一会儿。在餐厅里,男人们坐在长凳上用饭盒吃午饭,有些人会洗手,另一些人则嫌烦不洗。他们默默吃着。一个高个男人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用脚抹去。夜晚,他从工厂回家吃饭,和其他沉默的人坐在一起,随后会有一个爱吹牛的老人到他的房间找他聊天。他躺在床上试着听他说话,但很快就会睡着。人就像凿了洞的铁片——有人会把它们扔到一辆箱子似的卡车里。他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也与他本人无关。生命变成了日子的推进,也许所有的生命都是这样——只是日子的推进。

“男子汉。”

他只是从一个地方离开,又进入了另一个地方?青年和成年是他在不同阶段所居住的两所房子吗?很明显,他姐姐凯特即将迎来一件重要的事。首先,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有两个弟弟和一个父亲,和他们一起住在俄亥俄州彼得韦尔镇的一所房子里。

其次,总有一天,她会变成另一个人。她结了婚,住进了另一所房子,有了丈夫。也许还会生孩子。很明显,凯特已经抓住了什么东西,她的手已经伸出来,抓住了一些明确的东西。凯特把自己荡出了家巢的边缘,她的脚落在了生命之树上的另一根树枝上。

威尔站在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又在挣扎了,但是他又在挣扎些什么呢?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从一所房子搬到另一所房子里去的。他所居住的房子突然间倒塌了。他站在巢的边缘四处张望,一只从温暖的巢中伸出的手把它推到了空中。没有地方能让他落脚。他在空中摇摆着。

什么——一个高大的家伙,现在差不多有六英尺高了,在黑暗中,在船的阴影里,竟像个孩子般哭了起来!他满怀决心地走出黑暗,沿着许多竖立着工厂的街道,来到一条房屋林立的街道。他经过一家出售食品杂货的商店,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十点了。两个醉汉走了过来,正站在一个小门廊上。其中一人抓着门廊的栏杆,另一个拉着他的胳膊。“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这样就好了。你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吧。”那个抓住栏杆的人咕哝着。

威尔回到他住的公寓,疲惫地爬上楼梯。见鬼了——只要他不知道该面对什么,他就可以面对任何事情!

他打开一盏灯,在自己的床边坐了下来,那个老号手突然扑向他,像一只森林里的灌木丛下,正等待着食物的小动物一样扑向了他。他里拿着短号,走进了威尔的房间,眼睛里流露出近乎大胆的神情。他用那老迈的双腿稳稳站在屋子中央,宣布道:“我要演奏了。我不在乎她会说什么,我要演奏了。”他说。

他把短号放在唇边,吹了两三个音符——吹得那么轻,就连坐得那么近的威尔也几乎什么也听不见。然后,他的眼神摇曳起来。“我的嘴唇不好使了。”他说。他把短号推到威尔面前。“你来吹。”他说。

威尔坐在床边笑着。现在他脑子里有个念头。难道有什么东西,某种可以使人得到安慰的想法吗?现在,在他面前,在他的房间里,站着一个人,他毕竟还不是一个男人。他是个孩子,威尔也确实是个孩子,一直是这样一个孩子,将来也永远是这样的孩子。你不必太害怕。到处都是孩子。如果一个孩子迷失在一个无尽的虚无中,他至少可以和其他孩子交谈。你可以与人交谈,也许能理解自己和别人身上永远的孩子气。

威尔的想法不是很明确。在公寓顶层的小房间里,他只是突然感到了温暖和舒适。

现在那人又开始自嘲了。他想维护自己的男子气概。“我就待在楼上,”他解释道,“我不会下楼去和我妻子睡在那个房间里,因为我不想。这是唯一的原因。如果我想,我可以去。她有支气管炎——但别告诉任何人。女人讨厌什么事儿都让别人知道。她没那么坏。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他不停地催促威尔把短号放在嘴边吹,他身上有种强烈的渴望。“你可能真的不会演奏——你不知道怎么做——但这不会有任何差别,”他说,“你要做的就是发出一点声音,发出一点噪音,像魔鬼一样乱吹一气。”

威尔又觉得自己要哭了,但那天晚上在彼得韦尔坐上火车后,一直萦绕心头的无边无际的孤独感已经消失了。“好吧,我不能永远当个乖孩子。凯特有权利结婚。”他想,随后把短号放在嘴唇上。他轻轻吹了两三个音。

“不行,我告诉你,不行!不是那样吹的!吹吧!不要害怕!我告诉你,我希望你能吹出音符来。响亮地胡吹一气!我跟你说,这房子是我的。我们不需要害怕。我们可以做我们想做的一切。吹吧!响亮地胡吹一气!”老人不停地恳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