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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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不是为了自己愉快,

也从不把自身放在心上,

它只是为别人牺牲安乐,

在地狱的绝望中建造一座天堂。

…………

爱情只是为了自己愉快,

迫使别人为它的欢乐奔波,

它不惜牺牲别人的安乐,

为自己的天堂给别人建造地狱。

——威廉·布莱克:《经验之歌》 [9]

弗莱德·文西来到了斯通大院,他选择这个时刻,因为他知道,这时姨父不在楼下,玛丽也不会料到他来,她可能独自坐在镶护壁板的客厅内。他把马留在院子里,免得经过前面的石子路发出响声。他悄悄走进客厅,除了门把手的声音,一点动静也没有。玛丽坐在墙角的老地方,正对着皮奥兹夫人 [10] 写的约翰逊回忆录哈哈大笑,抬起头来的时候,还用扇子遮着脸,看到弗莱德向她走来,笑容才逐渐收敛。他一言不发,站在她面前,用胳膊肘支着壁炉架,神色十分颓唐。她也没有做声,只是抬起眼睛,用疑问的目光望着他。

“玛丽,”他开始说,“我是一个又坏又不中用的混蛋。”

“我想,一次用一个这样的形容词就够了。”玛丽说,竭力想笑,但心里感到了不祥的预兆。

“我知道,从今以后你再也不会看得起我了。你会认为我是一个骗子。你会认为我不老实。你会认为我不关心你,或者你的父母。我知道,我在你眼里永远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东西。”

“我不否认,弗莱德,只要你给我充分理由,我是会这么看你的。现在请你马上告诉我,你究竟干了什么。我宁可知道痛苦的事实,不愿猜哑谜。”

“我欠了钱——一百六十镑,我要求你父亲作了保。我以为这不会连累他。我相信我能还清这笔钱,我可以尽量想办法。但现在,非常倒霉,我的一匹马出了事,我只付得出五十镑。我又不能向我父亲要钱,他不会给我一个子儿。不久以前,我的姨父又刚给了我一百镑。现在我还能怎么办呢?目前你父亲又没有多余的现钱,你的母亲只得把她积蓄的九十二镑拿出来,她说还得把你的积蓄也凑上。你瞧,这多么……”

“啊,可怜的妈妈,可怜的爸爸!”玛丽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她怔怔地望着前面,没有看弗莱德,家中的一切后果都拥到了她的眼前。他也做声不得,沉默了一会儿,比刚才更伤心了。

“玛丽,我不想害你,这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他最后说,“你再也不会饶恕我了。”

“我饶恕不饶恕你,这有什么相干?”玛丽愤愤地说,“这能使我的母亲好受一些吗?要知道,那笔钱是她四年来教书的积蓄,是为了送阿尔弗雷德到汉默先生那儿学习用的。你以为,我饶恕了你,就万事大吉了吗?”

“玛丽,请你尽管骂我吧。这是我罪有应得的。”

“我并不想骂你,”玛丽说,平静了一些,“我发怒也是没有用的。”她擦干了眼泪,丢开书,站起来,取她的针线活儿。

弗莱德的眼睛盯着她,他希望它们遇到她的眼睛,这样他就可以找到机会,向她表示哀求和忏悔。但是不成!玛丽根本不瞧他一眼,也不抬起头来。

“你的母亲丢掉那些钱,我很难过,”他见她重又坐下,利索地缝着,便说,“我想问你,玛丽,要是你告诉费瑟斯通先生……我是说,要是你把阿尔弗雷德当学徒的事告诉他,他会借一些钱给你吗?”

“我的家庭是不喜欢向人乞求的,弗莱德。我们情愿干活挣钱。何况你说,费瑟斯通先生最近刚给了你一百镑。他是难得把钱送人的,他就从没送过钱给我。我相信,我的父亲不会向他求情,而且哪怕我愿意求他,也没有用。”

“我太难过了,玛丽,要是你知道我多么难过,你也会可怜我的。”

“比这更值得可怜的事还多着呢。但是自私的人总是把他们的痛苦想得比世界上任何事都重要,这种情形太多了,我天天见到。”

“说我自私,这是不公平的。如果你知道,其他年轻人在干些什么,你就会相信,我绝对不是最坏的人。”

“我只知道,那些任意挥霍,不管自己是不是付得起钱的人,都一定是自私的。他们想的始终只是他们自己怎么花钱,却不顾别人的死活。”

“任何人都可能遇到意外,玛丽,以致付不出他们打算付的钱。世界上没有比你父亲更好的人,但他也常常遇到困难。”

“弗莱德,你怎么敢把我的父亲和你相提并论?”玛丽说,声音中包含了深深的愤怒,“他遇到困难,从来不是由于只想到自己寻欢作乐,那是因为他始终把他替别人办的事放在第一位。他一向省吃俭用,辛辛苦苦,尽量让别人少受一些损失。”

“那么你是认为我从来不替别人着想了,玛丽。把一个人想得太坏,这不是宽大仁慈的表现。在你对他还保持一定影响的时候,我认为你应该尽量运用这影响,使他改恶从善才对。但这正是你从来没有做的。不过,我得走了,”弗莱德最后有气无力地说,“我决不再向你说什么。我很抱歉,我给你造成了这么多麻烦,别的我没什么好说了。”

玛丽的活计从她手中掉了,她抬起了头。哪怕一个女孩子的爱,也往往包含着母性的因素,玛丽的困苦经历使她的性情变得十分敏感,跟我们称作女孩子气的那种冷酷的小性儿完全不同。弗莱德的最后几句话,使她不由得感到一阵辛酸,仿佛一个母亲想到不务正业的淘气孩子如何饮泣或啼哭,便会手忙脚乱,怕他过分难过,伤了身体。在她抬起头,眼睛遇到他那阴沉绝望的目光时,她对他的怜悯便超过了她的愤怒和其他一切忧虑。

“啊,弗莱德,你的神色多么难看!再坐一会儿吧,不要马上就走。让我去告诉姑父,你在这儿。他一直奇怪,你怎么整整一个星期不来瞧他呢。”玛丽匆匆说着,对涌到她嘴边的话来不及辨别它们的意义,便说出了口,她的声调也一半像安慰,一半像恳求。说完,她便站起身子,似乎要去禀报费瑟斯通先生。理所当然,弗莱德感到乌云已经散开,一线阳光射到了他身上,他走过去,站在她面前。

“玛丽,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什么都依你的。你说,你不会把我想得那么坏,不会从此不理我。”

“你这话好像我喜欢把你想得很坏似的,”玛丽说,声音十分悲伤,“好像看到你这么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一点不觉得难过似的。别人都在工作和努力,你怎么能满不在乎,不怕给人瞧不起呢?世上有那么多事情可做,你却连一件有益的事也不能干,你不觉得害羞吗?弗莱德,你天性中有不少美好的东西,你应该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玛丽,只要你说一声你爱我,你要我干什么都成。”

“一个老是想依靠别人,让别人来养活的人,叫我怎么爱他,这话我说不出口。到了四十岁,你会变成怎么一个人呢?也许像鲍耶先生,一天到晚啥也不干,坐在贝克太太的前客厅里,变得肥头胖脑,萎靡不振,只指望别人请你去大吃一顿,把白天花在练习唱滑稽歌曲上……哦,不对,练习吹笛子。”

玛丽一谈到弗莱德的前途,嘴唇就开始弯成弧形,露出了一抹笑影(年轻的心总是瞬息万变的)。她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已忍俊不禁,喜气洋洋了。看到玛丽还能这么取笑他,他安心了,仿佛痛苦已经消失,他也讪讪地露出笑容,想拉她的手,但她一溜烟走了,到了门口说道:“我去通知姑父。你必须 上他屋里待一会儿。”

弗莱德暗暗感到,他的未来决不会像玛丽嘲笑的那样,她的预言不会应验,何况只要她明确说明,要他“干什么”,他一定照办。他从不敢当着玛丽的面,提到费瑟斯通先生可能留给他的遗产,她也从不考虑这点,仿佛一切全得靠他自己。但如果他真的继承了财产,她也只得承认他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他上楼见他的姨父以前,这一切恍恍惚惚掠过了他的心头。他在姨父屋里只待了一会儿,便借口伤风走了。他离开以前,玛丽没再出现。但是在他骑了马回家时,他发现自己何止心里很难过,他是真的病了。

天黑不久,凯莱布·高思就来到了斯通大院,玛丽对此并不奇怪,尽管他不大有空来看她,也根本不愿跟费瑟斯通先生打交道。另一方面,老人见了自己的内兄,便觉得不自在,因为后者使他无可奈何,他既不怕人家笑他穷,也没什么要央求他,而且在耕作和采矿方面,各种知识都比他丰富。玛丽心中明白,她的父母一定想见她,如果父亲不来,第二天她也打算请假,回家一两个小时。喝茶时,凯莱布跟费瑟斯通先生谈了一会儿物价,便起身告别了,接着说道:“玛丽,我要跟你谈谈。”

她拿了蜡烛,带他走进另一间大客厅,那里没有生火,她把暗淡的蜡烛放在紫红木桌上,转过身去,对着父亲,把胳臂围住他的脖子,像孩子一般吻他。这使他心里暖洋洋的,那对浓密的眉毛顿时舒展了,跟一只漂亮的大狗给人抚摸后的表情一样。玛丽是他心爱的孩子,不论苏珊怎么说,也不论她对一切的看法如何正确,凯莱布认为,弗莱德或任何年轻人把玛丽看得比其他女孩子都可爱,这是很自然的。

“亲爱的,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凯莱布说,口气有些犹豫,“这不是什么好消息,而且还可能是比较坏的。”

“爸爸,是钱的事吧?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是吗?那是怎么回事啊?你瞧,我又干了一次傻事,替人作了保,现在借款到期了,你的母亲只得牺牲她的积蓄,那是最糟糕的,然而即使这样,还是不够。我们需要一百一十镑,你的母亲只有九十二镑,我银行里的钱又都派了用场,因此她想,你或许也有些积蓄。”

“哦,是的,我有二十四五镑。我想你可能会来,爸爸,已把它们放在手提包里了。你瞧!多么漂亮的新票子。”

玛丽从网格拎包里取出折好的钞票,交在父亲手里。

“嗯,但是你……我们只要十八镑,这还有多的,把多的钱拿回去,孩子……但你怎么知道这事的?”凯莱布说。他一向不把钱放在眼里,这已不可改变,现在他担心的,主要是这事在玛丽心头可能造成的创伤。

“弗莱德今天上午告诉我的。”

“啊!他专门为这事来的?”

“对,我想是这样。他心里非常难过。”

“我想,弗莱德恐怕不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玛丽,”父亲用犹豫而体贴的口气说,“也许他的心比他的行为好些。但是我觉得,谁要是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他的身上,那是危险的,你的母亲也这么看。”

“我也这么看,爸爸。”玛丽说,没有抬头,只是把父亲的手背按在自己的面颊上。

“我不想打听你们的事,亲爱的。但是我怕你和弗莱德之间也许有着什么,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你知道,玛丽,”这时凯莱布的声音变得更温柔了,他一直在桌上把帽子推来推去,两眼望着它,但最后他把目光移到了女儿身上,“一个女人,不论她自己多么好,还是只得跟着丈夫过日子。你的母亲就为了我,吃了不少苦。”

玛丽把父亲的手背移到了她的嘴唇上,笑盈盈地望着他。

“好吧,好吧,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但是……”高思先生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这才好不容易把那些不太合适的话讲出了口,“我想说的是,要是一个妻子对她的丈夫没有充分把握,要是他没有一个准则,以致做了危害别人的事也满不在乎,似乎这比轧痛自己的脚趾更不重要,那么她会落到什么处境,这是可想而知的。事情就是这样,玛丽。年轻人在懂得什么是生活以前,就可能彼此相爱,他们以为,只要他们能够在一起,生活就会天天像假日一样,但不久他们势必发现,这仍是劳动的日子,亲爱的。不过,你比大多数人更有头脑,你也不是生长在安乐窝中,我讲这些话也许是多余的。但一个父亲少不得要为他的女儿操心,何况你在这儿孤零零的,没人可以商量。”

“不必为我担心,爸爸,”玛丽说,严肃地望着父亲的眼睛,“弗莱德一向对我很好,他心地善良,待人诚恳,尽管随心所欲,但据我看,并不虚伪。不过我永远不会爱上一个没有男子气概,不能自立的人,一个游手好闲,蹉跎岁月,指望侥幸得到别人的恩赐的人。你和母亲对我一向的开导,我不会忘记,我知道怎样维护我的尊严。”

“那就对了……那就对了。这样,我便放心了,”高思先生说,拿起了帽子,“但我把你挣的钱拿走,觉得很难过,孩子。”

“爸爸!”玛丽说,声音中包含着充满深情的抗议。在他关上外面的门以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除了钱,请你也把我的满腔热爱带给家里的每一个人。”

玛丽回到屋里后,老费瑟斯通先生像平时一样,用令人不快的猜疑口吻说道:“我想,你的父亲是来问你拿工钱的。他这个人啊,总是闹饥荒,亏空累累。你现在大了,应该给自己积些钱啦。”

“我认为,我的父母对我说来是最重要的,姑父。”玛丽冷冷地答道。

费瑟斯通先生哼了几声,心想这也难怪,一个像她这样相貌平常的女孩子,不可能有什么出息,于是他灵机一动,用一句似乎毫不相干又能刺痛对方的话,做了回答:“听着,如果弗莱德·文西明天来的话,你不要跟他在下面叽叽喳喳讲个没完,让他马上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