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历史上读到,安提干奴士(Antigonos Ier)对他儿子生气,因为他儿子把敌人皮鲁士(Pyrrhus)王的头献给他,那是刚才和他作战被杀的,他一看见这头便呜呜地痛哭起来。洛林公爵勒奈(René Ⅱ)也哀哭刚才被他打败的布艮尼公爵查理(Charles Le Téméraire)之死,并且为他的殡仪戴起孝来。在奥莱(Auray)之战,蒙弗尔(Jean de Monfort)伯爵战胜了和他争夺布列塔尼公国的布洛瓦(Charles de Blois)之后,那胜利者看见敌人的尸首竟禁不住悲伤起来,——我们用不着马上喊道:
就是这样,我们的灵魂用种种
不同的幕蒙住它秘密的冲动:
悲哀时显得快乐,快乐时悲哀。(彼特拉克)
当人把庞培的头献给恺撒的时候,历史书说他把脸扭过去,仿佛看见了一件丑恶不堪的东西一样。他们两者之间既然在政府事务有过一个这么长期的谅解与共事,又有过那么多的共同的患难与安乐,那么多的互助与同盟,我们决不要以为这表情完全是虚伪和造作,像另一位诗人所说的:
当他自知从此可以高枕无忧,
便任他的眼泪尽情畅流,
又从那充满了快乐的心,
迸出了一声呜咽与呻吟。(卢卡努斯)
因为,虽然我们大部分的行为的确只是粉饰和面具,并且
财产继承人的欢笑隐藏在眼泪里。(史路士)
这句话有时很对,我们在评判这些情节的时候,总不能不考虑到我们灵魂怎样常常给各种不同的情感所激荡。据说我们的身体里面藏着无数相反的情绪,其中那依照我们的禀赋最常占优势的为主宰。同样,我们灵魂虽然为各种冲动所震撼,其中必有一个常常主宰着这一境域。但是由于我们灵魂的柔顺善变,这统治占的优势并非绝对到那些柔弱的情感不会间或施行猛攻,而且暂时占优势。因此我们不独看见那些天真烂漫的顺着天性的小孩常常为了同一件事又哭又笑,就是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敢夸口,无论他旅行的心情怎样殷切,在离别家人和朋友时不感到他的勇气多少有点摇动,即使没有真的哭出来,上马的时候总不免带着一副忧郁和沮丧的神气。还有,无论那燃烧着一个大家闺秀的心的火焰是怎么温和,人们总得硬把她从母亲的颈脖拉开,交给她的丈夫,任凭这位好伴侣怎么说:
新婚的妇人难道讨厌维纳斯?
还是她们想欺骗父母的欢心,
在洞房的前夕假装泪流沾襟?
不呀,我敢指着一切神明发誓,
这绝望,这眼泪,一切都是虚情!(卡图卢斯)
所以哀哭那我们并不想他生存的人的死没有什么希奇的。
当我骂仆人的时候,我使尽劲去骂他,我的咒骂是真实而非矫饰的。但当怒气过去之后,如果他需要我帮助,我很愿意帮他,我马上就翻开另一页了。当我称他为蠢材、为笨牛的时候,我并没有意思把这些衔头永远贴在他身上。当我一刻钟后称他为老实人的时候,也并不以为我推翻前言。
没有一种品性纯粹地普遍地盖过我们的。如果不因为自言自语令我们看来像一个疯子的话,我就承认几乎没有一天我不听见自己呼喝自己道:“可恶的傻子!”但我并不以为这是我的定义。
谁看见我对待我太太时而冷淡,时而殷勤,想象其中一个态度必定是假的,他就是个蠢材。尼禄打发他母亲去溺死,但当他和母亲告别的时候,依然受这母性的辞别所感动,激起一种恐怖与悲悯的情绪。
据说太阳的光并不是一片的,但那么不断地放射出一条一条稠密的光线在我们身上,以致我们分辨不出来:
滔滔不竭的光明的源泉,
太阳用它的新生的光华
不断地泛照着万里的长天,
时刻在交换着璀璨的光线。(卢克莱修)
同样,我们的灵魂也不知不觉地放射着各种光辉。
亚尔塔班奴士(Artabanus)无意中发觉他的侄子泽尔士神色有异,责骂他为什么变得那么快。泽尔士那时正观看他的浩大军队,横渡赫勒斯蓬海峡去讨伐希腊。他看见这千军万马都受他指挥,最先产生一阵快乐的颤栗,在他那充满了喜悦和得意的眼里透露出来,但他同时忽然想起这许多生命都要枯死,至多不过一个世纪,又皱起眉头,伤感到潸然泪下。
我们曾经用坚决的意志去雪耻,并且在胜利的时候感到一种特殊的满足,可是我们竟不禁哭起来。我们并非为此而哭,情势并没有丝毫改变。不过我们心灵用另一只眼观察这事,并且想象它在另一种面目之下罢了。因为每事每物都有几个棱角,放射出几道光来。血统、旧交和友谊抓住我们的想象,依照它们的景况当时很热烈地影响它,但转变得那么快,我们无从捉摸:
当我们的心灵运筹和施行,
有什么能够比得上它神速?
所以它的移动、转易、和变更
远胜一切肉眼可见的事物。(卢克莱修)
为了这缘故,我们想把这种种交相承续的感情联为一体,实在是大错误。当蒂莫里安(Timoléon)哀哭他那经过了高贵的深思熟筹才下手的暗杀[59],他并不是哭国家重新获得自由,也不是哭那专制魔王,而是哭他的兄弟。他已经尽了义务的一部分了,我们且让他也尽其他一部分吧。
原著第一卷第三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