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愈来愈浓了。
苍白的日子慢吞吞由空旷无声的田野拖过去,在森林那一头消失,像将熄的烛光照耀下的圣饼,总是一天比一天安静,一天比一天苍白。
每天早晨,曙光愈来愈呆滞,仿佛被寒冷的白霜、悲哀的寂静和大地减退的生命冻僵了。太阳由深渊爬上来,暗蒙蒙的,光芒尽失,东方某处崛起的乌鸦和穴鸟围着太阳球绕圈子,它们低飞过田野,嘎嘎发出送丧般的啼声。冷风接着来了,凄寒又萧瑟,吹皱了秋水,吹焦了仅存的绿意,扯下路边白杨树的最后几片枯叶,叶子慢慢往下掉,像串串泪珠——垂死的夏季所流的血泪。
破晓时分,村民一天比一天晚起,牛群吃草的步伐愈来愈慢,谷仓开门的吱嘎声不再那么粗锐,男人的嗓音在死寂的空田野听来活像被什么东西闷住了,他们生命的脉搏现在也比较微弱。他们不时出现在屋外,或者来到乡间,突然停下脚步,望着铅灰色模糊的远方良久良久。枯黄的草地上不时有牲畜抬起长了角的大脑袋,它们慢慢反刍,眼睛也盯着很远很远的地方,空洞的咩咩声时时穿透凄凉的荒野。
凌晨的天气愈来愈冷,愈来愈暗,炊烟低飘过光秃秃的果树上空,到村里的谷仓附近来避寒的鸟儿也愈来愈多了。乌鸦立在屋脊或秃枝上,不然就挨着地面轻轻飞,嘎嘎乱叫——仿佛唱着阴森森即将来临的冬日之歌。
正午通常有阳光,但是寂静得很,树林的呢喃声像朦胧的低语远远传来,河水起涟漪的声音宛如痛苦的啜泣。正午的寂静有几分死亡的气息,不常走的道路和没有叶子的果园潜伏着深深的悲哀,夹着一种退避未来严冬的感觉。
犁田的工作几乎完成了,有些人在天色转暗后才完工,犁好最后的一道田畦,一面走回家,一面回头看田地,渴望明年春天快一点到来。
往往黄昏还没到就下起寒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甚至下到天色微明——长长的秋日朦胧天,住家的窗户火光熊熊,像金色的花朵,没人走的大路中水洼亮得像明镜——雨甚至下到深夜,寒冷的湿风将雨滴打在玻璃窗上,在果树间哀号。
有一只被迫留下来的断翼鹳常在草地间徘徊,如今渐渐走近波瑞纳家的麦堆,牛郎怀特克喜欢拿东西给它吃,引它走过来。
如今“化缘叟”通过村子的次数也愈来愈多了,不只平常那些背着扁囊,长篇祈祷,家犬看了就吠的普通乞丐,还有些截然不同的典型。他们跑遍各地,曾经走很远,到过许多神圣的地方,他们熟悉钦斯托荷娃、奥斯特罗布拉玛和卡伐瑞亚等地,漫长的黄昏他们乐于向村民报道大世界的情形和外国的奇风异俗。有些甚至谈起“圣士”,描述他们跨海的奇迹,他们碰到过的奇事,村民虔诚又惊讶地听着,不止一个人不相信有这种事情。
啊,现在是秋天——晚秋了!
村子里再也听不到玩玩闹闹的笑声,快活的呼喊,甚至小鸟的轻唱;只有疾风在茅屋顶怒号,冰雨沿着咔啦咔啦的窗板注下玻璃般的雨膜,还有打谷场上链枷迅速敲击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响。
秋天——冬日之母真的来了。
有一项安慰。到目前为止天气还不算太差,路面还没有软化成泥沼,这种情形大概能维持到市集那天。大市集跟村里的节庆一样,全丽卜卡村的人都会去参加。
市集定在圣科杜拉纪念日举行,这是圣诞节之前的最后一次市集,每个人都做了准备。
事前好几天,大家就在议论,该卖什么东西?是牛呢,谷物呢,还是小家畜?冬天快要来了,也需要买点生活用品,而且数目还不小哩。因此家庭中发生不少小口角和争执,大家都知道谁也没有余钱,现金一天比一天难筹措。
此外,税金和公社费这时候该缴了,还有各种钱要用,多笔借来的钱要还,佣人的工资也常在这个时候发放。有时候不止一个地主(哪怕拥有十七英亩地的人)想不出该怎么办。
于是,有人牵出牛舍的母牛,用茅草擦净它沾满粪便的躯体,给它足够的苜蓿夜里吃,或者一钵大麦煮马铃薯,尽量将它养胖一点;另外一些人则在瞎眼又无用的老马身上用工夫,尽量使它有一点马儿的架式。
还有人为了及时准备好谷物,整天忙着打谷。
波瑞纳全家人也尽力工作。老头子由库巴帮忙,打完他所有的小麦,幼姿卡和汉卡则利用一切闲暇喂母猪,或者她们选出来要卖的白鹅。随时可能会下雨,安提克多次带怀特克到树林,取些干树枝和木柴当燃料及草荐,有些送到牛舍,有些则做成房屋保暖用的外层护板。
这股工作的狂热维持到市集头一晚,直等小麦装成一袋袋抬上车,推进谷仓,明天的一切都准备好了,他们才一起坐在波瑞纳的房子里吃晚餐。
炉火熊熊冒上烟,他们借着火光斯斯文文地默默吃喝,但是晚餐吃完后,女人把锅缸清走了,波瑞纳移近火边说:
“我们得在天亮前出发。”
“当然,晚一点点都不行,”安提克答道,边说边用油涂马具,库巴则忙着削一根链枷的打禾棍,怀特克正在削明天要煮的马铃薯,并抽空逗弄躺在附近抓跳蚤的拉帕。
有一段时间,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木块劈劈啪啪烧,炉边的蟋蟀尖声叫,屋外水声哗啦哗啦,锅盘哐哐响。
“库巴,明年你打不打算留在我家做事?”
他任由小刀滑落,一直盯着火光,波瑞纳问他有没有听到问话。
“听到了,但是我在想——真的,你各方面对我都不差……只是——”他心慌意乱地打住了。
“幼姿卡!来点伏特加酒和吃的东西——我们岂能像犹太人,干着嘴巴办事?”
他吩咐之后,将一张板凳拉近火边。幼姿卡马上端来一瓶酒、一块面包和一串腊肠,摆在工作台上。
“喝呀,库巴,喝呀,说说你的想法。”
“谢谢,老爷——噢,我想留下来,但是……但是……”
“希望加点薪水?”
“能加最好。你看,我的羊皮袄全破了。我的皮靴也一样;另外我还需要一件头巾外套。我若这副打扮上教堂,我只得站在门廊上。我穿这种衣服怎么能站在圣坛前面呢?”
波瑞纳冷冷地说,“能,前几个礼拜天你并不介意……你挤到首席人物站的地方!”
“那倒是真话……是的,不过……”他结结巴巴,臊得面红耳赤。
“神父亲口教我们该尊敬长上——来,库巴,喝一杯祝我们有更好地默契,好好听我说。你很清楚长工不比地主农夫。每个人都有他的地位,是天主分派给我们的。主耶稣也给了你应有的地位。所以得安分些,别往前挤,也别爬到别人头上,那是可悲的罪过。换成神父,他也会这么说。非如此不可,否则世间就没有秩序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是畜生,知道字句的含义。”
“好,那么,当心别爬到任何人头顶。”
“但我惟一的愿望是史接近上帝的祭坛!”
“无论你在哪一个角落,上帝都听得见你的心声,别怕。还有,既然这里的人都认识你,你何必挤到首席人物群中?”
“你说得对,对极了。我若是有地的农人,我会扛天篷,扶神父,坐在板凳上,大声唱书里的圣歌。”他叹了一口气说,“但我只是长工——我父亲却是农地主人,告诉你!我应该像一条狗站在门厅或外面的门廊上。”
“全世界都这样规定,你费心思也改变不了。”
“我确实没法改变。”
“再喝一杯,库巴,说说你希望升多少工钱。”
库巴喝下伏特加酒。现在他有点醉了,心情倒像在酒店里,由风琴师家的麦克或别的好朋友相伴,可以平平等等畅谈。于是他解开头巾外套的一两粒钮扣,伸伸两腿,用拳头敲板凳,大声说:
“加四卢布纸币和一卢布银币,我就留在你们家!”
波瑞纳抗议说:“我想你不是酒醉就是发疯。”但是库巴一心追求他的梦想,没听见主人的话。他的想像力不听指挥,脑筋开始长翅膀,自信心增强,觉得自己像任何农场主人一样高超有威力。
“是的。多给四卢布纸币,外加一卢布当定金,我就留下来。否则,他妈的!我要到市集去。我会找到工作,哪怕在贵族领地当车夫也好。他们认识我——知道我正直,会做田里或屋里的任何农事。很多农场主人听过我养牛的本领——再不然……我会射击,可以为神父或颜喀尔打鸟……再不然……”
老头子吼道:“瞧他!瞧这跛子多神气!”
这个侮辱使库巴清醒过来,美梦顿时醒了。他不再说他能做什么,却仍坚守他刚才提的条件。波瑞纳只得每次让步半卢布或一兹洛蒂,最后同意加他三卢布的工钱,另外送两件衬衫代替现款。
“嗬!嗬!你真是了不起的家伙!”他跟库巴对酌,完成协议,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为不得不出这么多钱而生气。不过他知道库巴配拿这么多工钱,甚至更多。干重活儿他一个人抵得上两个,又诚实到极点,照顾牲口比对自己更上心,而且对农事很在行,不仅可以做他分内的事,还能监督别人干活儿。
解决了两三个小要点之后,库巴转身出去。但是,他到门口又转回来,用发颤的口吻说:
“那么就说定哕,加三卢布和两件衬衫。不过……不过……我求你,别卖那匹小母马。我看着它出生,曾经脱下羊毛袄给它盖,怕它冻死……看它受虐待,可能落在犹太人手里,我绝对受不了!马儿真温驯,人跟它比简直算不了什么……千万别把它卖掉!”
“我从来没起过这种念头。”
“酒店有人说起,我听到了。”
“爱管闲事的犬辈和多事的人!他们老知道别人要干什么。”
库巴高兴极了,他若有勇气,一定会去抱主人的双膝。他尽快上床,因为天晚了,明天还要赶集呢。
第二天,公鸡还没啼第二遍,通往台慕夫的每一条公路和偏道都挤满要去赶集的人潮。
天亮前下过一场大雨。东边略略转晴,但是天空阴沉沉的,有很多暗褐色的云块。低洼的田地起雾了,像粗帆布湿漉漉的,灰暗暗的,小径积了不少水洼。
他们大清早就从丽卜卡村出发。
沿着教堂那一端的白杨路,远到森林边,整个排满一串慢慢滚动的篷车,一辆挨着一辆。公路两边点缀着一排红衬裙和白色的头巾外套。
人数实在很多。仿佛全村都出动了。
比较穷的农夫走路去。女人、长工和小姑娘也走路。某些一般性的劳工和能力差一点的工人更是如此,这次市集是找雇主或改变工作环境的良机。
有人去买东西,有人去卖东西,有人只是去享受市集的热闹。
有个男人用绳子牵着一头母牛或大牛犊,有一位赶着剪过毛的羊群,另外一位带一只母猪和它的小猪仔,或缚着翅膀的白鹅,还有一个人骑一匹可怜兮兮的驽马,轻轻跑步,好多条围裙下露出公鸡的红冠——篷车和板车也载满东西。车上的箩筐和茅草堆常传出阉猪的尖叫,闹闹嚷嚷,白鹅也慌得嘎嘎叫,跟在主人身边跑向市场的家犬更齐声狂吠。
但是,波瑞纳等太阳高高升起、天空转晴才跨出家门。汉卡和幼姿卡天一亮就赶着母猪和胖猪仔先走了,安提克用板车载十袋小麦和五十磅红苜蓿种子出门。库巴跟怀特克单独留在家,另外还有受雇来煮饭和挤牛奶的老太婆雅固丝坦卡。
怀特克想去市集,在牛舍外面大哭。
波瑞纳哼道:“那个笨蛋怎么啦?”他画了一个十字,步行出发,指望在路上有人载他一程。这个愿望倒实现了:他刚过酒店小远,风琴师驾着一辆由两匹骏马拉的四轮马车,一眼就瞥见他。
“什么,马西亚斯,你走路去?”
“嗯,伸伸腿嘛——赞美耶稣基督!”
风琴师太太答道:“永远永远。上来吧,你有地方坐。”
“多谢。我该走路,不过俗语说:‘乘车心中爽’。”他上了前座,背对着马儿。
“现在亚涅克不上学啦?怎么会呢?”他问起一位跟长工坐在前面驾车的小伙子。
小伙子朗声答道:“噢,我刚好回来参加市集!”他是风琴师的儿子。他父亲递一个烟盒给波瑞纳,并轻拍盒面说:“法国鼻烟,来一撮吧。”他们都拿了一撮,正正经经地吸着。
“噢,你好吧?今天卖不卖什么?”
“没多少东西。小麦早送去了,有一头猪仔由女儿和媳妇带去。”
风琴师太太高声说:“不坏,不坏嘛!亚涅克,披上这件毛围巾,天气很凉。”
他答道:“噢,我还好嘛。”但是她坚持要儿子披上。
波瑞纳指出:“想想我的开销,我几乎连路费都出不起。”
“马西亚斯,别抱怨,你没有理由抱怨。你拥有的已经够多了,你该感谢上苍。”
波瑞纳不喜欢当着长工面前被人斥骂,身子连忙向前倾,低声说:
“亚涅克是不是还要留校很久?”
“只读到复活节。”
“然后呢?他要留在家,还是做官?”
“老乡,他在家干什么?我们有一大群孩子,才十五英亩地。日子难过哟!难如上青天!受洗的人确实不少,但是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波瑞纳讽刺说:“另一方面,葬礼也不少哇。”
“葬礼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死的尽是穷人。真正能让我们赚一点钱的农场主人丧礼,每年只有一两次。”
她又说:“还愿弥撒也愈来愈少了,大家又学犹太人,讨价还价!”
波瑞纳解释说:“那是因为时局艰难,大家都穷。”
“也因为现在人比较不重视超度和帮助炼狱苦魂的责任!”说到这儿,风琴师又加上几句:“我们由贵族领地那边收到的钱也减少了。以前我们在收获时节、献威法饼时、圣诞节或者拿教区居民的新名册出门时,巡视教区,常直接到贵族领地,他们会大大方方给我们谷物、现钱或者做发面点心的面粉。而现在,老天爷!大家都变得好吝啬,若有人给我们一小把黑麦,一定是老鼠咬过的;给我们一蒲式耳的燕麦,大部分都是麸皮。要不是有一点田地,我们得当乞丐去讨面包哕!”他说着将鼻烟盒递给波瑞纳。
“的确,的确。”波瑞纳嘴里这么回答,心里却不上当。他知道风琴师很有钱,有的存在银行,有的放出去生利息,借给长工们,获利不少。所以他笑着听对方吃苦经,再次问起亚涅克。
“你是不是要培养他当政府的书记?”
“培养他?我的亚涅克——当政府官员?我为他省吃俭用,不是要这可怜的孩子非进上流社会不可。不,不,他可以当神父。”
“什么,神父?”
“是啊,有何不可?他有什么损失吗?当神父会伤害谁?”
“不会,不会,当然。”他慎重地回答,并以尊敬的眼光回头看小伙子。“这是一种荣誉。而且俗谚说:‘神父的亲戚手头不会紧。’”
“他们说磨坊主的儿子斯塔荷要进神学校,但是我听说他在大学学医。”
“啊!生活那么放荡的人,怎么能当神父!咦,我的女佣玛格达怀了六个月的身孕——就是他的种!”
“大家说是磨坊主手下的工人。”
“不。他母亲这么说,只是想庇护他。噢,好一个浪子!……上帝不容!当医生倒可以。”
波瑞纳说:“是,是,神父的使命高多了。”他继续讨她高兴,圆滑地听她聊天,风琴师则举帽多次,对路人的招呼答称“永远永远!”他们走得很快,亚涅克驾车技术好极了,在路上的篷车、行人和牲口间穿梭,终于来到森林,该处没有那么挤,路也宽多了。
他们在那儿追上多明尼克大妈,她带着雅歌娜和西蒙,一头牛绑着牛角拖在车后,几只公鹅的白颈由车上伸出来,嘶嘶乱喘,活像许多条毒蛇。
他们互相打招呼,车子并排走的时候,波瑞纳甚至探身说:“你们会迟到!”
“噢,我们有的是时间!”雅歌娜笑着回答。
他们超车以后,风琴师的儿子回头看她好几次,终于问道:
“那是不是多明尼克大妈的女儿雅歌娜?”
波瑞纳说:“正是。”眼睛一直盯着她,她已经溶后好远了。
“我不敢确定。我上次看到她,已经时隔两年。”
“啊,那时候她在看牛。年纪还很轻,但是现在壮得像吃苜蓿长大的小牡牛。”
“是,是。她很标致,很多人喜欢她,每星期都有人派使者带伏特加酒上她家——去求婚。”
风琴师的太太恶毒地说:“但是她不肯嫁他们。老太婆以为会有大地主的总管来找她,把农夫全赶走。”
“咦,就算当三十五亩田地的大农场主妇,她也合适。”
“噢,马西亚斯,你若看重那位姑娘,你自己派代表去向她求婚嘛。”她笑着说。此后波瑞纳就闷声不响了。
“你们这些在都市长大的人渣,来这里成了大人物——到农民的每一只母鸡尾巴下搜索,看看有没有鸡蛋可拿——在每一个农民的拳头里搜钱——你们敢取笑我这天生的农夫!你们别招惹雅歌娜!”他一面思索,一面闷闷不乐地看着正前方多明尼克大妈的板车,车上有几条围裙掀到方巾外,微微发光,那辆车很快就远远落在后头。亚涅克拼命打马儿,马蹄在泥地上弄出一个个大坑。
主妇继续说话,但是说了等于白说。波瑞纳只点头,或含含糊糊嗯几声,一直不肯开口。
他们走到小镇难以形容的人行道,他立即下车,谢谢他们顺路载他。
风琴师太太说:“我们大约天黑时候回来。”问他要不要跟他们一起走。
他回答说:“多谢你们,我自己有马。别人会开玩笑——说我在争取风琴箱操作员或助手的职位,而我连一个音符都唱不出来,也不会用灭音器!”
他们走一条侧街,他则快步走上一条大路,来到市场。这是一流的市集,街道已经相当拥挤了。所有的通街、广场、巷道和庭院都充满人车和各种乡下产品,像一阵洪流,人潮不断涌进,密密的波浪滚过窄巷,仿佛要把房子冲垮了,最后则流进寺院附近的大方场。通往城区的路上烂泥少一点,但是这儿被千万只脚踩过,泥沼有足踝那么高,由车轮下四处飞溅。
闹声一分一秒加强。除了不时有母牛低吼,筒状风琴凑热闹,“化缘叟”大嚷大哭,或者制篮匠吹出刺耳的口哨,什么都听不清楚。
真的,这是很大的市集,挤得人没办法向前走。等波瑞纳走到大方场,他得在摊位间用力挤出一条路。
而那儿摆的东西简直说不出来,甚至难以想像,怎么可能描写呢?
首先,高高的帆布摊子在修道院前面排成两行,卖的全是女人用品:麻布啦,围巾啦,悬在长竿上,红得像罂粟花,刺得人眼睛发疼。附近有一家摊子挂着同样的货色,却都是纯黄的,另外一家挂的则是甜菜根那种深红色……但是谁记得了这么多?
小姑娘和妇人在那边挤得水泄不通,连一根棍子都插不进去——有人还价和挑选,有人只是观望,痴痴望着那些美丽的东西。
再过去有几个摊位摆满串珠、镜子、炫丽的装饰品、缎带和鲜花——绿色、金色和各种色泽——帽子也有……天知道还有什么。
另外一个地方,卖圣像的人把货品装在上釉或镀金的框架里,光彩夺目(虽然只是一排排列在墙边,甚至摆在地下),不止一个农夫脱帽画十字。
波瑞纳给幼姿卡买了春天他答应要送她的围巾,退出来,往寺院另一头的猪市场挤过去。他走得很慢,一方面是人太挤,一方面是他沿路看见不少有趣的事物。
例如制帽商在店铺前面架起宽楼梯,从上到下点缀了许多帽子。
制靴商用台架和马匹隔成一条真正的巷道,数不清的皮靴一排排挂在把手上,摇摇摆摆,有些是普通型——茶褐色,只要上油防水就行了;有些像上了釉,黑得发光;有些是女靴,高跟加红带子,漆得美极了。
再过去是马鞍商的摊位,马鞍和马具用彩带系着挂在木钉上。
接着是绳索制造商、鱼网商和筛子巡回小贩,以及那些载燕麦到处赶集的人、车轮匠和鞣皮匠等人的棚子。
另外一个地方,裁缝和皮毛商各摆出他们的货物,皮货用香料腌过,闻起来很刺鼻。冬天快到了,他们的顾客还不少哩。
再下来是帆布屋顶下摆着一排排桌子,展示大卷大卷的赤褐色腊肠,粗得像系船索似的;还有一桶桶黄油、棕色的烟熏猪肋肉、整半只肥肥的咸猪肉和几十根火腿,堆了好多好多层;另外几家摊子上钩着整只阉猪,完全展开来,张着嘴巴,一直淌血,野狗围在四周,得挥手去赶。
屠夫隔壁是烘烤业的弟兄。厚厚的茅草上、篷车上、桌上和篓子里,凡是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摆着大堆大堆的面包,一个个有小车轮那么大。还有蛋糕,外层涂着黄澄澄的蛋黄;还有大大小小的卷饼。
玩具摊也不少。形状像各种野兽、军人和心脏——还有古怪的图形,谁也看不出是什么。另外几家摊子摆着历书、祈祷书、强盗和蛮勇探险家的故事;有些摊位可以买到便宜的哨子、口琴、泥土塑的鸟禽和类似的乐器,摆摊的“犹太流氓”吵得叫人受不了。鸟声啾啾,喇叭嘟嘟响,口哨拉着长长的尖音,小铜鼓不时凑热闹,叮叮咚咚,喧闹声简直能把人的脑袋给胀裂。
市场中央的大树下,铜匠、锡匠和陶器商另成一个圈子。锅、盆、小瓦壶和粥碗太多了,要穿过去还真不简单哩。再过去有几位小木匠在那儿,展览些漆花的床柱、五斗柜、衣橱、一排排的架子和餐桌。
每一个地方——车上也好,墙边也好,阴沟也好,总之,只要找得到空间——就有女人坐着:摆出一串串或一篮篮洋葱,自制的布料和裙子;蛋、乳酪、蘑菇、长方形用麻布包里的小块奶油。有人卖马铃薯,有人卖两只鹅,或者已经拔毛拉长的鸡鸭;另外有人卖梳好的亚麻纤维,或者一束束纺好的亚麻线。每个人坐在货品旁边,高高兴兴和邻居闲聊,市集上大家习惯如此。买主出现时,她们沉默、庄重、优哉游哉和他打交道,固守正经的农人作风;不像那些犹太人,吵架、尖叫、互相推挤,活像发疯似的。
在货车和棚子间,处处有铁皮炉子冒出炊烟。他们在这儿卖热茶。另外有人卖吃的东西:炸香肠啦,卷心菜啦,酸味甜菜汤和煮马铃薯等等。
每个地方“化缘叟”都聚了一大群:瞎的、跛的、哑的都有,缺手的,缺腿的,跟各地的村庄游乐会一模一样。他们用手上拿着袖珍提琴演奏圣乐,或者唱圣歌,叮叮当当摇动木碗里的钱。他们由墙边,由车阵里,由泥浆泛滥的街道涌上来,怯生生乞讨,要一点小钱或实物。
波瑞纳盯着这些场面,不时赞叹几声,并跟遇见的熟人交谈。最后他来到寺院另一边的猪市场:那是一大块沙地,零零落落点缀着儿栋房屋。寺院花园墙边有许多大橡树,枝丫伸过墙头,仍长满枯叶,那儿聚了不少人车,还有许多赶到市集来卖的毛猪。
他很快就看到汉卡和幼姿卡,她们站在圈子外头。
“你们卖掉没有呢?”
“噢,屠夫已经来为母猪还过价了,但是他们出的价码太低。”
“猪价高不高?”
“高?才不呢。送来这么多,买主太少了。”
“有没有丽卜卡来的?”
“克伦巴家人带了几头猪仔,多明尼克大妈的儿子西蒙也带了一头。”
“好,尽快卖,你们可以参观市集。”
“我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母猪他们出多少钱?”
“三十卢布的纸币。他们说它营养不好,骨头大,上面没有脂肪。”
“真是天大的谎话!它的肥油有四根指头那么厚!”他摸摸母猪的背部和两肋说。
他又说:“小猪仔两侧不肥,但是它的大腿和臀部油很厚。”猪仔在湿湿的沙地上打滚,半埋在沙堆内,他去赶它出来。
“三十五卢布就卖了。我去看看安提克,马上回来找你们——你们想不想吃东西?”
“我们的面包已经吃完了。”
“我另外给你们买点香肠。不过,猪仔要卖个好价钱。”
“爹,你不想给我买今年春天你答应过的围巾吗?”
波瑞纳一手伸进怀中,但是他好像起了什么念头,突然停住,又把手伸出来摆一摆说:
“会买给你的,幼姿卡。”
他立刻走开,因为他在车阵中瞥见雅歌娜的脸蛋儿,但是他还没走到她面前,她已经不见了,到处找不着。于是他去找安提克,不简单,猪市到大广场之间的街道挤满了货车,一辆接一辆,好几辆并头摆,人要过去,得非常小心,克服许多障碍。
幸好他马上看见他坐在几包小麦上,用皮鞭轻轻打犹太人的家禽,它们跑到马儿吃的粮包附近,而他正气呼呼答复讨价还价的客人。
“我说七卢布就是七卢布。”
“我出六卢布半,小麦损坏了。”
“你这下流狗!我一拳打中你的丑脸,你的脸也会坏,但是我的小麦好得很。”
“也许吧,可惜湿湿的……我要用斗量,而且以六卢布五兹洛蒂的价钱买。”
“不。称重量,七卢布——我已经说了。”
“我的好农夫,何必生气呢?无论买不买,人总要试着讨价还价呀。”
“你若觉得好玩,就还价吧。”他不再理犹太人,任他们一袋袋打开,检查小麦。
“安提克,我正要去找代书。我一会儿就回来。”
“什么?你要告贵族领地的人?”
“你以为我受了冤屈不愤慨?”
“只要逮住森林管理员,将他绑在松树干上,打得他脊骨咔咔响——你的公道就讨回来了!”
“是啊,好好惩罚他,不过贵族领地的人得承担一份。”他用冷酷的口吻说。
“给我一兹洛蒂。”
“干什么?”
“喝杯滔,吃点东西。”
“老是探你爹的腰包!你自己没有钱吗?”
安提克很生气,转过身背对他爸爸,嘲笑般吹吹口哨。老头子虽然不情愿,还是拿出一兹洛蒂给他。
“好,把你的血铸成钱,散给大家!”他一面思索,一面挤向拐角处的一间大酒店,有很多客人在那里吃喝。代书住在庭院的一个小房间里。他只穿衬衫,没有梳洗,不修边幅,口衔一支雪茄,坐在窗口附近的桌前——屋角的床垫躺着一个女人,身上盖件大衣。
“坐下,好乡亲!”他将几件衣服从椅子甩到地下,请波瑞纳坐那把椅子,波瑞纳立即详细向他说明整个案情。
“没问题,你一定会获得有利的判决!什么!母牛死掉,牛童又被吓病了!我们一定会赢!”他搓搓双手,在桌子上四顾找纸头。
“但是牛童好好的。”
“他还是很可能生病——森林管理员打了他?”
“不是,是邻居的牛郎。”
“可惜,若是那样,对我们更有利。不过,我仃J把它写成牛死掉,牛童又吓病了。让贵族领地的人赔!”
“当然。我只是要讨个公道。”
“我马上拟好你的讼状。法兰卡,你这懒骨头!”他大声叫唤,并用力踢床垫上的女人,她抬起乱蓬蓬的脑袋。“给我们拿点伏特加洒和吃的东西来!”
“古特,我连一科培都没有,你知道他们不肯赊东西给我们。”她咕哝着,由乱糟糟的卧榻爬起来,打呵欠和伸懒腰。她是大块头的女人,面孔像醉汉,瘀伤浮肿,声音却细得像婴儿。
代书开始工作,笔尖刷刷刮着纸头。波瑞纳冷眼旁观,他抽一口雪茄,把烟圈吐在波瑞纳脸上,不时停下来擦那双长了黑斑的手,将憔悴的粉刺脸转向法兰卡。他留了黑色的大胡须,前齿断裂,嘴唇发青。
讼状很快就拟好了。要一卢布,外加一卢布的印花钱。他答应递送到法庭,再收三卢布。
波瑞纳满口答应这笔费用,确信贵族领地那边会出钱,外加一大笔赔偿金。
临走前他说:“世间一定有公道!”
“社区法庭若赢不了,我们试试合议庭,再不赢就告到区域法庭,然后到审判会,我决不放弃。”
他执拗地说:“我何必放弃我的权利?放给谁?给贵族领地的人,拥有无数林地和田地的人?不!”
他走进市场,心里满怀这些念头。但是他经过制帽商的摊位前,正好碰见雅歌娜。
她站在那儿,头上戴一顶深蓝色的帽子,正在谈另外一顶的价钱。
“你瞧,马西亚斯!这个‘黄胚’要我相信这是上好的便帽,他一定在撒谎。”
“挺好的帽子。是不是买给安德鲁的?”
“是,西蒙的已经买了。”
“他戴不嫌小吗?”
“他的头跟我一样大。”
“你可以当一个讨人喜欢的马童!”
“啊!可不是吗?”她用轻快的口吻说,并将帽子歪戴在头上。
“我立即雇用你!”
“只是我的条件高得离谱啊。”她笑了!
“对某些人来说,也许会,对我则不然。”
“但是我不到田地干活儿。”
他低声说:“我替你干,雅歌娜!”他的目光太热情,她慌忙向后缩,没有还价就付了买帽子的钱。
“你们的母牛卖掉没有?”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此时他已经冷静多了,压下刚才烈酒般冲上脑门的情绪。
“是的,他们买去给耶佐夫的神父。娘跟风琴师走了,他要去雇一名长工。”
“好,那我们一起去喝点甜伏特加酒。”
“你说什么?”
“你觉得冷,雅歌娜。喝酒能让你暖和些。”
“跟你去喝酒?……我能去什么地方?”
“那么,雅歌娜,我带一点来,我们在这儿一起喝。”
“上帝酬赏你的好心,不过我得找我娘。”
“雅歌娜,我帮你找她。”他低声耳语,然后走在前面,用力为她挤出一条路,使她轻轻松松穿过人群。但是,他们来到亚麻衣物棚子前面时,她的步伐减慢了,不久便完全停下来,望着眼前的各式货品,眼睛闪闪发亮。
“噢,好华丽的东西!主啊,亲爱的主啊!”她轻声呢喃,停在缎带前面,缎带挂在她头顶,迎风摇曳,像活动和燃烧的彩虹。
“雅歌娜,选一条你最喜欢的!”
“噢,那条绣花的黄缎带可能要一卢布,甚至十兹洛蒂!”
“这个你别担心,尽管拿。”
但是雅歌娜——真的很遗憾,而且费了很大的努力——放开那条缎带,走到下一个摊子。波瑞纳落在身后,过了一会儿才跟上来。
现在她的目光转向围巾、胸衣的材料和短袄。
“噢,主啊,噢,主啊,好漂亮的东西!”她低声呢喃,简直为其中的魅力而倾倒,不止一次将战栗的双手伸进绿缎子或红缎子的褶纹中,泪眼迷蒙,芳心喜滋滋乱跳。
那些围巾是多好的头饰啊!绣满绿花的大红绸,或者全部金色,再不然就是深蓝色,像雨后的天空!还有最精致的变幻摇光五彩,纯得像夕阳中发亮的水面,轻得像游丝!……不,她忍不住,她得试戴在头上,照一照犹太女人伸给她的镜子。
是的,跟她相配极了。像灿烂的光轮罩着她浅黄色的金丝,把她的深蓝色眸子衬得好亮好亮,在漂亮的脸蛋中呈紫罗兰色。路人都回头看她,她俏丽极了,浑身充满青春和健康的光彩!
“是不是哪一位大地主的干金乔装出门?”他们窃窃私语。
她端详围巾好一会儿,然后深深叹一口气,解下来,开始谈价钱,并不打算买,不可能——只是多欣赏一下它的美姿罢了。
不过,她的热劲儿很快就冷下来。犹太女人出价五卢布!连波瑞纳都劝她打消念头。来到珠子摊位前,他们又停下不走了。好多串珠啊!看起来真美!整座摊位仿佛撒满了宝石——多明亮,多耀眼!要偏开视线,不看那些黄澄澄的琥珀珠子,实在太难了,它们简直像甜葡萄干做的。还有珊瑚珠子,宛如用线串成的血滴,白色的珍珠大得像榛果,另外还有银珠和金珠!
雅歌娜试了不止一串,选择最美的货色。最后她瞥见一串很可爱的珊瑚串珠,挂在脖子上绕四圈,转向老头子说:
“我戴合不合适?告诉我真话。”
“美极了,雅歌娜——但是珊瑚珠子我不稀罕。我家的五斗柜里有一条八圈的项链。是我太太留下来的。每一粒珠子都像巨型的豌豆那么大。”他故意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对她说。
“不是我的,跟我有什么相干?”她把串珠扔回去,匆匆走开,很不高兴。
“雅歌娜,我们坐一会儿。”
“我得去找我娘。”
“别担心她会撇下你走掉。”
他们并坐在一辆篷车的车杠上。
波瑞纳环顾市场说:“这是一场大市集。”
“规模不小。”她说着用悲哀的眼神看看他们撇下的摊位,深深叹一口气。停顿半晌,然后设法抖掉她的悲哀说:
“啊,对大地主实在太好了!我会看见佛拉庄大地主的女儿和别的闺秀、夫人们买好多东西,由男仆扛着走,每一次市集她们都这样!”
“‘常逛市集的人会耗掉一切财产。’”波瑞纳说。
“这句格言不适合用在他们身上。”
“只要他们能向犹太人借到钱,这句话就不适用。”他的口气很刻薄,雅歌娜盯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转过眼睛不看她,低声问道:“佛依特克的儿子麦克曾经派代表向你求婚,不是吗?”
“他们来了又走了。大傻瓜,居然向我求婚!”
这时候波瑞纳匆匆站起来,由怀里掏出一条围巾,以及纸包里的另外一样东西。
“拿着,雅歌娜,我得去找安提克。”
听到这个名字,她眼睛一亮。“他到市集来了?”
“是的,在那条巷子卖谷物——收下吧,雅歌娜,这是送给你的。”他看她用困惑的眼神盯着围巾,就说。
“你要送给我?我——真的?噢,好漂亮!”她打开纸包。里面正是她刚才深深中意的缎带。她惊呼道:“你不是开玩笑吧?为什么要送我这些?很贵,围巾又是纯丝的。”
“收下,雅歌娜,收下,全是买给你的。有农夫到你家敬酒,别回敬他。何必着急呢?喏,我得走了。”
“这些东西都是我的?你是说真话?”
“我骗你干什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她打开围巾,又再度打开纸包里的缎带。
“上帝与你同在,雅歌娜!”
“我真感谢你,马西亚斯!”
他离她而去。雅歌娜三度解开纸包里的东西,痴痴望着它们。然后她将两者包在一块儿,想追上去还给他,她怎么能接受陌生人的礼物呢?但是他已走得无影无踪。于是她慢慢往前走,去找她母亲,喜滋滋偷摸怀里的小包。她满心快喜,脸蛋儿嫣红,笑起来一口白齿亮晶晶的。
“雅歌娜!请你帮助。一个可怜的人。你们家的人很好,是真正的基督徒!我会为你死去的亲人念‘万福玛丽亚’……噢,雅歌娜!”
雅歌娜回到现实,看看是谁在说话,结果发现爱嘉莎坐在寺院墙边的一束茅草上,该处的泥沼有膝盖那么深。
她站定了,由衣袋里掏出几枚铜币,爱嘉莎碰见同村的人,非常高兴,忙向她打听丽卜卡村的近况。
“马铃薯都采收了?”
“全部采收完毕。”
“克伦巴家有什么新闻?”
“什么,他们赶你出门讨饭……你还关心他们?”
“赶我出门?没有,是我自己走的,事实上有这个必要。我关心他们,因为他们是我的亲戚。”
“你现在做什么?”
“由教堂走到教堂,村庄走到村庄,市集走到市集。大概是祈祷灵验了吧,到处有好人给我地方睡,给我东西吃,有时候还给我一两个铜板。大家真好——他们不让可怜的人挨饿,真的!”她突然住口,稍微犹豫说:“你知道克伦巴一家人是不是都很健康?”
“是啊。你呢?”
“噢,我的身体没什么好夸耀的。老是胸口痛,着凉的时候会吐热血。我活不长了。不——只要我能熬到春天,我要回到村子里,死在乡亲群中。我对天主没有别的要求……没有别的要求。”
“为我爹的亡魂祈祷吧!”雅歌娜低声说,并塞了几枚铜币给她。
“这些钱足够为炼狱的一切圣魂祈祷了——我老是为我认识的生者和死者祈祷——但是……雅歌娜!他们没派人带伏特加酒上你家求婚?”
“有。”
“你不肯回敬任何一个人?”
她约略回答说:“小肯。上帝与你同在,明年春天来看我们。”她远远瞥见她母亲和风琴师在一起,就走过去找她。
波瑞纳慢吞吞回去找安提克,一方面是人很挤,一方面是雅歌娜萦绕在他心头。但是,他还没找到儿子,铁匠女婿先迎上来,他们互相打招呼,并肩没说话。最后铁匠以不太和善的口吻说:“你跟不跟我了结?”波瑞纳立即起而反抗。
“了结什么?要跟我讲话可以在丽卜卡村讲。”
“三年来我一直干等。大家劝我提起诉讼……不过……”
“去呀,我介绍你找一位代书。是的,付一卢布,要他替你拟一份讼状!”
铁匠用温和的口吻继续说:“……但是我想,最好能和和睦睦取得谅解。”
“对。‘以和睦的方法得到武力得不到的东西!’”
“你说得有理。”
“不管用哪一种方法,你都达不到目标。”
“我常告诉我太太说,爹喜欢公道。”
“人人都希望公道……站在他那一边。我无所谓,因为我不亏欠什么。”听了这些硬话,铁匠知道原先的策略不会有结果,就改变方针。宛如他们没有吵过架似的,他平平静静地说:
“请我喝杯酒吧?我想喝一杯。”
“当然,亲爱的女婿,就算你要喝一公升都没有问题。”语含嘲笑,但是他们一起走进拐角的酒店。他们看见安布罗斯在那儿,不喝酒,却绷着脸伤心。
安布罗斯预言:“我觉得骨头痛,天气恐怕会变坏。”
他们喝了两巡,但是没说话,暗暗气对方。
安布罗斯说:“你们喝伏特加酒,活像人家送葬似的。”他们不请他,他不太高兴,那天早晨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我们怎么能谈话?岳父今天卖了好多东西,他一定在盘算要把现金借给谁生利息呢。”
安布罗斯嚷道:“马西亚斯,马西亚斯,我跟你说天主……”
“我名叫马西亚斯——有些人可以叫,你可不行,你这冒失鬼!瞧瞧他,‘阉猪想和看猪郎称兄道弟’呢!”
铁匠已经喝了两杯烈酒,想吵一架。他压低嗓门说:
“岳父,再告诉我一次,你肯不肯答应我的要求?”
“你听过我的答复啦。我不可能把土地带进坟墓,但是我活着一天,就不放弃半亩田地。我不想靠你们过活,我还想在世间过一两年好日子。”
“那就付我现金!”
“我说完了。你听见没有?”
安布罗斯说:“他正在物色第三位太太。儿女对他算得了什么?”
“很可能,真的!”
波瑞纳插嘴说:“我若想结婚,自会结婚。你反对吗?”
“反对?不,但是……”
“我若高兴,就派人去求婚——是的,最迟不超过明天!”
“去呀。我有什么好反对的?让我分红白花的肉,我甚至会尽量帮你的忙。你是讲理人,一定知道怎么样对自己最好。我对我太太说过好多次:你需要一个女人理家。”
“麦克!你真的这么说?”
“我如果没说,让我不忏悔受赦就死掉!是的,我确实这么说。全村每一个人要求我,我都给他忠告,我难道不晓得什么事情对你有好处?”
“你这流氓,你像吉普赛人,撒谎!不过你明天来,可以分到牛肉……向我要东西,我会给,若是主张权利,你就只能挨一顿好打——甚至更厉害。”
他们继续喝酒,现在由铁匠请波瑞纳,邀安布罗斯过来一起喝。他乐意参加,说了不少热热闹闹的故事和笑话,他们马上笑开了。
翁婿两人和和气气分手。但是谁都不信任对方——都觉得对方像玻璃板一样透明,像额头上有星星的马儿一样好判断。
安布罗斯留下来,指望有长舌公和熟人请他喝一滴酒。俗语说:“饿犬连苍蝇都肯抓哩。”
市集渐近尾声。
中午太阳出来一会儿,像挥舞的明镜闪光照耀着世界。接着又躲进云端。黄昏还没到,处处都暗蒙蒙的。大块大块的蒸气滚下来,几乎碰到屋顶,细雨蒙蒙,仿佛由筛子滤过似的……于是人们匆匆把车子开走,急着在天黑和下大雨之前赶回家。
薄暮降临了,迅速,阴沉,湿漉漉的,城里又恢复了空虚和寂静。
只有各处的墙边有几位“化缘叟”在呻吟,酒店里狂欢和吵架的声音很大。
波瑞纳和家人驾车离去,已经是傍晚了。他们带来的东西都销售一空,买了许多物品,充分享受市集的热闹。安提克用力打马儿,车子猛冲过泥滩。他觉得有几分寒意,而且他们都喝了不少酒。老头子虽然吝啬,随时为一葛罗兹的小钱大惊小怪,那天倒请他们大吃大喝,说话和和气气,他们都很惊讶。
他们来到森林,天色全黑了——黑得什么都看不见。雨继续下着,雨滴愈来愈大。沿路听见咔哒咔哒的车轮声,醉汉吵闹的唱歌声,以及某人在泥地拖着脚步的咕唧声。
但是,白杨路的树木沙沙摇晃,仿佛冷得发抖,安布罗斯醉得很厉害,在路中央由这一侧晃到另一侧,蹒蹒跚跚向前走,一会儿绊到树干,一会儿跌入泥滩,但是他很快就爬起来继续走,照例吵吵闹闹大声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