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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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背着沉重的十字架的受害者,

冒犯者的悔恨只是微弱的慰藉。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4]

但是很可惜,弗莱德·文西在亨斯利一帆风顺,做成了那笔交易之后,到了第三天,就陷入了他一生中前所未有的烦恼。这倒不是他的打算落了空,他的马找不到买主,只是在他跟梅德利科特勋爵的听差成交以前,寄托着他八十英镑希望的金刚钻,忽然无缘无故地在马厩里大耍性子,乱踢一阵,差点把马夫踢死,最后它绊到一根吊在马厩板上的绳子里,把脚弄瘸了,伤势严重。这结果是无法挽回的,正如结婚以后,发现对方性情暴躁一样——当然,除非青梅竹马之交,这种事在所难免。弗莱德在这次厄运的打击下,慌了手脚,不像平时那么乐观了,这也难怪,他知道自己口袋里总共只剩了五十镑,眼前已拿不到任何钱,可是一百六十镑的借据五天就要到期。他痛心地感到,哪怕为了免得连累高思先生,向父亲乞求,父亲也一定分文不给,还会大骂高思先生,说这是他在纵容浪费和欺诈,是自食恶果。弗莱德真是一筹莫展,眼看出路只有一条,就是直接找高思先生,把不幸的真相和盘托出,还把五十镑随身带去,免得放在自己手里,再引起不测。他的父亲还在商行里,不知道出了意外,要是知道那匹野马给送进了他的马厩,肯定要大发雷霆。弗莱德觉得,这也是一件麻烦事,虽然小一些,但与其待在家里等待挨骂,不如鼓起勇气,解决那个较大的麻烦。他骑上了父亲的一匹小马,因为他决定,向高思先生说明真相后,便上斯通大院向玛丽坦白一切。事实上,要不是玛丽的存在,要不是他对她的爱,他的良心也许不会这么活跃,以致使他起先老是惦记着那笔债,继而又不能宽恕自己,照他平素的办法,把这件不愉快的事丢在脑后,却要尽他所能,立即采取简单老实的行动。哪怕比弗莱德·文西坚强十倍的人,他们之所以正直,一半也得力于他们最心爱的人的存在。有一位古人在他最亲密的伴侣去世以后说道:“我的一切行为已失去了舞台。”那些还保持着这个舞台的人是幸福的,它的观众要求他们提供最好的表演。毫无疑问,在那时,如果玛丽·高思对什么是人的性格中优美的品质,没有鲜明的观念,那么弗莱德的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高思先生不在事务所,弗莱德只得骑了马,上他家里,那是在城外不远的地方,屋前有一个果园,房子很不整齐,式样也老了,一半是木材建筑,在城市发展以前,它只是一所农舍,但现在周围已遍布城市居民的私人花园了。如果我们的房子有它们独特的面貌,像我们的朋友一样,我们一定更喜欢它们。高思家应该说是个大家庭,因为玛丽有四个兄弟和一个妹妹,他们全都非常喜欢他们的老房子,尽管最好的家具早已变卖完了。弗莱德也喜欢它,连它的顶楼,他也十分熟悉,知道在那里经常可以闻到苹果和榅桲的香味。直到今天,他每次来到屋前,都会勾起美好的希望。但现在,他的心七上八下,很不自在,他意识到,他也许不得不当着高思太太的面供认一切,她比她的丈夫更叫他害怕。那倒不是因为她像玛丽一样说话尖刻,动不动挖苦别人。至少如今高思太太年纪不轻了,讲话不会再那么不留情面,正如她自己所说,从她年轻的时候起,生活的重担就压在她肩上,使她懂得克制自己了。她有一种罕见的理性,善于识别什么是不可改变的,因而毫无怨言地服从了事。她敬重丈夫的品德,对他不计较自身利益的作风也已习惯,不论后果如何,都能愉快地接受。她养成了豁达的胸怀,从不想在贵重的茶具或孩子的花边上争奇斗胜,也从不在邻舍家的大婶大嫂面前发牢骚,埋怨高思先生太不精明,要是他像别人一样早已发财等等。因而那些大婶大嫂认为,她不是自高自大就是不合潮流,有时跟她们的丈夫谈到她,便称她为“你们那个了不起的高思太太”。不过她对她们也不是毫无指责的,在米德尔马契,她比大部分主妇受过更正规的教育,因此——哪里有毫无过错的妇女呢?——对这些姊姊妹妹难免过分严格,在她看来,女人是天生只配服从男人的。另一方面,对于男子的缺点,她却宽大无边,别人提到它们,她就说,那是很自然的。此外,还必须承认,高思太太过分强调反抗她所谓的愚昧的必要性;她当过家庭教师,后来成了主妇,这条生活道路在她的意识中获得了强烈反映。她不能忘记,她的文法知识和语音在全城是第一流的,可是她戴的是简陋的帽子,得自己烧饭洗菜,缝补一家人的袜子。她有时还不得不采取逍遥学派的方式教授学生,让他们拿了书或石板,跟着她在厨房里打转。她觉得,应该让他们看看,她能够一边搓洗衣服,一边纠正他们的错误,“不必看书”。一个妇女尽管把衣袖挽到了胳膊弯上面,却懂得什么叫虚拟法,热带在哪里,总之,她受过教育,拥有一切深奥的学问,她不是无用的花瓶,有权得到别人的尊重。每逢她谈到这些发人深省的话,眉头便不由得皱了起来,不过这并没有减少她脸上的慈祥神色,她的话也总是滔滔不绝,那一口女低音显得热情洋溢,悦耳动听。当然,这位模范主妇高思太太,也有她可笑的一面,但是她的古怪无损于她的美好性格,正如皮囊的气味无损于美酒的清香一样。

她对弗莱德·文西有一种母性的感情,对他的过失始终采取宽容态度,不过,如果玛丽与他私订终身,她也许不会原谅她,她对妇女的苛刻要求也适用于她的女儿。但是她对弗莱德的破格优待,现在使他更不好受,这一次在她眼里,他的身价一定会一落千丈。而且他来得不是时候,比他预料的更坏,因为凯莱布·高思为了检查附近的一项修缮工程,很早就出门了。高思太太在某些时间是一定在厨房里的,这天早上,她正在这间空旷的屋子里同时从事几件工作:在屋子一头一只擦得干干净净的松木桌上做馅饼,从打开的门里监督萨利在炉子和揉面盆上干活,给她最小的男孩和女孩上课——他们站在桌子对面,桌上放着书和石板。厨房另一头有一只木桶和一个晒衣架,这说明这位母亲还在利用间隙时间,断断续续洗些零星衣服。

高思太太把衣袖挽得高高的,正在熟练地做面食,有时用擀面杖擀一下,有时在做好的饼上捏一些花纹,一边还一丝不苟地教文法,解释动词和代词必须跟“集体名词或表示多数的名词”保持一致,这样的场面是非常有趣的。她同玛丽差不多,属于那种鬈发方脸一类的妇女,只是更漂亮一些,相貌也细一些,皮肤显得苍白,身材是中年妇女结实的体型,目光炯炯发亮,坚定有力。她的帽子周围有一圈雪白的褶边,这使我们想起那些惹人喜爱的法国妇女,我们常常看到她们挽着篮子,在菜场上转悠。看了这位母亲,我们会希望,女儿将来也像她一样,这一幅美好的前景是抵得上一份嫁妆的;但是另一方面,母亲也会像不祥的预兆,时常出现在女儿背后:“瞧,我现在怎样,她不久也会怎样。”

“现在让我们来复习一遍,”高思太太说,在一只苹果松饼上拧了一个花纹,这引起了贝恩的兴趣,分散了他对课本的注意力,那是一个活泼的小男孩,眉毛浓浓的,“‘必须考虑单词所要表示的意思是单数还是复数’……贝恩,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高思太太像许多著名的教育家一样,有她自己走惯的老路,哪怕整个社会都沉入海底,她也要把林德利·默里的书高高举起,不让它落进水中。)

“嗯……这意思是……是你必须想到,你的意思是什么,”贝恩答道,声音气呼呼的,“我讨厌文法。它有什么用?”

“它可以教你准确地讲话和写作,使别人不致误会你的意思。”高思太太作了严格精密的解释,“你愿意像老乔布那样讲话吗?”

“愿意,”贝恩说,毫不让步,“那样更有趣。他说‘倪奇’,这跟我们说‘你去’一样可以听懂。”

“但是他把‘一只羊在园子里’,说成了‘一只船在园子里’ [5] ,”莱蒂说,露出了骄傲的神色,“你听了,还以为他在讲一只船从海里来到了陆地上呢。”

“除非你是傻瓜,才会这么想,”贝恩说,“一只船怎么会从海里跑到陆地上来呢?”

“这些还只是语音问题,是文法中最次要的部分,”高思太太说,“贝恩,苹果皮是喂猪的,如果你要吃它,我只得把你的苹果馅饼喂它们了。乔布要讲的只是一些最寻常的事物。如果你像他一样不懂文法,遇到复杂一些的事,你怎么讲得清或写得清呢?你会用错了字,或者把字放错了位置,结果人家非但不理解你的意思,而且觉得你很讨厌,不再理睬你。到那时你怎么办?”

“我不在乎,我还不爱理睬他们呢。”贝恩说,觉得这结果还不错,比念文法舒服得多。

“我看你变得又懒又蠢了,贝恩。”高思太太说,对她儿子的这些反面议论早听惯了。做完馅饼以后,她向晒衣架走去,一边说:“到这儿来,把我星期三讲的辛辛纳特 [6] 的故事复述一遍。”

“这我知道!他是一个农民。”贝恩说。

“听着,贝恩,让我 来讲,他是罗马人。”莱蒂说,用胳膊弯搡了他一下。

“你这傻丫头,他是罗马的农民,他在耕地。”

“对,但那以前,你得先讲,人民需要他。”莱蒂说。

“得啦,应该先讲他是怎样一个人,”贝恩坚持道,“他是一个聪明人,像爸爸一样,因此人民才需要他,向他请教。他还是一个勇敢的人,能够打仗。我爸爸也这样,妈妈,是吗?”

“听着,贝恩,让我把故事讲下去,像妈妈讲的那样,”莱蒂说,一边皱眉头,“妈妈,叫贝恩别打岔。”

“莱蒂,我真替你害臊,”她的母亲说,一边从桶里取出帽子来拧干,“你的弟弟已开始讲了,你应该等着,听他讲得对不对。你现在多么不讲道理,又是推他,又是皱眉头,好像你想靠胳膊弯压倒别人似的!我相信,辛辛纳特要是看到他的女儿这副样子,一定很生气。”(高思太太以极其庄严的神态,宣布了这个可怕的判决,莱蒂觉得她有话不能说,还处处受到歧视,连罗马人对她也这样,生活实在太痛苦了。)“讲下去,贝恩。”

“那样……噢……那样……对了,发生了一场大战,那些人都是窝囊废,于是……我不记得你是怎么讲的了,总之,他们要找一个人当领袖和国王,管理一切……”

“听着,独裁官。”莱蒂说,露出生气的神色,但愿她的母亲能够悔悟。

“得啦,独裁官!”贝恩说,口气有些轻蔑,“但那不是一个很好的名称,他不让他们把它写在书上。”

“好啦,好啦,贝恩,你并不像那么无知,”高思太太说,尽量保持庄严的脸色,“听,有人在打门!莱蒂,快去开门。”

打门的是弗莱德。莱蒂告诉他,爸爸还没回家,但妈妈在厨房里,弗莱德已无法退出,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屋子,他不能违背平日的习惯,每逢高思太太在厨房里,他就得先上那儿向她请安。他一言不发,用胳膊搂着莱蒂的脖子,跟她一起走进厨房,只是不像平时那么有说有笑,也没抱她。

高思太太看到弗莱德这个时候跑来,有些吃惊,但她是不会把吃惊的情绪表现在脸上的,只是一边继续安静地干活,一边说:

“弗莱德,你这么早就来啦?你的神色多么苍白。出什么事没有?”

“我有事找高思先生,”弗莱德说,不打算多谈,但想了一想又道,“也来看看你。”因为他相信,关于借据的事,高思太太一定知道,即使他不跟她单独讲,反正也得当着她的面讲。

“凯莱布过一会儿就回来,”高思太太说,以为弗莱德跟他父亲一定又闹别扭了,“肯定用不了多久,因为他要办的事还丢在桌上,这是今天早上非完成不可的。我还有些活儿得干,你愿意待在这儿吗?”

“关于辛辛纳特的故事,不用再讲了吧?”贝恩说,一边把弗莱德手里的马鞭拿过来,对准猫试了一下它的威力。

“对,你们可以走了。不过把马鞭放下,你用它打可怜的老乌龟,太不应该了!弗莱德,别让他拿鞭子。”

“来,小家伙,把它还给我。”弗莱德说,伸出了手。

“你今天让我骑你的马吗?”贝恩说,交出了马鞭,那副神色似乎表示,不是他母亲讲了,他才还他的。

“今天不成,下次再说吧。我骑的不是我自己的马。”

“你今天去看玛丽吗?”

“是的,我想去一下。”弗莱德说,显得愁眉不展。

“叫她快些回家,跟我玩罚物游戏 [7] ,那很好玩。”

“够了,够了,贝恩,出去。”高思太太说,发现弗莱德心情并不愉快。

“高思太太,现在你的学生只剩了莱蒂和贝恩两个人吗?”弗莱德说。这时孩子们已经出去,他不得不讲点什么,消磨时间。他还不能决定,是等高思先生回家,还是在谈话中找个合适的机会,把一切向高思太太讲清楚,把钱交给她,然后一走了事。

“还有一个。芬妮·哈克布特在十一点半来。现在我的收入不多了,”高思太太笑道,“我的学生快跑光了。不过我已替阿尔弗雷德积了一笔学费,一共九十二镑。现在他可以上汉默先生那儿学些本领了,这正是时候。”

她还不知道,高思先生正面临着失去这九十二镑,以至更多的钱的危险呢,要是知道,就不会这么高兴了。弗莱德没有做声。“年轻人进大学,花的钱比这更多,”高思太太单纯地继续道,把一顶帽子的边拉一拉直,“凯莱布认为,阿尔弗雷德可以成为出色的机械师,他得给孩子提供一个有利的机会。哦,他回来了!我听见他进屋了。我们上客厅找他,好吗?”

他们走进客厅时,凯莱布刚脱了帽子,在写字台前面坐下。

“弗莱德,我的孩子,什么事?”他说,口气有些惊异,手里拿着笔,还没蘸墨水,“你来得正是时候。”但在弗莱德脸上没找到平时那种愉快的表情,他赶紧又问道:“是不是家里出了事?什么事?”

“这样,高思先生,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恐怕不会再瞧得起我了。我得告诉你和高思太太,我没有守信用。我最后还是付不出那张借据上的钱。我的运气太坏了,我欠了一百六十镑,可我手头只有这五十镑。”

弗莱德一边讲,一边把那些钞票掏出口袋,放在高思先生面前的桌上。他讲得很快,简单的事实一下子便讲完,于是他像孩子一样哭丧着脸,再也找不出一句话。高思太太吃了一惊,吓得目瞪口呆,望着丈夫,等他解释。凯莱布涨红了脸,过了一会儿才道:

“哦,我忘了告诉你,苏珊,我为弗莱德的一张借据作了保,一共一百六十镑。他说他自己一定能还清这笔钱的。”

高思太太的脸显然有了变化,但这像水底的变化一样,水面还是光滑的。她把眼睛盯住弗莱德,说道:

“我猜想,你曾要求你父亲把不足的钱给你,但他拒绝了。”

“没有,”弗莱德说,咬着嘴唇,讲话更困难了,“我知道,向他恳求是没有用的。除非我觉得有用,我不会向他提到高思先生的名字。”

“这正好发生在一个不幸的时刻,”凯莱布说,显得迟疑不定,俯视着那些钞票,激动地用手指拨弄它们,“圣诞节快到了……目前我手头也很拮据。你瞧,我像一个裁缝,要裁衣服,可是布不够。苏珊,你看怎么好?我们存在银行的钱,我都派了用场。这缺一百一十镑呢,真见鬼!”

“我替阿尔弗雷德积下的学费,可以给你,那是九十二镑,”高思太太说,神色严峻而坚决,尽管灵敏的耳朵可以从她的话中隐隐察觉到一点战栗的声音,“我相信,玛丽积蓄的工钱到现在有二十镑了。她会把钱借给我们。”

高思太太没有再看弗莱德,也一点没考虑该用什么话刺他一下最有效果。她是一个古怪的女人,这时一心想的只是该怎么办,并不认为说几句尖刻的话,或者发顿脾气,情况就能有所改善。但是她使弗莱德第一次感到了良心的责备,体验到了悔恨的痛苦。十分奇怪,以前他在这件事中考虑的,几乎只有他自己,只觉得他的行为极不光彩,高思一家从此会瞧不起他;他从没想过,他的失信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困难,或者造成什么危害,因为这种为别人设身处地考虑的想象力,在那些万事顺遂的公子哥儿心头是没有位置的。确实,在我们大多数人从小接受的观念中,不做坏事的最高动机和这种坏事的受害者,似乎风马牛不相关。直到这个时刻,他才突然发觉自己是一个可耻的小人,劫走了两个妇女的积蓄。

“我一定会还清这些钱的,高思太太,总有一天要还的。”他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总有一天!”高思太太说,她特别不爱听那些为丑恶的事实讲的美好语言,现在再也忍不住她的讽刺了,“但是孩子们不能等到总有一天去学手艺,他们必须在十五岁就开始学。”她一向原谅弗莱德,从没对他这么尖刻过。

“一切主要怪我不好,苏珊,”凯莱布说,“弗莱德相信他能弄到钱。但这不关我的事,我何苦插手。我想,你一定到处奔走,一切正直的办法都想过了吧?”他又说,用那对仁慈的灰色眼睛打量着弗莱德。凯莱布是个细心人,他故意不提到费瑟斯通先生。

“是的,我一切办法都想过了,真的想过了。本来我可以有一百三十镑,但不幸我预备出售的一匹马出了问题。我的姨父给了我八十镑,我用原来的马,贴了三十镑,换了另一匹马,这匹马我预备卖掉——我打算今后不骑马了——我估计它至少可以卖八十镑,但谁知道这匹马性子那么烈,自己踢瘸了腿。我真没料到会给你们带来这些麻烦,我还不如跟这些马一起完蛋的好。除了你们,没有人是我更关心的了,你和高思太太一向待我那么好。然而,现在讲这些都是多余的了。我在你们眼里,从此成了一个不成材的东西。”

弗莱德转过身去,匆匆走出了屋子。他想到自己婆婆妈妈,尽讲废话,方寸都乱了,因为他的道歉对高思一家毫无意义。他们可以望见他骑上马,慌慌张张出了大门。

“我对弗莱德·文西很失望,”高思太太说,“要是没有这件事,我简直不能相信,他欠了债会把你也连累进去。我知道他挥霍成性,可是我没想到他会这么无耻,把他的危险转嫁给你——他最熟悉的老朋友,一个再也受不得损失的人。”

“我是一个傻瓜,苏珊。”

“你就是这样嘛,”他的妻子说,笑着摇摇头,“但我不会到市场上替你当义务宣传员的。你为什么把这事瞒着我呢?就像你对你的纽扣一样,你眼看它们掉了,也不告诉我,让袖口敞开着到外面去。要是我早些知道,也许还能找到其他更好的办法。”

“我知道,这件事使你太伤心了,苏珊,”凯莱布说,满含同情地望着她,“我真不忍心让你受损失,你好不容易为阿尔弗雷德积了些钱。”

“亏得我好歹 积了几个钱,如今只得你吃些苦了,因为你得自己来教孩子了。你必须改正你的坏习惯。有的人喜欢喝酒,你呢,喜欢给人义务办事,不收费用。今后你得注意,再不能老是那么干了。你应该找一下玛丽,问问这孩子,她积了多少钱。”

凯莱布把椅子推后一些,身子向前俯出,慢慢摇着头,把指尖准确地对在一起。

“可怜的玛丽!”他说。接着又压低嗓音继续道:“苏珊,我怕她很喜欢弗莱德。”

“哦,不会!她总是取笑他;他看来也只是像兄弟一样对待她,没有其他意思。”

凯莱布没有回答,但随即放下眼镜,把椅子拉回桌边,说道:“这张该死的借据,我但愿它是在汉诺威,越远越好!这些事太糟了,打断了我的工作!”

这第一句话已用尽了他所有的咒骂,他讲的时候,那种气呼呼的神色是很容易想象的。但是从没听他讲“工作”这个词的人,很难明白他赋予了它多么重大的意义,他的声调那么独特,充满着热烈的崇敬和宗教的虔诚感,仿佛这个词便是神圣的象征,而那种声调则像金光闪闪的帷幔,衬托在它的周围。

凯莱布·高思时常摇摇头,怀着无限感慨的心情,想象那有着千万个头、千万只手的劳动的价值,它那不可或缺的力量,而社会这个机体正是靠它提供衣、食、住的。这个观念在他童年时期已深入了他的脑海。建造房屋或船舶时,那大铁锤的回声,工人们互相应和的呼喊声,鼓风炉的怒号声,发动机的震荡声和冲击声,在他耳里都是庄严的音乐;木材的砍伐和装载,沿着大路远远望去仿佛闪动着星光的大运河,在码头上操作的起重机,仓库中堆积如山的产品,在任何地方为完成艰巨的劳动而付出的精确而多样的体力——他年轻时目睹的这一切景象,对他说来都成了不必求助于诗人的诗,不必由哲学家来阐述的哲学,不是来源于神学的宗教教义。他早年的抱负就是尽一切可能,在这宏伟的劳动中贡献自己的力量,而这宏伟的劳动也就是他特别尊重的、被称之为“工作”的东西。虽然他只跟一个测量师学习过一个短短的时期,基本上是靠自学成材的,但他在田地、建筑和采矿方面的知识,超过了本郡大部分专业人员。

他对人类的活动所作的分类是十分粗糙的,它也像比他有名的那些人的分类法一样,在这个先进的时代已不能为人们所接受。他把它们分为“工作,政治,传教,治学,娱乐”几种。后面四种,他并不反对,但他对它们的态度,跟一个虔诚的信徒对待其他宗教的神差不多。同样,他对一切等级一视同仁,但是从他自己来说,他不愿属于任何等级,只愿属于那个能使他与“工作”保持紧密接触的等级,在这里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过活,与尘土和泥浆,与机器的油垢,与树林和田野的芳香泥土打交道。虽然他从来不承认他不是正统的基督教徒,如果谁向他提出预定的恩典 [8] 问题,他会为此争论不休,但是我认为,他真正的神是切实有效的计划,准确的工作,以及忠实履行的职责;他的魔鬼是玩忽职守的人。但是在凯莱布身上没有否定的精神,世界在他看来是如此美好,他愿意接受千差万别的体系,形形色色的理论,只要它们不致对最好的土地排灌系统,坚固的建筑,准确的测量,以及煤矿的精密钻探,发生明显的阻碍作用。事实上,他有一颗虔诚的心,又有丰富而实际的知识。但是他不善于理财,他有明确的价值观念,但他对表现为盈亏的金钱后果,缺乏敏锐的想象力。由于吃了苦头,他相信了这点,于是决定,凡是需要这类才能的“工作”,不论他如何喜爱,也只得一律放弃。他让自己全心全意扑在各种不必掌管资金的工作上,在这个范围内,他具有出色的才干,任何人都乐意请他替自己办事,因为他认真负责,取费低廉,往往还谢绝一切报酬。这样,毫不奇怪,高思一家很穷,只能过“节衣缩食的生活”。然而他们对此并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