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开始下大雨了。市集过后,万物都浸在灰浊的微光中,放眼只见森林和小村子模糊的外形,仿佛在一片湿帆布上。
秋雨突然来袭,冷冰冰,尖锐刺骨,永远下不完。
大雨宛如灰色的天灾,不停地打在地面上,浸透了每一棵树的脊髓,害得每一片小草战栗,仿佛剧痛难当。
在厚厚的乌云和狰狞的灰雨下不时露出一片片田野,乌黑、扁平、潮湿,要不然就闪出一条条夹杂着泡沫的水光,由田畦流下来,再不就是路边的树木耸立在跟前,黑黝黝,光秃秃,树枝淌着水,连树心都湿透了,正抖掉最后几片烂叶,拼命挣扎,活像猎犬猛拉皮带想逃走。
荒无人烟的道路如今化为无止尽的脏泥沼。
短暂、悲哀、没有阳光的白昼拖拖拉拉过去。夜晚来临了,萧瑟又沉闷,伴着无休止的单调的雨声。
田地沉默,小村喑哑,森林静悄悄的。房屋暗蒙蒙的,没有什么颜色,似乎和大地、围墙与光秃秃、呻吟摇晃着的满园果树融为一体了。
青灰的旋涡雨笼罩大地,剥夺了它的一切光彩,浇灭了它的色泽,让天地朦胧无光。一切都乱纷纷,恍如梦境。悲哀由肥沃的田地,由瘫痪的树林,由死寂的荒原升起,像密云飘来飘去,徘徊在忧郁的十字路口,徘徊在荒径上凄凉的十字架底下,那边的树木有时候仿佛吓得打哆嗦,仿佛苦闷得哀哀哭泣。悲哀茫茫然瞪着每一个废弃的鸟窝,每一间倒塌的民宅,爬到墓地围着无主的孤坟和腐坏的十字架打转,笼罩着全乡。
雨丝绵绵不断。不过,大雨突然降临,全丽卜卡村都笼罩在水雾里,放眼看去,只偶尔看得见暗暗的茅顶、潮湿的石篱、在烟囱上空盘旋和果园上空飘浮的黑烟。
村子里无声无息,只听见某些谷仓有人在打谷。但是数目小多,大家都到卷心菜园去了。泥泞的道路没有人走。房屋四周也没有人。就算有人像雾中的幽魂偶尔露面一下,也马上就消失了,雨雾中传来木鞋咕唧踩过泥地的声音。不时有板车载满卷心菜慢慢走出泥煤田,将走来走去抢落叶的白鹅赶走。
塘水在狭岸间挣扎。水位不断升高,还没淹到波瑞纳家这一头的低洼道路,先涨到围墙边,在屋墙前面哗啦哗啦直冒泡。
村人都出去了,忙着砍卷心菜运回家。卷心菜到处都是,打谷场、过道、房间,甚至屋檐下——堆着数以百计的蓝青色菜球。
他们尽快赶工,因为雨下个不停,道路眼看要变成泥坑,无法通行了。
那天他们在砍收多明尼克大妈的菜园。
雅歌娜和西蒙从大清早一直杲存那边,安德鲁在家修屋顶。
黄昏快要到了,老太婆一次又一次出来,望着磨坊的方向,聆听他们回来的声音。
但是磨坊那一头的低洼菜园里,活儿还干得正起劲呢。草地上弥漫着一股浓雾。有些地方,大阴沟涨满灰浊的流水。种卷心菜的隆起地面这儿一块青,那儿一块红。四周有女人的红裙子模模糊糊晃着,她们正在堆积新砍的卷心菜。
雾蒙蒙的远方,在矮林间冒着泡奔流的河水附近,有好多堆暗棕色的泥煤块耸起。车子都停在那边,因为土质泥泞,无法驶近来,每一包袱的卷心菜都得扛在背上送过去。
有些菜园已砍收好了,大家纷纷走回家,他们的声音由雾里传来,沿着一块地一块地移动,愈来愈大声。
雅歌娜刚砍完,她累得半死,肚子又饿,浑身都湿透了。连木鞋都在淌水,因为鞋身陷在暗褐色的泥地中,深度超过足踝,她得频频脱下来,把水倒掉。
她筋疲力尽地嚷道:“西蒙!快一点!我四肢都麻痹了!”但是,她看哥哥扛不动大包袱,一把抢过来,扛在背上,背到货车边。
“你这么大的男子汉——腰力却像产后的妇人!”她将卷心菜倒进车底的草堆,语含不屑。
西蒙很难为情,咕哝和低吼几句,抓抓头,套上马匹。
“快,西蒙。”她迅速将一大包一大包的菜球扛到车上。
夜幕降临了,阴影更深,雨下得更大,叮叮咚咚落在软泥地和阴沟里,声音活像掷谷粒似的。
她对波瑞纳家的女儿大声说:“幼姿卡!你们今天的活儿干完没有?”幼姿卡正跟汉卡及库巴忙着砍收。
“好了,我们要收工了。该回家啦。天气真可怕,我浑身湿淋淋的。你们是不是也要走了?”
“是。天色马上就黑了,到时候会看不见路的。剩下的得留到明天——噢,你们的卷心菜真棒!”她探头看他们那边,瞥见浓雾里的一堆堆菜球。
“你们的也不错嘛,你们的芜菁比我们大多了。”
“啊,是用神父从华沙带来的新种子栽植的。”
“雅歌娜!”是幼姿卡的声音,又从浓雾中呼唤她——“你知不知道约瑟夫的儿子瓦勒明天要派人去向玛丽·波西奥特克求婚?”
“什么,那个小女孩?她乍F纪不是太轻了吗?我记得她去年还在看牛嘛。”
“已经到可以出嫁的年龄了。何况她有好多亩地,小伙子都急着要娶她。”
“幼姿卡,你也一样,再过不久他们会急着娶你。”
雅固丝坦卡从另外一块地大嚷:“除非你爹再娶。”
汉卡用惊惶的口气说:“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娘是春天才死的。”
“对男人有什么区别呢?男人都像公猪。不管吃得多饱,总想把嘴巴伸进新食槽。嗬!嗬!一个女人尸骨未寒,不,甚至还没死,她丈夫就在追别人了——他们都是狗,全都一样。席科拉如何?第一个太太才下葬三星期,他就娶了第二个。”
“不错,但是前妻留下五个小孩。”
“你说得不错。可是只有傻瓜相信他再娶是为孩子们。是为他自己!他乐于找个人分享羽绒被。”
幼姿卡以有力的口吻说:“但是我们不让爹再娶。决不答应!”
“你真是傻娃娃!田地是你爹的,决断力也在他。”
“但是他也该考虑儿女,他们有他们的权利。”汉卡答辩说。
“宁愿跳入深渊,不能挡别人的车道。”雅固丝坦卡喃喃地说。
雅歌娜没插嘴,一面扛卷心菜,一面暗自微笑。她想起市集那天的情景。
车子装满后,西蒙向大路开。
“愿上帝与你们同在!”这时候雅歌娜对邻居大声说。
“也与你同在!我们马上来……雅歌娜,请你到我们家来择菜叶,好不好?”
“告诉我时间,我会去的。”
“男孩子们下星期天在克伦巴家安排了音乐节目,你知道吗?”
“我知道,幼姿卡,我知道。”
汉卡说:“你若碰见安提克,拜托叫他快一点儿。我们在等他。”
“好。”
她跑去追车子,因为西蒙已经发动了,正在诅咒马儿,车子在泥煤田的软浆里,泥泞高过车轴,他们俩只得拼命帮马儿捱过最难走的泥坑。
两个人都没说话。路上到处有深坑,西蒙牵着马,尽量避免翻车。雅歌娜在后面用肩膀顶着车子,心里则盘算到波瑞纳家择菜叶要穿什么衣服。
天色好黑,马匹若隐若现。雨势小了一点,但是浓雾又大又潮湿,寒风在头顶呼啸,拍打着他们现在正要爬的堤岸边的树木。
这是一处险坡,地面又陡又滑。
“车子太满了,一匹马拉不动!”路堤上有个人说。
“是你,安提克?”
“不错。”
“那就快一点,汉卡正在等你呢——不过先拉我们一把。”
“待会儿,我得先下来——天色太黑,什么都看不见。”
他们很快就爬上路堤,新来的帮手推得很用力,马儿立刻上坡,到顶端才停住。
她说:“诚心诚意谢谢你。老天!你真壮!”
她伸出纤手和他握别。
彼此默默不说话。车子在他们前面走,他们并肩步行,找不到话说,两个人都出奇激动。
“你是不是要回去?”她低声问他。
“雅歌娜,我只陪你走到磨坊的附近,那边有个大坑。”
“很暗,是吗?”她说。
“你是不是害怕,雅歌娜?”他喃喃贴近来。
“我何必怕呢?”
他们又闷声不响了,肩并着肩,身子紧挨着。
“你的眼睛好亮!……像狼眼。”
“星期天你要不要到克伦巴家来听音乐?”
“我娘肯让我去吗?”
“来嘛,雅歌娜,来嘛!”他用窒息般的沙哑嗓门哀求她。
“这是你的愿望?”她盯着他的眼睛,柔声问道。
“咦,主啊!是我由佛拉庄请来提琴手,完全为了你,为了你,我才求克伦巴让我们用他的房屋。”他低声说话,面孔离她很近,呼吸又急,她后退一点儿,激动得全身发抖。
“现在走吧!他们在等你——有人会看到我们——快走,”
“到时候你来不来?”
“我会的——我会的。”她说着,回头目送他走开。但是浓雾吞噬了他的形影,她只听见他的脚步声咕唧穿过烂泥地。
接着她全身抖得几乎控制不住。一阵凛冽的疾风穿透她的心脏和脑子。她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眼睛充满烈焰,气都喘不过来,她压不平猛烈的心跳。她本能地伸出手臂,仿佛要去抱什么人,然后全身发僵,打哆嗦打得好厉害,差一点儿大叫大嚷。她追上板车,抓牢车背,使出不必要的大力气在前推。车子吱嘎响,歪向一边,好几棵卷心菜掉进泥滩里。但是她眼前还浮现那张脸,啊,还有那双眼睛,好亮好亮,充满热情的渴望!
她失神地想:“他不是人,他是旋风,这种人全世界可找得到第二个?”
他们经过磨坊,流水在水车和水门下哗哗响,她恢复了神志,由于水位高,水门被冲开了,河水闹哄哄滚下来,分裂成一股股酵母般的泡沫,在宽河面造成长长的白水脉。
路边的磨坊主家灯火已经点上了,放在桌子上,隔着窗帘可以看见火光。
“他们真有灯盏哩,跟神父或贵族领地的房子一样!”
西蒙说:“他们不是阔人吗?他们的田地比波瑞纳还要多,钱都放出去生利息。他们替我们磨小麦,狠狠欺诈我们!”
“他们的生活像大地主。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很不错…他们在屋内大摇大摆,懒洋洋靠坐着沙发,吃精美的食物,叫别人替他们干活儿。”他妹妹也这么想,却不觉得羡慕,也不理西蒙说些什么,他通常不爱说话,如今一直发表这方面的意见。
他们终于到家了。明亮又温暖的木屋里,一堆火在炉子上熊熊燃烧。安德鲁正在削马铃薯,老母亲在弄晚饭。
火边坐着一个白发如霜的老人。
“雅歌娜,工作都完成了?”
“只剩三包袱的数量还没砍。”
她进内室去换衣服,马上走出来,准备好晚餐用的东西,同时好奇地观察老头子,他不声不响坐着,眼睛凝视火光,嘴唇不停嚅动,念珠一粒一粒滑过指尖。大家坐下来用餐时,老太婆为他摆了一只汤匙,请他一起吃。
他回答说:“你们跟上帝同享吧,我要走了。但是改天我会回来看看,说不定在丽卜卡村逗留久一点。”
他跪在屋子中央,向圣像弯身行礼,画了一个十字走出门。
“他是谁?”
“一个品德高尚的香客。他参拜耶稣的坟墓回来。我认识他好多年了。他来过不止一次,从很远的地方带圣物来给我……大约三年前……”
这时候安布罗斯走进来,打断了她的话,他照例寒暄问好,然后坐在火炉边。
“好冷好湿,连我的木腿都麻麻的!”
多明尼克大妈咕哝道:“这种天气,又是晚上,何必出来乱跑呢?你还不如留在家里祷告。”
“我在家无聊嘛,所以出来看看一两位姑娘,雅歌娜,我头一个就来看你!”
“惟一适合你找的姑娘,名叫死神。”
“噢,她呀!她把我给忘了,她宁愿跟年轻人跳舞。”
“你是指谁呀?”多明尼克大妈问道。
“神父刚刚带临终的圣餐过桥去看巴特克。”
“咦,市集上我看到他,他还好好的!”
“他被女婿狠狠殴打,肝脏裂开了。”
“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事情?”
“当然是为田地嘛。六个月来他们一直不和睦,今天中午才解决这个问题。”
雅歌娜叫道:“咦,天主难道不审判这种凶杀犯?”
“审判终有一天会到来。”她母亲抬眼看圣像,厉声说。
“是的,可惜死者不会复生。”安布罗斯呢喃道。
“坐吧,跟我们一起用餐。”
“这我不反对。我还可以吃一整盘——只怕盘子不够大。”
“你整天只会说笑和胡扯。”
“我在世上一无所有,我何必在乎呢!”
工作台上放了两盘食物——一盘是马铃薯,一盘是酸奶——他们围坐在台子四周,开始吃晚餐,照例从容又沉默,安德鲁负责补充,钵子随时满满的。只有安布罗斯不时说些好玩的话,他自己总是头一个笑出声。
“神父在不在家?”吃到最后,多明尼克大妈问他。
“这种天气不在家又在哪里?在,在家苦读书本,活像犹太人。”
“挺有学问的人!”
“而且为人真好!世界上最好的人。”雅歌娜附和道。
“啊,是的。他不妨事……会照顾自己,又不伤害别人。”
“安布罗斯,话不能这么说法!”
他们吃完了。雅歌娜跟母亲到壁炉前面安有卷线杆的地方,兄弟们照例收拾餐具,洗洗涮涮,把一切整理好。多明尼克大妈老是用铁腕支配儿子们,叫他们做女孩子的工作,免得雅歌娜的一只美手变粗。
安布罗斯点上烟斗,猛吹烟囱,用火钳去拨余烬,一面加柴火,一面偷偷看两个女人。他在思索某一件事,决定如何开口。
“我想你们家有一两个人来求过婚。”
“不止。”
“这很自然。雅歌娜美得像图画。神父说全村没有人比得上她。”
雅歌娜高兴得满面羞红。
老太婆说:“他这么说吗?愿天主赐他健康!我很早很早就存钱想做一场还愿弥撒——我马上要请他做一场。”
“有人想派代表向你求婚,但是他有点难为情。”
“是农场的帮工?”多明尼克大妈一面问,一面飞快转纺锤,它在地板四周乱动。
“是有家有业的男人。家世很好,不过是鳏夫。”
“什么,养别人的孩子?我不干。”
“别怕,雅歌娜,他们早就长大,不要人牵引了。”
“她年纪这么轻,何必嫁一个老头子?让她等年轻人来求婚。”
“噢,很多。小伙子多得很!身子挺得像箭杆,抽烟,在酒店跳舞,猛喝伏特加酒,随时留意有几亩田和一点钞票的姑娘。干农事却不行,中午才起床,下午用矮车载家畜的粪便,用锄头种地!”
“我不让我家的雅歌娜嫁这种人!”
“大家说你是我们之中最精明的人,果然不错。”
“反之——老头子不能给年轻的姑娘多少乐趣。”
“她可以找小伙子取乐——人数还不少哩。”
她用严厉的目光看他一眼。“年事这么高,还这么口没遮拦!”
双方停顿了半晌。
“他是可敬的长者,不贪别人的钱。”
“不,不!那样只会产生罪恶!”
“嗯,不过,他会立一份婚后遗产协约。”他现在一本正经说话,把烟斗灰敲出来。
对方的答复犹豫不决。
“雅歌娜自己的财产够多了。”
“他付出的一定比接受的多——一定更多。”
“你说什么?”
“说的都是我知道的事情。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幻想。我代表另外一个人来这儿。”
屋里又是一片沉默。老太婆花了很多时间才拉直线杆上纠缠不清的亚麻。然后,她沾湿左拇指和食指,抽出长长的纤维,右手让纺锤转动,像陀螺沿着地面飕飕拍打。
“且说,他能不能派朋友们带伏特加酒来找她?”
“他,谁呀?”
“你不知道?就是住在那边的人!”安布罗斯指一指池塘对岸波瑞纳家的灯光。
“他的家眷都长大了——他们会反对,何况他们有权利分财产。”
“但是,他自己的财产他随时可以安排!他是好人,是不平凡的农场主,信教又虔诚。而且很健壮!主啊,我看见这人用肩膀扛过一袋两蒲式耳以上的黑麦。除了鸽子奶,雅歌娜要什么都可以如愿。再者,安德鲁明年就要当新兵了。波瑞纳熟悉一切公务,知道该向谁请愿,也许能帮上大忙。”
“但是,雅歌娜,你的看法如何?”
“无所谓——你若叫我嫁给他,我就嫁给他。决定权在你不在我。”她低声说话,额头碰到卷线杆,同时用空洞的眼神望着火光,聆听柴火劈劈啪啪响。
“怎么?”安布罗斯起立说。
老太婆一字一句说出口:”叫他的朋友来吧。反正订婚还不等于结婚。”
安布罗斯在胸前画一个十字走出门,直接到波瑞纳家。
雅歌娜静静坐着,一动也不动。
“雅歌娜心肝,这件事你看怎么样?”
“没怎么样,对我没有差别。你若喜欢,我就嫁给波瑞纳。否则我就留在你身边……在你左右,我过得很舒服。”
她母亲继续纺纱,压低了嗓门说:
“心肝,我愿尽力为你求最好的归宿。不错,他年纪大,但是还很强壮很健康。何况,他会对你体贴,不像别的农夫那样。你将成为他家的女主人和首长。他立合约的时候,我会做个安排。让他留给我们的田地跟我们那块相接……只要有六英亩——想想看,雅歌娜!多六英亩!而且要记得:你得嫁人,非嫁人不可!全村的长舌公和长舌妇凭什么毁谤你?我们得宰只猪……”她突然打住,继续在心里盘算事情,雅歌娜只顾纺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她暗想,她在母亲家难道不幸福吗?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田地、合约、财产,不,甚至丈夫——她哪里放在心上?追她的男孩子还不够多吗?她若有心,可以叫他们同一天晚上都来向她求婚哩……她的主意慢慢拿定了,就像她纺的亚麻线一样——麻线只转往一个方向,她也决定了一件事情——母亲若喜欢这门亲事,她就嫁给波瑞纳吧——是的,她对他比别人有好感:他不是买缎带和围巾给她吗?真的,但是安提克或其他的人若拥有波瑞纳老头的资产,也同样会买给她的——不,不!让她母亲去挑吧,她的脑筋很会盘算这种事儿,雅歌娜自己则不行。
她望着窗口,窗外枯萎发黑的天竺牡丹被风吹动,正轻轻拍打着。不久她便忘了花儿,忘了一切,甚至忘了她自己,落入幸福的迟钝状态,与死寂的秋夜中大地的气息差不多。雅歌娜的灵魂甚至像大地——跟大地一样有梦境般混乱和不可知的深渊。它虽大,对自己的规模却浑然不觉;虽有力,却没有意志、心愿或渴望——没有精神,却是不朽的;她也像大地,任由每一道疾风吹扫,疾风抓她,攻击她,对她为所欲为,她都无所谓……同样的,春日来临时,温暖的太阳会叫醒她,使她生命洋溢,充满战栗的爱欲之火;她的灵魂像大地,将孕育生机——它不能不这么做;要生活和唱歌、统治、创造,并摧毁其创造品——它不能不这么做;它要生存——非生存不可!神圣的土地就是如此,雅歌娜的灵魂就是如此,与大地相似。
她这样坐了好久,一句话也不说,只有那双明眸像春天中午静止的水面,或者像星星发着亮光。
突然她由冥想中惊醒过来,有人开前门。原来是幼姿卡,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房间。
她抖掉木鞋上的水珠说:“雅歌娜,我们明天择菜叶,你来不来?”
“当然。”
“我们要在大房间做这项工作。现在安布罗斯陪爹坐在那儿,所以我乘机溜出来通知你。尤丽西亚、玛丽、怀特卡和波西奥特克家的另外几个女孩子都要参加。男孩子也会来。彼德答应要带小提琴来。”
“彼德?他是谁呀?”
“住在社区长家那一头的麦克的儿子嘛。马铃薯开始采收的时候,他由军中回来,说话的口音好奇怪,简直没有人听得懂他说什么。”
她嘁嘁喳喳聊了一会儿,就告辞回家。
屋里又陷入寂静。
雨滴啪哒啪哒地打在窗板上,像一把一把的泥沙扔过来。寒风怒吼,在花园嬉戏,不然就灌下烟囱,弄得炉床上燃烧的木头七零八落,浓烟一股股飘进房间。但是纺锤一直在地板上飕飕响。
漫长的黄昏就这样乏味地拖过去,雅歌娜的母亲开始用微弱发颤的嗓门唱道:
“愿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
雅歌娜和兄弟们接唱这首圣歌,声调高亢,栖息在走廊的鸡鸭都嘎嘎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