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见我家里一个画家的工作方法,我便立心要模仿他。他挑选每面墙的中心点和最美丽的地方,在那上面安置一幅精心结撰的画,又在它四周的空白处填满了许多怪诞的,就是说,幻想的画,它们唯一的美处就是变幻和离奇。
其实,我这些试笔又是什么呢?还不是一些离奇怪诞的躯体,无定形、无秩序、无联贯、无分寸,全属偶然的。
像一个女人,梦一般的美,
却有一条讨厌的鱼尾。(贺拉斯)
在第二点上我诚然可以和我的画家并驾齐驱,但在那最好的另一部分,我却相形见绌了:因为我有限的才能不允许我敢于去画一幅丰富、完美、符合艺术的画。我很想借用一幅拉博埃西的画,使这部作品其余部分都光耀起来。那是一篇他题为《自愿的奴役》(La Servitude volontaire)的论文,但有些人不知道这层,后来把它改称为《反独夫论》(Le Contre Un),改得很确切。他很年青的时候,当试作写这篇论文,以颂扬自由而反对暴君。这篇文章久已传诵于有学问的人们当中,获得很大的也是应得的赞许,因为文笔极优雅,并且丰盈到极点。可是,说这已经尽他所长却差得很远。如果在他比较成熟的年龄,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肯接受我的献议,把他的思想写下来,我们就会见到许多几乎可以和古代的杰作媲美的难得的作品。因为特别是天赋,我不认为有人可以和他相比。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留下来,除了这篇论文(而且连这也是偶然保存的,我也不相信离开他的手之后,他曾再看过)和几篇关于那道因为内战而出名的正月谕令[60]的备忘录,也许还会在别处找到应有的地位。这些就是我在他的遗物中所能保留的(他在死的爪牙下,曾经带着这么挚爱的委托,由遗嘱把他的藏书和遗稿赠给我),除了我已经印行的他那一小本作品。我特别感激这篇文章,因为它是我们最初认识的媒介。在我未认识他以前许久,已经有人把它拿给我看,使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就这样铺好那条通往友谊之路,——这友谊,上帝允许多么久,我们便珍爱多么久,是这么尽善和完全。我们在书上一定很少见过,而在当今的人们中简直连影儿也看不见。这需要那么多的机缘把它树立起来,如果幸运在三百年内成就一次已经算很多了。
本性诱导我们去做的,似乎再没有什么更甚于交朋结友的了。亚里士多德曾说那好的法官把友谊比司法看得更重。而友谊完美的最高点就是这样。因为,一般地说,那一切由娱乐或利益、由公共或私人的需要所结合和滋养的友谊,愈把其他原因、目的和效果混在里面,愈是没有那么美丽和高贵,也愈不成其友谊了。
就是古代所认识的这四种友谊:血缘、社交、慈善和情爱,无论是分开或合在一起,都够不上理想的友谊。
儿童对父亲的友谊其实只是尊敬。友谊以传达为养料,而传达却不能存在于他们之间,因为差异太大,而且也许会和天然的义务冲突。不独父亲不能把所有秘密的思想告诉给儿子,以免产生不适当的亲昵,并且儿子也不能对父亲加以责备和规劝,二者却是友谊的最重要的职务。曾经有许多国度,那里的风俗是子杀父,还有别的国度父杀子,为的是避免互相妨碍,自然便是一个倚靠另一个的毁灭而生存。我们知道有些哲学家蔑视血缘关系,试看亚里士狄普士,有人苦劝他应该爱他的孩子,理由是他们从他那里出来。他开始吐痰,说这也是从他那里出来的,而且我们还生虱子和虫呢!而另一个人,普鲁塔克劝他和他的兄弟和解,那人说道:“我并不是因为他从同一个窟窿出来,而把他看得更重。”
兄弟这名义诚然是一个美丽和充满了挚爱的名义。并且就是为了这缘故,我和拉博埃西结拜为兄弟。但是财产的混合和分离,以及一个人的富有便是另一个的贫乏,这些对于软化和溶解兄弟间的钎药都有极大的效力。弟兄们既要把他们的事业用同一的速率在同一的途径上推进,便不得不常常互相倾轧和冲撞。而且,那产生真正完美的友谊的契合和关系,怎么会存在于天生的兄弟间呢?父和子的性格可以完全不同,兄弟亦然。是我儿子,是我父亲,然而却是一个乖戾、凶恶或愚蠢的人。不仅这样,这些友谊越是由法律和义务强加给我们,我们的选择和自主的自由也越少。而我们自主的自由所产生的东西,再没有比挚爱和友谊更是属于它自己的了。这并非因为我在这方面不曾应有尽有地经验过一切,尽管我有一个最好的父亲,并且最宽容,直至他的末年,又出自一个从父到子都出名的家庭,在兄弟和好这方面堪为模范。
远近皆知
我以父亲的爱
来待我的兄弟。(贺拉斯)
至于用它来和我们对女人的感情相比,虽然这后者出自我们的选择,我们实在不能这样做,并且也不能把它归入同一类。它的火焰,我承认,
对于那把苦甜的欢欣
混在我们痛苦里的女神,
我并不是一个陌生人。(卡图卢斯)
更活跃、更凶猛、更热烈。但那只是一堆匆促和浮躁的火,飘忽和变幻,热病的火,容易过度和复发,而且只抓住我们的一隅的。
在友谊里却是一片普遍的温热,平匀而且有节度,一片安静有恒的温热,全是温柔和平滑,没有锐利的刺蜇。更甚的,在爱情里,那只是一个狂妄的欲望追随着那逃避我们的东西:
像猎人追逐那狂奔的野兔,
不论寒和暑,也不论山和谷;
一旦到手便看得如同敝屣,
因为只有奔逃才引起追逐。(阿里奥斯托Arioste)
一进入友谊的界线,就是说,在两情相悦里,它便减弱和消灭了。享受把它毁坏,因为它有着一个肉欲的目的,受制于餍足。反之,友谊是按其被想念的程度来计算享受的,享受适足以产生、滋养和增长它,因为它属于精神的,灵魂由于习用而愈优美。在这完美的友谊下面,那些朝三暮四的爱情曾一度在我身上找到位置,不必多说了——上面诗句已经很清楚地自白了。这样,我蕴藏着两种热情:二者互相认识,却永不比较!前者很坚定地在一个骄矜高傲的飞翔里升起来,带着轻蔑去眺望这后者走它的路,在很远很远的下面。
至于结婚,它不独是一种只有入口的自由的贸易(既然它的延续是强迫的,倚靠我们意志以外的东西),并且往往是一种含有别的动机的贸易,其间插入无数的纠纷需要解除,足以截断一个活生生的感情的绳索,扰乱它的进程。而友谊却除它自己,没有别的经营或贸易。不仅这样,老实说,普通女人都不能应答这些对谈和交流,而二者都是这种神圣联系的乳娘。她们的灵魂也不够坚定来忍受一个这么持久和坚实的结扣的束缚。真的,如果不是这样,如果能够建立一个自由和自愿的亲昵,在那里不独灵魂可以有完全的享受,就是肉体也分享这结合,在那里整个人都参加进去,那么,友谊一定会更丰盈更完美。但是女性一直到现在还不能达到这点,而且,根据古代各派学说共同的意见,她们完全被关在门外。
还有另一种希腊的自由[61],为我们的风俗理所当然地所憎恶。因为,根据他们的习惯,情人之间既然需要一个这么不同的年龄和职务差别,便不见得能充分符合我们这里所要求的完全结合与和谐。“因为,这种友谊爱情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不爱一个难看的少年或一个漂亮的老人?”(西塞罗)我相信就是柏拉图学院派,也不能否认我替他们作这样的描写:当追求者看见一个正开着娇柔的花的少年时,维纳斯的儿子[62]在他的心煽起这最初的狂热,只是建立在一个外在的美——肉体繁殖的幻影——上面(对于这朵花,他们容许一切由无节制的火焰产生出来的无礼和热烈的举动)。因为它断不能建立在精神上,既然精神还未显露出来,正在初生,还未到萌芽的年龄。如果这狂热抓住一颗卑鄙的心,追求的手段便是金钱、馈赠、荣升等恩宠,以及其他类似的为人们所贬斥的商品。如果降临在一颗比较高贵的心上,笼络的手段也比较高贵:讲授哲学,教导崇敬宗教、服从法律和为国捐躯,以及勇敢、智慧和正义的榜样。追求者的肉体美既已凋谢,要致力由灵魂的妩媚与美丽而得受欢迎,希望通过这精神上的交往,可以建立一个更坚固、更持久的交易。
当这种追求在适当的时期达到它的效果时,在被爱者心里便产生一种愿望,由精神美的媒介去获得一种灵性(因为学院派虽然不要求寻爱者从容和谨慎,对于被爱者却要求得很严格,既然他要判断的是内在的美,难于认识,又因为隐微的缘故,难于发见)。在这里,精神美是主要的,肉体美是可有可无和次要的。在追求者方面却正相反。为了这原故,学院派偏爱那被爱者,并且肯定就是神也偏爱。他们严厉责备埃斯库罗斯,为的是关于阿喀琉斯(Achilles)和帕特洛克罗斯(Patrocle)两人的爱情描写,他把追求者身份加于阿喀琉斯的身上,那时候他正在胡须未长的青春韶华之年,又是希腊最美的男子。
这全面的交情既建立之后,如果那主要和较有价值的部分发挥作用和占优势,学院派说可以产生许多有裨于个人和公共幸福的果子,造就那接受这风俗的国家的力量,以及自由和正义的重要藩篱。试看哈尔谟狄乌士(Harmodius)和亚里士多基顿(Aristogiton)两人的有益的爱吧[63],他们称之为神圣。而且,在他们看来,只有暴君的专横和人民的怯懦才仇恨它。总之,学院派可以赞许的一句话就是:这是一种以友谊为归宿的爱。这定义和苦行学派的定义颇相同:“爱是一种想望,要获得那由美丽吸引我们的人的友谊。”(西塞罗)
我回到我的关于一种比较平坦端正的友谊的叙述。如西塞罗所说:“只有年龄相当、性格成熟稳定始能判断友谊。”大抵我们普通称为朋友和友谊的,只是由某种机会或利便建立起来的认识和亲昵,我们的灵魂藉以聚拢在一起。在我所说的友谊里,我们的灵魂融混得那么完全,简直无缝可觅。如果逼我说出为什么我爱拉博埃西,我觉得我只能这样回答来表白:“因为是他,因为是我。”
超过我能说明的理由,超过我能详细说明的理由,有一种我也不知是什么的不可解释的命定的力量做这结合的媒介。我们在未见面之前便互相寻找,由一些互相听见的转述转述,我们已经由我们的名字互相拥抱了(这些转述影响我们的感情实在多于普通转述在情理上所能做到的,我想大概是由上天的意旨吧)。而在我们第一次会面时,那是偶然在一个城市的盛宴聚会里,我们感到那么倾倒,那么相知,那么投合,以致从那刻起,再没有比他和我更接近的。他写了一首极优越的拉丁文诗,已经发表了,在诗里对我们相知之匆促、这么快便达到完美作了辩解。我们的友谊开始得那么晚,来日无多(因为我们俩都已经成年,他比我还长几岁),再不能蹉跎时光,去遵照普通柔懦的友谊的模型,那是需要十分审慎,进行许多开端的长谈。我们的友谊本身以外没有别的典型,只能和自身比较。这并不是一个特殊考虑或两个、三个、四个,或一千个,而是这一切混合的纯精抓住了我的意志,引导它去没入和消失在他的意志里;也抓住他的意志,引导它去没入和消失在我的意志里。同样的如饥如渴,互相竞争。我说消失是真的,因为我们不保留丝毫属于自己的东西,既没有属于他,也没有属于我。
莱里乌士(Lélius)当着许多罗马执政官(这些执政官在提比略·格拉古[Tiberius Gracchus]被处死之后,迫害所有曾经和他有秘密来往的人),问及格拉古最好的朋友布洛西乌士(Caius Blosius),他会替格拉古干什么,他答道:“一切。”“怎么一切?”莱里乌士接着说,“如果他要你放火烧庙宇呢?”“他断不会要我做这个。”“但假如他这样做呢?”“我就会服从他。”布洛西乌士答道。如果他像历史家所说是格拉古的亲密朋友,他用不着用这种大胆的极端的自白去冒犯那些执政官们,并且不应该放弃他对于格拉古的意旨的坚信。但是,那些指责他的言词含有煽动性的人,他们并不了解这奥秘,也没有设想(这并且是事实)他无论在力量上和认识上都好似怀有格拉古的遗嘱。他们首先是朋友,然后才是国民,他们互为朋友实在多于国家的朋友或敌人,多于野心的谋反同伙。既然完全互相依托,他们便绝对互相操纵对方意向的缰绳。试设想这一套马具为道德所指导及为理性所牵引(没有这二者要把马具装配起来是不可能的),布洛西乌士的回答便恰如其分。如果他们的行为互相脱节,他们既不是依照我的标准的朋友,也不是他们的标准的朋友。
除此以外,这答复并不比我下面的答复听起来更真切。如果有人问我:“如果你的意志要杀你女儿,你会杀她吗?”我回答会这样做。因为这丝毫不能证明我答应这样做,为的是我对于我的意志没有丝毫怀疑。对于我朋友的意志也正是一样,全世界的道理也不能推翻我对于我朋友的意向和判断力的确实把握。他没有一个行为传到我这里,无论戴的是什么面目,我不是立刻发见它的动机的。我们的灵魂这么一致地同行,带着这么热烈的挚爱相视,又带着同样的挚爱互相看进心坎的深处,以致我不独像我的心一样认识他的心,并且比起信赖我自己,我必定更愿意信赖他。
我不许人家把其他普通的友谊和我们的友谊相提并论。我和别人一样有过普通的友谊,并且是它们种类中最完美的。但我不劝任何人用同样的尺来量度,否则会大错特错。在普通的友谊里,我们得要手执着马缰小心翼翼地前进,那绳结并没打得那么稳,足以让我们用不着提防。开隆说:“爱他,像你终有一天会恨他。恨他,像你终有一天会爱他。”这训条用在至尊无二的友谊是多么可憎,用在那寻常的友谊却非常有益。对于这后者,我们必须引用亚里士多德常挂在嘴边这句话:“啊,我的朋友们,世上并没有朋友。”
在这高贵的往来里,基于我们意志的完全的混合,帮忙和恩惠这些其他友谊的养料,简直没有一提的价值。因为,正如我的友谊并不因为我在需要时得到救助而有所增加(无论苦行学派的哲人怎样说),我也不因为得到效劳而感激。同样,这样的朋友的结合既然真是融洽无间,简直失掉了这类义务的感觉,并且厌恶和排斥那些有分歧和区别的字眼:恩惠、义务、感激、祈求、感谢等等。既然实际上一切对于他们都是共同的:意志、思想、意见、财产、妻子、尊荣和生命,而且他们的契合又只是一个灵魂在两个身躯里,依照亚里士多德的恰当的定义,他们便不能互相借取和给予任何东西。这就是为什么那些立法者,用这种神圣友情一些幻想的貌似东西来褒奖婚姻,禁止夫妇间互相馈赠,想藉此暗示一切都属于他们俩,没有什么可以分开或各自享受的东西。
如果在我所说的友谊里,其中一个能够对另一个有所赠予,那令他的朋友感激的就会是那接受赠品的人。因为,既然两个人首先谋求怎样去使朋友获益,那提供缘由和机会的才是慷慨的施主,他赐给他朋友那实现他的最大的愿望的满足。
当哲学者第欧根尼(Diogenes)有急需的时候,他说他问朋友把钱要回来,而不是说问他们借钱。我将叙述一个奇怪的榜样,来证明这件事:
科林斯人欧达密达斯(Eudamidas)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夏理鲜奴士(Charixenus),西史安尼人,一个是亚勒特乌士(Aretheus),科林斯人。因为他很穷,而他两个朋友富有,当他临终的时候,把遗嘱这样写道:“我给亚勒特乌士的遗产是:他要扶养我母亲,抚慰她的暮年。给夏理鲜奴士的遗产是:他要把我女儿出嫁,并且照他的力量供给她一份丰富的嫁奁。若其中一个死去,我任命那剩下的一个替代他。”那些最先看见这遗嘱的人觉得好笑,但当他的嘱托人得到通知之后,却异常满足地接受了。其中一个,夏理鲜奴士,在五日后死去,亚勒特乌士得到替代他的权利,极为细心地扶养那母亲,又在他所有的五个达兰[64]的财产中,用两个半达兰作他独女的嫁奁,两个半赐给欧达密达士女儿,并且两个女儿的婚礼同日举行。
这榜样可以说极其完备,除了这点,就是朋友的数目不止一个。因为我所说的完美的友谊是不可分的:每个人把自己那么完全地献给他的朋友,以致他再没有什么分给另一个人。反之,他会抱怨自己不能一分为二、一分为三或一分为四,不能有几个灵魂和几个意志来完全献给他的朋友。
普通的友谊,我们可以把它分开。我们可以爱这个,为他的美貌;爱另一个,为他的风流;爱第三个,为他的慷慨;爱第四个,为他的兄弟一般的情谊;爱第五个,为他那父亲一般的挚爱,以及其他种种。但是完美的友谊占据了整个灵魂,并且以绝对的权力统治着它的整体,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一分为二。如果两个朋友同时要你救助,你将奔向哪一个呢?如果他们要你所做的事性质正相反,你将怎样处置呢?如果一个把一件事交托给你的缄默,而这事让另一个知道却有用处,你将怎样解决呢?
独一无二的至高的友谊解除一切别的义务。我发誓不告诉别人的秘密,我可以毫不违反誓言传给一个并非别人的人,因为这个人就是我自己。把自己一分为二已经是够奇迹的了,那些说可以把自己一分为三的,简直不知道它的伟大。一切极端的东西都是无匹的。谁想象我能够同样爱两个人,而他们能够像我爱他们一样,互相爱及爱我,谁就把一件最唯一的和最一体的东西变为无数团体了(而且这东西就是一件在这世上也极难找到的)。
这故事的结局和我所说的正符合,因为欧达密士达把“用他的朋友来接济他的需要”,当作赐给朋友的恩惠和仁慈。他让他们做他的慷慨的承继人,这慷慨就是把那为他谋利益的方法放在他们手里。而且,无疑地,友谊的力量在他的行为上,比在亚勒特乌士的行为上显得更为丰富。
总之,没有尝过这些美妙滋味的人是断不能想象得到的,所以我极推崇一个年青的兵士回答居鲁士二世的话。问他要多少代价才肯出让一匹刚才让他获得赛马头奖的马,愿不愿和一个王国相换。他答道:“断不,陛下,但我很愿意放弃它去获得一个朋友,如果找得到值得这样结交的人。”
他说得不错:“如果找得到”,因为找一个人适宜于泛泛之交是很容易的。但是在另一种友谊里,在那里面我们袒露我们心的深处,没有丝毫隐匿的,的确,一切行为的动机都得要完全清楚和真实。
在那只有一个目标的组合里,我们只须设法弥补特别关系这目标的短处。我的医生或律师信仰什么宗教于我并没多大关系。这考虑完全无涉于他们对我应做的职务。对于那些服侍我的人的关系亦然。我并不特别要知道我的马弁是否贞洁,只求他做事勤谨。我不怕用一个好赌的驴夫而宁可不用一个傻的,不怕用一个说粗话的厨子而宁可不用一个愚昧的。我并不要去告诉别人应该做什么,(这样的人已经很多了),我只说我自己要做的。
我做我所喜欢的,
你也这样做吧。(泰伦提乌斯)
我以逗乐和餐桌上的亲昵气氛配合,而非假正经。在床上,美丽先于良善。在社交谈话里,首要是才能,即使缺乏真诚,对于其他亦是一样。
正如那个被人撞见骑在竹竿上和孩子游戏的人[65],求那撞见的人等到自己做了父亲时再发表意见,因为他相信到那时,在那人心里产生的情感就会令他变成这种行为的公正的裁判。同样,我希望跟那些曾经体验过我的话的人谈话。但是我知道这样一个友谊多么不寻常,不,多么难得,我并不期望找到一个适当的裁判。因为甚至古代作家所留下来的关于这题目的论述,和我自己的情感比较起来,我也觉得贫弱和无味。而在这一点上,现实简直超过哲学训条。
对于理性清明的人,
什么都比不上一个知心!(贺拉斯)
古代的诗人米南德(Ménandre)说,一个人只要能够碰见一个朋友的影子便堪称幸福了。他说得真对,尤其他是根据经验说的。因为,真的,当我把毕生其余的日子,虽然由上帝的恩惠在安乐与逸豫中度过,而且,除了丧失一个这么亲爱的朋友,没有什么深切的忧痛,充满了心灵的宁静。并且,用不着找别的,我的天生的原始的优点已经得到了充分的酬报。当我把这些日子和那天赐给我去享受这个人的温甜结伴和交往的四年比较起来,不过是烟,是黑暗无聊的长夜而已。自从我失掉他那天,
这一天,上天要它永远圣洁,
对于我却永远是悲苦。(维吉尔)
我的生命只无精打采地拖延。就是它所供献给我的快乐,不独不能抚慰我,反而加倍失去他的忧伤。我们从前无论什么事都是各占一半,我觉得现在似乎霸占了他的份儿,
我不愿再尝什么快乐,
直到他安然归来和我分享。(泰伦提乌斯)
我已经那么习惯随时随地做第二个半个,以致我觉得自己只是半个人:
唉!既然夭亡已把你带走,
你,我灵魂的一部分,
我为什么还在这里滞留,
带着一颗死灰的心,
像一座破碎的神龛的残片?
不,同一天看见我们共赴阴冥!(贺拉斯)
无论在行为或梦中我都想念他,正如他会想念我一样。因为,正如他在一切别的才能和德性上都远超过我,对于友谊的义务也是一样。
为什么我悲痛害羞?
为什么我不敢尽情哀哭
一个这么亲的心腹朋友?(贺拉斯)
兄弟呵,丧失你于我是多么苦!
你的死捣碎了我一切欢娱。
你的友谊所孕育的幸福,
刹那间全和你一同消逝!
坟墓把我的灵魂和你的一切带去!
自从你去后,我早已
和一切艺术女神永远告辞:
思想的快乐,研究的暇豫,
以及一切生命的乐趣,
于我皆索然无味!
你的声音难道已永远消沉?
兄弟呵,我的生命!我的灵魂!
难道我将永远不能再见到你?
呀!难道我只能在我心里
像往日一般爱你?(卡图卢斯)
但是让我们试听这十六岁的童子说话罢[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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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发现这篇文章[67]后来已经给那些想扰乱和改变(却不考虑能否改善)我们政府的现状的人印行,而且带着恶意混在自己的涂鸦里面,我便取消那要把它插在这里的初衷。又为要免除那些没有机会认识他的真正意见和行为的人对这作者有成见,我要告诉他们他写这篇文章时年纪还很轻,只当作一种练习,一个已经被别的作家写烂了的题目。我并不怀疑他相信他所写的,因为他太诚恳了,即使在开玩笑的时候也不会说诳的。而且我还知道,如果他有权选择,就宁可生在威尼斯市而不愿生于莎尔腊(Sarlac)[68],并且有很好的理由。但他另有一个原则,至高无上地印在他灵魂上,那就是虔诚地服从和遵守他本国的法律。再没有一个比他更好的国民,或更关心他那国家的治安,或更仇恨他那时代的骚乱和革新的。他会宁可用他的才能把它们制止,断不愿供给一些增加混乱的机会。他的心灵是依照别的时代的模型铸就的。
现在,我要用另一部作品[69],在同一时期产生而比较轻松快活的,来替代这严肃的作品。
原著第一卷第二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