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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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睡着了,雅歌娜?”

“我怎么睡得着?天亮就醒了……想着我今天就要结婚。”

她低声说:“宝贝儿,你心里难过,是不是?”她内心夹杂着希望和恐惧。

“为什么?我离开你家,到自己家去,有什么好难过的?”

多明尼克大妈压下女儿这句话带给她的痛苦,一时没答腔。她起床仔细更衣,出门到马厩去叫两个儿子。两兄弟睡过了头,因为头一天晚上家里举行“解发宴”。现在天已经大亮了,罩着白霜的晨景使世界布满银色的光泽。

多明尼克大妈到走廊洗脸,静静地在屋里屋外走动,一再偷看雅歌娜,卧室还暗蒙蒙的,阴影下几乎看不清雅歌娜的面孔。

她喃喃地说:“躺着吧,宝贝儿,静静躺着!最后一次躺在你娘家。”母爱和悲伤多次在心底交战。她垂涎的东西现在得手了,但是她觉得很痛苦,不禁失去常态,坐在床上发呆。——波瑞纳……他心地好,会尊重她的女儿……雅歌娜跟了这个人,可以随心所欲,他眼里只有她!不。她怕的不是他,而是前妻的子女。啊,他为什么把安提克一家赶出门?现在他们会捣鬼报复。但是,他若不这么做呢?……安提克在雅歌娜身边,那还得了!一定会发生冒犯上苍的罪行——算了,现在也没办法啦。结婚预告已经发表!客人也请了,猪也杀了,遗产协定好好收在安全的地方……不,不,不!该来的事情总归要来的。多明尼克大妈在世期间,决不容许人家欺负她女儿——她作了最后的决定,就走出去骂儿子们偷懒。

回来后,她认为也该叫醒女儿,但是雅歌娜又睡着了,床上传出她安详匀整的呼吸声。母亲再度觉得焦虑和不安,仿佛老鹰的利爪正在撕她的心脏,尖声表示怀疑,预言家可怕的劫数不可避免。她跪在窗前,红红的眼睛盯着朝霞,用心祈祷了好久。接着站起来,充满力量,准备面对将来的任何命运。

“现在,雅歌娜心肝,起床吧,时间到了。伊娃马上来做菜,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呢!”

大姑娘抬起沉重的脑袋说:“天气好不好?”

“很晴朗,遍地都是亮晶晶的白霜。太阳马上出来了。”

雅歌娜在母亲协助下,很快就穿好衣服。母亲考虑了一会儿才说:

“我以前告诉你的话,现在再说一遍。波瑞纳是善良又和气的人,但是你得格外小心……别跟随便认识的人打交道,也别让村人再议论你。大家像野狗,喜欢咬人——你听到我的话没有,心肝?”

“是,我听到了。不过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我根本不会判断是非。”

“接受忠言没有坏处的——记住一点:千万别瞧不起波瑞纳,随时要对他温柔又恭敬。老头子比年轻人更在乎这些……谁敢说他不会把整个土地传给你?或者给你一大笔钱——亲自交到你手上?”

女儿不耐烦地插嘴说:“那些我不放在眼里。”

“因为你年轻,没有经验。看看四周:人类吵架、工作,想尽一切办法追求的是什么?咦,不是财产又是什么,全是为了财产!……主耶稣从来不让你吃苦受累——我劳碌一生,不为我的雅歌娜,又为谁着想——现在我会很孤单——非常孤单!”

“但是兄弟们不会离开你,他们永远留在你身边。”

“我从他们身上得到的乐趣等于零!”她流泪,擦擦眼睛又说:“你跟丈夫的儿女也得和睦相处。”

“幼姿卡是厚道的姑娘。乔治一时还不会退伍还乡。而——而……”

“当心铁匠!”

“咦,他跟马西亚斯交情好极了。”

“若是如此,一定有原因。你相信我的话——安提克一家最严重,他们不肯谈和……昨天神父想当和事佬,但是他们不接受。”

“噢,马西亚斯赶他们走,真坏!”雅歌娜突然气冲冲地说。

“什么——雅歌娜,你说什么?你知不知道安提克想收回我们的土地——咒骂你,还说了不堪转述的坏话?”

“安提克骂我?安提克?传话给你的人一定是撒谎……但愿他们的舌头整个断掉!”

“噢!你凭什么热烈袒护他?说!”母亲用威胁的表情喝问道。

“他们都跟他作对!我不是讨饭狗,谁丢面包给它,就对谁摇尾巴。他受了苛待,我知道!”

“你恨不得把遗产协议证书还给他,是不是?”

雅歌娜不再开口,一串热泪涌出眼眶,她奔进内室,闩上门,哭了好一会儿。

多明尼克大妈没有干涉她。如今这一幕又引起她满心的焦虑,但是她没有时间去想它。伊娃来了,小伙子懒懒散散跨进走廊,现在该做最后的准备和安排了。

太阳已升上天空,时光向前滚动。

头一夜下霜下得很大,路边的水洼和池塘岸都结了一层冰,泥沼也撑得住小群家畜和家禽的重量。

现在天气暖和些,只是背光处和树篱下仍有残霜。茅屋顶直淌透明的水珠,沼泽上空升起一圈圈烟状的水汽。

深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

但是,乌鸦在民舍四周盘桓,公鸡频频啼叫,表示天气快要转坏了。

今天是星期日,钟声还没有开始响,全村就像一箱等着群飞的蜜蜂。半数的村民打扮得漂漂亮亮,准备参观波瑞纳和雅歌娜的婚礼。

每一栋房子都乱纷纷闹嚷嚷的,人人都在准备,试戴装饰品啦,仔细更衣啦,很多扇敞开的窗户和房门传出愉快的人声。

多明尼克大妈家遵照喜庆日的常例,当然是热闹又嘈杂。

屋子重新粉刷过,老远就看得清清楚楚,并以绿树枝当饰物。头一天小伙子已经在茅顶和墙壁的每一处隙缝中插了松枝,围墙到门廊则插起枞木枝,香味宛如春天的树林。

屋里的布置确实很精美。

屋子的后厢平常用做储藏室,现在生起大火,磨坊主家的伊娃正在挪东西,由几位邻居和雅固丝坦卡帮忙。

前厢的家具都搬走了,屋里重新粉刷过,壁炉架罩上一大块蓝帐子。除了墙上的圣像,什么都不留,但是小伙子搬进几张粗凳和长桌,摆在房间各侧。天花板的椽因年久发黑,特别贴上雅歌娜亲手剪的纸图案。马西亚斯·波瑞纳买色纸给她,她剪了许多各色各样带穗子的圆圈,以及假花和形状各异的珍品——例如一条狗追小羊,主人拿棍子跟在后面,或者教堂的游行图,有神父、飞扬的旗帜和高举的圣像——还有许多奇迹,叫人记也记不了!全部造型都很美,容色雅丽,头一天晚上大家为雅歌娜解头发的时候,对这些图形赞不绝口。她还会剪很多别的东西——只要看过或想过的形象,她都做得出来。全丽卜卡村没有一栋屋子不挂几张她剪的图形。

她在另一个房间打扮,中途出来把剪好的另外一些图形贴在圣像下方的墙壁上,别的地方都贴不下了。

“雅歌娜!别再搞你那些花巧玩意儿好不好?民众渐渐聚拢,乐队要游行全村,新娘居然还在搞滑稽图案!”

她回答说:“时间多得很,时间多得很!”现在她不粘图案了,忙着在地板上撒松针,用细麻布铺桌子,跟兄弟们说几句话,或者在屋里闲逛,眺望屋外的风景。但是她觉得这些事情没什么乐趣,一点都没有。她要去跳舞,听乐队演奏,很喜欢音乐和舞蹈,如此而已。她的心灵像肃穆的秋日,明亮无云,却没有生命。若非各种事情提醒她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她说不定连这一点也忘了。头一天的“解发宴”上,波瑞纳交给她八串珊瑚珠子——都是前两任太太死前留下来的。如今摆在她的箱底,她甚至没戴上身。今天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她恨不得逃到某一个地方——到哪儿,她说不上来!每一件事都叫她恼火,母亲告诉她安提克的消息,她心里一直念念不忘。什么!他说她的坏话?她无法相信,不愿意相信;一想起来就流眼泪。不过,有可能……昨天她正在洗衣裳,他经过那儿,没向她这边看一眼,早上她跟波瑞纳去告解,安提克向他们走过来,突然转身,仿佛逃避一条野狗……算啦,他若想对她咆哮,就随他去吧,随他咆哮!

她对他渐渐感到不满和嫌恶。但是她突然想起那天到他父亲家择卷心菜,两个人一起回来的情景。回忆使她沉醉,她的心灵整个洛在火焰中,旧情浓浓复苏,简直叫人受不了。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坦白地对母亲说:

“我告诉你,我婚后不让人剪头发!”

“傻话!谁听过姑娘家婚后不剪头发的?”

“贵族领地和城里有人这样。”

“当然。是的,她们——她们留头发骗人,假装未婚的小姐。你何必创新,你?让贵族领地的姑娘尽量闹笑话,让她们像犹太女人,留着长发走来走去。她们是傻瓜,她们可以。但是你——你不是城里的废物,而是祖传的大地主儿女——你得照我们农夫的规矩行事!啊,我知道城里的那些怪念头。”

然而雅歌娜坚持己见。伊娃是见多识广的女人,到过很多村子,年年跟进香团步行到饮斯托荷娃去朝圣,她尽力劝雅歌娜。雅固丝坦卡也来帮腔,只是照例用玩笑话和刻薄的奚落语提出她的意见。最后她说:

“留着你的头发吧,请便,波瑞纳打你的时候,对他很有用。他可以将你的头发绕在手上,打你打得更顺手。到时候你会自动剪掉……我认识一个女人……”她突然住口。怀特克来叫她。安提克被逐后,她暂住在波瑞纳家,幼姿卡年纪太小,管家管不动。她现在帮伊娃煮菜,不时跑回波瑞纳家去料理事情,因为老头子那天脑筋乱纷纷的。一大早幼姿卡就到铁匠姐夫家,刻意打扮,库巴始终卧病在床。

牛童匆匆跑过来。“库巴急着找你,拜托马上来。”

“马上走!朋友们,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待会儿就回来。”

多明尼克大妈用警告的口吻说:“雅歌娜,快点儿,我们料想女傧相就要来了。”

但是她不慌不忙,好像得了昏睡病似的……工作由指尖滑落,不时呆呆地站着看窗外。灵魂仿佛在体内化为流水——到处流动,一再打上回忆的岩石,碎裂成水花。

一连有好多位太太来拜访,屋里愈来愈嘈杂。这会儿来个亲戚,待会儿又来个家庭主妇,这些人依照古风,带鸡鸭、面包、糕饼、盐、面粉、咸肉片或者用纸包的一卢布银币给多明尼克大妈——算是接到请帖的谢礼,可弥补主人沉重的开销。

每个人都喝一点甜伏特加酒,跟老太婆聊几分钟,赞美一切,然后匆匆告辞。

多明尼克大妈亲自监督做菜,收拾东西,让每一件事情中规中矩。还不忘骂儿子们懒惰,说真格的,他们一直偷懒,有机会就溜到村内的社区长家,乐师和男傧相已经在那边集合了。

很少人参加大弥撒,神父很生气,因为村民竟为了区区一场婚礼而忘了神圣的礼拜仪式。这是实情,不过大家都对自己说,这种婚礼可不是每星期都看得到的。

午餐一吃完,附近村子应邀的客人就驾车赶来了。

太阳在秋天的原野上空洒下一层雾蒙蒙的光彩,渐渐开始西斜,地面宛如带着露珠,亮晶晶的,水塘闪出战栗的微光,路边的沟渠有一层玻璃状的光芒,整个风景都泡在垂死的光线和秋末渐凉的热气中。

日子像蜡烛慢慢烧尽,正渐渐接近死亡。

不过,丽卜卡村却充满市集的活力。

晚祷钟刚敲过第一回,聚在社区长的音乐师已全部走上路面。

几位小提琴手打前锋,各和一名长笛手并肩前进,然后是低音提琴手和鼓手,他们的乐器附着小铃铛,全部点缀着飞扬的缎带,脚步收放自如。

乐师后面跟着八个人:亦即两名撮合婚事的“求婚代表”和六名男傧相。男傧相都是英俊的年轻人,苗条如松树,细腰宽肩,爱跳舞,敢说话,喜欢竞争,对权益斤斤计较。他们六个都如此,而且出身于好家庭,纯粹的农场主人血统。

他们肩并肩走在路中央,地面被他们的皮靴踩得喀喀响:眼神愉快又冒失,打扮得好热闹,迷煞了全场——条纹裤在阳光下闪耀,身穿大红袄,帽子点缀着一捆捆飘扬的缎带,白色的头巾外套像翅膀张开来迎风飞舞。

他们尖叫,哼着愉快的曲子,一直往前冲,照节拍用力踏步——像一座随风移动和沙沙响的小松林!

乐师们演奏波兰舞曲,挨家挨户去叫婚礼的客人。有人拿伏特加酒来待客,有人请他们进屋,有人用一首歌来答复他们的曲子,四面八方都有人走出来,身穿最好的衣裳,小团体愈变愈大。到了女傧相窗前,大家齐声唱下面这首诗歌:

姑娘们,轻移莲步

来参加婚礼——

听听我们快活的曲调!

听我们齐声高歌

带着响笛来参加吧——再来根双簧管和低音簧!

现在来碰杯。

现在谁不愿喝酒——

谁就是浑小子!

喂、塔逵娜达娜,

喂、塔逵娜达娜,

喂、塔逵娜达娜!

他们嚷得好大声,村头村尾和田野、森林都听得见。

村民走出户外,站存家门前或果园里。很多没接到请帖的人也参加盛会,只是想看热闹听音乐,所以,一行人还没走到目的地,几乎全村的人都挤在他们的身边,四面八方推挤,孩子们则跑到前面。稠密的人潮,敏捷又热闹。

他们把来宾带到新娘家,奏一曲快活的曲子送他们进屋,就回头去接新郎。

怀特克穿着短袄,扎着缎带,刚才陪男傧相,如今在他们前面飞奔。

他向窗口叫道:“老爷!他们来了!”然后跑到库巴躺的地方。

他们在门廊前面演奏好一会儿。波瑞纳马上出来,一把推开房门,请他们都进屋里坐坐,但是社区长和村长分别挽着他的左右臂,直接拉他到雅歌娜家,因为现在该上教堂了。

他的步态很有精神,看起来格外年轻。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新剃过,又穿着新郎装,外貌俊得出奇,而且,他魁伟宽肩,五官和整个外表的威仪远远看来很醒目。他微笑,高高兴兴和小伙子聊天,尤其跟铁匠,他一直守在岳父身旁。

他们依礼带他到多明尼克大妈家,那边的民众纷纷让路,在热闹的呼喊和许多乐器及歌曲的伴奏下,他走进女方家。

雅歌娜还不见人影,妇女们在内室替她打扮,仔细把风,房门又闩得很牢。年轻的汉子猛敲门,他们在隔间板上挖小缝,跟女傧相乱开玩笑。这一来惊叫声四起,笑笑闹闹,老妇的责骂声也未曾间断。

老太婆和两个儿子接待来宾,请他们喝伏特加酒,扶长者到特意留给他们坐的地方,总之面面俱到。

所有的来宾家境都很好,没有平民,只有财产多、家世好的人,而且是其中最富有的。别的村庄大老远驾车来的人都和波瑞纳家及帕奇斯家有亲戚和友谊关系,至少也是故交。

克伦巴家人啦,瓦夫瑞克家人啦,凡是只有一亩地的饿鬼都没份;替别人做工过活,最支持老克伦巴的小人物也不在场!

古谚说:“珍肴不给狗吃,蜂蜜不给猪吃。”

不久房门开了。风琴师太太和磨坊主太太拥着雅歌娜跨进大房间。女傧相在她身边围成一个圈子——她们真是解语花构成的花环,全都打扮得好美,看起来真漂亮。而她——像玫瑰立在花丛间,是其中最威风的一朵,戴着羽毛头饰、缎带和金银花边,她活像教堂游行所扛的圣像,大家都默默站在她面前。

啊!自有人跳马祖卡舞以来,没有人比她更华美!

这时候男傧相抬高嗓门,由喉咙深处吼道:

“响吧,噢,小提琴,响吧!

(雅歌娜,现在求令堂宽恕!)

响吧,噢,六孔笛,响吧!

(雅歌娜,现在求每位弟兄宽恕!)”

波瑞纳上前牵她的手,双双跪下来,多明尼克大妈用一尊圣像在他们头顶画了一个十字,然后用圣水泼他们。雅歌娜泪如泉涌,倒在母亲跟前,搂她的膝盖,也搂其他女人的膝盖,向她们一一求恕和告别。妇女们把她抱在怀里,逐一传过去,大家都哭得很厉害,尤其是幼姿卡,她想起死去的母亲。

他们在屋前排队走过去,因为教堂和她家只隔一片田野。

此时男傧相围住雅歌娜。她高高兴兴走着,含泪微笑,泪珠还在睫毛上颤动呢。她现在美如一棵春花树,吸引了每个人的目光。头发丝在头顶盘成辫子,上面贴着一大堆金亮片、孔雀眼和迷迭香的小树枝。各种颜色的长缎带由头顶垂到颈背和双肩;白裙子在腰部打了许多褶;蓝色天鹅绒的胸衣镶着银蕾丝,衬衣加了大篷袖。喉咙四周有很多装饰花边,以深蓝绣线绣出各种图形,珊瑚和琥珀项链一圈又一圈盖住了大半个胸脯。

马西亚斯由女傧相带路。

宛如林中健壮的橡树高耸在文雅的松木后方,他在雅歌娜身后露面了。他的步子含有快活的韵律,而他一再瞥视道路两旁:幻想他在人堆中看到了安提克。

继之而来的是多明尼克大妈、“求婚代表”、铁匠一家人、幼姿卡、磨坊主和风琴师的家人,以及一切有声望的人物。

队伍后面是全村的人。

现在太阳高挂在树林上空,红艳,巨大,血红色的光辉染遍了道路、水塘和村舍。

他们在一片红光中慢慢往前走。看他们走过——佩着缎带、孔雀毛和鲜花;穿戴大红长裤、橘红色衬裙、彩虹色的围巾、雪白的头巾外套,叫人不能不眨眼。仿佛整片盛开的花田站起来走动,随风摇曳!

是的,还唱歌呢!女傧相的颤抖高音一再唱出下列的小曲:

“篷车咔哒咔哒跑,

我心充满哀愁

哎哟!

我们围着你歌唱,

噢,雅歌娜,你却心凄凄

哎哟!”

多明尼克大妈一路流眼泪,目光只盯着雅歌娜一个人。

他们到教堂,安布罗斯已经点上小蜡烛了。

他们照顺序排列——两个两个并肩向高圣坛走去,这时候神父刚好由圣器室踏出来。

婚礼很快就完成了,神父急着去看一位病人。他们走出教堂的时候,风琴师演奏马祖卡舞曲、奥伯塔舞曲和库雅威舞曲欢送他们,惹得他们两脚自动打拍子,不止一个人眼看要唱起歌来,幸丐及时想到他们身在什么地方。

他们乱纷纷回来,吵得要命,男傧相和女傧相同时唱歌。

多明尼克大妈先回家,客人抵达时,她站在门槛上迎接新婚夫妇,请他们吃圣餐面包和盐巴,接着她得再度接待所有的客人,逐一拥抱,再度请他们进屋!

走廊上音乐响了。于是,每个人一过门槛,立刻请他碰见的女人当舞伴,跳起正在演奏的雄壮波兰舞。一长列男女霎时绕着房间起伏摇摆、扭动和回旋,正正经经敲地板,呈优美的波浪形来回摆荡、排列、漂浮、转动,由波瑞纳和雅歌娜带头,排成密集的行列,一个接一个,像一条五彩缤纷的长蛇!

放在烟囱庇檐上的灯火。一明一灭,墙壁似乎恨不得随端庄优美的舞步断成两截。

这是序曲,只奏了几分钟,接着是第一支舞,为新娘而奏,一切遵照古礼和古风。在场的人都挤到角落或贴在墙边,由年轻的男人围成一个大圈子,她在圈内跳舞。她跨出脚步,觉得血液在血管中沸腾,深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雪白的牙齿亮晶晶的,满面红光,一直跳不停,跳了好久,因为她必须和每一位舞伴至少绕室一周,而且跟所有的客人跳舞。

乐师拼命演奏——奏得筋疲力竭,但是雅歌娜好像才刚刚开始。她脸上的红潮加深了,她比先前转得更用劲儿,缎带沙沙飞舞,打在靠近她的人脸上,她的裙子随风展开,在她四周涨成大圆弧。

年轻人大乐,在桌上打拍子,兴奋得又叫又嚷。

跟别人都跳过之后,她才选新郎当舞伴。波瑞纳等了好久,如今一跃上前,像森林的山猫扑向她,一把搂住她的腰,像飓风搂着她团团转,对演奏家说:

“现在,老弟们,马祖卡舞曲——使劲拉!”

所有的乐器都大声响,满室激昂。

波瑞纳用力搂着雅歌娜,将头巾外套的下摆掀到两只手臂上,戴好头上的帽子,足跟咔啦一声并拢,就此出发了,动作快如旋风!

啊!他跳得真好!一会儿转呀转呀,一会儿后退,一会儿用力顿足,似乎要踏得地面发抖才甘心——然后跟雅歌娜侧行,将她在前带,拖着她到处跑,转得好厉害,两个人化为一个模糊的形影,真像缠满纱线的纺锤绕着房问飞驰,两个人都送出一阵强风。

演奏家勇猛地、不停地演奏马祖卡舞曲!

角落和门边的群众默默观望,感到很惊奇:波瑞纳活泼极了,动作愈来愈紧凑,很多人慢慢感染了喧闹的气氛,甚至用脚打拍子,有些最激动的人不再受礼仪约束,拉住一位姑娘就跳起舞来。

雅歌娜虽然强壮又结实,却很快就投降了。他觉得怀里的她渐渐软弱无力,立刻停下来,带她到内室休息。

磨坊主叫道:“你真是了不起家伙!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兄了!第一个小孩施洗,请你让我当教父!”他伸手搂着波瑞纳的脖子。不久他们就热络起来,音乐停了,主人正传送餐点。多明尼克大妈母子和铁匠及雅固丝坦卡现在飞快穿梭,端着酒瓶和一组组酒杯,陪每个人喝酒。幼姿卡和老太婆的朋友们以筛子盛面包和糕饼来待客。

气氛愈来愈热闹。

窗边的一条板凳上坐着磨坊主、波瑞纳、社区长和风琴师——当地的名流都在那儿,正在传饮一瓶相当好的甜酒。

屋里还三五成群站了许多人,大声和他们碰见的亲友说话,大量饮用伏特加酒。

内室点着风琴师家借来的大灯盏。主妇们由风琴师太太和磨坊主太太领头,在那边聚会,坐在铺了羊毛毯的五斗柜和板凳上。她们威风凛凛,头抬得很高,小口小口喝蜂蜜酒,用考究的指头捏甜糕,难得说上一两句话,正专心听磨坊主太太谈儿女的事情。

走廊挤满了人。有人想闯进房屋的后半部,被伊娃赶出来。他们太贪吃,而菜香传遍满室,害得许多人流口水。

这时候青年男女散列在房间、院子和果园四周。夜风凛冽,但是天空晴朗有星星。他们在这儿闲逛,高高兴兴嬉游。到处都回荡着笑闹、呼喊、跑上跑下、林木间追逐的声音。年长的人由窗口警告他们:

“姑娘们,你们晚上去采花?当心别失去比花儿更珍贵的东西!”

但是谁理他们?

现在雅歌娜和娜丝特西亚在大房间散步,互相搂着腰,说悄悄话,不时大笑几声,多明尼克大妈的长子西蒙正在看她们,眼睛盯着娜丝特西亚,经常端伏特加酒给她喝,设法攀谈。

铁匠打扮得很漂亮,穿一件黑头巾外套,皮靴拉到裤子外头。他很活跃,到处乱晃,陪每个人喝酒,走来走去谈话,那头红发和那张雀斑脸从来不久呆在一个地方。

年轻人跳舞跳了好几次,但为时不长,也不太热烈。他们正在等晚餐。

另一边的老头子辩论得有声有色,社区长的嗓门愈提愈高,用拳头敲桌子,拿法律当本钱说:

“我以社区长的身份说这句话,你们不妨相信我。我身任官职,已收到一张公文,叫我召开会议,劝有地的人每英亩赞助半科培来办教育。”

“彼德,你高兴的话,可以每英亩赞助五科培,我们不赞助!”

有一个人吼道:“不,我们不干!”

“我是以官员的身份向你们陈述!”

波瑞纳说:“我们不喜欢那种学校。”大家齐声表同感。有一个人说,“佛拉庄有一所学校,我的小孩一连念了三冬。结果怎么样?他们连祈祷书都看不懂——去它的这种教材!”

“母亲们在家教小孩祈祷,祈祷和读书无关。我身为社区长,告诉你们这句话!”

“那学校是干什么用的?”佛拉庄来的人起立说。

“我身为社区长,我告诉你,听着……”

这时候他的话被西蒙打断了,西蒙对在场的人大声说:卖给犹太人那块森林开垦地的树木已经由他们做了记号!等地面能走雪橇,他们就要来砍树。

波瑞纳插嘴说:“随他们去做记号。要砍树可没那么简单!”

“我们要向官厅委员告状。”

“他跟贵族领地的大地主情同手足——不,我们集体把砍林的人赶走。”

“不许他们砍一株树苗!”

“马西亚斯,敬我吧!现在不适宜开会!酒醉的人甚至敢违抗上苍!”磨坊主一面大叫,一面为马西亚斯·波瑞纳斟满一杯酒。这些话题和威吓语不合他的口味,他已经和犹太人拟好合约,砍下来的树都运到他的锯木厂。

他们喝完离座,现在屋里正要摆晚餐桌,必要的东西都拿进来了。

不过,几位农场主人还在谈森林的烦恼!觉得人家欺负他们。他们形成一个小圈圈,压低了嗓门(怕磨坊主听见),说好要到波瑞纳家去讨论这个问题。

正在这个当儿,安布罗斯走进来,直接来到他们身边。他不得不陪神父到三个村庄以外的克罗斯诺瓦去看一个病人,所以来迟了。现在他猛喝酒,补偿失去的光阴。没有用,这时候一群年长的妇人合唱一首歌:

“男傧相,动手,动手!现在靠你们

把客人带上大餐桌!”

他们敲板凳作讯号,回唱说:

我们召来佳宾满座等着吃一席佳肴美酒。

客人现在七零八落入席,在板凳上坐好。

新婚夫妇坐首席,其他的人都照身份的高低、财产的多寡或年龄的长幼依次就座——由长者直到小姑娘和儿童。餐桌沿三面墙摆设,但是客人还坐不下。男傧相和乐师站着,由男傧相招待客人。

全场肃静了一段时间。风琴师起立高念祈祷文,接着大家传递一个玻璃杯,并传递一句话:祝你健康愉快!

接着厨师和男傧相端来一大钵热腾腾的食物,同时唱道:

朋友们,献上珍馐请君尝:

家禽炖米汤!

又端来第二盘:

胡椒煮内脏,又辣又香:

只有傻瓜不爱尝。

乐师站在火炉附近,柔声奏各种曲子,为酒菜增色不少。

宾主都斯斯文文,仔细品尝,很少人说话,有一段时间屋里只听见咀嚼声和汤匙的吭啷声,等食欲安抚到某一程度以后,铁匠又开了一瓶酒,大家传着喝,现在他们开始隔着餐桌细声交谈。

雅歌娜几乎什么都吃不下。波瑞纳哄她,催她,求她吃,像哄小孩似的,硬是没效果。她甚至吞不下眼前的肉,她太热太累了!

“雅歌娜,你满不满意,甜心?最美的雅歌娜,你跟了我,绝对和你在娘家一样快乐……雅歌娜,你会当闺秀夫人——闺秀夫人!我要雇一个女佣,免得你太劳累。”他压低了嗓门说话,以万分爱怜的眼光盯着她的眸子,不管别人说什么,他们开始公开取笑他。

“他活像猫儿盯着咸肉似的!”

“老家伙公开表演他的淫劲儿。跟他比起来,公鸡简直算不了什么。”

“噢,他正在享乐呢,波瑞纳爷爷!”

老西蒙恶毒地说:“像一条狗在森林撒野。”

全场捧腹大笑,磨坊主把脸搁在桌子上,用拳头去敲,纯粹为了好玩!

厨师再度进来宣布:

献上一碟土耳其麦。

猪油加得多,瘦子吃了最痛快!

社区长说:“雅歌娜,探头过来,我要跟你说一句话。”他坐在新郎隔壁,由新郎背后伸手去拉她的衣服。

他笑着嚷道:“你生小孩,我要当教父。”并用贪婪的目光死盯着她。

听了这句话,她满面通红,妇女们见了,取笑得更厉害,有些人开始教她怎么样对待丈夫。

“每天晚上你得在火炉边替他烤热羽毛被,否则他会冷得像冰块。”

“特别让他多吃点肥肉,可长保健康。”

“手臂搂着他的脖子,好好爱怃他。”

“用手轻轻操纵他,让他根本不知道被人操纵了!”

她们就这样胡言乱语,一句比一句随便,女人吃喝过饱乱嚼舌就是这副德性。

屋里的人都乐疯了,最后实在闹得太不像话,磨坊主太太开始训诫他们,叫大家别忘了有姑娘和小孩在场。风琴师则说,以坏榜样教人犯错是可悲的罪行。

“他跟神父在一起,自以为是圣徒呢!”

“他若不爱听,让他堵住耳朵好啦。”还有人说出更不愉快的话,因为他在村子里人缘不佳。

“我们今天庆祝婚礼,所以好乡亲,我以社区长的身份向你们保证:找找乐子,为好笑的事情放声大笑,热闹一番,并不算罪过。”

安布罗斯一本正经附议说:“主耶稣自己也会赴婚宴喝酒。”但是没有人知道他说什么,因为他醉醺醺的,又坐在门边。这时候大家纷纷说话,开玩笑,碰酒杯,吃得愈来愈慢,想填得更饱些,为了容纳更多食物,有人甚至解腰带,坐得又僵又直。

厨师们又进来,嘴里念着下面的双行句:

此物乱哼,乱掘,一度满园奔窜,

带给农家的灾害,如今一起赔偿!

客人公认,“他们办事可办得真体面!”

“不错,这次婚礼至少要花一千兹洛蒂!”

“噢,她花得起嘛。她不是得了六英亩的田地吗?”

“看看雅歌娜!阴森森像黑夜似的。”

“波瑞纳的眼睛正好做陪衬,亮得像猫眼。”

“嘿,像火种,朋友——腐坏的火种!”

“是,那个人会为今天流泪后悔。”

“不,他不是爱哭的人,是动棍子的类型。”

“社区长人太告诉我这桩婚事决定了,我就这么跟她说过。”

“啊,不知道她今天为什么没来?”

“不可能。她的小孩随时会出生。”

“不过我凭这颗脑袋打赌,过不了多少时候——打个比方,在狂欢节开始以前——雅歌娜又会追小伙子。”

“马修就等着那一天呢。”

“我知道。瓦夫瑞克太太在酒店听他说过。”

“因为婚礼没请他。”

“是的。老家伙要请他,多明尼克大妈反对。人人都知道原因,不是吗?”

“算啦,人人都这么说,谁又看到什么了?”

“巴特克·柯齐尔春天在树林里见过他们。”

“他是扯谎蛋兼小偷。多明尼克大妈控告他偷猪,他的话也许是出于怨恨。”

“但是还有别人——别人也有眼睛。”

“这一切不会有好结果的……你看着吧。不关我的事,但是我觉得安提克一家太冤枉。”

“大家也议论安提克——说到处有人看他们幽会。”她们的声音慢慢降低,继续说坏话,不给两方的家人留一丝体面,骂女主人骂得愈来愈凶,对她的两个儿子也愈来愈同情。

“这不是罪过吗?西蒙是留须的大汉——都三十岁了——她不肯他结婚或出门,为一点小事就大发脾气!”

“真可耻!这么魁伟的青年,却做女人的工作!”

“怕雅歌娜弄脏了手!”

“他们各有五英亩地,可以轻轻松松结婚!”

“附近又有那么多没出嫁的姑娘!”

“是啊,是啊,你家的马蒂安娜等着变老姑娘,田地离帕奇斯家又很近!”

“你别扯上她!还不如看好你的女儿法兰卡,免得她跟亚当酿成不幸!”

“这些傻小子!不敢放开母亲的围裙吊带!”

“他们正在学步呢,西蒙整晚盯着娜丝特卡。”

“他们的父亲也是同样的个性,我记得清清楚楚——是的,老太婆年轻时代不比雅歌娜乖。”

“有其根必有其枝,有其母必有其女。”

音乐停了,晚宴也到达尾声,乐师们到厨房去吃东西。过了一会儿,噪音比先前更大,整栋房子闹哄哄的,人人都隔着桌子谈话、怒吼、叫唤,谁也听不清对方说什么。

餐宴进行到最后,主人拿蜂蜜酒和香料混合的饮品来招待特选的佳宾,其他客人也喝足了强烈的伏特加和啤酒。

到了这时候,大家都醉得很厉害,昏陶陶的,很少人知道他们喝的是什么。他们放松自己,解开头巾外套来纳凉,用拳头敲桌子,敲得杯盘乱晃,又互相勾脖子或者拉衬杉领子,他们随便说话,宛如亲兄弟,吐露一切心声和哀愁。

“‘世间的日子不好过!人类失常,我们除了悲哀一无所有!’”

“是啊,人就像狗,为一根骨头互相厮杀。”

“除了邻居共聚喝酒,没有什么安慰。他们商谈,发牢骚,谁要是对不起人或受了委屈,人家原谅他,他也原谅别人!”

“就像这场婚宴上,不过可惜只有一天!”

“啊,我们不叫明天来,明天仍照来不误!除非在上帝的圣土,你逃避不了他……是的,他会来抓你,把时间的牛轭架在你肩上,用贫穷的皮鞭来打你,而你,噢,老兄!你得拖……拖到牛轭血迹斑斑为止。”

“是什么因素加深了我们的不幸,使人类彼此作对,像狗抢一根没有肉的骨头?”

“不只是贫困,还有一种邪恶的力量,人类被他弄瞎了眼,分不出善恶是非。”

“的确如此,它煽动我们的灵魂,像人家煽半熄的余烬,它催使贪欲、怨毒和一切坏事爆发成火焰!”

“是的,听不到戒律的人对地狱演奏的音乐倒是马上就听进去了。”

“以前不是这样——当年小辈都听话,尊敬老年人,而且和和睦睦。”

“每个人能耕多少田就有多少田可耕,还有牧地、草地和林地。”

“当年谁听过缴税的事情?”

“又有谁买木材?只要驾车到森林,哪怕是最好的松树或橡树,需要多少就拿多少。大地主的财产也是农民们的财产。”

“现在不属于大地主也不属于农夫,倒属于犹太人或者更糟糕的人。”

“臭尸!(我敬过你了,你敬我吧)……现在他们生根落户,把这儿当做他们自己的地盘!

(兄弟,祝你健康!)……只要时节恰当,又是跟兄弟们共饮,喝伏特加酒并不算罪过,有益于健康,可以清血并赶走心神不安的毛病。”

“谁要是喝酒,就该喝下整夸特——同样的,谁若找乐子,就得乐它一整个星期天——不过你有活儿可干吗?老兄,用力干,别舍不得花力气,要全力做好。万一遭到噩运——如果你太太被夺走了,你养的牛死了,或者你家被烧了——咦,这是上苍的旨意。别反抗!像你这么可怜的家伙,哀叹有什么用呢?所以要有耐心,信仰上帝的安排。是的,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狰狞的死亡标识瞪着你的脸,抓住你的喉咙,别逃避,你逃不了的,一切都在上帝掌握中!”

“真的,谁知道哪一天上帝会宣布:‘噢,汉子,目前为止是你的,再下来就是我的了’?”

“千真万确。上帝的法令像闪电,就算是神父,就算是圣者,事情像谷子般成熟落地以前,谁也不可能知道。”

“老兄,你只需知道一件事情——尽你的责任,照上帝的吩咐生活,眼睛别看得太远。天主一定准备了仆佣们的薪酬,严格照每个人的功过来付给他。”

“波兰人自古遵循这些法规,永远不变,阿门。”

“是的,我们可藉耐心战胜地狱之门。”

他们就这样交谈,时时奠酒,人人都把心里的话,长久闷在喉咙的话全部吐出来。安布罗斯最多话,说得也最大声。

最后伊娃和雅固丝坦卡非常隆重地走出来,前面端一个绑了缎带、加了装饰品的大杓子。后面跟来一位乐师,拉小提琴伴奏,她们则唱道:

“退席前,我们来了;

两名厨师站在你面前,

请别忘记我们,好乡亲,

每道菜请赏三文钱,

我们的佐料加十文!”

客人吃得很饱,酒喝得更多,好酒菜暖化了他们的心肠,杓子传过时,很多人甚至扔银币进去。

接着他们慢慢离开餐桌,走出门外,有些在走廊或大房间谈话,有些人热烈套交情,不止一个人摇摇摆摆,脑袋撞到墙壁或别人,像公羊相抵触。

只有社区长和磨坊主留在餐桌上,气冲冲吵嘴,眼看要像两只老鹰扑向对方,这时候安布罗斯来为他们调停,请他们再喝伏特加酒。

社区长对他怒喝道:“老乞丐,回你的教堂门廊去,远远回避身份比你高的人。”

于是安布罗斯忿然走开了,将酒瓶抱在胸前,大声跺脚,找人共饮和聊天。

年轻人已经散在果园四周,或手挽手在路边散步,拼命笑闹、追逐或喊叫。夜色晴朗,月儿高挂在水塘上空,塘水好亮,连表面最微弱的涟漪都看得清清楚楚,寂寞中像盘蛇移动,宛如回报上空投射来的光线似的。霜很硬,脚下的车印脆爽爽的,屋顶罩着白霜。现在过了午夜,已听见第一阵鸡啼。

这时候他们布置大房间,准备再跳舞。

演奏家休息过了,也吃喝足了,现在以低沉的曲调召集客人。

雅歌娜由贵妇们带回私室,波瑞纳和多明尼克大妈坐在门口附近,长者坐在板凳上和角落中,讨论各种事情,此外只有几位姑娘站在屋里,凑在一块儿傻笑,不久她们就觉得无聊,决定玩些游戏,“激励激励男孩子”。

先是“狐狸出巡,缚手缚脚”的游戏。

绰号叫“颠三倒四”的亚斯叶克把羊皮袄翻过来穿,扮成狐狸。他是傻瓜、白痴,大家的笑柄,已经长成大男人,还成天跟小孩子玩,每一位姑娘他都喜欢,实在傻到极点;但他是独生子,自己有十英亩地,到处都有人宴请他。幼姿卡·波瑞纳当他的猎物“兔子”。他们大笑,主啊,他们笑得好开心!

亚斯叶克每走一步就跌倒,像木头咕咚一声趴在地上。别人故意伸脚,害他摔跤,幼姿卡轻轻松松溜出他的掌握,她的坐姿很像兔子,模仿兔唇掀动的样子也惟妙惟肖。

接着玩“鹌鹑”。

娜丝特卡当领袖,动作敏捷,谁也抓不住她,后来她故意失风被捕(以便跟人跳一支舞)。

最后,他们在汤姆克·瓦尼克头上罩一个被单,底下拿一根长棍当鸟喙,打扮成鹳鸟,他学真鹳喀啦叫,非常逼真,幼姿卡、怀特克和所有的少年人都在后面追他,跟追活鸟的时候一样叫法。

“喀啦,喀啦!

你娘在地狱!

她在那边干什么?

煮孩子们的伙食!

她犯了什么罪?

她的小孩没有东西吃!”

屋里闹翻了天,因为他反追他们,用尖嘴去啄人,然后猛拍翅膀。

这些游戏只玩了一个钟头,他们得让位给新夫妇行别的典礼。

现在已婚妇人由私室搀出浑身是白布的雅歌娜,让她坐在中央一个铺了羽毛被的揉面钵上。女傧相冲过去,作势要抓走她,但是男士们不让她们接近,最后她们在对面挤成一堆,唱一首哀歌:

你的花圈何在,噢,

你美丽的新娘花圈?

此后,为顺从男人的心意,

你头上得戴一顶帽子。

遮住三千烦恼丝!

于是贵妇们掀起她的罩单。

她的厚发辫上戴了一顶已婚妇人的无边帽,但是她这副打扮比先前更迷人。

全体不分老少,跟着乐队的慢调齐声欢唱“跳跃歌”。唱完后,她由贵妇们接管,陪她们跳舞……雅固丝坦卡这时候情绪激昂,两手叉腰,对她唱出即兴诗:

噢!我若知道今天

雅歌娜要嫁鳏夫

我会编一顶花环

以刺枪为材料!

接着又唱了好几首,内容比第一则更尖酸。

但是很少人理她,音乐师已演奏最精彩的节目。现在舞客纷纷上前,顿足声四起。人很挤,一对接一对,紧紧挨着,舞步愈来愈快,头巾外套敞开,张得好大,脚步用力踩,帽子摇摇晃晃——不时有两三句歌进出来——姑娘们哼末尾的叠句“达达娜”,跑得更快、在有力、匆促、叫人晕眩的奔跑中照节拍款摆!谁也分不清隔壁是谁。小提琴拉出节奏分明的快板,一百只脚同时在地板上应和,一百张嘴同时出声,一百位舞者仿佛被旋风攫住,转呀转的。头巾外套、裙子、围巾沙沙在室内挥舞,像一群七彩的鸟儿飞来飞去。他们继续跳——甚至不停下来喘口气儿,地板像鼓声咚咚响,墙壁震动,屋里成了沸腾的大锅。舞蹈的狂喜愈来愈浓,愈来愈浓。

接着该举行新娘收起迷迭花冠的仪式了。

首先,雅歌娜走进贵妇圈,得付通行费!

接着进行另一个仪式。男士们拿一根谷粒仍存的麦草编成的长绳,套一个大圆圈,仔细拉着,雅歌娜由女傧相保护,站在中央,想跟她跳舞的人必须由绳圈下爬过,硬把她带走,大家一直用绳子打他,他两脚还得打拍子。最后,磨坊主太太和瓦尼克大妈收钱做“帮衬金”。社区长先来,他在盘里放了一枚金币,接着一卢布的银币叮叮当当,像下雹似的,最后是纸币,如秋天的落叶。

一共收了三百多卢布!

多明尼克大妈看客人拿出那么多钱给雅歌娜,情不自禁,叫儿子们再拿些伏特加酒,亲自待客,并亲吻朋友们,为他们的盛情而落泪。

“喝吧,我的好邻居,喝吧,我亲爱的朋友,心爱的弟兄们……我觉得春天义回到我心里……祝雅歌娜健康……再喝一次……再一次……”她敬完之后,铁匠陪另外一些人喝酒,她的儿子也分别敬大家,因为人很挤。雅歌娜也由衷感谢他们的盛情,并拥抱在场长辈的膝盖。

犀里闹哄哄,酒杯自由传递,人人都吐露热诚和愉快的心声,脸色泛红,眼珠子发亮,彼此心连心。他们一堆堆站在屋里,爽爽快快喝酒和谈话,每个人都大声发言,谁也听不见,却根本不在乎!人人一条心,欢乐使大家团结,欢乐打进大家的心坎!“有烦恼的人,留待明天解决吧,今天晚上玩个痛快,享受朋友的陪伴,安慰你的灵魂!长果实的夏日结束了,天主让土地休息;秋天农事忙完了,人类也应该休息。老兄,你已将麦子堆好,让谷仓充满谷粒,价值抵得上一堆堆珍贵的黄金——现在你休息休息,消除夏日的疲劳和辛苦,补充补充体力吧!”

有人这么说,有人又在心里盘算他们的烦恼和悲哀。

波瑞纳不属于这两类。他眼里只有雅歌娜一个人,他衷心为她的美貌而自豪,悸动不已。他一再丢几兹洛蒂给乐师,要他们尽量演奏,因为热劲儿枯萎,琴声也转弱了。

于是他们突然大声演奏一支奥伯塔舞曲,叫人连脊椎骨都微微发颤。波瑞纳跳到雅歌娜身边,一把抓住她,立即开始跳舞,脚下的地板为之动摇。他搂住她顺着房间飘去——又飘回来——用钉了马蹄的鞋跟拼命踩地板——突然跪在她面前,瞬间又一跃而起——带着她由这面墙跳到那面墙——不时吼出一首独唱曲,由乐器配合伴奏,舞步仍由他带头,别的男女都模仿他,跳呀、唱呀、踩呀,速度愈来愈快,宛如许多缠满各色羊毛线的纺锤一起在地板上旋转、扭动、回旋,快得叫眼睛分不出色调,谁也看不清哪位是小伙子,哪位是姑娘——只剩一团团彩虹飞来飞去,宛如被一个目标所驱使,颜色一直改变,转动的速度始终愈来愈快!有时候急风甚至吹灭了蜡烛,乐师们摸黑继续演奏,舞蹈也继续着,由窗外射进浅白色的月光来照明。一个个人影在朦胧的暗室飞快穿梭,在黑暗和银雾交织下互相追逐,如忽隐忽现的浪花和着欢笑声在由黑暗中涌起,声光都暗蒙蒙混成一片——宛如幻影或梦中——隐入难以穿透的暗潮,又衬着白墙清晰浮现,墙上涂了釉彩的圣像反射出起绉的月光,接着又消失在暗影里,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快速的脚步和叫声在没有灯的混乱房间内依稀道出他们存在的事实。

一支舞一支舞连着跳,中间没有空档。每次新奏一支舞曲,新的舞者就直接跃向前去,身子挺得像树林,动作疾如风,跺足声传得老远,欢呼声响遍屋里屋外,有力的行动延续不断,狂野,疯癫,暴烈,宛如生死的挣扎一样认真!

啊,他们跳得好起劲!

克拉科维安舞有轻快的跳——跃——进节拍,曲调又是鲜明而清脆的快板,简洁的小曲自由又滑稽,像编歌的农民们所围的亮片腰带,镶得好灿烂——这些曲子满含快活的奔放旋律,叫人想起年轻人那种强烈、丰富、大胆的气息,热烈追求甜蜜刺激的情感,代表了血液的全盛期!

而马祖卡舞曲拖得长长的,像通过大平原的长径,又广大嘈杂得像它们通过的无垠野地,低沉,却吻得到天空,忧郁而大胆,壮观而昏暗,堂皇又尖锐,亲切、好战,充满不和谐。宛如农夫的天性,穿着战斗服,像森林浑成一体,跳舞的热闹劲儿和奇妙的力量仿佛能攻击和战胜十倍的敌人,不,甚至能征服、扫落、踩平整个敌对的世界,就算自己遭到劫数,他们也不在乎,死亡后还继续跳舞,仍跺着马祖卡舞步——仍然叫道:“喂,达达娜!”

噢,还有奥伯塔舞曲,缺乏韵律,滴溜溜转,狂热好战又多情,刺激性夹着梦样的无力感和悲哀的音符,热血滔滔,下雹般突然涨满亲切和善意,亲昵的声音,深蓝的目光,春风和香气由开花的果园飘来,宛如初春的田野之歌,叫人同时又哭又笑,心里吐露出欢愉状态,渴慕的灵魂越过四周广阔的原野,越过远处的森林,做梦般飞入万物的世界,喜极唱着“喂,达娜达娜”的叠句。

这些笔墨形容不出的舞曲一个接一个,让我们的农夫及时行乐!

在波瑞纳和雅歌娜的婚礼上,大家就这么尽情狂欢。

时间在混乱、噪音和喧嚷中过去,在笑闹和狂舞中过去,他们没注意东方已露出曙光,日出的流泉正慢慢把白光注入夜色里。星子转暗,月亮沉下西方,树林那端起了一阵微风,追逐那愈来愈稀薄的黑暗去了。多节多簇的树木在窗口张望,罩满白霜鼾眠的脑袋垂得更低,但是屋里的人还在唱歌跳舞呢!

门户大开,窗户也大开,屋里洋溢着光线和闹声,颤抖,吱嘎作响和呻吟,歌舞则继续下去,现在已激动得难以控制了。在屋里的人看来——他们已落入那种状态——树和人,地面和星星,树篱和古老的房间本身都一起扭动和旋转,连成解不开的回旋体,盲目、沉醉、疯狂,一切都忘得精光,一个房间晃到另一个房间,这扇墙晃到那扇墙,走廊晃到走廊,甚至晃到马路和大世界,被卷进宇宙的大圈圈里——在东方长长的连锁红光链中慢慢消逝!

音乐显着他们继续跳舞——有演奏曲,也有歌声。

粗暴的低音提琴粗声粗气打拍子,像大黄蜂发出断断续续的嗡嗡声;长笛引导乐队,猛吹口哨和偷笑,仿佛嘲笑咚咚的鼓声,鼓铃则笑嘻嘻叮叮响,像犹太人的胡须在风中摆荡;小提琴带头,像引导舞剧的姑娘;起先大唱大叫,仿佛要试音——接着琴弓以宽广、悲哀、叫人心碎的动作演奏着——宛如被赶出家门的孤儿哀哀叹息——然后突然改变,奏出轻快的曲子——简短,战栗,尖锐,像一百位舞者的脚跟轻轻跳,一百位嗓音饱满的少年嚷得气都喘不过来,浑身颤抖,再次转身、唱歌和跳舞,嬉笑欢呼,热气又冲上脑门,欲望则涌上心头,像强烈的伏特加酒……等他们又落入悲哀和哭泣的慢长调——像露珠浮上平原——奏出我们最贴心的音符,充满渴慕的温柔,使一切舞步都梦魇般符合我们马祖卡的旋律!

白天快到了,烛光显得黯淡,他们跳舞的房间弥漫着暗灰色的微光,但他们仍纵情玩乐。谁若嫌火酒不够喝,他就派人到酒店再叫些伏特加酒来,找伴儿喝个痛快。

有人已经告退,有人累了,休息一会儿;有人醉得支持不住,在走廊或门边睡觉解酒;有人醉得更厉害,躺在树篱下。其他的人继续跳舞,永远跳不停。

最后有几位比较清醒的人在门廊上聚成一堆,敲地板打拍子,唱道:

“噢,婚礼的客人,回家吧!

云雀已轻唱,

丛林深黝黝,

你还要赶远路呢,回家吧!

噢,婚礼的客人,回家吧!

耽误有危险,

归路远且疲,

洪水大声呼啸和翻滚,回家吧!

但是没有人爱听他们的歌!”